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淺韻
每一次聽聞她要來我們家,母親總是很不喜歡??赡赣H又不敢說,不要她來。我卻是很喜歡她來,她的嘴里裝著另一個世界,那些神秘的已知的和未知的故事,從她的舌頭上悄悄滑落下來,落在我的手掌心和奶奶眼眉梢那顆黑痣上。
昨晚吃飯時,才聽說她要來,母親的兩條眉毛頓時就擠在一起,戚戚促促的,像幾條憂傷的小蟲子堆在一起。然而,我的思緒早飄蕩到她的小篾籃子里了,她一定背著蕎面吧。一想起蕎面粑粑,我就餓極了。我奶奶說,好端端的白米飯不吃,你要端去換人家的蕎面粑粑,人家是因為沒有白米,才吃蕎面的。我可不管,我就是愛吃。
上一次,她從遙遠的山路上背來的東西,是我們的土地上沒有的,花生、葵花、核桃、梨干什么的,裝滿了小篾籃子。這大概是兩年前的事了。她跟我奶奶在縫縫補補時,我聽見隔壁的鍋響、油香,就跑過去蹲在人家墻角,看大媽全家人吃蕎面粑粑,盯眼巴巴地看著。大媽掰了一小塊遞給我,外面是蕎面做的皮,里面是酸菜做的餡,我一口吞下,又盯眼巴巴地看向鍋里。她進門來拉起我的手回家,并跟我奶奶說,認得這姑娘喜歡吃這個,我應(yīng)該從家里背些來。奶奶說,這家里都有二三年沒種蕎麥了,見人家有的,就嘴饞,別說蕎麥,就連這葵花籽都幾年沒種了,她媽嫌這些東西扯了地肥,怕影響下一撥莊稼的生長。
她來了,頭上頂著一塊洗得發(fā)白的藍頭巾,像是天空想晴又不想晴時的糾結(jié),藍得不暢快,白又白不過白云,還自帶著幾絲長輩的威嚴。吃飯時坐在最上首的席位,母親早已收起她心中的不喜歡,為她夾菜,陪她吃酒。吃完飯,全家人又坐在一起擺些閑白,母親一會兒問她要喝茶水不,一會兒又問她要煮個糖水雞蛋不。但凡給人添麻煩的,她都趕緊擺擺手。她拉著我的左手和右手,翻過來看,翻過去看,又閉上眼睛,嘴里細細碎碎蠕動著。
外面下著小雨,冰凌凌的冷風(fēng)從門縫塞進來,她把我的手放在手心里來回摸索,連手指甲也是那般重視。我感受到一種從地心深處生發(fā)的吸附力,跟大山一樣沉穩(wěn),又像流水一樣清凈。忽然,她的眼里閃過一團光芒,對我母親說,你這姑娘將來要有大出息的。我母親差不多是啐了我一口,又以一副想笑掉大牙的口氣說,老外婆呀,咋個可能,她能有什么出息,只怕將來不要嫁到哪里,貼陪爹媽娘老子讓人家罵就行了。你說,這上村下鋪的姑娘,能有什么出息呀?
