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安妮·范恩 譯/楊筱艷
那天早上,卡特萊特先生分發(fā)的面粉娃娃都差不太多,性別不明。但蹲在西蒙腿上的那個可不一般。
她很可愛。她戴一頂鑲褶邊的粉紅色帽子,穿一件粉紅色尼龍上衣,還細致地畫出了迷人的圓眼睛,睫毛撲閃著。
坐在他旁邊的羅賓·福斯特立刻就嫉妒了。
“你為什么就拿到個有眼睛的呢?我的就是個什么也沒有的布口袋。你想換換嗎?”
西蒙緊緊地抓住他的面粉娃娃。
“不要,她是我的。你想要有眼睛就自個兒畫嘛!”
“你的這個還穿著衣服!”他轉身朝著剛剛滿教室里扔完一袋袋面粉的卡特萊特先生嚷嚷,“老師,老師!西木(同學們都這么叫西蒙)那個娃娃穿裙子戴帽子,還有眼睛,什么都有。我們的就什么也沒有。這不公平!”
“要是每個父母有了個有點兒缺憾的孩子就退貨的話,”卡特萊特先生說,“這間教室就差不多要空無一人了。坐下,安靜?!?/p>
他一屁股坐到桌子上,開始閱讀實驗規(guī)則。
面粉娃娃
1.面粉娃娃必須隨時保持清潔和干燥。若有填料的磨損、染色和滲漏將被嚴肅處理。
2.面粉娃娃將每周兩次被放在官方的磅秤上過秤,以檢查是否有體重下降的跡象——這一跡象表明他們可能受到了偶爾的忽視或虐待;或是否有體重增加的跡象,這一跡象表明他們有可能有損壞或受潮。3.任何時候,不論白天或黑夜,都不能讓面粉娃娃無人看管。如果你必須離開你的面粉娃娃,即使是很短的一段時間,也必須安排一個負責任的保姆。
4.你必須記日記,每天記錄。每篇文章不應少于三句完整的句子,也不應超過五頁。
5.某些人(在實驗結束前不能透露其姓名)將會以檢查面粉娃娃是否安好和你們是否遵守上述規(guī)則的情況為職。這些人可能是家長,其他學生、教職員工或大眾人等。
他抬起頭來:“就這么多了。”
他以前從未見過全班陷入沉默。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你得把它交給費爾瑟姆博士和那些科研人員去研究,他們有著奇怪的力量。他們中的一些人可能會笨手笨腳地在教工休息室里進進出出,衣衫不整。每次有人問他們茶里是不是放了糖,顯然,他們都得翻遍自己的記憶庫。但他們可以創(chuàng)造奇跡,他們可以創(chuàng)下不凡之舉。他們可以用其神秘的藝術,做不可思議之事。他們可以把整個星球炸成碎片。他們可以讓4C 班陷入一片寂靜。
“那么,”他有點兒緊張地問道,“有什么問題嗎?”
西蒙讓面粉娃娃坐在雙人課桌的鋼筆槽上,她的屁股上弄上了黑色的污跡,那是不久前羅賓·福斯特收集的、已經溢出來的橡皮屑。
“瞧瞧,瞧瞧,”他沖羅賓抱怨著,“她已經弄臟了,都怪你,福斯特。往后,你好歹得把課桌弄得干凈點兒?!绷_賓低頭看著那一小堆臟兮兮的、摩擦出來的橡皮屑,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著,這樣他和西蒙隨時有原料來做彈丸。然后,他盯著西蒙,想弄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最后,在各種可能的回應中,羅賓選擇了最尖刻的一種:嘲笑。
“老師,老師!”他一邊叫著,一邊向空氣中揮拳,以引起全教室人的注意,“你得給我調個座兒,老師,我不能坐在這兒!太不安全了。西木變身成了我老媽!”那天剩下來的時光,他們一直在打趣、開玩笑。最后一節(jié)課鈴響的時候,西蒙已經厭倦了,他不得不把他那個面粉娃娃小心地放在書包上,然后去追那個最后叫他“馬丁老太太”或“西木媽媽”的人。三點半,當他蹣跚地從后門出來時,他的指關節(jié)火辣辣地痛,手腕也嚴重擦傷。他只是停下腳步,擦拭娃娃裙子上的血跡,因為,他奇跡般地聽到他媽媽的叫聲,不知從哪里傳來,在他耳畔回蕩著:“哦,不,西蒙!別弄上血漬!這可糟糕透頂!”他用襯衫擦干凈了手?,F(xiàn)在,他媽媽的聲音又響起來了,給他提供了更多免費的建議。
“你該把她放進塑料袋里。保持干凈!”
