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西
這是爸爸講給瑞華聽的,一個關(guān)于水缸的故事。
故事的起因是爸爸和伯父打鬧,不小心砸破了家里的水缸。那是一個很大的水缸,是從瑞華的曾曾爺爺那一代傳下來的。水缸外層閃著琉璃瓦一般黃澄澄的光澤,不管用多少年都不見舊。
水缸雖然不是什么珍貴的東西,但是像爺爺家那么大的水缸(可以藏下兩三個人),買個新的還是要花不少錢。而且,它是爺爺家?guī)状藗飨聛淼?,就顯得珍貴了。那時候爺爺家很窮,所以,爸爸砸破水缸,就是闖了大禍。
“后來呢?”瑞華問爸爸。
“后來,我被你爺爺狠狠地收拾了一頓?!?/p>
“那伯父呢?他挨打了沒有?爺爺只打你一人嗎?”瑞華好奇地追問。
“他也挨打了,但他覺得自己很冤。因為水缸不是他打破的,而且,我差一點用石頭砸到他的腦袋?!卑职终f,爺爺重點懲罰了他,因為爺爺覺得,如果那塊石頭砸在他大兒子頭上,后果比砸在水缸上還嚴(yán)重。
瑞華笑了起來,覺得這個故事很有趣,他催促爸爸從頭到尾給他講一遍。
以下是爸爸的講述,發(fā)生在他九歲那年的真事。
自從水缸破成一堆瓷片后,母親只好用兩只鐵皮桶儲水??墒氰F桶太小,一桶水不等做熟一餐飯就沒了,她常常尖著嗓子喊我和哥哥去打水。
院子里沒有安裝水龍頭,得到院子外面的一個公用水龍頭那兒接水,再挑回來,來回有兩里多路。院子里的人家都集中在傍晚時分去打水,有的人家是大人去打水,但大多數(shù)人家都派小孩去打水。
只有我家,我和哥哥隨時都要去打水。哥哥常常梗著脖子罵我:“你真是個傻子,我寧愿你打破我的腦袋,也不愿意天天像驢一樣沒完沒了地打水。”
我不敢跟他頂嘴,只好“贖罪”似的一趟趟打水。屋門口的水泥地板上永遠(yuǎn)有濕漉漉的水漬。
我和哥哥像驢一樣沒完沒了地打了一個多月的水,母親卻沒有半點買新水缸的意思。她心疼錢,重新買一個那么大的水缸,需要花掉父親差不多一個月的工資。
哥哥更氣惱了,他大聲罵我是大傻子:“都是因為你,我現(xiàn)在要沒日沒夜地挑水。那個水缸是我們祖上傳下來的,傳到爸爸這一代就被你打破了。我聽媽媽說,爸爸要下崗了,他沒有工作就不能賺錢養(yǎng)我們了,你得賺錢給家里賠個大水缸?!?/p>
“你沒有責(zé)任嗎?”我受夠了他,忍不住對他大喊,“誰叫你搶我的東西,還打我的腦袋……”
“好了,好了,我也有責(zé)任,但主要責(zé)任在你?!备绺缯f,“我也會想辦法賺錢?!?/p>
“想什么辦法?”我問道。
“還不知道,”他說,“我可說好了,我們各干各的?!?/p>
我同意了。哥哥受我連累也挨了一頓打,但他卻沒有打我。住在院子最西邊的大鵬,每次他爸打他,他就打他弟弟。打得他弟弟學(xué)乖了,只要他犯了事,他弟弟都主動承擔(dān)責(zé)任,好不讓他哥挨打。
院子里住的都是一些做小本生意和打零工的人。大鵬爸爸就是打零工的,每天起早貪黑地干活。早上出門時,騎著人力三輪車,悄無聲息地駛過院子里的水泥地面,而大鵬和他弟弟還在睡夢中;深夜回來時,大鵬兩兄弟又在睡夢中了。
父親周末也會去打零工,他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一輛三輪車,天不亮就騎著出去了,但我和哥哥不知道他具體打什么零工。每到周六、周日,我們整個白天都見不著他。
我不知道去哪兒賺錢,能賺錢的活兒都被住在院子里的大人干了。晚上,我豎起耳朵偷聽父親和母親說話,看看能不能從中找到“商機(jī)”。我睜大眼睛看著低矮的瓦屋頂,黑色的瓦片沉默不語,沒有給我一丁點兒啟示。
父親總是在外面忙到很晚才回來。我躺在床上聽母親打開瓦屋大門的聲音,接著,又聽到父親嘴里嚼飯和喝湯的聲音,再后來就是打火機(jī)點煙的聲音。
一天夜里,我聽到父親說:“還是再買個水缸吧,天天讓他們兄弟倆來來回回地挑水,耽誤時間,沒空學(xué)習(xí)了。特別是那個小的,挑多了壓著不長個子。有了水缸,我早上用三輪車去拉兩趟就完事了。”