我奶奶用她背來的蕎面,做了許多粑粑,吃第一個的時候,我巴不得趕緊吞下,第二個開始細咽,第三個就嫌棄了。此后,我再不覺得蕎面粑粑是好吃的食物。我母親惡狠狠地瞪了我?guī)籽酆?,就聽見她剛才說的那番話。母親的眼睛里閃過幾絲歡喜,又在她充滿疑問的話語中暗淡下去。上一次,我聽她跟我奶奶說到什么命運的事,她指著我奶奶眼眉梢的黑痣,在我奶奶耳朵邊耳語了好一陣。我奶奶的眼睛一紅,就說,命啊,命啊。像是我奶奶被她猜中的傷心過往中,暗藏著某種玄機。
這個被我母親叫作老外婆的人,我叫她老祖。面對母親的機關(guān)槍,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屋里,剛生了火,火上放著一壺水。我們都把手心向火,想獲取一些有限的溫暖。我看看我的左手,又看看我的右手,看不到我與別人有什么不同。其實我很想問一問老祖,這會是真的嗎?我看了母親一眼,把想問的話又收回去了。后來,還是母親忍不住了,她說,老外婆,你是怎么看出來的呢?老祖又抓起我的兩只手,她說,她手里有棵大樹,枝繁葉茂,有很多人在下面乘涼,你們不信,我就亂丟下一句,以后你們家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靠著她呢。一家人瞪大了眼睛找尋我手里的大樹,沒有人看見,除了老祖。我仔細地找尋那些乘涼的人,我的手掌心這么小,能容下很多人嗎?難道他們都像吃菌子中毒后看到的小人人?許多小人人在一個小盤子里跳舞,這是村子里有人看見過的。我什么也看不清,卻平生出幾分害怕,此后,我要帶著這些小人人走路、吃飯、睡覺,天啊,太可怕了。緊接著,她又補充一句,我在這山間鄉(xiāng)鄰看了那么多年的手相,還沒見過她這樣的呢。
這一次,老祖走后,我們家的豬又生病了,死了。像是老祖身上帶著一股什么邪氣,不利于六畜興旺的邪氣。那幾頭豬可是我們家的重要財產(chǎn),是我們的學(xué)費和營養(yǎng)品呀。母親很難過,可她又不能說、不敢說。更或者說,把這些聯(lián)系在一起,都有一種罪惡感??墒?,一次次雷同的結(jié)果,還是讓母親在外婆面前嘀咕了一下。外婆像是做了錯事的人,臉上頓時灰禿禿的。一邊是與自己情深義重的老娘親,另一邊是失去重要財產(chǎn)的女兒,外婆不知道這心肝該往哪里安放才對。
那一回,從街市上回來的外婆,送了我一面小鏡子。村子里的小伙伴們都沒有,這大概是我記憶中存在的第一件禮物,十分珍貴。我不懂母親的悲傷,不懂外婆的哀愁,整天拿著那一面小鏡子,照自己做鬼臉,照陽光,等它反射出一個光斑,我向著光斑飛跑,它一會兒在土墻上,一會兒在大樹上。一天天,我都沒點女娃子的樣子,我活在被母親定義的諸相里,早忘了老祖說過的話。其實,根本不用我母親一次次地強調(diào),你老祖說的都是鬼話。人話與鬼話,哪有好吃和好玩重要呢。
中學(xué)畢業(yè)的母親,總懷疑老祖在土地之外所做的事,是裝神弄鬼,而且還一廂情愿地認為做這些事會傷及牛馬豬牲口和后輩子孫的福報。老祖其實是知道母親的性子的,她說,你可以不信,但不能亂說。奶奶可不會亂說,她說樓上有供桌,要戒口。在奶奶的嘴里,老祖是“你外婆認的那一個老媽”,在我媽的嘴里,老祖是“疊綠的老外婆”。加了地域和人稱標志的定語后面,站著一個遙遠的親人。有時,她又離我們那么近,迫使我們承認她的身份的合法性。不需要血緣的確證,只需要情義的認定就足夠了。可有時,這種認定,又帶著幾分玄幻,一則是對她所從事職業(yè)的恍惚,另一則是對她忽然走入我們的生活的不確定性。然而,在外婆這里卻是篤定的,就連叫那一聲“媽”也那么自然,讓我們覺得她們就是一對親生的母女。