“你以前也這樣把我裝進塑料袋里嗎?”他老媽把他的晚飯放在他面前,大笑起來。晚飯是雞蛋和豆子。
“要是我有這種先知先覺就好了?!?/p>
他猜,她一定是說著玩兒的。但是,這仍然是一個想法。有了他,一定改變了一切。他出生了,一個不能忽視的人,一個真實的人,是真人,而不僅僅是一個像面粉娃娃這樣可以塞進塑料袋里以便保持清潔,并且不會因此被指控謀殺的東西。她什么時候意識到他將會引發(fā)巨大的麻煩的?有些事總需要一些時間。他還記得自己直到還不算太久之前的那一天,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人:他和一只火雞干了一架。西蒙和他媽去度假,旅行車停車場的后面是個農場,有個頭挺大的火雞,其中一只脾氣暴躁,咯咯叫著穿過柵欄,向西蒙瞪著一只眼睛……嗯,先是一只,然后是另一只……擋著不讓他去上廁所。西蒙用最簡單的方法來維護自己。
“圣誕節(jié)!”他嘲笑道,“好吃喲!”火雞咯咯叫著跑了。
但是西蒙不得不在廁所臺階上坐了一會兒。他突然意識到,到了圣誕節(jié)那天,這只火雞真的會死,會出現(xiàn)在一個盤子里,但是(除非他媽媽沒完沒了地說起的那種愚蠢的意外),他,西蒙,還會活得好好的。不知怎么的,這讓他陷入了思考。他把手背上的皮拉起一個小三角,然后松手。皮膚立刻反彈回來,恢復了原樣。他的原樣。西蒙有生以來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在整個宇宙的歷史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這可不是個可以坐的好地方。”
有人從他身上跨過去上廁所。但是西蒙換了一個方向,幾乎沒聽見。就在幾年前,西蒙根本……根本就不存在!而且,會有那么一天,就像那只火雞一樣,他也將不復存在!永遠不存在了!
“你不能找個更舒服點兒的地方待著嗎?”
剛才進去的同一個人,又出來了。西蒙根本沒注意他,他的腦子全在別的事兒上。他是不是剛剛發(fā)現(xiàn)了自己?他——唯一的活著的(不像那只火雞)西蒙·馬丁,而且,他對此事心知肚明。從那一天起,西蒙以一種全新的敬意和更大的興趣打量著自己。到最后,其他度假者漸漸習慣了看到這個小伙子把自己扭成各種奇怪的形狀,不像在浴室附近做瑜伽的那一家人,而僅僅是為了觀察他以前從未正確觀察過的身體部位:肘部、肚臍,或是大腿內側。
“天知道他私底下會盯著自己的哪一部分看!”
“你覺不覺得那個可憐的孩子瘋了?”
“他媽媽才是真正值得同情的那一個?!?/p>
“快別這樣了,西蒙!人家還以為你身上長虱子了呢?!?/p>
鄰居們的竊竊私語和他母親嚴厲的命令都沒有引起西蒙的注意。他忙著呢。他懷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好奇心,一種真正的驚奇,忙著探索自己巨大而瘦長的身體。他腦子里想的只有“這就是我”。但他的想法還不止于此,遠遠不止于此,雖然他永遠也解釋不清。而且在其后的幾年里,也從來沒有人問過他。
可是眼下,他倒有個問題想問媽媽。把娃娃身上粘上的一根狗毛拈掉之后,他問道:“我是什么樣子的?”
他媽媽把從指尖掉落到地上的一顆豆子撿起吃了。
“你指什么時候?”
