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百憂
心理學(xué)上有一個解釋:抑郁癥的人是活在過去的。在大爺?shù)男睦?,他一直是那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爺,只是歷史的變遷讓他經(jīng)歷了從被捧在手心里,到被踩在腳底下,再到現(xiàn)在他能在一個人的守護(hù)下,有尊嚴(yán)、體面地活著。
每天查房,老太太照舊會拿出她的小本子,很認(rèn)真地跟我們匯報大爺吃完藥多久以后說心慌,又過了多長時間有點(diǎn)頭暈,躺了多久之后頭暈消失了……直到有一天查房,主任對老太太說:“姨啊,人不能活得那么仔細(xì)。你越是觀察你有沒有心慌,你就越會覺得自己心慌,你越是想看看自己有沒有頭暈,你就越覺得暈,越是想為什么睡不著,就越睡不著……還不如就順其自然,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該干嗎干嗎!”聽完主任的話,老太太看著自己的本子,不知道該說什么。她每天認(rèn)真堅(jiān)持的東西可能真的強(qiáng)化了大爺?shù)陌Y狀,就好像他們女兒說的,我爸的病就是我媽慣的。但我看著老太太,突然有點(diǎn)于心不忍。我在想,如果有人說你做了一輩子的事情其實(shí)沒什么意義,你會怎么辦?你這一輩子還有意義嗎?
我沒有問過老太太,你就這樣照顧大爺一輩子不委屈嗎?但其實(shí)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老太太說過,“那么多人他一下就選了我,如果不是因?yàn)楫?dāng)時的情況,我這種條件的人怎么可能跟他說上一句話?”
在旁人眼中,大爺和老太太似乎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們的家世、背景、性格,甚至連外貌都相差很多,如果不是因?yàn)橐钟舭Y和由此而來的種種原因,他們可能沒有辦法走在一起。但正是這份連女兒都無法理解的感情一次又一次救了“兩個人的命”:大爺所有的舉動和情緒,老太太一個眼神就能懂;大爺不跟別人說話,要說什么都只告訴老太太,老太太再轉(zhuǎn)達(dá)……60年,她成了他和這個世界的唯一出口。
大爺其實(shí)當(dāng)了一輩子的少爺,他這一輩子都是老太太的少爺。
三周之后,我給大爺換了一種副作用小一些的藥物,大爺失眠的癥狀稍微緩解了一些,就出院了。
抗抑郁的藥不可能治好大爺?shù)囊钟舭Y,但我突然想明白了,大爺?shù)陌Y狀,對他和老太太而言都“意義重大”。我聽過很多抑郁癥患者跟我說過同樣的話,他們說,陳大夫,好多時候我都不愿意好,我不知道我不抑郁了該怎么活。抑郁會上癮,會很容易讓人沉溺其中,但癥狀的存在一定有存在的環(huán)境、存在的道理和存在的意義——無論是對抑郁癥患者,還是抑郁癥患者的家人們。有了老太太這個守護(hù)神,大爺?shù)乃劳鲇?jì)劃從未“得逞”,而老太太也從大爺“專屬”的信任和依賴中得到了滿足和撫慰。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我們很難判斷抑郁癥降臨在這個家庭是好還是壞——他們借由抑郁癥找到了互相了解、支撐的方式。如果有一天大爺突然好了,不抑郁了,能睡一整晚不醒了,也不會總讓老太太“臨危救命”了,老太太會不會開始覺得自己的存在沒有意義了?
我一直記得,第一次聽大爺講完自己身世的那個下午,往停車場走的時候,西邊的天空被染得通紅,明明只是在樓與樓的縫隙間看到了快要落下的紅日,我的內(nèi)心卻感覺非常寬廣,以前讀過的詩句突然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焙孟穸鸥ν砟觑柡喑钆c寂寞的感慨都借由大爺?shù)墓适抡f盡了。
對整個時代而言,大爺確實(shí)如沙鷗一般渺小,確切地說我們每個人都是如此。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大爺是幸運(yùn)的。他的身旁有另一只沙鷗依偎著、陪伴著,這對一個抑郁癥患者來說,本身已足夠溫暖了。而依偎著他的那只沙鷗大概也覺得如此。
我們這一生,遇到愛并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
(摘自臺海出版社《尋找百憂解:一個精神科醫(yī)生的觀察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