有人說,她是司娘婆、女巫、算命的、請神的。然而,我們無法確證她這些個奇怪的身份,卻又總是在蛛絲馬跡中尋找這些存在過的證據(jù),并愿意順應(yīng)她那些意念的指向,在一些結(jié)果導(dǎo)向中明確她只是一個好人,是我們的親人。事實上,她一生都在為鄉(xiāng)鄰們排憂解難,誰家有個困難、不如意,去問東西南北,總能從她那里得到一個說法。一些靈驗,另一些被風(fēng)吹走了。那些來來往往進出她家里的人,他們能作證,靈驗的物事,說一聲好,不靈驗的,說一聲瞎。人們在好好瞎瞎中,過了一樁又一樁糟心事,過了一天又一年。有一次,我忽然就想,難不成外婆心里也有許多過不去的事,需要有人替她圓了心上的場子?可是,我不敢說,我看著她們像尋常的母女,說話、做事、干活、吃飯,像風(fēng)和流水那么自然。慢慢地,這種合法性在時間的流度中被默許,直抵血脈和心肺。
其實,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在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我們家有這樣一個親人。要翻過多少座山,要蹚過多少條水,只有外婆數(shù)得清楚。外婆總是說,等你長腳力了,我?guī)闳ペs疊綠街子。那些年,外婆為了一家12口人的生計,熟悉方圓團轉(zhuǎn)的山巒之間的所有小街市。她農(nóng)忙時在地里,秋收后在街市。從初一到十五,從鼠街趕到龍街。鄉(xiāng)間的街市,以十二生肖為名姓,牛街馬街羊街,龍場虎場雞場。這些街市散布在大山深處村寨相對集中的地方,供山里人家進行生活必需品的小型貿(mào)易。為幾分錢、幾毛錢的利益,外婆翻山越嶺,去得最遠的地方,大概就是外婆的老娘親家附近的小街市了。
我奶奶在按住她的好奇心一百次以后,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了外婆,這老干娘的由來。外婆伸出她36碼的大腳,與奶奶的三寸金蓮一比,頓時就有了幾分“好男兒走四方”的豪情。奶奶說,我只能在四個火塘石邊轉(zhuǎn),你這雙解放腳真好呀,腳大江山穩(wěn),腳小遍地滾。外婆把目光轉(zhuǎn)到我的腳上,比比我已經(jīng)快跟她一般大小的腳。說一句,哎喲喂,要是在從前么,嫁不出去嘍。兩個老親家一說一笑,就把晚飯做熟了。
飯桌上,有一盤老火腿,我要揀著精肉吃,外婆說,憨了,要肥瘦相間的才好吃呀。母親說,她吃折了,你們可還記得,我抱著她去別人家串門子,看見別人家煮肉,就死活哄不睡,直到把肉看著煮熟了吃下去才肯睡。一吃,還就吃多了,從此不再吃肥肉。這個故事我聽母親講過五十遍以上了,每一遍她都講得興致勃勃。好像我就是饞和貪的代名詞。當然,后來我才明白這個話題也是下飯的菜。
在外婆輕描淡寫地訴說中,她與老祖結(jié)下母女情緣的關(guān)鍵詞是:歇腳、喝水、吃飯。另外的關(guān)鍵詞是:良心好。我看著外面綿延的青山,看不到老祖家的山路十八彎。人遠地疏的天外世界,不知道外婆是受了什么蠱惑,她背著篾籃子,籃子里裝著蒜頭、線頭、雞蛋這些不易腐爛的東西,今兒賣不出去,還有明兒、后兒。外婆說,它們不會問我要東西吃,但它們可以換來我想吃的東西。為了全家人的吃和吃飽,外婆耗盡了一生的精力,這大概是外婆在土地之外熱衷于小買賣的最可靠理由?;@子里必定還裝著一架手搖小紡車,在沒有其他事情的時候,外婆總是拿著她的小紡車,搖啊,搖啊,從不浪費一點時間。裝化肥的蛇皮口袋上的線絲,像是外婆的天然寶庫。她不知何時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妙用,一根根抽下來,通過紡車做成編烤煙的線。這種種植烤煙的人家都需要的線頭,一分錢一根,兩分錢一根,三分錢一根,五分錢一根,外婆都賣過。在我的童年深處那抽也抽不完的線啊,我們就像一個個剛學(xué)會吐絲的蠶。
