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小燃反復(fù)跟我說,他一直在沖我招手,不許進,不許進,路上還拉著警戒線,擋著防撞桶,你就那么一下子闖了進來。
我說,你招手那么起勁,我以為是路邊飯店招攬生意的伙計。
那天,在那條空無一人的礫石路上,小燃追了我約有五里地,四野的寂寥與迫到路中央的濃綠讓我收回了踩油門的腳。小燃從車后跑過來,經(jīng)過車窗時,用手扶了一下草帽,扭臉沖我笑了一下。等他來到路中間時,又換了一副神情,小圓臉繃得緊緊的,雙手一伸:“停,前面沒路了。”
這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只一眼,我便知道自己不喜歡他。他擋在車前,風灌進他的紅色背心和藍色短褲,黃色草帽遮住了他的額頭,我看不清他的眼,只注意到他左眼下方有道淺色的疤,閃著光澤,像根魚刺,這與他稚嫩的面容并不相配。
我下車抽煙,半倚著車門,用手擋著風點火,火苗一躥一躥,老對不準。一只手強伸過來,扯下我嘴里叼的煙,掉了個頭,又塞了回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之前點的是煙嘴,可我不在乎,用胳膊把男孩的手擋了回頭,重新倒叼著煙,過濾嘴終于是點著了,耀眼的火花在指間跳躍,我盯著那光,直到它消失。突然沒了吸煙的興趣,手指一松,煙掉在地上,男孩飛快地伸腳碾滅,他穿雙綠色的涼鞋,露著一排大腳趾。
車前并非沒有路,只是被伏地松侵占了。這些從兩邊山石里伸出的枝蔓在路上肆意地爬著,被車輪強行碾軋過的部位,蒼綠轉(zhuǎn)為枯黃。
男孩開始圍著我的車轉(zhuǎn),蹲下來查看它的底部,“這大切,底盤裝甲,內(nèi)褲都是鋼的?!彼恢皇址鲋y色的金屬格柵邊框,另一只手探到車底去很用力地敲。
這個場景非常熟悉。我頭回見這輛切諾基時,也是把頭探到車底去。背面、底部、側(cè)邊,我總對正常視線所不能及的地方有強烈的好奇,前些年跑去云南博物館看戰(zhàn)國?;~案時,別人驚嘆牛與虎的平衡,我卻蹲下來,歪著脖頸,從底部看到了塞到牛頭里的那團衛(wèi)生紙。
“敢不敢上山去撒野?”男孩似乎在跟車說話。我看到有片光斑在他的紅背心上跳躍,我捂住右手大拇指上的戒指,光斑消失了。
我試圖從路邊的指示牌上找個地名定位一下此地,卻發(fā)現(xiàn)藍色路牌上打了大大的黑叉。不遠處,一只雉雞拖著長長尾羽信步穿過馬路,隱入幾株馬尾松后。在它上方,灰喜鵲叼著毛毛蟲展翅掠過。
“小孩,山上有什么?”
男孩很不滿我對他的稱呼,抬頭瞪了我一眼,我發(fā)現(xiàn)他臉上的疤痕是張貼紙,邊角翹起了。
“你看不見嗎?樹,都是樹?!蹦泻⒂糜沂质持赴磯耗樕系馁N紙,這只手的掌心纏著黑色的繃帶。
省界內(nèi)的山多是武夷一脈,樹沒什么稀罕的。男孩看出我的輕視,大聲說:“有棵老杉樹,幾百年了,樹杈上還有……有只船。”他指給我看,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山疊著山,樹壓著樹,視線的盡頭,盡是些模糊的綠色山影。
“是以前發(fā)大水時沖上去的,當時樹還沒這么老,它是扛著那只船長高的。告訴你,那可是一棵真正的神樹。”男孩在我身邊不停走動,換不同方位指給我看,“還沒看見嗎?閉上一只眼,一只眼比兩只眼看得遠,對,順著我的手指方向看?!庇袔酌?,他的手指貼著我右邊的太陽穴,他可能感覺我的墨鏡礙事,想幫我拿掉,我有些惱怒,用力推開他,很大聲地說看到了,他并不在意我的語氣,反而有些得意。
我無心去找那只掛在樹上的船,調(diào)成振動模式的手機在車座上閃著光發(fā)出嗡鳴聲,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接聽了,聽筒里涌出一陣嗩吶聲,我忙讓手機離耳朵遠了些。
“還有多久到,就差你了!”是我爸急吼吼的聲音,緊接著,手機被我媽搶過去,“別急,慢慢開,安全要緊。”
“為什么是嗩吶?婆婆喜歡吉他……”沒人有工夫回答我的問題,有人在嗩吶聲里大聲喊我媽,我媽應(yīng)了一聲,知道了,就來就來!又小聲叮囑我:“我知道你心里難受,可這種場合,你是長孫,還是要到場的。趕不上出殯,趕上午飯也可以。外地來了好多親戚,你露下面,也好叫他們挑不出理……”
爸在旁邊嚷:“叫他快點,他不來,誰扛引路幡?”
媽又把聲音壓低了點說:“要是實在不想來,就說是疫情封家里了,聽見沒有?!?/p>
掛斷電話。一切安靜下來。
我點開微信,把吉他曲《鏡中的安娜》又給我媽發(fā)送了一遍。我知道我媽沒時間看微信,即便看到了,她也不一定愿意找執(zhí)事的人更換背景曲,她夠累了,我家是大家族,她又是長媳,每位親戚來,都要陪著號啕大哭——我從內(nèi)心厭惡這樣的葬禮,沒幾個人是因為傷心才哭的,包括我媽。參加葬禮的男人們多數(shù)時間湊在一起抽煙打牌,臉上是一副總算能找個機會熱鬧一下的興奮。女人們則穿著油膩的圍裙在廚房里忙著燒火做飯——給活的人吃。至于我婆婆,她只能躺在那里,忍受這些喧鬧。在這種葬禮上,真正悲傷的人反而是格格不入的,大家都像臨時召集的演員,努力完成一套固定的流程,至于為什么要這樣做,沒人在乎。我和婆婆待在一起時,是巴不得其他人都消失的。
我出生時,婆婆就很老了,可她還是帶大了我。她的身子越來越彎,走路時像一座圓圓的小山丘在顫巍巍地移動。我藏起她的拐杖,讓她扶著我的肩,那時,我個子小小的,肩膀窄窄的,正適合婆婆扶。我們一起穿過小巷,去買新鮮的蓮蓬吃。上坡時,婆婆走得慢,手輕輕地掛我肩頭。下坡時,婆婆走得更慢,手重重地壓在我肩頭。
大學(xué)時,我跟風學(xué)會了彈吉他,寒假時,坐在火爐邊給婆婆顯擺,是齊秦的《外面的世界》。這時,婆婆已經(jīng)不能出院門了,她躺在床上,睡覺時微張著嘴,打著輕盈的呼嚕,像小孩吹氣球。有一回她突然醒過來,拍著我的手,迷迷糊糊卻很急切地說,火車是不是要開了,你怎么還不走?