“哪里還有錢買水缸,你單位連工資都發(fā)不出了。這樣下去,不要說買水缸了,連……”母親后面的話哽在喉嚨里。
“那也得買,我再多打點零工,我還跑得動?!备赣H說,“無論如何得讓兩個孩子用功學(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才有出息……”
我滑進(jìn)被子里,把頭蒙住,哭了起來。哥哥在半夢半醒中翻身,踢了我一腳,我才止住哭聲。
我尋找一切可以賺錢的活兒,但始終沒有找到。哥哥每天放學(xué)后就和院子里幾個大孩子往外面跑,不知道他們在策劃干什么大事。
十月,進(jìn)入了臺風(fēng)季節(jié),動不動就來一場暴風(fēng)雨。若遇上刮臺風(fēng),菜市場的菜要漲價,家家戶戶要買菜囤著。還會停水停電,家里得儲水,備好蠟燭。沒了水缸,母親把家里的瓶瓶罐罐都搬出來儲滿水,連我上學(xué)時帶的水壺都灌滿了水。
一個周六的下午,突如其來地下了一場暴雨,大家都沒有做好準(zhǔn)備。暴雨下得最猛烈的那一陣,父親在外面還沒回來。
天空像個偌大的篩子往地面漏雨,雨珠跌落在院子里發(fā)白的水泥地上,像跳著腳的透明小精靈。兩只鐵皮桶放在原先放水缸的地方,被雨水擊打得發(fā)出激烈的嘭嘭聲。
我和哥哥無助地看著大雨肆虐,眼巴巴地盼著父親回來。我們想去把父親找回來,但被母親拉住了。她說,別去一個丟一個,到時候她還得出去找我們兄弟倆。
這時,大鵬的爸爸回來了。他把三輪車停在木瓜樹下,一口氣沖進(jìn)我家的瓦屋廊下,站在那兒往下滴水,像一把剛從水里撈出來的掃把。
他干的是蹬三輪車?yán)浀幕顑?。小縣城坐落在山里,交通不方便,貨物用小船沿河道運到碼頭,然后再從碼頭運往縣城的各個地方。碼頭逼仄,進(jìn)不了大貨車,于是,蹬三輪車的就都跑去碼頭拉貨。
大鵬爸爸仗著身材高大,身體結(jié)實,總能“搶”到一車又一車滿滿的貨。貨堆得像座小山,他整個人都被埋在貨物里,從后面看過去,好像是一車滿滿的貨自己在路上跑。
母親問他看見父親沒有。
“沒看見,估計他找到地方躲雨了?!彼卮鸬?,然后又罵老天爺雨下得急,“我剛才在陡坡那兒差點出事,雨太大,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貨淋濕了重得不得了,車子直往下滑,真是要人命!那個時候要是有一個人在后面幫我推一把,讓我分一半錢給他,我都愿意?!?/p>
“那你還是得注意點,不管下雨還是天晴,貨都別裝那么滿?!蹦赣H說。
“晴天還好,我就怕下雨天。”大鵬爸爸說,“下雨車輪容易打滑,坡陡得厲害,就怕車往后滑,連人帶車翻倒下去?!?/p>
他“噗噗”地往外吐口水,好像吃了沙子一樣,又用手來回拂掃腦袋上的頭發(fā),弄得水花飛濺。
天黑時雨才停下,父親像只落湯雞似的回來了,他把三輪車停在廚房邊上,在大鵬爸爸下午站過的地方,把兩只青魚一般的大腳跺來跺去,想跺掉那些雨水。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屋頂?shù)耐咂褚蝗汉趬簤旱聂~,在我眼前游來游去。我突然想起大鵬爸爸的話:“那個時候要是有一個人在后面幫我推一把,讓我分一半錢給他,我都愿意?!?/p>
有了!我激動得幾乎要喊出聲來,我想出了一個賺錢的好辦法:如果我去陡坡那兒幫人推車,拉車的人就會分一半錢給我。
我用腳碰了碰哥哥,壓低聲音說:“哥,我想出了一個賺錢的好辦法?!钡绺缢煤艹粒裁炊紱]有聽到。我只好捏住他的鼻子,他搖晃著腦袋,終于在大口喘氣中醒來。
“你干什么???不睡覺!”哥哥沒好氣地嘟囔,但在聽完我的賺錢計劃后,他興奮得一下子坐起來,“這真是一個好辦法,不光是大鵬爸爸,其他那些蹬三輪的人也是我們客戶?!?/p>
“哥,要是我們幫他們推上了陡坡,他們不給錢呢?”
