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和虱子

□文/凱特·比斯利 譯/林菁

弗雷德里克又熱又累，紅色運(yùn)動衫聞起來……一言難盡，像陌生人的汗臭味。他撥開粘在前額上的頭發(fā)，眨著眼睛望著前面，看到一片綠色屋頂從樹林中露出來。

“嘿！”他伸手拍拍臭蟲安的手臂。

“怎么了？”臭蟲安抬起頭。

弗雷德里克指著綠色的屋頂。

“那不會是……”臭蟲安難以置信地說。

“營地！”弗雷德里克松了口氣。

他和臭蟲安加快腳步。當(dāng)他們走近時，只見一排小屋在樹木掩映中出現(xiàn)在眼前，就像童話里一樣。

他們到達(dá)營地，在小屋之間穿行，沿著狹窄的小路走了幾十米。

攀登架上的鳴鐘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個不停，大木屋前的旗子在風(fēng)中呼啦作響。除此之外，整個營地一片寂靜。看來所有人都走了。弗雷德里克這時才意識到，之前男孩們發(fā)出的噪聲有多大。

他和臭蟲安沒有交談。他們不需要，因?yàn)樗麄兊南敕ㄊ且粯拥?。沒有卡車——至少沒有一輛是能開的；沒有電話——沒有能用的電話；沒有其他人，除了他們倆。沃德田納營地被遺棄了。

“那是什么？”臭蟲安指著大木屋問。

大木屋的門上有一抹白色，被風(fēng)拍打得啪啪作響。弗雷德里克和臭蟲安交換了一個眼神，一起跑過去。

他們發(fā)現(xiàn)那是一張貼在大門上的紙條。

親愛的達(dá)?！じダ椎吕锟耍ê统粝x安）：

如果你們讀到這張留言條，說明你們已經(jīng)回到了營地。

“沒錯?！背粝x安點(diǎn)點(diǎn)頭。

不要離開！待在大木屋里！我們出發(fā)去找你們了。如果找到你們，我們馬上回來；如果沒有找到你們，我們會在天黑前回來。（大概是八點(diǎn)或者九點(diǎn)？）我不知道天黑具體是幾點(diǎn)，也沒辦法用手機(jī)上網(wǎng)查，因?yàn)檫@里沒有信號。無論如何，我們都會盡快回來！

誠摯的本杰明·馬克爾

又及：埃里克說天黑大概是七點(diǎn)！

又又及：格蘿說她會通知警察，他們會通知你們的家人。

弗雷德里克松了一口氣。他看到臭蟲安臉上也浮現(xiàn)出和他一模一樣的疲憊的快樂。

終于，他們不需要再狂奔、迷路和擔(dān)心被襲擊。他們所要做的就是，等待本杰明和搜救小分隊(duì)來找他們。他們得救了。

弗雷德里克和臭蟲安在大木屋的門廊上等著。他們抱膝靠墻而坐，一邊看著在風(fēng)中甩來甩去的旗子，一邊期盼著本杰明和搜救小分隊(duì)的到來。

風(fēng)愈加猛烈，樹木搖晃得更加厲害，密集的雨點(diǎn)仿佛給門廊掛了一道簾子，外面營地里的一切都變得模糊難辨。弗雷德里克和臭蟲安心照不宣地避開了這些話題。他們也選擇性地?zé)o視了越來越陰沉的天空。

這些被他們回避的事實(shí)一寸一寸爬滿了弗雷德里克的皮膚，讓他深感不安。終于，臭蟲安打破了沉默。

“我們該找點(diǎn)兒吃的?！彼ㄗh道。

“好啊?！备ダ椎吕锟藨?yīng)聲迅速站起來，納悶兒自己怎么沒有想到。

找到食物后，他們可以隨便吃點(diǎn)兒，墊墊肚子。如果沒吃完，還可以在本杰明找到他們時帶著上路，在車上慢慢享用。

于是，弗雷德里克決定跟著臭蟲安，往黑黢黢的大木屋里走。他確信，只要他們找到吃的，本杰明和搜救小分隊(duì)馬上就會出現(xiàn)。尋找食物像是一種儀式，會給他們帶來好運(yùn)和救援。