婆婆是前日凌晨三點走的,我媽挨到天亮才通知我,她怕吵到我睡覺,又擔心耽擱我上班,只要求我在出殯的時候趕回去。他們不知道,我早辭了職,成天在野外游蕩,寫些零散的不值錢的文字,之前存下買房的錢也換了車。
我在家族群里發(fā)了信息,告知大家我不去送婆婆了。我還是不習(xí)慣撒謊,特別是拿疫情當借口——雖然現(xiàn)在很多人都這么干。有親戚苦口婆心,死者為大,什么事抵得上給婆婆送葬重要?我沒回,我和婆婆,關(guān)別人什么事?他們只是想送婆婆一程,而只有我,是想跟著婆婆一起走下去的。這兩日夢中,我都見到了婆婆,她從嘈雜的人群里溜出來,拉著我躲在一塊大石頭后面,有個坐在冰棺旁邊疊元寶的孩子發(fā)現(xiàn)婆婆不見了,大叫起來,大人們從牌桌邊懶洋洋地站起來,四下尋找。
婆婆在我旁邊捂著嘴笑。我扯著她的袖子,讓她安靜,可還是有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潮水般涌來一群人,婆婆被帶走了,她像個孩子一樣不情愿地扭著身子。我在她身后喊,婆婆,婆婆!她轉(zhuǎn)身,伸出手,手指微屈著,想跟我拉手。我沖上前去,她又推開我:“在別的地方等我。”她眨下眼,朝我無名指上的戒指努努嘴,“帶上我,走遠點,不讓他們找到?!?/p>
那枚金戒指現(xiàn)在就套在我的大拇指上,圓圓的一個圈,閃著金光,我能在里面看到變形的自己,草帽與墨鏡后面遮蓋的是我這幾天的邋遢痕跡。婆婆給我戒指時,我剛上大一,拖著箱子往外走時,她從屋里追出來,掏出個小福袋,很隨意地遞給我,說,留著吧,只剩下這一個了。當年,我有一大串,饑荒時,一個戒指能換一袋米。
我轉(zhuǎn)動著戒指,想象著婆婆就藏在里面,像拇指姑娘,或者更小。她傷心時總愛躲起來,十二年前爺爺走時,我陪她縮在樓上一間小屋里,窗外是震天的嗩吶聲,爺爺?shù)墓撞奶С隽嗽洪T,白花花的送葬隊伍在巷子里緩慢流淌。她倚著窗念叨:“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燒成灰,做成鞭炮或是煙火,‘轟一聲,大家都仰頭看,樂呵樂呵,這一世就算走到頭了?!?/p>
微信的家族群里,有人發(fā)靈堂的視頻,拍攝者離得遠,看不真切,全是一些跪著的背影,高高的白帽子。畫面的中央,有些男子在走動,應(yīng)該是請來的幫工,他們彎腰打開冰棺,把婆婆抬了出來,放在地上,然后蹲在地上七手八腳地給婆婆套外面的壽衣。
我把視頻截圖,放到最大,想看清婆婆的身影,手指在屏幕上劃動,無論縮小或是放大,只是一片混沌的色塊。婆婆似乎是不存在的,他們擺弄的也許只是一堆布料。
我開動汽車,車輪從伏地松上碾軋而過,后視鏡里,男孩在拼命招手,我用力地踩油門,男孩的草帽掉了,他撿起來拿在手里,追著車跑,我再次加速,男孩變成了一個小紅點。我沒有目的地,只是想找片僻靜的地方,村莊或是山林都行,我把戒指塞到嘴里咬,有幾次,差點咽了下去。
松枝在車輪下嚓嚓作響,在一條溝渠前,我急剎車,身子重重地壓在方向盤上。這條看似能通往山林深處的路被人為切開,時間應(yīng)該不長,溝壁還祼露出新鮮的紅土。我被四下濃烈的植物氣息吸引著,冒失地順著溝渠往左走,盡頭是一條湍急的河流,藏在大片灌木中,我掀開長滿勾刺的三角葉藤蔓,看見對岸有只野狍子在飲水。河的下游是一片沃野,一只黑水牛正從河中泅渡上岸,踏入大片綠色苔草之上。在更遠處,河水匯入湖泊,湖泊包裹著原野,蓼子花鋪了一地。
“就知道是這樣。”我沒頭沒腦地大笑了起來。
這幾年,我把生命的大部分時間消磨在附近的田野中,腦子里為它們繪了地圖,不錯過任何一季的景致,可這片區(qū)域卻單單逃脫了,它在我的眼皮底下出落得如此不凡。它否定了我的權(quán)威與努力,這讓我覺得一切都是徒勞的,可突然想到婆婆,旋即悟出了什么,這樣的秘境,正適合別離。
爸爸又打電話催我回去,語氣由兇轉(zhuǎn)為悲,他問:“是不是以后我死了,你也不會回來?”沒有媽媽在旁邊調(diào)和,我們的對話變成爭吵。我喊道:“你不懂,婆婆一直跟我在一起!”爸爸突然不說話了,很重地呼吸了幾下,掛了電話。
男孩撥開雜草鉆了進來,我猜他剛才躲在草叢中偷聽了我接電話,因為他很安靜,并沒有責怪我剛剛的突然離開。他蹲在我身旁,在草叢中摘了紅色的萢子往嘴里送。我搬起一塊大石頭擲到了河里,野狍子忽然抬起頭,豎起褐色的耳朵,一動不動,過一會兒,蹦跳著回了身后的密林。
男孩突然站起來,用一根樹枝指著對岸的山峰,喊口號似的說出一串話,等他說到第二遍時,我才聽清是“總有一天要出海,自由自在地活著,比任何人都要自由”。我側(cè)目看他,他頭頂?shù)轿叶?,估摸在一米七左右,臉上的疤痕貼紙脫落了一半,他不再按了,一把撕了下來。我順著他寬松的領(lǐng)口看了一眼,胸口處果然用彩筆繪了一道X形狀的疤痕。
“路飛嗎?”我說,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告訴我,他還有一件斗篷,在背包里。
我問:“樹上真的有船嗎?”
“當然?!边@個cosplay成《海賊王》主角的男孩拼命點頭,露著牙齒大笑起來:“萬仞之巔,樹梢之船,海賊王的平行世界?!碑斎唬髞砦也胖浪f的很多莫名其妙的話都來自動漫。
“那海呢?海在哪里?”我存心給他潑冷水,這種得了中二病的熱血小子,夢還是早點醒來的好。
男孩說,等這個河水漲到樹梢那么高時,船就能下水了。“雖然這只船有點破了,不過,我不會被打敗的,我會修好的?!?/p>
“你準備修好那只船?”我指著前方的虛空說。
“只要有一艘船,就可以拯救一切?!蹦泻⒄f。我又往水里扔了幾塊石頭,這個男孩除了裝扮和笑聲,一點也不像路飛,眼睛太小,牙齒太黃。真是災(zāi)難,我想。
“一個人太孤單了,我需要伙伴?!蹦泻⒆屛腋黄鹕仙剑钢肝翌^上的帽子,“你也戴了草帽,還有很酷的機甲?!彼f的機甲是我的車,我想這才是重點,他看中了我的車。
我當然不會答應(yīng)他,可他搶走了我的戒指,他把戒指舉過頭頂說:“我要讓末日火山摧毀它?!苯渲冈谒菩牡暮诳噹в骋r下,閃著幽光,我咬過的牙印很清晰,我真想把男孩像石頭一樣扔進河里,可我的手腳卻好像失去了力氣,只是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他很快就把戒指還給了我,我戴上戒指,同意送他一程,主要是我也想進山去看看,這個發(fā)誓要修好船去航行的狂妄小子,如何被現(xiàn)實碾成灰塵。
男孩很殷勤,用后背壓住一叢荊棘,給我開道。我不領(lǐng)情,讓他先走,他蹦跳著前進,有幾個萢子被他踩踏,紅色的汁液粘在他的鞋底。他就這樣登上了我的車,很豪邁地說:“出發(fā),伙伴?!?/p>
不能算是出發(fā),需要先掉頭,男孩說他要回到我闖進來的路口,把警戒線重新拉好,把錐桶擺好。他是接替他父親來看守這個道口的。
他把紅黃相間的警戒線纏在水泥電線桿上,嫌一圈不穩(wěn)妥,又拉了一圈,系在一棵香樟樹上,他小跑著拉線,在停頓的間隙說話,“這群破壞者,老變來變?nèi)サ?,昨天說挖掘機今天來,剛剛又說過完五一來?!?/p>
我坐在一塊橢圓形山石上看他干活,旁邊擺著一個大肚皮的透明水壺、一個移動電源、一個黑色雙肩包,看來這是男孩看守時的營地。從兩邊山石的橫切面看,這條馬路應(yīng)該是炸山開出來的,人類似乎可以隨意地侵略自然,給山掏個洞扎個眼什么的,順手極了。
男孩把一些碎石塊搬到路中間,風鼓起他的背心,他察覺風來了,便揚著下巴,閉著眼,把臉迎向風的方向,像是在迎接風的挑戰(zhàn)。
開車前,我又刷了一下微信,家族群里不再有人上傳葬禮現(xiàn)場圖片了。媽給我新發(fā)了語音:“出了點事,要改天了,你不用急著趕來了?!蔽掖螂娫捇厝?,沒人接。我給一個表弟打過去,他不等我問,便急急地說,來了一群人,堵在巷子里,不讓婆婆土葬,要火葬。
“婆婆還好吧?”我問。
表弟愣了一下才說:“不知道,她又不能說話,怎么知道好不好?”
