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攀
我和徐兆壽是復旦大學的同窗,中文系2010級的博士同學。一晃畢業(yè)已近十年。兆壽對我來說,一直是一位溫文爾雅、沉郁敦厚的老大哥。他一直都非常勤勉,閱讀面非常廣,很博學,書也是一本接一本出,思考的幾乎都是宏大的命題。前段時間又拿到了他的這本新著《西行悟道》,尤其讀到10年前復旦大學的學習生活,是他思考何謂西部、何謂傳統(tǒng)的時間起點,而我們在一起求學,我在學校卻只是漫無目的的讀書,毫無思考和理論的頭緒,這也是我敬佩兆壽的重要原因。
在我看來,這本《西行悟道》的底色是憂慮、沉郁、悲愴的。徐兆壽從當代中國最現(xiàn)代化的城市,作為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的上海、北京,一路往西看,去思考何為現(xiàn)代、何為西部、何為傳統(tǒng),激發(fā)和打開思考的視閾。比如書中提到的:“這十年,我是從上海、北京往西走,先是回到蘭州,然后從蘭州再往西走,向河西走廊,向古代的西域如今的新疆和中亞走。絲綢之路是我的寫作和研究路徑。同時,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另一條副線。后來,它們走到了一起?!彼€專門說到:“從哪里向西行?我原來以為是從蘭州往西走,后來就發(fā)現(xiàn)不是,是上海和北京,更多的是上海?!睂λ麃碚f,“在復旦的時間……我?guī)缀趺刻於荚谒伎己突卮鸷沃^西部、何謂傳統(tǒng)的問題。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與我談西部,或者我會將西部與上海對比看。”我還記得在復旦我們討論過相關(guān)的問題,盡管現(xiàn)在回想起來,談些什么已經(jīng)忘了,但是我們天南地北的湊在一塊兒,還能隱約地追想起,他談的很多是文化地理,是生活方式、思維方式,也是他的精神情懷。
我現(xiàn)在生活在亞熱帶的南方,與徐兆壽的思考頗有關(guān)聯(lián)的是,我們提所謂“新南方寫作”的命題,事實上也有一個參照系,那就是傳統(tǒng)的江南。今年我們《南方文壇》組編了兩期關(guān)于“新南方寫作”的話題,在編者按中提到:“我們探討的‘新南方寫作,在文學地理上是向嶺南,向南海,向天涯海角,向粵港澳大灣,乃至東南亞華文文學?!币簿褪钦f,新南方寫作遙望的是江南的小橋流水、亭臺樓閣、精致細膩,然而卻已創(chuàng)生出諸多新質(zhì),在南方以南也有蓬勃的大海,有雜花生樹的島嶼,有新的區(qū)域性整合,有跨文化的實踐,漢語寫作的版圖在不斷擴大。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所思考的新南方,似乎又跟徐兆壽所考慮的何謂西部的思緒是互相牽引的。
在我看來,徐兆壽的這本《西行悟道》,既是想象西部的方式,也是對想象的一種反思以及反思之后的重新引導。前者“想象西部”代表著寫作的方式和思索的形式,后者的引導想象則更多包孕著一種使命。在《問道荒原》這篇里面提到:“白巖松在美國一所大學演講時說,中國人是拿著放大鏡看美國的,但美國人看中國時把放大鏡拿反了。天下的道理是一樣的。在同一個中國,在同樣的政治背景下和媒體影響下,西部人看東部是拿著放大鏡,而東部的人們看西部是反著的?!边@里頭實際上涉及雙重視角:一個是東部與西部,另一個是中國和世界或者說東方與西方。對此,徐兆壽有清醒的認知,他認為:“世界從來都是如此,這就是勢。抱怨和憤怒是無效的。你必須重新尋找新的支點,從而確立你自己的世界觀。”
我一直認為徐兆壽是一位非常難能可貴的有文化使命感的學者。他身上的憂慮意識,或說憂患意識,夯實了這本書的基底。更重要的一點是,在這本《西行悟道》里,他不斷向西而行,走向西部,也走出西部,進入一個總體性的中國,走到無遠弗屆的世界中去。我讀這本書的時候,一直在想,作為思考者和寫作者的徐兆壽的意圖是什么呢?在我看來,他試圖去尋找到新的認識論,探詢新的方法,重新求索自我的去路和歸途,認識地方和傳統(tǒng)的往來承傳,認識文化源流與現(xiàn)代中國的復雜交錯??梢哉f,從西部到中國,再從中國到世界,這是一種想象之想象,是在一種雙重鏡像中踐行的所謂“悟道”。
當然,在這里邊也有自我的反思,比如書里第四輯“敦煌之光”,在談到敦煌經(jīng)卷的失落時,談到道士王圓箓的罪過,其中的恩怨是非,其中的遺憾和憤怒,既有西方的侵略欺詐,同時也有當時中國內(nèi)部的諸種歸因??梢詳喽ǖ氖?,徐兆壽這本書是中國文化本位的,但又超越了簡單狹隘的國族觀念,形成了一種文化的反思,是在對照和互見中塑造的理性的意識,這使得西行的“悟道”更為立體多元,也更能引向深處。
但細細想來,對于文化的、地理的想象又不只是單純的思索考慮,在《西行悟道》中,我分明看到了徐兆壽真正置身其間。這是我最為佩服他的地方。也就是說,其中的講述或敘事,總有一個“我”在,但又不會局限于單一的觀看和言說,而是超越了個體與主體的限定。悟道不是空談,“西行悟道”這四個字,“悟道”當然重要,“西行”同樣不可忽略,尤其是一個“行”字,是行走、行旅,也是文化的踐行,是一種沉思式的苦行。
還有一點很重要的,是《西行悟道》里談草原、佛道、敦煌、昆侖,由此行旅、悟道,但是細細讀下來,徐兆壽又常常是在談文學。比如書中提到張承志的寫作,他是基于中國的現(xiàn)實場域、文化地理,但又把目光投向更廣闊的遠方,“從大西北向著中亞、西亞、東亞、歐洲、非洲”。而且書中認為,張承志“也是第一個站出來與歐洲中心主義文化進行對抗的作家”。值得注意的是,徐兆壽在《西行悟道》這本著作里談的文學,已經(jīng)不單單是以往我們討論文學時牽涉到的形象或想象,更是一種強有力的姿態(tài),是在新的經(jīng)驗中不斷建構(gòu)的立場和視閾,是情感與理性的新的發(fā)抒,以及思考地方文化乃至中國文化的總體性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