“不給錢,我們就拿他們的貨。”
“哥,大鵬爸爸為什么每回都要拉那么滿滿的一車?拉少一點上陡坡就容易多了?!?/p>
“那些蹬三輪的個個都這么干,誰要是少拉一點,就怕貨主不滿意,一樁生意黃了?!?/p>
我和哥哥為想到一個賺錢的好辦法興奮了好久,直到聽到父親的咳嗽和瓦房大門的“吱嘎”聲傳來,我們才鉆進(jìn)被子里,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了。
我和哥哥準(zhǔn)備一等到下雨天就去實施我們的行動。我們擔(dān)心大晴天主動去幫忙,然后索要推車費會遭到拒絕。我們不想讓自己的第一次賺錢計劃破滅。
“我們要開個好頭?!备绺缯f,這件事不能讓父母知道,得悄悄地干。
我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心里越發(fā)覺得這件事情重要。
我和哥哥準(zhǔn)備先去踩點,雖然我們對那個陡坡一點都不陌生。我們站在陡坡下面,仰起頭望向坡頂那棵假蘋婆樹。我們感覺,那棵樹比在坡頂看時高出了好幾倍。
我們正在東張西望時,從右邊馬路駛來一輛舊摩托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直接往陡坡上躥,但立即變得像一匹疲憊的老馬,發(fā)出陳舊而徒勞無功的咆哮。
“我們要上去幫他推嗎?”我問哥哥。
“魔托車有發(fā)動機(jī),不用人幫忙,我們只幫蹬三輪的?!?/p>
那輛舊摩托車像個哮喘病人,喘息著爬上了坡頂,消失在假蘋婆樹后面。
踩了點之后,我和哥哥又等了大半個月都沒有下雨,卻等來了父親下崗的消息。家里的氣氛變得凝重,母親臉上的笑容沒了,回蕩在廚房里的哼唱聲也沒有了。
父親從早到晚看不到人影,只有夜?jié)u深時才回來。母親會在廚房里留一盞燈等他,給他熱飯菜,看著他吃完,又讓他喝一碗姜湯。因為父親自從上次淋雨后,時不時咳嗽。
然后兩個人開始說話,主要是母親在說,家長里短的,把院子里白天發(fā)生的事情給父親講一遍。父親喝完姜湯,打個嗝,從褲袋里掏出煙點上,慢悠悠地吸上一口,“嗯嗯”地應(yīng)著。
一股淡青色的煙霧從父親的鼻孔里噴出來,緩慢地飄散在空中。這大概是父親一天里最放松的時刻。有時候我會在這個時候醒來,身體緊緊地貼著墻,聽他和母親說話。
臺風(fēng)說來就來,正是院子里的人家準(zhǔn)備各種防臺風(fēng)措施的時候,我和哥哥卻興奮不已。我倆站在院子里高聲喊大鵬,大鵬在幫他媽媽往屋里拖雞籠子。他媽媽每天早上都在菜市場賣活雞(小市場只能擺半天攤),剩下沒賣完的雞就放在院子的墻角那兒,要刮臺風(fēng)了,得把雞弄到屋里去。
大鵬走過來,問我們有什么事。
“你爸回來了嗎?”
“他還沒回來,怎么了?”大鵬回答。
“沒怎么,隨便問問?!备绺缈戳宋乙谎郏D(zhuǎn)身就走了。我高興地跟了上去,留下大鵬一臉莫名其妙。
出門前,我和哥哥看了看布滿天空的烏云。我們對低得快壓著頭頂?shù)奶炜蘸軡M意,因為這意味著馬上就要下大雨了。我們穿著雨衣,戴著帽子,還翻出父親在木材加工廠上班時用的口罩戴上。
“防止被人認(rèn)出來,熟人都愛賴皮?!备绺缬淇斓卮蛄艘粋€響指。
我們朝陡坡跑去。
我和哥哥站在假蘋婆樹旁邊,往陡坡下面看,水泥路面泛著鐵皮般的冷光,陡得像老師畫在黑板上的一條斜杠。路上沒有一個人,連著陡坡的那條馬路,有個騎自行車的男人,彎腰弓背,兩條腿拼命蹬車,像踩著“風(fēng)火輪”似的跑了過去。
哥哥率先沖下了陡坡,接著是我。我們像兩只張開翅膀的海鳥,從空中俯沖下來,尖利的爪子從路面劃過。
“我們就在這兒等吧,大鵬爸爸還沒回家,他肯定在拉貨。”
“我們只幫大鵬爸爸推嗎?”