我猜靈堂是亂成了一鍋粥,依爸的性子,一定是沖在最前面,爭執(zhí)起來,動手也是有可能的。他練過氣功,我倒不擔心他吃虧,只是想著這個時候,應(yīng)該要守護在婆婆身邊才好,她活著時,最怕與人爭執(zhí),吃再大的虧也只是笑笑。
我突然覺得倦乏,轉(zhuǎn)動著戒指,看著這個被亂石遮蔽的路口,這后面是連綿起伏的密林與湖泊,搞不好還有猛獸。天氣預(yù)報說這兩天還有暴雨,為什么要拉警戒線,就是警告遠離。如果當時我看到了警戒線,還會闖進來嗎?
“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家?!蔽蚁脒@是不錯的方案。陪男孩去修一艘掛在樹上的船,這事太不靠譜了。
男孩把收拾好的背包甩在地上,眉頭蹙成一團,“你答應(yīng)去的,不能反悔?!?/p>
我懶得理他,徑直回到車上,男孩在外面喊:“你一定要去,如果不去,這輩子都會后悔的?!钡人呓鼤r,又換了一副真誠的表情,“很快,這里就要變成水庫了。”
我有些驚異,怨自己愚笨,腦子里的信息被阻隔,早該想到,這片警戒區(qū)就是規(guī)劃中的水庫,早幾年新聞就報道過,夕渡,本省最后一個千年村莊即將沉入水底,有很多煽情的旅游推文,而我也是因此才刻意疏遠以至遺忘。
我裝出對一切了然于胸的樣子,同時,又明白了自己幾分,別人的導(dǎo)航是地圖,我的導(dǎo)航是感覺,我得學(xué)會拋卻所有的理性去信任我的感性,它指引我來的地方,無一不切中我最深的欲望?,F(xiàn)是,正是最好的時機,游人退去,村民遷走,一個騰空了的鄉(xiāng)村,正適合我和婆婆慢慢告別。
男孩見我松動,趕緊坐到了副駕上,雙肩包放在腳下,用堅定的語氣指路:“左拐,對,朝山那邊開?!?這是條土路,從兩座山中間的一處縫隙插入,光線很暗,有股陰寒之氣從四周滲入。
“沒我領(lǐng)著,你根本找不到路?!蹦泻⒕庸λ频奶е掳?,手緊緊握著安全帶,手腕在輕輕顫抖,安全帶時緊時松。
道越開越寬,可大坑小坑也越來越多,有幾次,我感覺輪胎碾了什么東西,想下去看,男孩抓緊我胳臂:“別下去,只管朝前開?!?/p>
我有些生疑,可也沒有堅持,這地塊顯然被人破壞過,有挖掘機碾過的痕跡,野草這兒一叢那兒一叢,焚燒過的黑色灰燼隨處可見。
直到開出這片區(qū)域,男孩的手才離開我的胳膊。他掏出大水壺,嘬著嘴巴吸水,只剩一點底了,吸不上來,他啪地按下壺蓋。
我握著方向盤的手紋絲不動,草地上遺灑的白色骨骸和未燒盡的冥幣透露了這片區(qū)域的秘密。每個村子都會有自己的墳地,遷村自然要遷墳,只是這片墳場的規(guī)模之大出乎我的意料。不過,想想又很正常,一千年的村莊,地下住的人當然要比地上的人多。又想到婆婆,如果不讓土葬,她跟爺爺比鄰而居的計劃就要落空了
我問男孩,是不是清明時遷的?
他反問,你怎么知道?接著又說,那時發(fā)生了很多怪事。他把水壺的蓋子啪嗒啪嗒地按著,講了幾則見聞。我問他手上纏的黑繃帶是怎么回事?他把手舉到面前,大聲說:“是同伴的記號?!?/p>
男孩說的同伴叫牛仔,去年夏天在河里游泳淹死了?!八麤]埋在這兒,在那邊山腳下。”男孩按下車窗,指了一個方向,就在那個小土坡下面,旁邊有片樟樹林。我看了一眼,又是一大片綠,在這里,綠是肆意的,也是讓人發(fā)膩的。
男孩又說,前些天,他從那山腳下過,有團藍色的火一直跟著他。“我跑它也跑,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我后來就不跑了。是牛仔的骨頭沒燒凈,不僅牛仔的,很多骨頭都沒燒凈?!?/p>
我不再說話,點了單曲循環(huán)《鏡中的安娜》,儀表盤上藍色的數(shù)字在跳躍,十點,正是婆婆出殯的吉時,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應(yīng)該有一支白花花的隊伍,跟在婆婆的棺槨后面,穿過一條僻靜的小道,抵達爺爺?shù)膲炆健D泻⒌拖骂^撥弄了一下腕上的電話手表,發(fā)了幾條語音,說的是本地的方言。中間他突然抬頭冒出一句,這什么曲子?我沒回答,過了幾分鐘,他就歪著腦袋睡著了,嘴微張著。我沒有叫醒他來為我指路,在岔路口,我選擇了通往村莊的路,我希望他多睡一會兒,直到我抵達村莊——比起去那座不靠譜的山,我更想來的是夕渡村。
在全世界有多少這樣的村莊呢?它們包裹在大山深處,能隔絕大多數(shù)外界的動蕩。六十年代,婆婆就在這樣一個偏遠的村莊里躲過了那場災(zāi)難。我小時候是聽那個村莊的故事長大的:狼拍打夜行人的肩膀,一回頭就咬斷脖子;獵人用裹了毒藥的內(nèi)臟誘殺野豬,除了人與獸的斗爭,還有叮咚作響的山泉水、用鐵桶吊在水井里的涼西瓜。