許多地方,一天一個來回也就夠了。可是去了這個叫疊綠的地方,一天是回不來的。層層疊疊的山巒,層層疊疊的綠色,堆積了一個叫疊綠的地方。天色漸漸暗下來,黑色包裹了綠色,外婆一次次地翻過同一座山,卻怎么也找不到回程的路。近處傳來狗叫聲,外婆像是突然清醒了過來,她需要尋找一個可以歇腳的地方。推開一道門,一盞昏黃的燈下,坐著一家人。一個母親,四個半大的兒子。一口熱飯,一碗熱水,和一些故事。外婆跟我們轉(zhuǎn)述這些事情的時候,她一定是省略了她的恐懼?;蛘哒f時間的流散,讓所有的恐懼隱匿了,只剩下一種親情,延綿不斷。我猜想外婆必定是心懷一種巨大的恩情,才認下這個干娘的。
那一夜,外婆是踩上了迷魂草。傳說中,山上有一種迷魂草,人踩上去之后,神志迷亂于一個小小的場域,總也走不出那個圈子。燈下的夜晚,男主人的靈位在沉默,四個大大小小的孩子相繼睡去,她們卻還有講不完的話。雖然是第一次相見,卻像是一直在等待這一段情緣。她說,大清早起來,就記得清明清醒的夢境,綠油油的菜畦,清晃晃的水,中午吃茶,又見一茶人,走走歇歇,歇歇走走,我就想著今天家里要來親人了??墒呛诹送砹诉€是沒見人來,原來是你呀,是你呀,山中的綠眼睛怪物,可嚇到你了。說著她就起身去找東西,她要用她的方式拴住外婆的魂。在她念念叨叨之后,一根藍線拴在外婆的手腕上。那一夜,外婆睡得很安穩(wěn)。
她們究竟是在什么狀況下相認為母女,有些什么樣的細節(jié),都被她們帶到了另一個世界。兩個苦命的女人在惺惺相惜之間,情動處,念起時,一切就自然生發(fā)了。在這個山高水陡的地方,在這一間破敗的小屋里,曾收納過外婆多少辛酸,已無從知曉。我沒見過外婆的親娘,她很早就去世了。外婆把她對母親的愛移情到這里,她為她做鞋子、做衣裳,做盡一個女兒的本分。她掛牽她的來路與歸期,她想念與她有關(guān)的一切,做盡一個母親的職責(zé)。在鄉(xiāng)間,出嫁的女兒大多是當一條路來走的,那些沒有女兒的人家在悲傷難過時就覺得自己無路可走了。有女兒的人家,嫁出去后,就有了一個可以暫時逃越的地方,安置一些過不去的日子。外婆是上天賞賜給她的女兒,是她做了許多好事之后,感動了上天的結(jié)果。她很多次這樣說。骨肉的血緣與情義的血緣,到了她們這里,已經(jīng)模糊了邊界。她們都是彼此的唯一。從此,一個沒有母親的女兒和一個沒有女兒的母親,開啟了她們一生漫長的親情之旅。
兒多母苦,外婆是最典型的。生養(yǎng)存活的八個子孫,要上學(xué)的,要造反的,殘缺的,拋棄的,點點滴滴,都疼在外婆的心尖上,還有那些沒養(yǎng)活的,生生死死都是外婆身上的痛。它們時時發(fā)作,生長在門里門外。開門,關(guān)門,一張張嘴,在等待喂養(yǎng)。多年以后,我終于明白,外婆為什么會在生下小姨后,忍心拋棄,又決絕地與外公分居,她這是在為了生存,斬斷自己的欲念啊。一個女人為了養(yǎng)活家口,狠心地舍棄自己和孩子,這需要多么大的勇氣,也許只有在絕望中生存過的人才能體會。小姨被母親抱養(yǎng),長大后有長舌的鄰居告知真相,年少的小姨無法承受自己曾被母親拋棄的事實,便怨恨不止,一直在被遺棄的陰影中超度自己。或許在她嘗盡生活艱辛之后,會懂得外婆的苦。