“不管是誰,只要拐上這個陡坡,我們都過去幫忙推,推到那棵樹那兒就問他要錢?!备绺绯强眉偬O婆樹指了指。我會意地點了點頭。
大雨下了起來,噼里啪啦地往下砸,不一會兒,路面就騰起了一陣雨霧,泡沫一個接一個地生出來,瞬間又消失了。一股股雨水從坡頂往下汩汩地流。我們的視線變得模糊,看什么東西眼前都像隔著一層雨簾子。
“哥,我都快看不清你了,你像一個穿蓑衣勾人魂的野鬼?!?/p>
“你才是野鬼!你是爺爺說的沒有腦袋的野鬼?!?/p>
“我有腦袋,你看,這就是我的腦袋?!?/p>
我伸手撫摸頭上的帽子,雨水順著帽檐從我的眉骨往下滑??谡钟譂裼謵灒乙话殉读讼聛?,滿臉都是水。
這時,雨霧里出現(xiàn)一個龐然大物,像一座小山似的,緩慢地朝我們移過來?!靶∩健痹絹碓浇?,把雨霧刺破了一個洞,探出來一堆比三輪車還要高的貨物。
“哥,快看!來了!他來了!”我跳了起來。
“做好準(zhǔn)備!”
“小山”近到了眼前,但我們?nèi)钥床磺宄湃嗆嚨娜?。他穿著灰撲撲的套頭雨衣,頭上纏著毛巾,臉被遮得只剩下鼻子和眼睛,雨帽的繩子扎在下巴底下,整個人幾乎和貨物融在一起,像一只灰色的松鼠藏在落葉堆里。他顯然不是大鵬爸爸,大鵬爸爸個子高大。
他開始爬坡,直起腰,用力蹬車踏板,但車子像一頭跋涉了七天七夜的老水牛,疲憊不堪。他“之”字形迂回往陡坡上爬,雨水仿若溪流一般從車輪下涌出來。他艱難地前行,讓人覺得他隨時都會從陡坡上滾下來,但他仍然在一點一點地往上移。
“哥,我們快去幫他推吧,他的車快掉下來了!”
“好,我們上!”
我和哥哥立即跑上去,左右一邊一個,埋著頭用力推三輪車。蹬三輪車的人明顯感覺到車子后面有人幫忙,他嘴里發(fā)出低沉的哼聲,速度快了起來。
雨珠密集地往下掉,在我們的雨衣和遮貨物的雨布上跳躍,傳來有節(jié)奏的嘭嘭聲。我和哥哥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全是漏洞,每一個孔都在漏水。
“小柏,等下我們問他要十塊錢,知道嗎?”哥哥對我說。
“他會給嗎?”我騰出一只手抹臉上的雨水。
“不給就把他的三輪車推下坡去。”
“好?!?/p>
三輪車終于爬到了坡頂,停在假蘋婆樹下。我和哥哥停下來,大口喘氣。
我朝蹬三輪的伸開手掌:“十,十塊錢,推車費?!?/p>
“什么?”蹬車的人仍然藏在雨衣里,聲音含糊不清。
“我們幫你推車,你得付我們十塊錢?!?/p>
“如果你不給錢的話,我們就把你的三輪車推下坡去。”我威脅他說。
蹬三輪車的人什么話都沒有說,只見他把雨衣帽子從頭上掀開,扯下毛巾,露出一張被雨水淋濕的蒼白的長臉。他的鼻梁筆直,深陷的雙眼看著我和哥哥。
是父親,蹬三輪車的人是我們的父親!
我和哥哥同時驚叫:“爸爸!”