可現(xiàn)在,這個村莊和婆婆一樣,沒了呼吸,只是安靜地躺著。
按男孩所說,村子是在春節(jié)后搬空的,只是幾個月時間,大自然就派野草與動物收復(fù)了這片被人類操持千年的土地,石頭砌的矮屋塌了,野菊在水缸旁瘋長,幾根竹子頂破了豬圈,野貓在房頂灰瓦上躬身前行,幾扇碎了玻璃的木窗吱呀晃動。
男孩還在熟睡,歪斜著身子,頭倚著車窗,手里抱著透明的大肚水壺。我在村口一棵老樟樹下面熄了火,這棵裹著紅布的老樹,樹冠宛如一只仰天啼叫的大公雞,它的羽翼遮蔽了半個山坡。從車里出來,我繞樹走了一圈,低處的樹枝上系滿了紅色的祈福綢帶,高處的枝頭是系了磚頭扔上去的?,F(xiàn)在,紅布條褪色了,支撐老樹的一根鋼管倒了,碩大的枝丫垂在土里,樹的頂部,棲息著一群八哥,黑亮的身子踩踏油綠的葉片。
這樣的散步是艱難的,我的腳步落在了這一處,便不能落在那一處,無論我踩踏哪一塊,都無法再次與它相遇。我跳進小樹枝捆綁而成的柵欄,從幾間堂屋里穿梭而過,陽光的熾熱與土屋的陰冷輪番襲擊著我,在一面貼滿牛糞的泥巴墻前,我停下來,端詳每一個大塊頭的區(qū)別,聞著它們散發(fā)的泥土與青草的味道。很難相信,這個大山深處的村莊還保留著晾曬牛糞當燃料的習(xí)慣,我想從牛糞與墻的契合程度查驗它們的年代,卻從縫隙處發(fā)現(xiàn)了白色的膠泥。
路過祠堂前寬大的操場,繞過三四棵歪歪扭扭的棗樹,我在木頭搭的四面透光的廁所小解,到一半時,把門踢開,在這片天地里,所有的門都是多余的。
村子的低處是河流,岸邊倒置著幾艘木船,船板朽爛,青草從破洞里探出來,水流不疾,碧綠的水面上不時泛起一串氣泡,河邊幾塊青石光滑圓潤,我猜測這是淹死牛仔的水域,因為那旁邊立了一個不許游泳的警告牌。
男孩睡醒了,在按車喇叭,棗樹上掠過一群麻雀,我回望小山坡上的那棵老樟樹,我走了許久,卻原來并沒有多遠。
往回走,遠遠就看到男孩,他坐在車頂上,兩條腿分得很開,一條腿支撐著胳膊,另一條在空中晃悠,他把手上的野果子拋到空中,張著嘴去接,果子砸到鼻子上,他用力地揉搓鼻子,一副睡醒了精力無處發(fā)泄的樣子。
見我走近,他拿果子扔我,力很輕,那果子沒到我跟前,就落了,是青杏。五月,村莊里的果實因無人看管更加繁茂,它們還不知道,這是它們在人間的最后一次掛果,恐怕是等不到成熟了,汛期很快就會來臨,當上游的閘門打開,這片土地將永遠失去果實。
“我有不好的預(yù)感,那些家伙,要來襲擊我們。”男孩繃著臉說,沖著空中掠過的麻雀揮了幾拳,然后躍起,抓住頭頂?shù)臉渲Γ斡浦实秸翗涞膫?cè)枝上。
我點燃一根煙,在樟樹旁邊的神龕旁坐下,陰影已經(jīng)從車上轉(zhuǎn)移到這邊了,遠遠地,能看到河水繞了幾個彎后,被一座大山甩在了身后。
男孩借著側(cè)枝攀上主干,幾個跳躍,上了更高處的樹杈,我抬頭,能看到他淺色的腳掌抵著深色的樹皮,他的背心被樹枝勾起,露出小麥色的脊背。
“正義是由我來決定的!”口號聲中,男孩又往上移動了幾根樹杈,有塊系著紅布條的磚塊掉了下來,砸在我旁邊的神龕上。男孩探頭來看,見我好好坐著,又接著往上爬,只不過動作小了許多,只有幾根踩斷的枝葉掉下來。
陽光一點點西斜,神龕內(nèi)青石牌位上的字清晰起來,是“樟樹大神之位”,牌位前插著幾根殘香,頂著一圈灰燼。
男孩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回到了低處的主干上,他把樹枝上的紅綢扯落一地。
“王大嬸從網(wǎng)上批發(fā)來的布條,賣給那些旅游的人,十塊錢一根。我們村的人才不興這個?!?/p>
“你不去山上修船嗎?”我希望男孩能馬上消失。
“我睡著的時候,你開錯了路。”男孩指著河流的上游,“萬仞之巔,樹梢之船,海賊王的平行世界在那邊?!?/p>
我站起來,仰望那座山。男孩坐在我上方的枝杈上,兩條腿搖晃著,十幾條紅綢被他用腳尖挑撥著,上面黑筆寫的人名皺成一團。
“你來晚了?!蹦泻⒄f,“原來這里可熱鬧了,那邊是條小吃街?!彼更c著,“就是牛糞墻那邊,有炒螺絲、炸香蕉、肉燒餅,最好吃的是米餃子配紅薯糊,韭菜豆干餡的,糊糊里有豬血、蘿卜干。我告訴你,村里有三家做米餃子的,只有白大媽家的最好吃,我們村的人都知道,可旅游的人都瞎買?!?/p>
男孩很用力地咽口水,他說,村里幾乎家家戶戶都開了農(nóng)家樂,他指點著灰瓦白墻,逐一盤點,李大嬸的炒米粉最有嚼頭,王麻子家的藜蒿炒臘肉最大盤。每到飯點,這村子里家家戶戶的煙囪都冒出煙,燒的柴不同,煙的顏色也不同,有黑煙、白煙、黃煙。
“你家冒的煙是什么顏色?”
