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飛
中國人的浪漫,是從稱呼一件事物開始的吧。
詩人需要夸張,便寫道“燕山雪花大如席”。對燕山當?shù)匮┗ǚQ呼的直白讓我們知道他在夸張什么。當需要浪漫,古人便給雪花起了許多雅稱:玉龍、瓊花、仙藻、瑞葉、寒英、銀粟、六出花……竟然多達三十種。
雪花是多么惹人喜愛啊,古人覺得給它一個雅稱美名遠遠不夠,開始用審美的眼光和心靈多多地稱呼它,在這里叫它“凝雨”,換個場景又叫它“寒酥”……叫著叫著,連聽的人、看的人也動了心。這就像喜愛一個人,今天你在信中稱呼她“寶貝”,明天又在信中稱呼她“小鴿子”,后天呢,當然會有新的稱呼。
這就是浪漫。浪漫是從一份真摯深沉的喜愛開始的,對物、對人喜愛得不得了,連稱呼也要最好的、最美的。浪漫充實了我們的喜愛,豐富了我們的感情,也仿佛神話了彼此的時空:我們在同一個時空里,又能夠去往更理想、更美好的時空。對一件事物來說,一個稱呼并不夠,多出另外一個浪漫的稱呼,就好像延長了我們的審美,也延長了這件事物的生命。浪漫是對恒久的期盼,是對人生苦短的反轉(zhuǎn)。
“朝來試看青枝上,幾朵寒酥未肯消。”當你讀到這句詩,懂得“寒酥”說的就是雪花時,你會覺得這雪花是你曾經(jīng)熟識的雪花,也是重新喚起你審美和喜愛之情的雪花——你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和新奇。尋常的叫法遲鈍了我們的感覺,浪漫的稱呼又使其敏銳起來。
浪漫是一次又一次的呼喚,充滿愛意的、深情的呼喚,喚醒人與物、人與人的關(guān)系,也喚醒生命與生命的珍視和陪伴。浪漫是對庸常事物的重新命名,是對僵化狀態(tài)的重新激活。所以為世間萬物命名的詩人必然是浪漫的,如果一個詩人寫出的詩篇讓我們感到味同嚼蠟,那是因為他弄丟了浪漫,不再是一名真正的詩人。我們中國人懂浪漫、愛浪漫,也創(chuàng)造出浪漫。
最好的浪漫是生的浪漫,活生生的,化腐朽為神奇了。當古人稱呼雪花為寒酥時,你會想象是不是天上的仙女在食用雪花酥,簌簌地飄落下這些碎末,紛紛飄落到你眼前的樹枝上……這樣想象的時候,你得到的不是一個動聽的稱呼,而是一個更多層的、更闊大的、更有生命力的世界。庸常的雪花會融化,而神奇的寒酥不會,它們深深地落在你的記憶和感受里。浪漫不是僵死的技巧,而要帶來一種召喚生命的清新之風。浪漫是春天的綠手指,而不是冬天的北風寒冰。當你學會稱呼雪花為寒酥時,那些已經(jīng)融化的積雪也重新蓬松散開,飛揚成活著的雪花、擁有靈魂的雪花。
浪漫自然是一種相信,相信萬物有靈、萬物皆美。
我們中國人極致的浪漫是生對死的懷念、生對死的繼承和延續(xù)。我們會給像李白那樣的詩人守墓、獻花、獻美酒,還會記得他的好朋友杜甫也愛酒,就一次獻上兩瓶酒,一瓶“給李白”,另一瓶“給杜甫”。這種生者對逝者的懷念和惦記浪漫得不得了,令人動容和贊嘆。我們對清明節(jié)的情感寄托也浪漫得不得了。我們鄭重地前去跟逝去的親人說話,說心中的愛和希望,說后來的美好和未來的幸福,好像我們還能為他們換新衣、斟美酒,逝去的親人早已替我們?nèi)淌芰伺f日子的苦,新生活的甜也要跟他們分享。逝去的親人并沒有死,而是活在我們的身體里、生活里和世界里。
這種浪漫突破了生與死的界限,是對天地人生更大的相信。浪漫使我們活得美好快樂,更使我們活得富有力量和信念。筆斷意連,生死不絕——有人說,這就是我們中國人獨有的浪漫。
(編輯 兔咪/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