一進(jìn)屋，弗雷德里克就在門邊的墻上摸索，找到了電燈開關(guān)。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一下子亮了。這是一間寬敞的開放式房間，鋪著油氈地板，擺著圓桌。有一半的椅子倒扣在桌上，似乎有人當(dāng)時正在清理地板，卻不得不緊急撤離。房間另一頭有一扇被風(fēng)刮得晃晃悠悠的鐵門，通向一間狹長的廚房。弗雷德里克和臭蟲安走進(jìn)廚房尋找食物。

他們打開冰箱，找到幾罐牛奶和幾大袋切碎的奶酪。儲藏室里堆著許多罐頭，有烤豆子、番茄醬，還有維也納香腸。弗雷德里克拿了一罐豆子、一罐香腸。然后，他和臭蟲安拉開抽屜，尋找開罐器。

“中大獎了?！背粝x安站到柜臺前打開一個柜子，驚喜地叫道。

“你找到開罐器了？”弗雷德里克問道。

“不！”臭蟲安說，“我找到了更好的東西，馬上讓你見識一下我的拿手好菜?！?/p>

弗雷德里克越過臭蟲安的肩膀看向柜子，卻只看到幾盒麥片。

臭蟲安所謂的拿手好菜就是自制三明治——兩片白面包，涂上煎餅楓糖漿和法式芥末，中間夾著蜂蜜燕麥片。

面包軟，麥片脆。弗雷德里克用手壓壓面包，里面夾著的麥片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脆響。他咬了一口，味道酸甜可口。

“味道還不錯?！备ダ椎吕锟擞忠Я艘豢凇?/p>

“嗯哼。”臭蟲安哼哼道。

他們拿著三明治回到外間，在靠近前門的地方找了張桌子坐下，以免錯過本杰明和搜救小分隊(duì)。

吞下三個三明治之后，弗雷德里克感到相當(dāng)滿足?？紤]了一番，他決定做那件自己早該做但是一直拖著沒做的事。

“嘿，今天早上我對你說，我不想去游輪旅行，那不是針對你。我很抱歉……”弗雷德里克說話時沒看臭蟲安，倒像是正在和掛在墻上的一條鱒魚聊天?！皩Σ黄穑　彼俅喂钠鹩職?，“我那時說讓你自己消化自己的問題。我太過分了?！?/p>

“不，你是對的?！背粝x安說。

“不，我不對?！备ダ椎吕锟苏f。

“你是對的。”臭蟲安堅(jiān)持說，“每個人都應(yīng)該自己消化自己的問題。就應(yīng)該這樣。”

“不，不是這樣?！备ダ椎吕锟苏f，“朋友之間——我的意思是，人們應(yīng)該互相幫助。”

臭蟲安聳聳肩，似乎對這樣的談話不太習(xí)慣。

“還有，我很抱歉，我說你一直在惹麻煩。我不是那個意思?！备ダ椎吕锟爽F(xiàn)在已經(jīng)明白，他對第十三小組的看法是錯的。

他曾經(jīng)認(rèn)定訓(xùn)導(dǎo)營的每個學(xué)員都是壞孩子，但事實(shí)并非如此。臭蟲安很勇敢，鼻子很友善，教授很堅(jiān)強(qiáng)，四眼很……四眼。說到底，弗雷德里克也不像他自己想象得那么好。