一分錢、兩分錢、五分錢、一角錢,這些微末的數(shù)字,成了外婆的向山、向地、向河討要的日子。山上的羅漢松根、箐樹葉、香黃花,外婆率領(lǐng)著大大小小的孩子們弄回家來,曬干,研粉,搟成一炷炷清香,再拿到街市上去賣。因制作的工藝復(fù)雜,得到的利益很小,外婆沒日沒夜的勞作也只能換來一點點微薄的收入。但就是這一點點微薄的收入,外婆也從未放棄過。因為,外婆是母親。還因為,外婆還有一個老母親。不管這個老母親,她何時降臨于外婆的生活,她都是能施于外婆母愛的人。一個身上披裹著母愛光輝的人,一定會擁有在大地上閃閃發(fā)亮的能力。
有一回,外婆從山上帶回一種像菌類,又不是菌類的物什,有好幾朵,表面像被油漆漆過的,聞上去有清香,她說是在高山上的橿子樹樁上采摘的。外公說,這是靈芝,在醫(yī)書上有妙用,可是怎么個妙用,外公也說不清。在鄉(xiāng)間,對于新鮮事物的認知總是很有限,除了極少的書籍,就是口口相傳。對那些生長在田間、山上的植物的命名,也顯得粗糙,人們憑著對具象事物的感知力,隨口一叫,就連叫自己親生的孩子,也是大毛二狗的胡亂叫著,有一個辨識的方法就足夠了。靈芝可以吃嗎?怎么吃?吃了又會怎么樣?這些,沒有人知道。外婆就把它們舂細了,當成香面與其他的東西拌在一起搟,專門留著自己家在初一、十五時點香用,還說,這一大包要留著給老祖用。老祖常年與香火、紙錢打交道,在她燃起香火的那一刻,陰與陽的世界就混沌了,老祖努力看清另一個世界的物相,并試圖說清它們,給予在困頓和困難中的人帶去另一種希望。
外婆站在供桌前,虔誠地點香、祈禱,那香味兒,像是沾染了四野四季的空曠,遼闊無邊,奇香妙然,說不清是一種什么味道。那是外婆第一次遇見靈芝,草草了了的對待,卻又像是認認真真地愛了它一回。當時,外婆是為了謀生,后來我想起時,卻又覺得算是鄉(xiāng)間生活中最浪漫的一種:制香。去年夏天,我想念外婆了,就興致盎然地找來那些原材料,想要拾起她的手藝,在家里弄點自己喜歡的香氣。香是制好了,看上去還像那么回事兒,只可惜一點燃它,要么是不容易點火,要么是白煙裊裊的嗆味兒。我就特別后悔小時候為什么不好好跟外婆學(xué)習(xí)手藝,再打電話逐一問媽問姨們,她們居然也說不太清楚細節(jié)。我又搗鼓了幾次,有所改進,但還是算失敗,再無甚興趣。
后來,我曾在山上見過無數(shù)次靈芝,每每就想起外婆制香的那一種味道,也會想起外婆的名字“愛芝”。外婆不識字,她恐怕一生也沒有把她的名字與靈芝聯(lián)系在一起。在鄉(xiāng)間,芝跟草,它們沒有什么不一樣。散居山上山下這些十里八村的人家,生下的女兒們,隨口就叫小花小草小芝小香,不過是一種稱謂的辨識罷了。
我讀的小學(xué)就在外婆家附近,母親囑咐我遇見不好的天氣,就去外婆家吃飯??晌铱傁褚恢患庾炷挼暮镒樱灰议_鍋蓋一看是苞谷飯,就立起尾巴往家里跑。這些話是母親形容我的。我最不愛那苞谷飯,吃在嘴巴里滿嘴跑,要是沒有湯,我簡直沒法把它們好生咽下去。可是,老祖和奶奶卻覺得它們太好吃了,奶奶說這白苞谷飯白生生的,像米飯一樣白。老祖說,這黃苞谷飯,黃澄澄的,像金子一樣黃。吃下去,安逸得很。我可不安逸,我寧可吃奶奶在火里燒熟的大洋芋。
我只要不好好吃飯,嫌這吃不下,嫌那吃不下,母親準會說,要是讓你跟老祖去她家,那可是連菜也沒得吃的。疊綠的海拔高,氣候相對冷涼,沒有太豐富的物產(chǎn)。有了比較的日子,讓外婆和母親覺得,眼前這日子還不算清苦。所以,我總是聽見外婆與母親說,這蘇子、這豆子、這面條,要留著送點去疊綠。
