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尋覓覓，童年的那團泥巴今何在？

李娟

對于我們這些農(nóng)村的孩子們來說，大自然里蘊藏了豐富的寶藏，那里是我們快樂的源泉：

春天，萬物復蘇。放學后，伴著輕柔的春風和夕陽的余暉，我們挎著籃子到田野里割草。此時的小草柔嫩翠綠，清香怡人。我們在嬉笑打鬧中很容易就能收獲到籃子冒尖，拎到河邊簡單沖洗過后，讓自家的牛兒、羊兒、兔兒吃個飽。

夏天，可玩的東西簡直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中午，我們頂著灼熱的大太陽，讓大人用小麥粉做一塊面筋，纏在長長的竹竿頭上，舉到樹上去粘呆呆的大知了。到了傍晚，一群小伙伴嬉鬧著到村莊的小河里，像小鴨子一樣歡暢地游來游去，歡快的笑聲久久回蕩在村莊的上空。晚上更好玩，我們打著手電筒直接去樹身上“撿”剛爬出洞還沒有蛻變的知了猴。

秋天，我們到地里采摘各類小果子，沒有哪個小伙伴能拒絕那酸酸甜甜小果子的美味！其實更吸引我們的是如探寶一般尋找野果的過程和親自采摘小果子的樂趣。長期在田地里游蕩，我們熟知哪種野果是美味的，哪種是難吃的。吃不完的小果子全部被裝入口袋，口袋里裝得鼓鼓囊囊。玩的時候用臟兮兮的小手隨手拿出來一顆放入嘴里，那香甜的味道仿佛一直浸潤到心里。

冬天，誰能不愛那銀裝素裹的世界呢？雪后，除了堆雪人、打雪仗，小伙伴們還喜歡成群結(jié)隊地從村東頭逛到村西頭，比誰先發(fā)現(xiàn)村子里最長的冰溜子。當時瓦房上的冰溜子，最長的能從低矮的瓦房檐一直垂到地面，晶瑩剔透，讓人忍不住想舔上一口。調(diào)皮膽大的男孩子干脆咬下一大口，“嘎嘣嘎嘣”地嚼起來，雖然透心涼，可是孩子們的世界哪有冷熱概念，只有無窮無盡的樂趣。

在大自然饋贈給我們的小玩意兒中——對，那時候農(nóng)村可沒有“玩具”這么“時髦”的稱呼，我們把所有好玩的東西都稱作“小玩意兒”，大人、孩子都這么叫——泥巴是孩子們最愛不釋手的小玩意兒，各個季節(jié)都可以玩。農(nóng)村是最不缺泥土的，一場大雨過后，田野里的土地松軟濕潤，村莊里的道路泥濘濕滑，到處是隨手可挖的泥土。孩子們穿上膠鞋，一窩蜂地涌出家門，先是到玩伴家呼朋喚友，然后半個村莊的孩子不約而同地來到村里最寬闊的一片場地，開始與泥土的親密之旅。

我們最喜歡玩的游戲之一就是“摔泥炮”?！八つ嗯凇睂δ嗟馁|(zhì)地是有要求的，不能太硬，否則沒有黏性；也不能太軟，否則不能成形。我們像探礦一樣，總能找到松軟合適的區(qū)域，哄哄鬧鬧，爭爭搶搶，最后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陣地。 我們沒有工具，手就是我們唯一的工具。我們先要把表層上又濕又黏的泥漿全部抓開，下面一層又松又軟的泥巴便是我們的“原料”。我總是用盡全身力氣把泥巴揉得無比光滑，小心翼翼地把它捏成小碗的形狀。做“泥碗”講究技巧，碗壁要有韌性，碗底要厚薄適中，否則摔在地上的時候會變成“啞炮”，就要在游戲中敗下陣來。