“當我還是個小娃娃的時候?!?/p>
西蒙的媽媽在桌子對面瞇著眼看著他。給一個男孩一個洋娃娃,她暗暗嘆了口氣,想著,幾分鐘之內他就會感到乏味了。那女孩子們要玩兒什么呢?但這是一個好問題,而且他已經好幾年沒有問過這個問題了。她的兒子理應得到誠實的回答。
“你很可愛,”她說,“像金子一樣好看,圓乎乎的像個圓面包,你還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你那么可愛,陌生人會在街上攔住嬰兒車,咕咕噥噥地跟你說話,還告訴我說,我有你這么個孩子是多么幸運。人人都想在你的小肚皮上撲嚕嚕吹氣逗你開心。毫無疑問,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娃娃?!彼浪幌胱屗f出那句話來破壞氣氛,但是他忍不住。
“那為什么我爸那么快就離家出走了?”
他母親故技重施,拿這件事開玩笑。
“公平點兒吧,西蒙。他的的確確是待了足足六個星期才走的!”
不過,從他的表情中,她可以看出,這個回答不像以往那樣起作用。所以她以一種老太太的口吻說道:“也有人說他能預見未來……”可西蒙依然沒個笑臉。馬丁太太放棄了,又吃了一口晚飯,仔細地看著他,想弄清楚他到底有多不安。西蒙將面粉娃娃立起來放在眼前,盯著她那漂亮的圓眼睛。他忽然感到無比心酸,假設他爸真的能預見未來,這能彌補西蒙無法看到過往的遺憾嗎?任何一個見過親生父親的人都可以把他過去的樣子拼湊出來。減掉點兒中年肥,擦掉些皺紋褶子,添上點兒頭發(fā)??扇绻氵B見也沒有見過他的話……
“為什么連照片也沒有?我知道你沒有個像樣的婚禮,可為什么連照片都沒有?”
“西蒙!照片有的,有好多!”
“可沒有跟他合照的,甚至連單人照也沒有。”
“那是因為通常他是那個拍照片的人啊。”
“你應該給他拍張好點兒的照片的?!?/p>
她把茶勺塞回糖碗里,用力太猛,糖飛濺出來,撒得到處都是?!拔以趺茨苤浪麜仐壩夷??你知道,沒人會提前一個星期通知女人的!你知道吧!”西蒙伸出舌頭,傲慢地停了一小會兒,開始舔濺到手腕上的糖粒。然后,他將注意力轉向面粉娃娃。
“你可別舔她,西蒙!”他媽媽并沒有說“她剛才一直在狗窩里”,而是警告他,“你可能會把細菌傳染給她?!边@并非一個好笑話,事實上,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憋出了這么個笑話,這讓西蒙感覺好多了。他明白,盡管她在談到他父親的事時總是滿不在乎,但她確實明白,他對這件事的敏感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
他把最后一叉子豆子塞進嘴里,含糊不清地問道:“你是什么時候第一次意識到我是個真正的人的?”他不知道自己期盼一個什么樣的答案。也許是“當你八歲的時候”
(當他拒絕參加海辛斯·斯派塞的派對時),甚至“你還只有四歲大時”(當時他在一家鞋店大發(fā)脾氣,女經理親自走過去扇了他一巴掌)??伤幕卮鹫娴淖屗痼@了。
“哦,在你出生幾個星期之前!我覺得,我們一定是處在不同的時區(qū)。當我起床走動時,你是那么安靜,就像根本沒你這個人似的。可等我的頭一挨上枕頭,你就醒了,開始踢我。”
“我那是練習足球呢,懂吧?”他驕傲地說。而且,這話還提醒了他。他瞟了一眼時鐘,本學期的頭次訓練可不能遲到了。
“我得走了?!彼哪赣H拿起刀叉,把他的盤子摞到她的盤子上。
“可別把小姑娘弄臟了,”她警告說,沖著面粉娃娃點點頭,“要確保把她放在安全的地方?!?/p>
西蒙嚇壞了?!拔铱刹荒軒н@玩意兒去踢球?!?/p>
“不是這玩意兒,西蒙,這是個女娃娃?!?/p>
他煩躁不已,對這種嘲弄置之不理。
“我怎么能帶著娃娃去踢球呢?”