按照我母親最樸素的辯證唯物觀,如果老祖的法術(shù)真能通向另一個世界,那她還不能讓自己的生活好一些嗎?是啊,她還過得那么艱難。我們從未聽她說過自己年紀輕輕就失去的丈夫,多少悲痛,她都自己咽了,她要帶著她的兒子們,一直往前走著。這不,走著走著,老天就賞賜給她一個女兒。這個滿面塵灰煙火色的女兒,日子也過得很清苦,但她是她前世遺失的珠寶,定然是她做了太多善良的事情,老天對她格外開恩,才讓她有了一條可走的路。這些話,我聽過多次。而“緣分”這樣的詞,在她們的詞典里卻是從未出現(xiàn)過。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些年能有個電話就好了,她們不需要用腳丈量那么多山水,就可以把自己的聲音送到對方的耳朵里,然后把那些像黃連般的苦一五一十傾訴出來。有些話,一定當?shù)昧妓?。吃下去,生活的苦就少一些了。老祖就是用那些話哄著外婆的日子,也哄著周圍需要她的人的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就這么過來了。
外婆在風(fēng)里來,雨里去,仰仗著老天給她的一對大腳,連生病的時間都不曾有過。因為有老祖的存在,日漸衰老的外婆也還是一個有母親的人。這一份穿越山水的愛,支撐著外婆走過一坡又一坡的溝溝坎坎。有一年,外婆生日,老祖走不動太遠的山路了,就派他的兒子們來賀。賀禮也很簡單,干菜咸菜,紅糖白糖,還有自己種的一點紅米?;囟Y也很簡單,母親親手種的麥子,親手搟的面條,背了滿滿一籃子,只因老祖說過最喜歡,山梁子上的五黃六月,沒有菜吃,面條可以當菜。問問彼此的身體,還能吃幾碗飯,還能背幾斤面,耳朵還聽得見嗎?眼睛還看得見嗎?哪個兒子的兒子結(jié)婚了,找了個什么樣的人家,哪個兒子家的女兒嫁出去不安生了。在沒有現(xiàn)代通信的年代,有有無無的生活,全靠腳來傳遞。她們,把這一條山路,走成了心中最平坦的路。
我記得老祖最后一次來我家,還帶來了她的小孫女。那一年,母親的雙手腕骨折了,老祖到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幫我們洗衣服。那一盆一盆的衣服呀,在老祖瘦弱的雙手中一一歸順。母親最著急的當然是圈里的豬。除此,還操心小鬼頭們在一起,會不會吵架、打架。母親說,一群豬里,剛放進一只陌生的豬,吵吵打打是必然的事情。其實,她是怕我們欺負那個小姑娘。當然,不愉快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不知是我們中的誰發(fā)現(xiàn)了那小姑娘上廁所不擦屁屁的秘密,我們耳朵對著耳朵,就所有人都知道了。然后大家一起嫌棄她、不理她。為此,我母親恨不能讓兩只手迅速解放,好讓我們吃些跳腳米線。她嚴厲地批評了我們,老祖卻在一邊護著我們,護著大家。
那一次,老祖在我們家待了半個月,她走后,也沒有發(fā)生母親擔心的事情,我們家的豬越長越肥壯。母親說,怪了,怪了,難道是我錯怪老外婆了。弟弟狡黠地說,你早該讓老祖把我們家的豬身上都拴上線,叫個魂。母親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不過,像是我弟弟的話,提醒了母親。往后許多年,但凡豬們有點不安生的時刻,母親總是用老祖的方法,祈禱一遍。管它是有棗的還是無棗的,先打上一竿子,好讓自己心安吧。
有一年,外婆突然就病倒了,中風(fēng)。操勞一生的外婆,終于有時間停歇下來,卻是粘在病床上,讓她比操心勞累還活得痛苦一萬倍。傷心的外婆,卻還在記掛著她的老干娘,她讓兒女們不要告訴她??墒?,縱然是遠離千山萬水,風(fēng)還是把消息傳遞給了老祖。老祖派兒子們來探望過幾次,一次不如一次好的身體,宣告著外婆留在世間的日子不長了。年老的老祖已經(jīng)不能承受翻山越嶺的路程,她的眼淚只能流在深夜里。她必定也用盡她的法術(shù),想要解脫外婆的痛苦,可是這人間的真病,又哪里是什么法術(shù)能抵達的呢?
