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左岸:流水與詩
江水東下,它的流向是
被動的:大海,一個古老的符號,
一片巨大、凋敝的落葉。
——在這里寫詩,
我想象不可見的江底,有顆
磨圓的古老石子,
在不變的流向中審視我
長久的視覺疲勞:
“彼岸是山,此岸是平原”。
之后呢?
我打算破壞這陳舊而乏味的疲勞,
重組江水新鮮的美感。
它的聲音、形狀、速度里流出
變化莫測的語言,流出
記憶或幻覺中的
岸、天、風(fēng)暗藏的事物和能量。
所以,我必須扔出新的石子,
以此產(chǎn)生新的漩渦,
新的修辭:水,開花并噴射出更玄的
結(jié)構(gòu)、節(jié)奏、顏色、流向
和被忽略的美學(xué)——
我,
是隨時將被扔入江中的各種石子。
提燈
導(dǎo)航不需要明亮,它認(rèn)為
提燈是多余的。
現(xiàn)在我驅(qū)車夜行,決不會錯過回家。秘密,
就在導(dǎo)航的光波中,我看不見。
這個世界總是令我前后左右都迷失。
我熱愛的谷子、火、刀劍,它們
提著頭顱發(fā)出的明亮,從來沒有改變過
我的卑微:那些僥幸活下來的我,
唯命收拾廢墟。
現(xiàn)在我知道,過了王家坡必定是
李家坡、張家坡……
護(hù)村堤上,必定有陽雀與烏鴉,
一棵古樹,必定在堤內(nèi)生息。
車過江漢平原
南出峰巒起伏的秦巴后,我的恍惚更加嚴(yán)重。
車輪軋在它的胸口,
柔韌里,帶著強(qiáng)大的黏性和拉力,
時空,也止不住搖晃——
紅磚房在落色,白楊樹在落葉,凌亂的炊煙落在
無邊的寂寥里。
風(fēng)一喊,回聲空蕩:
多少人在音中離去,在光中消失;
多少棉花、稻子、石油,從灰潮土中出走,
留村莊抱著空心;
多少榮耀過往,而我的車輪繼續(xù)。
像久病不愈而習(xí)慣沉默的人,
任長江流過,任漢水流過,任所有的旱澇
將它身體崩裂成河。
不打擾天空做客的鳥,不打擾我
停在洪湖入口處,
看淤塞的內(nèi)荊河,流水羸弱,河口朝天。
電影院
發(fā)生過的事件從不在現(xiàn)場,它作為講述者
卻深陷其中——水銀,
攤開即為螢火:從蠻荒到繁華,鄉(xiāng)村到都市,
所釋放的時空全是波光,足夠扇動
翅膀里的一切愛恨情仇。
在它不能自拔時,我突然醒悟——
我不是蝴蝶,不是超人或孤勇者,但眼睛說
保持寬容吧,腦海畢竟已留下
無法刪除的回路:
作為被動植入的閑置片段,我用于
緩解情緒。以至多年后
仍為自己的天真善良,保持微妙的欽佩。
當(dāng)它從地標(biāo)、矚目者,退守成
破舊樓道里的低吟,我裝作早已洞穿了世事,
暗噙淚水,擦身而逃。
白雪辭
風(fēng)無根,曠野無家,它
懸空,搖搖欲墜,薄薄的身子里裹著
無邊的空涼。要不,
世上怎會有那么多的傳說絕跡,那么多
尋不到身世的孤兒。
它路過的一扇窗內(nèi),
綠蘿是綠的,紅梅是紅的,一張黃皮膚的臉
是白的,像涂滿了雪,
像有無窮盡的雪,從胸中涌出。
——連祝福都是白的,連悶在嗓眼里的咳嗽都像
裸在大地上純潔的傷疤。
在太極峽等霜降
我們被懸空而并未察覺,宇宙
一直在拎著我們走向深淵。
只有在高空,
我才能看清青龍山與黃龍山的根基交匯處
陰陽纏繞的秘密。
而抬頭的空茫中,有看不見的事實:
巨大恒星被黑洞吞噬后,再從白洞新生。
霜降準(zhǔn)時來臨,地球準(zhǔn)時出場,
我在這里游覽也是準(zhǔn)時的:
我們都被某根線提著,
包括一只蜜蜂,它的來去都是準(zhǔn)時的。
玻璃棧橋是太極峽懸空的道具。
天熱了,天涼了,
站在橋上,我正演繹某種身不由己的交替。
漁舟唱晚
借我漁舟,又能唱出什么?
借我晚霞、白鷺、蘆葦,
從孤獨的江水與腐敗的漁網(wǎng)里,聽到懷念或失落?
歌者更弦,碼頭長久無家可歸,
它抱緊船繩勒下的記憶,
穿過漁人的掙扎、上岸、遠(yuǎn)去,進(jìn)一步體會
拋棄和遺忘。
像要取回漁舟的骨架穩(wěn)住我的身子,風(fēng),
在歷史與現(xiàn)實間來回擺渡。
被漁人燒過心的酒
也返轉(zhuǎn)來,為清冷的喉嚨添些許熱度。
而天河中制造的淚珠并未減少,
我仰望、承接、啜飲,
拍打起誰也不知道終點的曲謠。
聶升舉,有作品發(fā)表于《詩刊》《詩歌月刊》《詩選刊》《綠風(fēng)》《長江叢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