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董
艾的莖和葉毛茸茸的,摸上去柔軟如綢;艾的幽幽香氣總是讓我們嗅不夠。爺爺是不太專業(yè)的中醫(yī),卻諳習(xí)“針通經(jīng)絡(luò),灸調(diào)陰陽”,常常為鄉(xiāng)親們做針灸,艾是必備的。搗艾為絨,團作小球,隔姜灸、隔蒜灸,或固定于針柄上點燃而灸,治療虛寒阻痹諸癥,常能奏效。耳濡目染,我自兒時便知道艾是藥材。
不過,我對艾的喜愛并非單單源于藥用,還源于它的祥瑞意義和食用價值。每一年的端午節(jié),農(nóng)家要在門楣上或窗欞上插艾枝以驅(qū)邪,這是歷史悠久的風(fēng)俗,祈禱一年的吉利。而煮艾汁來和黍面,蒸制成糕,再粉以噴香的黃豆面,搟成薄薄的餅,卷起來,蘸糖汁,是我們端午必備的美食。這樣的艾餅真是口口香,滿屋香,一院香,全村香,香了我整個童年?,F(xiàn)在,城里頭小販叫賣一種叫“驢打滾”的糯米糕餅,跟兒時的艾餅差不多,可是因為其中沒有上好的艾,或根本就沒有艾,口味也就大打折扣,難以喚起我的食欲來。
那時的艾,是不用去買的,全是自采。采艾,是我們小孩子的一樁樂事。
我們村子的南邊,有一座碧螺般的小山,道道梯田的埂上,每到春天就見一簇簇的艾蓬勃而生。艾不怕干旱,而且越旱越香。我們這些小娃娃,每逢去挖野菜、拾山柴,都要看看艾日日長高的模樣。有時候,我們提前就商量著把艾分了,哪一道田埂上的哪一簇或哪幾簇屬于誰,于是各自有了一份專注、一份牽掛。我們抓住一切機會去看它們,趴下來,嗅一嗅它們?nèi)諠u濃郁的香氣,也可能會因為評價誰的艾最香而爭論不休。
大約到了農(nóng)歷四月初,大家就有些忍不住,想下手采艾了。不過,有年齡大一些的伙伴會來勸阻,以十分內(nèi)行的口吻指出不到端午不應(yīng)該采艾,因為艾還沒長熟,嫩艾的香氣沒醞足。大家只好忍,一直忍到五月。五月初四這天,媽媽們要包粽子、做艾餅,艾的事用不著她們操心,我們提前準(zhǔn)備好了。我們插艾枝、煮艾汁,樣樣在行。我的同伴們大都擁有內(nèi)里裝著艾的繡花荷包,用彩色的絲線掛在脖子上,美。我從未擁有過這樣的荷包,因為我的姐姐出嫁早,貧寒的寡母難有閑暇和舒展的心情照顧我。
對艾的記憶之所以深刻,還在于我們曾經(jīng)把艾獻(xiàn)給了席老師。
不記得那位老師是哪鄉(xiāng)人士,總之是位五十來歲口音很“野”的外地人,面目慈善,很瘦,背很駝。我們不明白他何以來我們這小村教書,他在這里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
規(guī)模極小的學(xué)校,只有一間教室,四個年級共用。課堂上,有人聽講,有人寫字,席老師是不歇的,語、數(shù)、音、體、美,都是他一個人教。我記得教室里常常亂得像青蛙鼓噪的池塘,不過席老師一敲教鞭,“啪”,就鴉雀無聲了。席老師的字寫得很好,連筆畫很多的繁體字,也寫得十分周正,為這,他多次受到村主任的夸獎。我們都樂意跟著席老師去軍烈屬家干農(nóng)活,他干得不快,卻不怕吃苦,村主任說他是個特別“泥腿”的老書生。
很瘦的老書生講課常常皺眉頭,動不動用黑板擦抵一會兒右邊的肋下。后來村主任說,娃娃們誰都不能氣著席老師,席老師有病。
端午節(jié)到了,我們幾個學(xué)生在一起嘀咕:席老師會包粽子嗎?會做艾餅嗎?門楣上插艾枝嗎?
我們小,沒人敢去問一問??墒俏覀兌剂粜闹纯聪蠋熡袥]有過節(jié)的舉動。五月初四,天黑了,該放學(xué)了,我們還是沒看見席老師泡葦葉(包粽子必備),也沒看見他炒黃豆,更沒看見他家有艾。透過門縫朝席老師的屋子里看,也沒有什么親人來看望他。
沒有艾,沒有粽子,沒有艾餅,這是怎樣的端午節(jié)?。?/p>
我們替“老書生”感到孤獨。
有不少人家是在端午的前一天煮粽子、炒黃豆、做艾餅的,滿村的香氣陶醉了我們。那么,席老師聞到香氣會怎樣想呢?他不傷心嗎?
我們幾個小伙伴商量了一下,決定送艾給席老師。
我們拿來自家的艾枝,經(jīng)過認(rèn)真比較,挑選其中最粗壯的,當(dāng)然也是最香的,跑到學(xué)校,悄悄插在席老師住所的門楣上。
我從窗縫朝里看,席老師在批作業(yè)。他于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后聽到了我們的聲響,推門走出來。
他看見了門楣上的艾。
“噢,謝謝!”席老師笑了,很大聲地說,“太謝謝了!這下,我一年里可要吉祥如意了!”
原來,艾的象征,老師也懂的。
他輕輕地把艾枝拔下來,用力地嗅啊嗅,連連說:“真香!真香??!”然后,他把艾枝插好,邀我們進(jìn)屋坐,我們卻一溜煙跑掉了。
我們各自跑回家,跟爸爸媽媽討要粽子、鴨蛋和艾餅。
那時候,農(nóng)家很難見到會識文斷字的,人人都非常尊敬席老師,都稱他為“先生”。爸爸媽媽聽我們說要給先生送粽子和艾餅,都爽快得很。我們紛紛把節(jié)日禮物送到席老師家,席老師激動得很,除了向我們表示感謝,還登上屋頂,用廣播筒說了不少感謝鄉(xiāng)親們的客氣話。
記得這位病懨懨的席老師,在我們村里教了好幾年書,每逢端午節(jié),我們都送艾給他,當(dāng)然也不會少了粽子、鴨蛋和艾餅。他人是一日日地消瘦了,書卻異常賣力地教。他被調(diào)走的時候,正是五月上旬。我們得知這個消息都非常難過,我們覺得他已經(jīng)是我們的親人;他也一樣,跟我們難舍難分。
席老師把一束艾枝拿紙卷好,放進(jìn)背包,眼圈兒紅了,流下淚來,哽咽地說:“情意……我?guī)ё呃玻覍ⅰ肋h(yuǎn)活在艾香里!”
我們攙席老師坐上馬車,他無言地向我們揮手作別,在遠(yuǎn)去的轔轔車聲里,我們個個泣不成聲。
流年似水,許多年過去了,席老師如孩童般嗅艾枝的模樣,還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插圖/楊硯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