男孩從樹上蹦了下來,指著河邊一座帶院子的房子說:“那就是我家,我爸整天忙,我媽在縣里開旅游公司,他們沒工夫管我,我家從不起火的。”
我們離開樟樹大神時,男孩弓著腰從土里掘出了青石牌位,他說等挖掘機從后山那條路開進來,房屋、樹木都會鏟平,坑也會被填平。
“這里的一切,就要消失。”他在空中畫了一個圈,手指停在萬仞山的方向,“只有那里不會?!?/p>
男孩上車之前跌了一跤,樟樹大神拱出泥土的粗大根莖將他絆倒,他的牙齒磕到嘴皮,血滴在地上的紅綢上,看不出顏色,只是一片濕痕,他左手撐地起身,右手還是緊緊抱著牌位。
“航海戰(zhàn)士是不會哭泣的?!蔽衣牭剿秃鹆艘痪?。
男孩像村莊的主人一樣指揮我,要我把車開進他家的院子:“晚上住我家,明天一早去萬仞山。”我拒絕了,可同時也答應(yīng)他,明天一早送他到山腳下。男孩擔心我提前走掉,直到看見我將車停到河邊,他才安心。
我時常在野外過夜,后座有張氣墊床,雖然伸不直腿,可蜷著還是寬敞的。今晚,我想獨自待在車里,婆婆一定會來找我。
有一陣子,男孩不見了蹤影,河里有輕微的水花,卻并不見人影。我看到那塊不許游泳的牌子,男孩的衣服就搭在上面。我有些悲哀,十幾歲的孩子從來不知道生命有多脆弱,他們還沒有把根扎進這片土壤,就有可能隨風而去。
男孩浮出水面時,我長舒一口氣。他在水里翻了個跟頭,一躍而出,將一條魚扔到岸邊,一尺多長的鯉魚,銀色鱗片。魚弓著身子蹦,到了河邊,再一用力,回到水里,尾巴一搖游走了。男孩又扔了幾條魚上來,陸續(xù)有魚逃跑。
上岸時,男孩很鄭重地告訴我,他的名字:張·霍比特人·夕渡守護者·深藍選中的人·燃。
“張·霍比特人·夕渡守護者·深藍選中的人·燃?!蔽抑貜?fù)了一遍,居然對了。我想起少年時躲在被窩里用手機看斗羅大陸打王者榮耀,我們這代人的成長是跟網(wǎng)絡(luò)分不開的,甚至很多價值觀直接就來源于網(wǎng)絡(luò)。是從什么時候,我對那些東西產(chǎn)生了厭惡呢?我不記得,只是覺得喧鬧,全是碎片在飛舞,讓我沒辦法思考。
面前這個男孩,他遲早要從二次元世界出來,三次元世界會把一切都敲碎的??纱藭r,他因為我叫對了他的名字而無比興奮,正在使出各種花招控水,用手拎著耳朵歪著腦袋單腿蹦跳,左耳,右耳,他轉(zhuǎn)著圈蹦,耳朵被揪離腦袋,像鐵皮玩具的發(fā)條把手。沒有水從耳朵里流出,倒是脊背上的水珠不能順暢地淌下,拐到了胸脯上,X形的文身圖案淡了,他還沒長胸毛,那些水珠便平穩(wěn)地滑到了小腹上,跟很多愛動的男孩一樣,他屁股干癟,骨盆窄小,雙腿修長。他知道我在看他,可并不在意,他極為隨意地套上衣服,嘴巴撇著,如同在干一件很沒有必要的事。我想,若是我不在,他恐怕會一直光著身子。
他哼著歌,在一棵柳樹下尿尿,光影在他身上游走。等他光著腳板踏著斑駁,開始清點魚時,臉上現(xiàn)出疑惑的神情,他朝四下看了看,撿起石塊打樹上的八哥。
“貓,對,是貓武士來過。”他突然笑起來,舉起魚在青石板上重重地撞擊,隨后,用一把生銹的菜刀剖魚,很費勁才把內(nèi)臟掏出來,等他把沾滿血的雙手放到河里去洗時,一只八哥叼走了暗紅色的魚內(nèi)臟。
他一直在說話,我因為懶得動才忍受著,一直是這樣,黃昏的時候,我干什么事都提不起勁。男孩說,他是從另一個星球上穿越過來的?!拔液团W卸际牵莻€星球很特別,在地球的核里,就是地球的種子,你明白嗎?”
夕陽在水里晃,我又把戒指放到嘴里咬。男孩在魚身上抹鹽,鹽是他搬家之前悄悄存下的,受了潮,結(jié)了塊,需要揉碎了才能用,生起火堆烤魚時,他講故事的興趣更濃了?!拔覀兊男乔蚪猩钏{,我倆的使命是守護天芽,就是地球的種子,等到地球死了,天芽就長大了,這樣人類才不會滅亡。對了,你可以叫我燃武士,或者小燃都可以?!?/p>
魚烤煳了,我咬了一口,肚子里沒熟,有血。小燃望著我,我只好吞了進去。他瞇著眼笑:“你可以選擇不吃的?!?/p>
媽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協(xié)商的結(jié)果是婆婆先火化再土葬。“哎,沒辦法,還是要燒,現(xiàn)在都這樣,躲不開?!?/p>
小燃從河里提水滅了火,幾只野貓圍攏過來吃我們剩下的魚頭魚骨,他托著腮看,指著其中一只黃貓,說那是白大媽家的,“是只老母貓,腿是被牛仔用雙節(jié)棍打瘸了?!?/p>
小燃撿了一個大魚頭去喂黃貓,另一只手撫摸著它的脊背,可黃貓并不領(lǐng)情,扭著身子,沖小燃齜著尖牙。
“有個性!”小燃沖它伸出大拇指,“明天帶你去萬仞山,好不好?”說著,他轉(zhuǎn)頭看我,嘴巴有點討好地噘著,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見,我沒見過小燃這種表情,有點發(fā)呆,下意識地點點頭。
小燃蹦起來,拉著我的手,說趁天還沒黑,帶我去祠堂轉(zhuǎn)轉(zhuǎn),他說旅游旺季,大吧車上的游人都愛在那塊紅底黑字刻著“白氏宗祠”的牌匾下拍照,現(xiàn)在雖然牌子摘走了,可里面那些大圓木柱子還在。
這座位于村中央位置的木頭建筑十分顯眼,之前我從旁邊路過時,就刻意避開了。我向來對高大氣派的祠堂提不起興趣。
“有個大馬蜂窩。”小燃比畫著,“牌匾取走的第二天,馬蜂就來安了窩?!?/p>
黃昏,馬蜂正在歸巢,巨大的黃色腫瘤垂在大門正上方。從老遠就能看見。
小燃蹲在墻角撿竹竿,我猜出他的用意后,幾次制止,他抿著嘴唇忍著笑,手下卻沒有停,他用一個撿來的黑色破塑料袋將兩根竹竿纏在一起。
“你不知道蜂蛹有多好吃。”小燃拖著竹竿走了過來,“你應(yīng)該嘗嘗野味?!?/p>
我奪過小燃手上的竹竿,扔到墻角,拖著他往外走:“帶我去小學(xué)看看,我下午沒找到?!?/p>
小學(xué)就在祠堂后面,是一排石頭砌的房子,圍墻上刷著標語,操場很大,立一根光禿禿的旗桿,還有兩個籃球架。小燃顯然對學(xué)校沒興趣,他抱臂倚在鐵門上,嘴里叼根蟋蟀草。
“沒人在這兒上學(xué)?!彼鲁霾?,吹開面前一只垂絲下來的小蜘蛛,“就是擺擺樣子,千年古鎮(zhèn),總不能沒有學(xué)校?!?/p>
我沿著操場散步,這不像沒人氣的地方,地上的泥巴踩實了,通往廁所的青石小道磨得光潤。
“有三年了,夏天,村里辦帳篷節(jié),人們成群結(jié)隊帶著孩子來,都擠在這操場上住,一晚上收上千塊?!毙∪紦炝艘桓鶚渲α脫荑F門上的蛛網(wǎng)。
