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克艷
現(xiàn)在的生活太好了,好到很多時候,我們很難從尋常的日子里,扒拉出來令人怦然心動的瞬間,在它擊中我們?nèi)彳浀膬?nèi)心之后,進而將它封存進記憶的深海,隨著歲月的沉淀,釀造成一杯美酒,孤寂時,可以獨自品酌。
當下,有時放縱的消費,不管是買一件漂亮的衣服,還是一餐豐盛的食物,或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途,也難以慰藉浮躁的內(nèi)心。于是,我們捋著時光,逆著歲月的河流,總是懷念曾經(jīng)的日子。特別是那些原本清苦的日子里,總有簡單純粹的滿足與幸福。
而我最懷念的,似乎永遠都是兒時的時光。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甚至稱得上是清貧的年代里,我們卻時常洋溢著笑容,并且極易得到滿足與快樂。這時候,我便暗暗追問自己:曾經(jīng)的快樂,都去了哪里呢?
那時候,大家都很窮。過日子,除了吃喝拉撒,似乎就沒有別的大事了。而吃喝,基本上都是自給自足的。糧食,是自己種的,菜園里一年四季都有時令的新鮮蔬菜。何況,那時候大家手里都沒有什么“活錢”。于是,買東西這件奢侈的事情,也成了一件愉悅甚至幸福的事情了。而對于作為孩子的我來說,哪怕只是買一塊清涼的薄荷糖,一支好看的鉛筆,一張漂亮的貼畫……都能讓我開心好幾天,甚至顯擺一陣子。
彼時,村里可以買東西的地方,除了村里的合作社,就是一年四季都待在村小學大門口的貨郎老金山那里了。
合作社,大約是我小時候見過的最為壯觀氣派的建筑了。高且深,大約有一百多平方,貫通成一個長長的長方形。深而闊,屋頂極高,有一種莫名的壓迫感;人一走進去,無形中就覺得自己變小了。日常用品,學習用具,應有俱有。走進來,醋的酸味,酒的清香,糖果的甜膩,塑膠的刺鼻……混雜在一起,刺激著人的五感,令人生出莫名的興奮。好像只是聞一聞那個混合的氣味,心里就樂開了花。
只是,那堵一米多高、一米多寬的水泥柜臺,將買東西的人,和賣的東西,遠遠地隔開。大人們買東西時,掃幾眼,便會走到想要的東西的大概位置。而小小的孩子們,每每買東西時,總要趴著柜臺,吃力地踮起腳,一格一格地掃視柜子里的貨物。更多的時候,我們是看不到想要買的東西的。這無疑消減了買東西的歡喜。
在中學里,讀到年幼的魯迅輾轉于當鋪和藥鋪之間,不得不面對高大的柜臺而心生波瀾,甚至產(chǎn)生深深的卑微時,我對此頗有感觸。那道沉默而冰涼的柜臺所隔離的,哪里只是買家和賣家這兩個身份。
無知的孩童,不懂得塵世的規(guī)則,卻懂得歡喜和不悅。相比高大的合作社,我們那些孩子,更喜歡每日在校門口賣東西的貨郎老金山。
確切地說,是喜歡老金山身邊的那兩個籮筐里,零碎而豐富的物件,有吃的,有玩的,有用的,花花綠綠,琳瑯滿目。在陽光下,它們閃爍著繽紛的光彩,吸引著年少的我們。每日里,只要路過老金山的貨擔,我就總是忍不住停下腳步,蹲下來,一遍又一遍地審視著貨筐里的寶貝兒們,看看是否又增添了新品,并暗暗地掂量自己的財力,經(jīng)過一番內(nèi)心的激烈掙扎后,在買與不買,買這個還是那個之間,憂慮半天,進行一輪又一輪的糾結。
那兩個貨筐,見證了少小的我,面對人生的誘惑時,經(jīng)歷的一次又一次的選擇與取舍,以及由此帶來的遺憾,和對下一次選擇的期待與憧憬。
這時候,貨筐旁的老金山,就像一尊慈祥的雕像,他就那么溫和地坐在他的馬扎上,一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的一堆孩子,拿起這個放下那個,麻雀似的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他渾濁的雙眼,和藹而慈愛。好像他坐在那里,就是為了看著孩子們,那帶著雀躍的清澈目光,在他面前說著笑著,吵著鬧著。