“你必須帶上她,你帶回家的規(guī)則里寫著的?!?/p>
西蒙絕望地四處張望,想找個理由不帶她去:“我做不到,你知道,踢球又不是只有我們班的人,我們班只有我和韋恩在球隊里。別的人會看到的。他們會笑翻的。我們會被釘在恥辱柱上的。”
“別讓人看見她就行了。”
“媽——!”這位大媽是不是從來沒進過更衣室?難不成她不曉得你的運動袋不只屬于你自己?在整個賽季中,如果你沒有被某個小丑從你的運動袋里拽出你的內褲,或者夸張地把內褲挑出來,甩來甩去,或者只是借用你的除臭劑,或是偷你的公交卡,只要有一回沒發(fā)生這種事,那你就算很走運了。要是他把面粉娃娃放在更衣室,那她的小命只能維持幾分鐘。
幾分鐘都沒有。
“你得照顧她一下,媽媽?!?/p>
“我?”
“就我不在家的時候。”
她給了西蒙一個“你別指望了”的表情?!澳銊e指望了,西蒙。我要出門,九點才能回,要是你以為我會把你的家庭作業(yè)帶在身上……”西蒙下定了決心。
“她可以就待在這兒,她不會有事的,絕對安全。我會把狗狗關在客廳里,他就不會把她嚼了或是什么的。她會沒事的?!蔽髅赡赣H的眼睛里閃過一線光。被逗樂了?覺得有趣?惡作?。克f不準。
“那規(guī)則第五條呢?”
規(guī)則第五條?有專門檢查的人!
西蒙一把奪過規(guī)則表,掙扎著把第五條規(guī)則又看了一遍——
某些人(在實驗結束前不能透露其姓名)將會以檢查面粉娃娃是否安好和你們是否遵守上述規(guī)則的情況為職。這些人可能是家長,其他學生、教職員工或大眾人等。
“教職員工!”
“高頭大馬”肯定知道踢球的事。
今天早上他把面粉娃娃扔過來的時候說了什么來著?
“你不是學校的體育健將嗎?”
也許他會盡職守責,偷偷地溜進更衣室,在里面翻來翻去,尋找他和韋恩的娃娃。還有“其他學生”。也許他會命令某人去檢查他們兩個人。也許就是吉米·霍德克羅夫特,秘密簽約當上探子。他是個油腔滑調的家伙,當一個臥底正稱他那塊料。還有“大眾人等”。
隔壁鄰居總是把窗簾揭起一角。她是個天生的間諜。她肯定喜歡與敵人結盟。對于斯派塞太太來說,這些都是家常便飯。不,事情到了這關頭,沒有人是安全的,連你的親媽都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他的目光再次落到第五條上。
“這些人可能是家長……”他慢慢地、漫不經心地轉過身來看著她。她眼中的那一線光亮還在!哦,當然不會的,當然不可能是他的媽媽!這個念頭整個兒就是荒唐的。除非……要是這些當爹媽的,覺得這是為了你好,為了你的教育好,他們什么都能做得出來。在這方面,她是一點兒自尊也不顧的。難道他的那些痛苦經歷沒有告訴過他,她是什么都做得出來的嗎?過去數年以來,為了提高他的成績,她無所不用其極!威脅,賄賂,甚至是懲罰。
她會停了他的零花錢!她會讓他禁足!她會大喊大叫!她會苦苦央求,有時候她甚至會痛哭流涕。(這是最糟糕的)
監(jiān)視他是小事一樁,對她這樣的一位當媽的來說,這都不算個事兒。她能從容應對的。他不能信任她。不,他無法信任她!西蒙嘆了口氣,把他的面粉娃娃從桌上拿下來,小心地用托特納姆熱刺隊的毛巾包起來,只把眼睛露在外面?!昂冒?,”他說,“出發(fā)了!頭一次的足球訓練,我希望不用再提醒你怎么表現(xiàn)吧。我想,在路上,我會把所有的規(guī)則解釋給你聽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