靠墻的老槐樹上垂下兩根麻繩,系著一截木頭,我坐上去晃悠,遠處,萬仞山一點點將光線吞沒。小燃以為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很無奈地走過來。
“算你厲害,阿里巴巴的寶藏被你發(fā)現(xiàn)了?!彼叩綁?,有堆防雨布覆蓋的物件,布的四周都壓著石頭,他也不先搬開石頭,只是強行掀開一個角,露出里面的東西:蟲蛀的蓑衣和斗笠,裂了大縫的扁擔、斷了扶手的獨輪車、斑駁的鐵皮熱水瓶、碎了玻璃的鏡框……
我拎起一個鏡框,里面鑲著幾張黑白照片,泡了水,粘在一起,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在鄉(xiāng)村,很多人家墻上都有這種鏡框,深色的木框,印著牡丹花的玻璃后面夾著幾張全家福之類的合影,鏡框背面用麻繩系著,掛在釘子上,一掛就是一輩子,雨水從漏的瓦片里滴進來,照片遇到水癱軟一片,也沒人在意。
我“嘩”一下把塑料布掀開,目光落在幾個白瓷盆下撂著的一沓舊雜志上,是一九七八年的《十月》,封面雖然發(fā)黃,卻非常新。我抽出來翻看,紙頁之間摩擦得沙沙作響。
“假的?!毙∪紨[弄著一臺收音機,把開關(guān)擰來擰去。
“是挺假的?!蔽野选妒隆穭?chuàng)刊號扔了回去,內(nèi)頁全是白紙,有些紙頁還沒裁開。
小燃抬頭看了我一眼,繼續(xù)擺弄收音機:“牛仔從閑魚上搜羅舊物,然后賣給那些開民宿的,城里人都喜歡這些擺設(shè)?!?/p>
我問他,這些東西準備怎么處理?小燃說已經(jīng)有人要了,是鄰村一個開民宿的大學(xué)生,這兩天就開車來拉走。他拍著收音機的后蓋說:“人人都想到村莊找老物件,可鄉(xiāng)村早就沒有這些舊東西了?!?/p>
我掏出打火機點燃這堆舊物時,小燃并沒有阻攔,他反而有些興奮。“隨便燒,隨便燒?!彼檬稚戎鹫f,“不過,你得賠我八百塊錢,我本來可以賣一千的。”
火勢越來越大,我不肯挪步,滾燙的氣體把我的臉燒得發(fā)熱。小燃扯下我的墨鏡,我知道他早看我的墨鏡不順眼了。夜晚已經(jīng)來臨了,我不需要它了。
走時,小燃用尿燒滅火星,又在灰燼上壓了些土。我心里舒坦了些,這些舊物就應(yīng)該留在這所村莊,去到別的地方,它們永遠是流浪。
回來路過牛糞墻時,小燃問我,要不要把這個也燒了?他說這墻上的牛糞是他和牛仔一起貼上去的?!艾F(xiàn)在很多村莊都學(xué)我們,可他們都弄得太假了,連牛糞也是塑料做的?!?/p>
我不再說話,遠處傳來動物的叫聲,“呦呦——”“嗯嗯——”似乎是兩只動物在隔江對話。
“是山嘯鹿。公的呦呦叫,母的嗯嗯叫?!毙∪颊f,“現(xiàn)在動物少多了,前些天墳地那邊投了一次毒,野狗差不多全毒死了,拖拉機裝得滿滿的,說是拉到農(nóng)貿(mào)市場去了。”
他的聲音低沉起來,山嘯鹿的叫聲小了,且只剩下呦呦聲,母鹿像是跑遠了。
“他們還會再下藥的,這些動物一個也不能留。前些天我爸過來,我讓他帶出去好幾窩小貓?!?/p>
到河邊了,他說:“正好,帶你看個好東西,不過,不一定能看見?!?/p>
螢火蟲在河對岸的麥地里閃爍,小燃把腳伸到水里,因為水,周邊似乎聚了微光,顯出天地的輪廓。
“前幾天,我?guī)透赂抡液谒r,他跟我說,夜里不要點燈,我當時還覺得他是胡說八道?!毙∪颊f。
后來我才知道,小燃說的嘎嘎,是老太爺?shù)囊馑?,這位老人家住在江心島上,是下了決心不搬家的,他在島上種了油菜花,有頭散養(yǎng)的黑水牛,以前,村里經(jīng)常租他的黑水牛來當模特,臥在河邊的垂楊柳下,一天三十塊錢。
“前幾年你是見不到螢火蟲的,都被人抓光了。”小燃說,“我就是看這螢火蟲才明白了嘎嘎說的道理,它要不點燈,就不會成為目標?!?/p>
我抽煙時,扔給小燃一根,他過來跟我對火,臉龐離我很近,鼻尖碰到我的額頭,涼涼的,那瞬間,我閉上了眼,里面澀澀地痛。
“你有三十嗎?” 小燃坐在我身邊,抽一口嗆幾下??人宰屗纳ぷ幼兊煤芷婀?。
“二十七?!?/p>
“沒大我?guī)讱q。”他大咧咧地說,把剩下的大半支煙扔進了河里。這時,一串藍紫色的微光從水底升起時,小燃猛拍我的肩膀?!疤禳c燈!”他指著萬仞山方向喊?!澳氵\氣真好,剛來就看到了?!?/p>
微光是山上倒映在水底的,它們在樹梢上跳躍,星星點點,很快就消失了。水面恢復(fù)了沉寂,小燃的手卻一直搭在我肩頭不肯離開,他問我還記得牛仔的磷火嗎?
他不需要回答,兀自急急地說了起來:“樹梢上也有磷火,那棵老杉樹七八百歲了,都成仙了,嗯,那只船,那天你不是看見了嗎,就掛在它脖子上,它肚子上還有個大洞。 ”
“我知道你不信,等明天看見了,你就知道我沒騙你?!靶∪及涯R還給我,跑去撲打幾只飛過河的螢火蟲。
等我把氣墊床充好氣,鋪在后座上時,小燃回來了,他把螢火蟲裝在小玻璃瓶里,用柳枝編了個頭環(huán),那瓶子就綴在中間??吹轿遥蛷淖约侯^上取下來給我戴,討好的意味很明顯。我不要,推搡中,瓶子摔在地上,螢火蟲飛走了,我們都沒有去追。
車燈開著,把他的影子拉長。他虛張聲勢地說:“你不要鎖車門,有情況隨時呼救,我會保護你的?!闭f完,慢慢地走回自己家,似乎期待我隨時叫他回來。
外面起風了,隱約又傳來山嘯鹿的呦呦聲。我吞下一粒安眠藥,恍惚了許久,意識就向深處沉了下去。有貓鉆到車底,發(fā)出幾聲嗚咽,我從混沌中醒來,伸腳時碰到硬物,竟然是小燃縮在一角。我用手摸索他的方位,觸到他的后背,他團得更緊了,我摸到他的胳膊,很涼,毛孔豎了起來。我順著他毛茸茸的腦袋,找到肩膀,把他從墊子邊緣拖到中央來。小燃的身子觸碰到睡袋,就很自覺地抱緊了,頭緊緊倚著我的肩。
山里夜很涼,我用睡袋把小燃裹好后,便開了車門,往河邊走去,我甚至沒有伸出腳趾頭測試水溫,就一個猛子扎了進去。我向水深處游去,貼著水底游,尋找窒息的感覺,水的溫度隨著深度在變,越來越?jīng)?,我欺凌自己的肉體,隱瞞真正的觸覺,眼里涌出淚來,我一邊流淚一邊游。婆婆來了,她在我耳邊跟我說話,氣息吹拂著我,聲音困在水里,嗡嗡地亂響,我伸手抓她,她的衣角軟軟的,從指間滑走。我想,她是來跟我告別了,明天,她的身體就要化成灰燼了。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走呢?我不再劃水,只是靜靜地漂著,意識恍惚成一片空白……
江邊有喊聲,很啞,不像小燃的聲音。我爬上岸,看見一個黑影往車的方向奔過去。我跟上去,看見鉆進車里的小燃,他抱著睡袋縮在一角問我:“水猴子走了嗎?”