他的脾氣不是一般的好。不管是對村里的大人們,還是對拿著一毛錢甚至幾分錢,不停地翻弄著貨擔里的貨物的孩子們,他總是笑瞇瞇的,不催促,不懊惱。在面對因為選擇困難而緊皺眉頭的孩子們,他總是微笑著說:“不急,慢兒慢兒選,不喜歡了拿來退換就是了,多大的事呢?”他說話的時候,下巴上的銀色山羊須,便跟著抖動起來,有趣極了。
陽光融融地灑在老金山的身上,胡子上,像鍍了一層金。細碎的塵埃,在陽光中沸騰,不停地變幻著隊列,圍繞著他舞動。我看得恍了神兒,竟聯(lián)想到了《封神榜》中道骨仙風的姜子牙。猛然覺得,老金山應該也和姜子牙一樣,從來便是這么老,從來便是這副模樣,從來就在小學門口邊上擺攤。
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人情世故,但也大略知道“客大欺店,店大欺客”的意思。我們那些孩子們,總是拿著剛買的東西,跑來跑去地找老金山調(diào)換,但卻鮮有人拿著東西去合作社退換。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時候流行83 版的《射雕英雄傳》,連帶著流行開了一種貼畫,其實就是這一版電視劇的劇照貼畫,我們叫它“黃蓉像”。一得了錢,我總是跑到老金山那里,從一堆貼畫中,不停地扒拉著比選。有時,挑了半天買了一張,還沒走到教室,就又跑回去要求換另外一張。類似這樣的訴求,總是能得到滿足。
有幾次,我意外得到了一毛錢,卻不舍得一下子花完,就想了個鬼主意:在老金山那里,先買了五分錢的瓜子,再買五分錢的一分一顆的粘牙糖。如此,那一毛錢的幸福,就會持續(xù)更久了。自然,這樣的買賣,在合作社是很難成交的。我試過,告知合作社的售貨員,說買五分錢的瓜子。那售貨員哂笑著看向一旁買東西的大人,說:“五分錢的瓜子,咋稱量?”
我手中舉起的五分紙幣,在空中凝固了片刻后,僵著胳臂抽回來。爾后,我?guī)е軅男呐荛_了。我一邊跑,一邊聽著風聲在耳邊滑過。我暗暗告誡自己:以后,再也不來合作社了。他家的柜臺太高了,他家的售貨員也太高了。
相比之下,總是坐在馬扎上的老金山,就顯得沒有那么高了。更何況,他知道怎么稱五分錢的瓜子。他用一個罐頭瓶的瓶蓋,去舀一蓋子鼓囊囊的瓜子,小心翼翼地倒進我們捧起的小手里,生怕掉落一個在地上。我喜歡這樣的老金山,他比很多大人更懂孩子們的歡喜。
村里人,不管老人孩子,都叫他“老金山”。我認識老金山的時候,他便那么老了,像一段干癟的棗樹樁,滿臉的溝壑,佝僂著身軀,癟著嘴。肩膀上的貨擔和馬扎,手里的拐杖,是他賴以生活的工具,也是他形影不離的伙計。聽說,一生勤勞的老金山,在失去務農(nóng)的體力后,就做起了貨郎,從不伸手向孩子們索要錢財。他的一生,是辛勞的,也是自主自強的。
老金山老則老矣,卻是我見過的所有老人中最特別的一個。全身上下任何時候都拾掇得各锃锃的。不管是穿著深藍色的滌綸中山裝,還是黑色的對襟老棉襖,總是干凈整潔的。他的腳上,長年穿著黑色的千層底布鞋;并用黑色的纏腿布,將褲邊裹得整整齊齊的。指甲也總是剪得干凈而圓潤。從不離身的煙袋桿上,鑲嵌著一段溫潤的深綠玉石;裝著旱煙煙絲的煙袋上,繡著祥云圖案。他實在是一個有腔調(diào)的老人。
有時候,我看著擺攤的老金山,會在心里默默地想:等我長大了,也要做這樣的人。而到底是怎樣的“這樣的人”,我卻并不能說得清楚。只是隱約覺得,老金山這樣的人,就是我們語文老師在作文課上所講到的,可以寫入作文的那種人。雖然,我也不知道該怎么把他寫入作文。