外婆說,有生之年,她大概不能走一回那些山路了,囑咐我們一定要去看看。我跟三姨坐著班車,進城,又從城里轉(zhuǎn)車,在七拐八繞的山路上,花了比外婆用腳力還長的時間,好不容易才找到。我真不明白外婆當年是怎么在繞山繞水的地方,認下這一門親戚,還一走就是一生。
老祖已經(jīng)很老了,腦門上的皺褶子像雕刻過一樣,她住在一間又矮又小的烤房里,正在幫人捻線。捻線,是她的法術(shù)之一。她說,對門村子里有一家的姑娘,在薅苞谷的時候,鋤頭把子傷到下體,大流血,已送進醫(yī)院,她家里的人來找我。說怕活不得了,讓我在線上看看,燒點紙錢,叫叫魂魄。我看了,人是活得的,但婚姻上要扯點嘴。我和三姨坐在她的腳邊,看她捻線,她干癟的嘴里在碎碎念什么,我一句也沒聽清。像是她薄薄的上嘴唇和下嘴唇之間,吐出一絲絲氣,又凝成一根根線。她用手拃過去又拃過來,說,來了來了。我的后背起了一絲涼意,我們都看不見是誰來了。她說,這姑娘的三魂七魄叫回來了,叫回來了,好不容易才叫回來的。
然后,老祖要在我和三姨的手上都拴一根線,我有點猶豫,三姨早把手伸過去了。老祖說,我的小寶,我先前說的話應(yīng)驗了不是,你將來還會更好的,三月打馬入朝堂,九月穿戴好風(fēng)光,一樣也少不了的。我在她這些術(shù)語中,堅定地伸出了左手,那一時刻我真就相信了她擁有無邊的法力。只是,我的廟堂和我的江湖究竟在哪里呢?在老祖的心里,一個農(nóng)村孩子能端個國家的鐵飯碗,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衣祿,那是她口中的朝堂,更是渾身的穿戴。
她的神情專注于通達另一個世界,而我卻在環(huán)顧左右,眼前的這些讓我心酸,這個一生只求為人安好的老人,她的生活像是從來沒有安好過。一間黑黑的小屋子,黑箱子、黑板凳、黑鍋、黑灶,坐著一個黑黑的老祖。她一邊輕聲念叨著咒語,一邊把一根細細的藍色絲線捻來捻去,捻好后就拴在我的手腕上,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神秘鐲子。她笑盈盈地說,好了,好了,你吃得下,睡得著了。見我的眼睛一直在屋子的角落里移動,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她說,四個兒子都有自己的房子,我不想跟他們?nèi)魏稳思页?,是我自己要來這里的,我一個人自在。
傍晚,有人來,是對門那姑娘的家人,說姑娘沒事了,要給老祖6塊6角錢的買命錢,還帶來了半袋子干核桃。來人說,那姑娘的準婆家人聽說進醫(yī)院了,慌忙去看,一看是婦產(chǎn)科,就說丟人,要退婚。整明白后,又來求和。老祖說,好啦好啦,這回就好啦。她說完這些帶著“好”字的連疊句子后,像是在場的人都接收到了心安的信息。
故鄉(xiāng)的一條小街上,有一些盲人集聚在一起,把這門古老的營生堅持到現(xiàn)在。沒有人知道療效,但它既然一直存在,就必然有存在的理由。我從小街上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見過淚流滿面的人,見過愁苦不堪的臉,他們往那家攤子上一坐,就把家里的悲傷一一卸載,等待一條不是出路的出路。收費不高,通常遂了人的心性,8元、16元、18元不等。小城還沒有心理咨詢師這種職業(yè),我常常有種幻覺,這條小巷子里的這些人,他們一直在充當著最樸素的心理咨詢師。
云南有數(shù)不清的山川大谷,交通不方便時,這山與那山的距離遠得相隔一輩子。它們嚴重隔斷了各個族群之間的交流以及向外的發(fā)展,在離社會中心遙遠的地方,許多事情只能向天向神討要結(jié)果。人在遇到困難時,最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久而久之,這類人就成了一種職業(yè),既然是職業(yè),就得有職業(yè)的術(shù)語或是吃飯的工具。一些真真假假的事情,就成為生活的另一種參照。他們在一定程度上給人們心靈的撫慰,是生活必備的良藥。