原來他一直在岸上看我游泳,他說在水里有兩個人影,一個是我,另一個是水猴子,“差一點抓到你了?!彼f,“我一喊,水猴子就放手了。”
水猴子就是水鬼,每個村莊里,都有水鬼的傳說,每條河流里,都有被水鬼抓走的人,這條流淌了上千年的河,里面到底有多少居民,誰也算不清楚。這次搬遷,它們怎么辦?小燃看見的或許是真的,這樣的事,在鄉(xiāng)村太常見了。而這次,我堅信,他看見的不是水猴子,是我婆婆,自小在江邊長大的婆婆,看見了水,自然是忍不住要跳進去的,或者她不放心我,她以前就嘲笑過我在泳池里學(xué)會的蛙泳,她護佑著我,在我迷離之際,把我推到岸邊的一定是她。
我讓小燃去前排坐著,我要補個覺,他挪了位置,扭過頭說:“我看錯了,不是水猴子,水猴子是有尾巴的?!?/p>
我背過身就睡著了,夢里婆婆喊著我的名字,跟我玩捉迷藏,我在村子里東奔西跑尋她,跑在祠堂門前,馬蜂窩砸到我頭上……小燃用一根毛毛草弄醒了我,車門開著,他油乎乎的手指捏了一個什么塞到我嘴里,我下意識咀嚼,脆皮下包裹著汁液,味蕾并不熟悉這種味道,可是卻立馬辨認出這源于新鮮的生命。
我從車里鉆出來,看見端著一盤炸蜂蛹的小燃,他歪著頭沖我笑,沒戴草帽,頭發(fā)油乎乎的,鼻子上蹭了煙灰,藍褲子的膝蓋上漬著泥巴,腳上只剩下一只鞋,光著的那只腳套個紅色塑料袋,袋子前面破了,露出半個腳趾頭。
他把那個豁了半拉的青花盤子遞到我跟前,很義氣地對我說:“要不是留給你,我一口氣都能干完?!?/p>
我離開了夕遞村,沒帶小燃,也沒帶黃貓。我憤懣的是自己的無力,大自然每天都在上演無盡的屠殺與掠奪,我無法真正地捍衛(wèi)什么。
后視鏡里,小燃站在原地,眼神有些無措,盤子里的炸蠶蛹冒著熱氣。
我也不看路,胡亂開著,繞過幾個起伏的小山坡,在一片紫云英花叢中,看見一只黑水牛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于是停了車,尋了過去,花叢的盡頭是片開闊的水域,有位戴著草帽的老太爺正劃條小木船往島上去,島上有間小木屋,門旁掛著咸魚咸肉,一只大黑狗在幾團漁網(wǎng)旁刨食。
我跟老太爺打招呼,他慢悠悠地把小船劃過來,讓我去島上坐坐。
上岸后,老太爺把一串咸魚塞到我手里,“年輕人,求你件事。”我猜到了老太爺托我的事,可大黑狗卻不肯離開,老太爺用棍子追著打它,它只是嗚咽地躲開。
“我八十多歲了,它才六歲。它能跟我一起死嗎?”老太爺把小鐵鍋的剩粥倒到碗里,招呼狗過來吃。
回到車上,我呆坐了一會兒,想起大黑狗眼里的淚,有些絕望,情緒是最無用的東西,只會讓人作出錯誤的決定。這就是世界,反抗的人會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和無力。誰又能真正改變什么呢?
我坐在一片油菜地里,拼命啃一塊壓縮餅干,哽在喉嚨吞不下去就硬塞,終于吐了,我趴在溝渠邊,眼淚鼻涕隨著胃里的黏稠液體一起落入水中。一群游得飛快的小魚聚攏又散開,這種叫走水佬的魚有一個白肚皮,炸起來很好吃。婆婆給我做過,我的婆婆,火焰會從什么地方開始吞噬她呢?她再也聞不到人間的煙火氣了。
清空了胃,我翻轉(zhuǎn)身,看頭頂?shù)脑?,云的形狀很像婆婆的臉,我開始回憶炸蜂蛹在舌尖的滋味。四下很靜,隱約中聽見貓叫,是小燃抱著貓來找我了嗎?我起身張望,成熟了的油菜地里,一只金翅雀棲在黃色的稈上啄食。我看到身后的土路上,有兩串淺淺的輪胎印跡,他跑得那么快,說不定待會兒就會冒出來。
整個早上,我一直在繞著萬仞山轉(zhuǎn)圈,我能清晰地看到那棵直插云霄的杉樹,它就在半山腰上敞著肚皮俯視我,填充的紅色磚塊有幾塊塌了,露出一個黑乎乎的小洞。我把車停到離杉樹最近的山腳下,從這里有條小道通到樹下,能隱約看見樹旁圍了一圈石頭,石頭上撂著幾塊舊木板。
家族群里有人發(fā)出視頻,婆婆出發(fā)去火葬場了,天下了小雨,大家擠在一輛大巴車上,沒有位置的人就站著。婆婆應(yīng)該是我們家族第一個被火化的人,這倒是離她變成焰火的夢想有點近了。我開始執(zhí)著地等小燃來,我想請他把戒指掛在樹梢上,樹梢上的星光跟焰火一樣璀璨。
小燃來時,我躺在江邊的柳樹下睡著了,他劃著船從江上過來,老太爺上午去托他辦事,他便把船借來用了,順便還借來了錘子、斧子等工具。
他大聲說:“你睡著了,怎么還流眼淚。”
我說餓了。他從背包里掏出一個塑料袋,舉到我跟前。
我嚼了一嘴炸蜂蛹,小燃蹲在旁邊說:“你沒必要生氣,在農(nóng)村,都是這樣吃的。要不,馬蜂得成災(zāi)?!?/p>
河對岸的山路上傳來轟隆隆的聲響,橘黃色的鏟車、挖掘機排成一長溜,正往村里開,豆綠的河水倒映著車隊,在藍天白云之間穿梭,有個男人在吼一首流行歌,節(jié)奏很快,聽不清詞。
“大黃貓呢?”我問。
小燃搖搖頭:“我去白大媽家找了,還去垃圾場找了,都沒見到?!?/p>
工程車開始干活了,夕遞村的上方騰起一片灰塵,他們最先推倒的是祠堂,這個夕遞村最高的建筑倒下時,我們一點聲音都沒聽到。
“這幫壞蛋,提前行動了?!毙∪加靡桓鴹l狠狠地拍打水面。
一聲清晰的貓叫,從汽車底下發(fā)出來,小燃鉆到車底,抱出一只貓,黃色的皮毛,卻并不是那只瘸腿貓。小燃高興起來,說,都是黃貓,說不定是那只瘸貓的孩子。又說他也記不清牛仔是不是真的把黃貓的腿打瘸了。
小燃把船上的工具裝進背包,他現(xiàn)在兩只腳都是光的,走路時像貓一樣沒有聲息。
他說:“走,上山,修船。”
小燃沒有走那條彎曲的山道,他走直線,從半人高的草叢中穿梭而過,山路不平,在幾個低洼處,我們都陷了進去,兩個黑色的后腦勺在青草中挪動。
我學(xué)著小燃的樣子,把身子貼在筆直的杉樹上,透過樹干的縫隙,去尋找那艘船,只能看見它的底部,卡在頂部的三根枝杈間,船板爛了,漏出一小片湛藍的天空。
小燃爬到杉樹的紅肚皮上,讓我?guī)椭涯景暹f上去,他脫了上衣,光著膀子,接過木板后,把它架在枝丫上。杉樹分杈少,枝葉又扎人,木板的移動并不容易,十幾分鐘后,我才聽到錘子叮叮當當?shù)穆曧憽?/p>
整個下午,小燃都在修補那只船。我繞著樹轉(zhuǎn)圈,從各個角度去看那只船,我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一絲船的特征,只是一塊卡在枝杈間的舊船板。到黃昏時,小燃從樹上爬下來,脊背發(fā)紅,頭發(fā)濕漉漉的,指甲里全是苔蘚。
