歷史、女性、自然的互為
——評成路《玎珰， 玎珰珰》

◎張 丹

在對現(xiàn)代文明的理解和書寫中， 存在著這樣一種以男女之別去解讀文明和歷史的獨特思路， 即將女性視為前現(xiàn)代的、 懷舊的、穩(wěn)固感的來源， 將歷史和文明視為前進的、 未來的、 變動的表征。這樣一種分別之心被用以解釋現(xiàn)代人將情感、 感受和安定劃歸給了內心和私密空間（比如家）， 而將理性、 進取和思變則劃歸給了歷史領域和公共空間。 與此同時， 當歷史和社會被認為具有理性色彩和進取心的男性特質踞有并主導人類文明和自然時， 女性又通過其懷舊和安穩(wěn)的特性與自古以來我們存身其上的大地聯(lián)系起來了， 大地母親這樣的譬喻我們沿用至今。 在很多現(xiàn)代文學藝術作品中， 我們都能看到這樣的對女性和生態(tài)進行聯(lián)系的詩學策略。

成路的《玎珰， 玎珰珰》， 也呈現(xiàn)了這樣一種現(xiàn)代性詩學思路。 組詩的意象被分成了兩條線索， 一條線索指向女性與自然意象的相互交織與關聯(lián)， 一條線索則指向歷史和文明意象， 詩人呈諸筆端的現(xiàn)代心靈體驗則是這兩條線索彼此運作的場所。

首先值得關注的， 是組章中反復出現(xiàn)的母親、 女伴意象。 詩人書寫女性的意象總在將時間意識設置在歷史之外， 表現(xiàn)出一種穩(wěn)定不變（母親） 或非線性循環(huán)（女伴） 的狀態(tài)， 并且這種意象總是關聯(lián)著前現(xiàn)代的自然意識。 譬如， 第二章《五月廿五（星期四）》 中， 出現(xiàn)了貫穿組詩的母親意象。 詩中首先出現(xiàn)的是暴雨前的自然現(xiàn)象， 母親念誦出的是過去農(nóng)耕文明時代與這一自然現(xiàn)象相關的民謠： “螞蟻過道大雨至， 雨如盆， 雨如湖， 雨如我家老牛的一泡尿。” 之后， 母親因為眼的渾濁， 說詩人的臉“三十年就沒有變， 像我的臉平展展”。 詩人的時間意識隨母親一樣， 陷入了一種不變之中： “其實， 我的耳朵是在媽媽耳朵的幻聽里， 祭祀、 祈請/如此的二十四小時， 如此的又一個二十四小時?！?詩中的時間不再是前進中的歷史， 而是一種置身時間之外的穩(wěn)固狀態(tài)。 詩中的 “女伴” 意象則代指了日復一日的自然時間。 在 《十月十六（星期三）》 中， 首次出現(xiàn)了女伴一詞， 詩人寫道： “玉兔， 凝視著大洋上行駛的巨輪鳴笛， 致謝日月， 日復一日的日月/我的女伴?！边@里， 女伴是作為年歲的代稱而出現(xiàn)的。 在下一章 《十月十七（星期四）》 中， 作為日月代稱的“我的女伴” 成為了每節(jié)詩的收束。 詩中， “我的女伴” 分別和冬雨、 灰云、 離詩人很遠的時間的沙漏、 季節(jié)帶來的生命興衰聯(lián)系在一起。 整章散文詩是對女伴傾訴自然時間的流逝、 季候的流轉， 生命的盛衰。 也就是說， 詩人將自然流逝的歲月視為是女性特質的， 而這種女性特質反過來又是詩人生命體驗中的自然歷程。 這種永恒不變（生命的更替和循環(huán)也被視為不變的） 的時空之感與女性意象的緊密關涉， 還體現(xiàn)在組詩的命題原則和結構之中。 組詩命題如民歌一樣有節(jié)奏規(guī)律因此可重復的擬聲詞， 詩行間也多有這種句型和結構。 每一章散文詩也采用了不具任何特殊意義的日期作為標題， 只有在涉及詩史的某些部分， 詩人才給了單獨的命名， 比如《四月十一（星期三） ——羌村頌詞》 《十月十四（星期一） ——英雄守舊》， 等等。