聽大人們說,從未上過學的老金山腦子很聰明。他不但能精準迅捷地算賬,還記得十里八鄉(xiāng)的村民們那錯綜復雜的血脈關系。誰是誰家七大姑的外甥的小姨子了,誰是誰的八大姐的兒媳婦的表哥了……因此,只要去老金山那里買東西,你絕對不會因為他算錯賬而惹上口舌官司。若是你一時理不通,那就慢慢琢磨吧,肯定是你的腦袋一時轉不過彎兒來。
有幾次,我親眼看到村里幾個無聊的年輕人,聚在老金山的小攤前,笑嘻嘻地拋出一個接一個刁鉆的問題,想要為難住他。
除了幾毛幾一斤的東西,買了幾斤幾兩,要花多少錢這樣的常規(guī)題目外,就是一個多大年紀的人屬啥(屬相),或者屬啥(屬相)的人多大歲數(shù)。再者,就是詢問誰家的媳婦娘家是哪兒的,誰和誰是啥關系……那些在我聽來甚是古怪甚至毫無意義的問題,總是被老金山秒回。于是,大家便在驚訝和嬉笑聲中,一次接一次地刷新著對老金山的認識。
“老金山,就你這個腦袋,你應該上電視——上中央臺去!”大家一邊哄笑,一邊熱鬧地討論著,說得像真的似的。
“哎,這有啥稀罕的?我就是閑得慌,多動動腦袋就是了?!崩辖鹕揭贿叀鞍舌舌钡爻橹禑?,一邊不以為然地笑笑。
于是,那個像老樹樁一樣的農(nóng)村老頭兒,在我心里,變得更加神秘而可敬了。
有一次買東西時,我?guī)У腻X不夠,身邊也沒有熟悉的同學和熟人。就在我愁眉苦臉的時候,老金山?jīng)_我笑著揮揮手,說:“娃兒,拿走吧——多大點兒事,看把我娃為難的?”
我詫異地看著他,懵了。
他笑了笑,問我:“你是不是七隊云朝家的孫女?”
我更驚訝了。記憶中,我從未和爺爺一起出現(xiàn)在老金山的面前過。
最后,我?guī)е荒樀捏@喜,三步一回頭地跑向了學校。身后,那個漸漸變小的老人,像冬日暖陽一樣,在那個北風凜冽的冬天,溫暖了我幼小的心。
事后,父母得知了這件事,他們再三告誡我說,一定要把虧欠的錢補給老金山,不管是一毛還是一分。因為年邁的他,賺取的每一分錢,都太過艱難了。每一個心存善念的人,都不該妄動占他一分一厘便宜的念頭。是呀,名字叫作“金山”的老金山,徒然背負一個富貴的名字,卻終身為了生計而奔波。
周末或假期的時候,老金山總是一個人拄著拐杖,挑著他的貨擔,步行前往十余里外的鎮(zhèn)上趕集,采辦貨物。每當陪同父母趕集時,總能遇到挑著貨擔孤獨前行的老金山。當父母的自行車把他遠遠甩在后面,我似乎依然能聽到他的拐杖,碰觸地面發(fā)生的聲響,“噠噠——噠噠——”那是一個倔強而自立的老人,面對生活的負荷,所發(fā)出的回應,清脆,沉穩(wěn);平和,執(zhí)著。
升入初中后,就很少再看到老金山和他的貨擔了。但是,我卻時常懷念他那個像百寶箱一樣的貨擔,它曾裝點并豐富了我的童年,帶給我很多的歡快和滿滿的幸福。而老金山那佝僂的身軀里,蘊藏著的對生活的不屈態(tài)度,猶如滴水穿石,慢慢沁潤了我的心田,多年來,以一棵樹的姿態(tài),一直屹立在我的腦海里。
再后來,我去外地讀書、工作、定居,故鄉(xiāng)的一切都漸行漸遠了。從懷揣著一顆漂泊的心,到將異鄉(xiāng)視為第二故鄉(xiāng),期間的曲折一言難盡。于孤寂的夜晚,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和夜空中的明月,我也曾多次想象著此時的故鄉(xiāng),該是怎樣的情景;故鄉(xiāng)的人,在千里之外的老家,又在做著什么。但是到底,那些未曾說出的話,都掩埋在心底了。
多年以后,在一個尋常的夜晚,打電話給母親時,不知怎的,就扯到了老金山。
“他呀,早死了。這老頭兒也是夠‘材料’的了,竟然事先給自己預備下了壽衣啥的,把自己的后事跟子女們交代得一清二楚,連花多少錢怎么個花法都說清楚了——自然,花的都是他自己攢的錢。”
哎,老金山呀老金山,你可真是個特別的老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