等所有的小伙伴都做好了自己的“泥碗”，齊喊一聲“摔”，接著人群中有歡呼大叫的，有唉聲嘆氣的，有幸災樂禍的，有吶喊助威的……“摔泥炮”的結(jié)果出來了：有的“撲哧”一聲，全攤在地上，直接摔成了一堆爛泥；有的能摔出點脆響，但韌性不夠，只摔出一個小小的洞，就像小嬰兒胖嘟嘟的臉上長著圓圓的眼睛。只有伴隨著“砰”的一聲，整個碗底裂開一個完美的大圓洞的小伙伴，才算是“冠軍”。

我雖每次都將“泥碗”做得無比精致，卻總在最后摔成一堆爛泥，輸了比賽。到現(xiàn)在我都想知道總是能贏得比賽的小波哥是怎樣把“泥碗”摔出完美的大洞的。小波哥長大后成了一個很出色的泥瓦匠。記得我讀大學期間回村莊遇到小波哥時還好奇地問起過他獲勝的秘訣，他神秘兮兮地說：“妹子，那就是天賦！要不然我怎么成了遠近聞名的泥瓦匠呢！”說完哈哈大笑，還是小時候“摔泥泡”時那副快樂的模樣。

和“摔泥炮”同樣受孩子們歡迎的游戲是用泥巴來過家家。我們用泥做成鍋碗瓢盆，用路邊的小草、小花做各種各樣的菜品。我們仿佛是天生的手工小能手，一團團黃泥巴三下五除二就變成了各式各樣的廚具：粗糙的鏟子、帶著把兒的水壺、盛飯的大鍋、長短不齊的筷子、造型奇特的飯碗……每個小伙伴都發(fā)揮神奇的想象力做自己喜歡的東西。我們仿佛搖身變成了“爸爸”“媽媽”，在屬于我們的“秘密基地”，面對鍋碗瓢盆，小花小草，指點江山，意氣風發(fā)，大有離開家人管控，成了小主人的自豪與得意。不一會兒的工夫，“飯菜”終于出“鍋”了，我們盛在“碗”里，“夾”在嘴邊，吧嗒吧嗒 “品嘗”起來，那陶醉的模樣仿佛真在大快朵頤。

日子漸行漸遠，當我回憶起童年，?；貞浧甬敃r的場景：那個年僅五六歲的小姑娘滿臉滿手的黃泥巴，劉海兒因瘋玩濕漉漉地耷拉在額前，安靜而專注地捏著手里的“泥碗”，扮演著“媽媽”的角色燒菜做飯，快樂而滿足。

后來，當我讀到了泰戈爾的詩句：“孩子，你真是快活呀，一早晨坐在泥土里，耍著折下來的小樹枝兒?！眱H此一句，讓我深有感觸，那是一種怎樣純粹的快樂呀！當我們從童年那明媚的時光里走出來，繼續(xù)前行的過程中，記憶里還有多少“玩泥巴”般的快樂呢？我用盡全身力氣奔跑在不斷超越自我的叢林中，只有目標，沒有終點，到達了一處后，還沒來得及喘息，又向著下一個目的地披星戴月地趕路。

我曾經(jīng)在雨后去過田野，看著腳下那些濕潤的柔軟的泥土，突然浮現(xiàn)出小波哥那清澈又真誠的笑容。時隔數(shù)年，我試著再一次做了一個“泥碗”，用力一摔，還是一堆爛泥，終究連個“圓圓的眼睛”都沒有?？粗p手沾滿的黃泥巴和眼前遼闊而靜謐的田野，內(nèi)心如清風輕柔地掠過樹林，瞬間覺得溫柔而清朗。

我一個人離開了太久，那些曾經(jīng)扮演“爸爸”“媽媽”“兄弟姐妹”的小伙伴們現(xiàn)在何處？他們是否會和我一樣，在忙碌生活的間隙會突然懷念起大家一起“摔泥炮”、用泥巴過家家的快樂？

對于童年的回憶總是伴著一絲惆悵，但童年的美好時光同時又給人以慰藉。在單調(diào)而煩瑣的日常生活中，正是那樣一個雨后的田野，那樣一堆泥巴，猶如一汪清泉，洗凈了一路跋涉沾染的灰塵，安撫了焦慮不安的靈魂，照亮我繼續(xù)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