由此， 我們可以探向成路組章的另一條線索——進步的歷史意識。 在自然時間之外， 還存在著人類獨有的歷史時間。 詩人對歷史的理解建立在一種對現(xiàn)代文明進程的感知之中， 同時也借助于古今的詩史和史實。 詩人的歷史意識直呈在詩的開篇， 在第一章《四月十一（星期三） ——羌村頌詞》 中， 詩人對杜甫的《羌村三首》 多有溢美之詞， 并借之道出“一壇少陵酒燒滾了春， 后生之者取下太陽的斑點刻寫” 這樣一種詩史的志愿。 組章中還有一些與杜甫的詩史互文的寫作， 比如《十月十四（星期一） ——英雄守舊》 就化引了杜甫《北征》 的一些詩句， 與之形成互文與應和。 詩與史的疊構關系， 構成了組章的另一種書寫動力。

在詩史的引導下， 詩人對自己身處的土地展開歷史化的書寫與想象。 最為典型的是組章中套嵌著《十一月初六（星期二）》 這樣一組獨特的詩歌。 在這一組詩中， 詩人將目光投向近代以來西北地區(qū)油礦工人的命運流變。 詩人采用勞動號子的形式來表現(xiàn)這樣一段歷史， 頌揚工人的生產(chǎn)與共產(chǎn)黨領導的革命。 正如馬克思將生產(chǎn)放置在歷史唯物主義的本體位置， 人類的歷史是從生產(chǎn)展開的， 人類的歷史規(guī)律也就是生產(chǎn)力和生產(chǎn)關系的相繼迭代。 因此， 人之文藝也秉持著勞動起源之說， 勞動號子可以說正是節(jié)奏韻律的開端。 詩中展現(xiàn)了作為勞動者的礦工們呼著號子艱辛勞動的場景， 并以此為基點， 追溯了這片擁有油田的西北地區(qū)， 在上個世紀前半葉遭受半殖民地半封建統(tǒng)治時， 人無法為自己勞動，身心皆失去自由和尊嚴， 處于艱辛且無望的情形。 詩人還進一步書寫了殖民者與當時封建政權的結合， 致使礦工們連同身下的土地， 都遭遇了來自國內外財東的殘酷掠奪和盤剝。 希望則在陜甘紅軍和陜甘革命根據(jù)地劉志丹來到這片土地引領革命時展開。 礦工們的精神和思想得到了解放， 在延長石油廠廠長陳振夏的努力下， 礦工們?yōu)榻ㄔO新中國， 為自己和社會勞動的新理想而奮斗，充滿文明與力量之美。 組章還出現(xiàn)了大量典型的現(xiàn)代文明意象，如火車、 巨輪、 飛船、 電池等， 與這片土地上出現(xiàn)過的古代意象（如古城堡遺址中的商號的幌子、 官府的文牒， 駝隊、 馬匹、 旅人等） 共生疊構， 加強了詩作的歷史意識。 詩人在面對當下時， 也采用了一種從未來回溯現(xiàn)在的歷史眼光。

在現(xiàn)代文明中， 一方面， 人對穩(wěn)固和永恒及其帶來的安全感，會永遠處于一種渴求狀態(tài)； 另一方面， 歷史的前行和變化則給人以豐富多元的感受和體驗。 兩股力量在詩中交織而行， 形成了交響和互為。 可以說， 女性-大地-自然之維給了詩人對穩(wěn)固不變的感受和懷念， 而男性-文明-歷史之維則讓詩人對推動歷史前行的人給予禮贊。 成路的《玎珰， 玎珰珰》 立足于現(xiàn)代人存身其間的時空，借助歷史和女性這一對范疇在其心間的交織， 完成了對其個人復雜性體驗的書寫。 這種個人化的書寫， 又借助于穩(wěn)固的大地、 奔涌的歷史及兩者的互動互為， 與現(xiàn)代人生存體驗的普遍性關聯(lián)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