“沒什么。”臭蟲安說著，又聳了聳肩。

鱒魚翹著尾巴，看起來若不是身體被禁錮在墻上，它會立刻游走，逃開這尷尬的氣氛。

“你為什么會被送到這里？”弗雷德里克發(fā)現(xiàn)自己還不知道臭蟲安的故事，于是問他，“你說過你有煩惱?！?/p>

“別問了?！背粝x安說，目光避開了弗雷德里克，“沒什么大不了的?！?/p>

“別這樣?！备ダ椎吕锟苏f。他想幫助臭蟲安，無論臭蟲安有什么煩惱，弗雷德里克都確信他們倆能找到解決的辦法。也許這樣能彌補(bǔ)他之前對待臭蟲安的惡劣行為。

“我說了，不要?！背粝x安的胳膊猛一用力，差點(diǎn)兒把盤子從桌子上撞下來，“反正你幫不了我?！?/p>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有什么煩惱？”弗雷德里克往后靠了靠，舉起雙手，無奈發(fā)問。

“因?yàn)闆]什么大不了的?！背粝x安說，“真的?！?/p>

“你就說吧！”弗雷德里克緊追不舍，“到底——”

“好吧好吧！”臭蟲安跳了起來，“如果我告訴你，你會就此罷休嗎？”

“沒問題?！备ダ椎吕锟寺咽址畔?，等著臭蟲安坐下來講故事。

臭蟲安坐回椅子上，沉默了片刻。然后，他開口了：“是這樣的，那時我上三年級，學(xué)校要求我們做個科學(xué)項(xiàng)目?！?/p>

“嗯，繼續(xù)?！备ダ椎吕锟苏f。

“我做了一個機(jī)器人。”臭蟲安說。

“哇?！备ダ椎吕锟藦膩頉]有制作過機(jī)器人，他身邊的人也沒有。在他學(xué)校的科學(xué)項(xiàng)目中，他們只做過小蘇打火山，或者在塑料袋里種植豆芽。

“是的，他很棒。”臭蟲安說，“我花了不少時間，還用膠水給他粘了一對大眼睛，我給他起名叫蒂姆·霍華德?！?/p>

弗雷德里克好奇臭蟲安是怎么想出這個名字。這個機(jī)器人看起來像蒂姆·霍華德嗎？還是臭蟲安認(rèn)識一個叫蒂姆·霍華德的人？

“但是有一個男孩——”臭蟲安繼續(xù)說下去，“里奇，那天我們最早到校，教室里也只有我們兩個人。我不知道保爾森老師去哪兒了。里奇從我桌上搶走了蒂姆，不肯還給我。其他人來教室的時候，里奇說蒂姆是他的，我才是想要搶走蒂姆的人?！?/p>

臭蟲安的手指攪著盤子上的糖漿。

“那你做了什么？”弗雷德里克問。

“我當(dāng)然是告訴老師了?！背粝x安說。

“哦?！备ダ椎吕锟苏f，“當(dāng)然。”

“但是她不相信我?！背粝x安說，“她更喜歡里奇，因?yàn)樗麐寢屖羌议L委員會的成員，經(jīng)常來幫我們組織戶外活動之類的事情。所以，那天保爾森老師告訴大家，蒂姆·霍華德是里奇做的。人人都稱贊里奇做得真棒，沒有人相信我的話。里奇甚至給我的蒂姆起了個新名字——凱文?！?/p>

鱒魚下唇張開，似乎也被故事震驚了。

“然后你做了什么？”弗雷德里克問道。

“我砸了他。”臭蟲安雙眼無神地盯著手指上的糖漿。

“里奇？”弗雷德里克問。

“不！”臭蟲安翻了個白眼，“我砸的是蒂姆·霍華德。我當(dāng)時很生氣，就把他摔碎了。但后來我真的很難過。我是說，我應(yīng)該讓里奇留著他。至少那樣對蒂姆更好?！?/p>

“所以你惹上麻煩了嗎？”弗雷德里克問道。

臭蟲安聳聳肩，說：“算是吧。老師直接找了我，告訴我不能去操場活動。但后來，我的父母打了電話給老師，甚至還去了學(xué)校。他們告訴老師那是我的機(jī)器人，說他們看到我在制作。但是里奇的父母也來了，說了同樣的話。他們說那是他的機(jī)器人?！?/p>