我陪他去后山的桃樹上割樹膠,用一個破塑料桶攪和灰泥,他煞有介事地把桶拴在腰上,身子一弓一弓,像條毛毛蟲一樣蠕動著爬上去涂抹,我不太相信他真的能補上那些縫隙。有幾次,我聽見枝丫折斷的聲響,是他的腳踩空了,他發(fā)出短促的驚叫,我詢問時,他的聲音從高處落下來,“哈哈,我在樹上跳舞呢?!?/p>
我忍不住想嘲笑他,他太自命不凡了,真的以為自己能修好一只掛在樹上的船嗎?即便修好了,又有什么意義呢?牛仔永遠不會回來,他一個人駕駛這艘船能去哪里?我開始笑個不?!ψ约旱陌V狂,只是偶爾得了一個獎,便辭了職專事寫作,這事多少是受了婆婆的蠱惑,她說,人不能跟自己捉迷藏,你得干你愛干的事。沒飯吃,我的退休金也夠養(yǎng)活你。
這個豪氣萬丈的人,太不講信用,我這邊第一本文集剛交給編輯,她就走了,丟下我一個人,說好的,一直陪著我呢,都是謊言。這世上誰也不能陪誰一輩子。
小燃最后一次上樹時,我讓他把戒指掛到樹梢上去。他搖頭,這可是魔戒啊,你想好了。我捶了他一拳,他把戒指含在嘴里往上爬,等他從樹上下來后,神情有些呆滯,我們一句話也沒說,一前一后地往山下走,走到岸邊,便跳到河里游泳。那只黃貓從車后面轉(zhuǎn)悠出來,蹲在岸上瞅著我們。
河對岸冒出幾縷飲煙,是工人們在做晚飯。小燃鉆到水底去抓魚,身邊蕩起一圈圈漣漪,他從水里鉆出來,甩著頭發(fā)上的水滴。
“石頭縫里都是魚,一條鯰魚把我的手扎破了?!毙∪几呗曊f,接著一個猛子又鉆進水里,再出來時,他的手指死死夾著一條魚。
魚很小,小燃把它扔回水里,黃貓搖著尾巴走了。我們坐在河邊抽煙。老杉樹倒映在河里,修好的小船露出一角,是塊發(fā)黃的舊木板,突兀地杵在枝葉間。
“你猜我在上面看到了什么?”小燃捏起地上的紅土,按到手指的傷口上。“就跟推積木似的,我家的房子一下子就倒了,整個村子都是積木搭的……”
河水把杉樹的影子搖碎,我知道小燃把老樟樹的牌位放進了小船里,他拉開拉鏈時我看見了,他肯定還放了一些東西,他不說,我也不想問。
晚上,江心島上亮起了燈。小燃說老太爺走了,他去還船時聽說的,他的幾個女兒女婿帶著一群外孫在為他守孝,天亮?xí)r會請人來抬走老太爺,還會牽走那只黑水牛?!案赂乱凰溃诠肪驼也灰娏??!?/p>
起風了,柳枝打在臉上,烏云蓋住江面,天氣預(yù)報說的暴風雨終于是要來了。小燃催我走,“這種泥巴路,底盤再高也危險,陷在里面,我可不會幫你推。”
雨點下來了,很大,我說先送小燃回家——之前他告訴我,他家搬到了縣城。他想了想,說送到村口樟樹下就行?!拔野衷谀莾?,我看見他的車了,就是在工程車前引路的黑色大眾。”
小燃嘴上叫我走,自己卻遲遲不動,有閃電過來,我看見他微抬著頭,盯著老杉樹的方向,他在擔心那只掛在樹上的船。
上車后,小燃告訴我,剛剛那些木板掉下來了?!坝袃蓧K垂在樹枝上,有一塊落到河里了。”他突然笑了,“能看到它們掉下來挺好的,省得我以為它一直都在。”再過一會兒,他又嘆息起來,“主要是我手沒勁了,有幾個地方都沒釘牢,要是牛仔在,這船一定能掛在樹上?!?/p>
幾年前,小燃在他爸車上看到過水庫規(guī)劃圖,“萬仞山在水位線以上,牛仔說,我們可以把樹上的小船修好,以后來水庫游泳累了,就坐在船上玩。我說這不像船,就一塊破板子,他說我沒想象力,能浮在水面上的都是船。”
我把小燃放在村口,他堅持把大肚子水壺送給我?!拔覌尫且?guī)У?,我也不喜歡?!蔽覐暮髠鋷锝o他拿了一雙我游泳時穿的拖鞋,他趿上,腳后跟露在外面。
“深藍,還記得吧,那個我來的星球?!毙∪颊驹谡翗湎赂腋鎰e,我明白了自己為什么不喜歡他。他和我太像,沉迷些看不見的東西,比如一個人或是一座村莊的葬禮。
又回到了路口,一根警戒線虛虛拉著,小燃布置的石頭樹枝被挪到兩旁,路邊新增一個指示牌,四個滴著墨汁的黑色大字:禁止駛?cè)搿?/p>
山外沒有下雨,路旁一處農(nóng)莊前,有個小伙子站在“水庫活魚”的霓虹招牌前伸手攬客。馬路上車很多,路燈也特別亮,我有些不習(xí)慣,開得很慢,直到眼皮越來越沉,就把車停到一棵梧桐樹下睡著了。
夢里,我找到了婆婆的新家,四下一片紅色的鞭炮碎屑,墳頭上的引魂幡低垂著,有風過,紅綠兩色的布條輕輕飄拂。我盤腿坐在墓碑前,掏出手機,單曲循環(huán)《鏡中的安娜》,婆婆在石碑上瞅著我笑,那張照片是去年夏天,我給她拍的,背景是油綠的梔子樹葉,沒有花。我后悔沒有帶我的吉他來,夜很深,有野貓的叫聲,還有凄厲的鳥鳴,我猜婆婆一定睡不著,她果然推開墓碑走了出來,抱著一塊船板,揉著胳膊說:“怎么樹上有艘船,還掉了下來!差點把我的胳膊給砸壞了。”我重復(fù)男孩之前說過的話:“是以前發(fā)大水時沖上去的,當時樹還沒這么老,它是扛著那只船長高的……”
本省的新聞公眾號在2022年5月30日推送了那個千年村莊變成水庫的視頻,那塊砸在我婆婆身上的船板被沖上岸,萬仞山上的一棵小杉樹把它扛在肩膀上——這個細節(jié)是我把視頻截圖,然后放大數(shù)十倍看見的。
那之后的很多個黑夜,我寫稿累了,就抱著大肚水壺看那段行駛記錄儀上拷下來的影像:在切諾基靠近路口時,小燃笑著松開了警戒線,他的黃色草帽下有一小片陰影,襯得那道像魚刺一樣的疤痕格外閃亮。
至于那枚戒指,我還是時常放到嘴里咬,有幾次,它差一點就滑進了我的喉嚨。是的,小燃騙了我,他沒有幫我把戒指掛到樹梢,他把它藏在了大肚水壺里,或許他早就知道,那樹上的一切都會掉下來。
蘇苔,原名張慧娟,北京市作協(xié)會員,老舍文學(xué)院首屆高研班學(xué)員,北京師范大學(xué)與魯迅文學(xué)院聯(lián)辦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在讀。從事過記者、編輯工作。作品見于《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等刊。獲《北京文學(xué)》2021年度優(yōu)秀作品新人獎。
責任編輯 丁莉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