“爸,你怎么在蹬三輪呢?媽媽不是說你找到一個好工作了嗎?”哥哥又氣又急,這是他完全沒想到的場面。
“是有一個不錯的工作,輕閑,但掙得太少……”父親說,“小楓,帶你弟弟回去吧!雨還大著呢?!?/p>
我和哥哥淋著雨,垂頭喪氣地往回走。父親把雨衣帽子從頭上掀開那一瞬間像慢鏡頭一樣,反反復(fù)復(fù)在我們面前播放。
哥哥罵我:“你這個傻子,還說什么不給錢就把三輪車推下坡去,結(jié)果是爸爸,你去推??!”
“你才是傻子,”我生氣了,推了哥哥一下,“都是你出的餿主意。再說,我哪里知道是爸爸!”
哥哥也推了我一下,我倆又笑了起來。我們一邊笑,一邊往家里跑,腳下濺起的雨水閃著冰白色的光。
母親知道了我和哥哥干的“好事”,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rèn)得一家人……”
父親回來后訓(xùn)斥了我和哥哥一頓:“你倆干的這事跟搶劫差不了多少,以后再敢這么干,我打斷你們的腿!”
我和哥哥很不服氣:“我們付出了勞動,怎么跟搶劫一樣?”
“你們沒有征求別人的同意,主動去幫忙,幫完了卻伸手要錢,不給錢還要把車子推下去,這不跟搶劫一樣嗎?這不是乘人之危嗎?”父親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們。
我低下了頭,心里很難過。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和哥哥的第一單“生意”竟然是這樣的結(jié)果。而且,我們還差點“搶劫”了自己的父親。
“不過,這次因為你倆的確付出了勞動,淋著那么大的雨,幫忙推車,我就給你們五塊錢。下不為例!知道嗎?”
我踢了哥哥的腳尖一下。他也低下了頭,臉紅了:“我們不會把車子推下去的,我們只是說說?!?/p>
“說說也不行,這是在威脅別人,懂嗎?”父親說,“你倆要錢干什么?”
“買水缸!”我脫口而出。
“買水缸不用你們操心,你倆給我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考上好大學(xué)!”
我和哥哥挨了父親的一頓批評,但這件事卻啟發(fā)了母親—從那以后,每天放學(xué)后她都會派我和哥哥跟著父親去碼頭幫忙拉貨。
人們常常能在那條陡坡上看見我和哥哥、父親三個人的身影。大鵬爸爸見了,也叫他的兩個兒子去幫忙。
過年前,父親終于買了一個新水缸回來,跟之前的那個一模一樣。他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先去接水,用三輪車?yán)丶遥缓笤俪鋈ダ洝?/p>
后來,父親和大鵬爸爸那批蹬三輪車的都換了小四輪。隨著縣城的發(fā)展,碼頭擴(kuò)建了,修了好幾條路,通往縣城的各個方向。蹬三輪車的人就做了別的事,比如,父親買了貨車,做了一名貨車司機(jī),在每個市縣之間來回往返,運送瓜果蔬菜。
幾年后,院子里統(tǒng)一安裝了自來水,但我家依然用大水缸儲水。直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院子拆遷了,所有的人家都搬到了安置小區(qū),水缸才被哥哥收藏起來。
爸爸的故事講完了,瑞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腦海里一遍又一遍想象爸爸和伯父給爺爺推三輪車的情景,還有爺爺掀開雨衣帽子的那一瞬間,兩兄弟驚呆了的樣子。
他覺得既好笑,又感動。爸爸也跟著他笑,笑著笑著,爸爸的眼淚就流出來了。他一邊擦眼淚,一邊嘆氣說:“那時候家里真窮呀,一個水缸對我們家來說真的很重要,現(xiàn)在日子好了,你爺爺卻不在了……”
“我覺得爺爺還在,你看水缸還在,還好好地在伯父家收藏著呢?!比鹑A摟住爸爸的肩膀,在他耳邊輕聲說,“爺爺永遠(yuǎn)都在我們心里?!?/p>
爸爸點了點頭,也伸手摟住了瑞華。
瑞華十一歲生日那天,伯父來家里做客,瑞華問起那個水缸的事。伯父笑著說,那個水缸是瑞華的曾曾爺爺傳下來的寶貝,很值錢,如果瑞華喜歡的話,等他考上大學(xué)時送給他做禮物。
瑞華笑著看了爸爸一眼,爸爸也笑了起來??磥?,伯父還不知道瑞華已經(jīng)聽說了那個關(guān)于水缸、兩兄弟以及他們父親的故事。水缸值不值錢,瑞華不知道,但他相信伯父說的話,它的確是一個祖?zhèn)鞯膶氊悺?/p>
發(fā)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