鱒魚的獨(dú)目圓睜，透著難以置信。

“他的父母撒謊了？”弗雷德里克不敢相信會有父母謊稱孩子制作了機(jī)器人。這是很嚴(yán)重的謊話，不是那種“哦，我保證他復(fù)習(xí)了”或者“我兒子特別喜歡你的課”。謊稱孩子制作了機(jī)器人，這是不可饒恕的謊言。

臭蟲安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舔了舔手上的糖漿，繼續(xù)說：“老師說，唯一公平的做法就是不懲罰任何人，既不給我，也不給里奇的科學(xué)作業(yè)打分。”

“這叫什么公平！”弗雷德里克義憤填膺，“這不公平。”

臭蟲安又聳聳肩，說：“問題是，我看得出，我的老師相信里奇和他的父母，她認(rèn)為我在說謊，或者她更愿意相信是我在說謊。在這一切發(fā)生之前，我真的是很聰明的學(xué)生，和教授一樣聰明。

“但后來，因?yàn)榘l(fā)生了這件我根本沒有錯的事，所有人都忘記了我是個聰明的好孩子，他們只記得是我弄壞了里奇的機(jī)器人。于是我開始搗蛋。我想，反正每個人都已經(jīng)認(rèn)定我是壞孩子，那么我為什么還要努力表現(xiàn)好呢？在那之后，我就不做作業(yè)了。老師要求我安靜，我就要說話；老師要求我待著不動，我就故意要出去。”

木屋里一陣安靜，狂風(fēng)在屋頂上呼嘯。

“你就因?yàn)檫@個被送來訓(xùn)導(dǎo)營嗎？”弗雷德里克問道，“就因?yàn)槟悴宦犜?？?/p>

臭蟲安嘆了口氣，說：“我從來沒有做過什么真正的壞事。但是今年四年級剛開學(xué)，我的新老師特意找我爸媽開會，建議我來參加這個訓(xùn)練營。她說得很好聽，說訓(xùn)練營會是一個新起點(diǎn)，等我回去之后可以重新出發(fā)。但我不這么認(rèn)為。”他聳聳肩。

弗雷德里克等著故事繼續(xù)，但臭蟲安已經(jīng)說完了。

“就這樣……你覺得你能幫上忙嗎？”臭蟲安抬頭看著弗雷德里克。

弗雷德里克靠在椅子上。臭蟲安的故事讓他聽入迷了，甚至忘記了最初的目的是要幫助臭蟲安。

“你為什么不……”弗雷德里克底氣不足，“好吧，你為什么就不能不搗蛋呢？”

臭蟲安沉默了片刻?！拔也恢牢疫€能不能做到。”他解釋道，“我先是開始做一些壞事，然后開始做更多壞事……我不知道現(xiàn)在能不能停止。即使我回頭去做我該做的事情，其他人依然會把我當(dāng)成個壞孩子。那我干嗎還要費(fèi)這個力氣呢？你懂嗎？”他深吸一口氣，“為什么大家都選擇相信里奇而不是我呢？這不公平。”

鱒魚似乎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弗雷德里克，等他回答。

“呃……我的朋友有一套人生食物鏈理論?！备ダ椎吕锟苏f道，“他們說，每個人在世界上都有自己的位置，就像自然法則一樣。有些人像獅子——比如我們學(xué)校有個叫戴文的家伙，他就是一頭獅子；有些人是羚羊；有些人是狐獴；而我是一只虱子。”

弗雷德里克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會認(rèn)為這些話可以安慰臭蟲安，但他還是繼續(xù)講下去。

“我曾經(jīng)以為，我可以改變我是虱子的命運(yùn)?！备ダ椎吕锟颂拱?，“我想，如果我能做成某件事或者贏得某個比賽，那么我就會像戴文一樣棒，然后……”弗雷德里克沒打算全盤托出，告訴臭蟲安他希望有個要好的朋友一起玩兒，他不想承認(rèn)自己有那么可憐，“我以為一切都會變好。”

“那么……”臭蟲安說，“真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