我曾問過老祖,你是怎么知道那些事情的?老祖說,許多時候話到嘴邊,像關(guān)不住的口水,就這么滑出去了,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啥。我相信老祖說的是真話。但凡把事物向著好的方向引導(dǎo)的時候,就會產(chǎn)生一種積極的磁場。老祖一生引以為傲的事情,就是很多地方的人,從遙遠的山路上來找過她。那時,她就是一尊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被上鎖的生活在等著她遞上開啟的鑰匙。她用她有限的認知和精力,盡心盡力地去做了。而我,更像是最大的受益者,因為她在我的童年就早給過我的生命另一種啟示。這些啟示就像種子一樣,種在我的身體和精神的土壤中。借著這樣那樣的力量,總有一些花朵就被催開了。
外婆走時,她的四個干弟弟齊刷刷地來了好一撥人,娘家人的禮數(shù)蓋過了外婆的親弟弟們。其實,外婆活著的時候,親與不親之間,在心里早已經(jīng)有了個分辨。那些我們一直誤以為血濃于水的情分,卻常常像是假的。倒是在水乳交融中培育的情誼,卻顯得更加珍貴和高貴。在山遙水遠之間,她們曾給彼此制造各種驚喜。我戴過她親手做的老虎帽,睡過她編的草簾子,吃過她做的咸菜干果。她們在貧乏的物質(zhì)條件下,盡可能地為彼此分享更多的美好,延續(xù)著深厚的情分。
隨著交通和通訊的發(fā)展,這門親戚之間的走動倒是越來越少了。更多是因為外婆去世了,這根兩個人之間拉著的線,斷了一頭,另一頭就漸漸萎縮了。在外婆和老祖那里,這是她們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到了她們的下一代,這種情感就被稀釋了。偶爾,還會聽見母親和姨、舅們在念叨他們的外婆。也偶爾,會去看一下。只是,相比外婆在世時的頻繁走動,已經(jīng)是疏離了很多。再到我們這一輩,大概也只有我會記起來了。
有一次,小姨給我打電話,說老祖來到城里,在她的家里,讓我趕緊去一趟。已經(jīng)96高齡的老祖,被孫子帶進城來,說要請我辦一件事。一個又黑又小的老祖緊緊地拉著我的手,生怕我在她眼前飛了似的,她的牙齒已經(jīng)掉光了,接近于孩童的那種笑讓我生發(fā)出從頭到腳的歡喜。她說,我的小寶呀,那些年我說的話應(yīng)驗了吧,連老祖家的事都要來投靠你了。如果不是老祖又說起,我也像是忘記了這些陳芝麻爛谷子了。我唯一知道的是,老祖交代的事情,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得辦好。臨走的時候,她又說,我的小寶啊,你要不要草簾子呢?老祖說,趁著我還能動。在她眼里,我還是那個喜歡睡新草簾子,喜歡聞稻草香味的毛孩子。她咧著一顆牙齒也沒有的嘴巴,笑得開心,這一回有一點點想要討好我的意思,這感覺讓我很心酸,我抱了抱她。小姨說,她現(xiàn)在睡席夢思了。席夢思,老祖喃喃了幾遍,像是她被親人們嫌棄了一回。
后來,我跟姨們都叨念過幾次,要去看看老祖。卻是幾年未動身,直到傳來她去世的消息。足足一百歲的老祖,就這樣走完了她蹉跎的一生。靈位上,我看見她的名字中有一個“蘭”字,才想起外婆的名字中帶著一個“芝”。她們,或許就是高山深林中的芝蘭吧,遇見,歸去,寂于山谷,終會相見。
這個秋天,我在山谷里徒步,遇見蘭花,遇見靈芝,我總是想著,它們是她們的靈魂附著物。我走近、親吻它們,甚至很想帶它們回家,伸手過去,卻又不敢,想著,它們就是她們。人間那么多苦難,她們早已擺渡了自己和別人。它們就應(yīng)該靜靜地生活在這里,在無人的地方,各自美麗、芬芳。
特約編輯 驀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