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紅
一、“言”“意”釋義
“言”與“意”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占據(jù)著重要地位,有著深刻而豐富的內(nèi)涵。言意關系最初體現(xiàn)在言對意的表達上,這是一個漫長的命名的過程。中國的哲學思辨思維正是在這個過程中產(chǎn)生并不斷發(fā)展起來的??梢哉f,言意關系問題對中國哲學所產(chǎn)生的推動、促進、反思作用,有著重要的意義。
從言的甲骨文字形來看,“言”的下面是“舌”字,上面有一橫表示語言是從口里出來的?!把浴笔菑埧谡f話這一含義的象形,它的本義是指稱張口說話的動作,后來它的意義逐漸引申為交流、交談、溝通。隨著時間的推移,言的內(nèi)涵進一步引申發(fā)展,“言”字表示人們?nèi)粘I钪袀鬟f信息所使用的話語,這些話語表現(xiàn)在書籍、竹簡等載體上,就是語言文字。
“意”的部首為“心”字底,從文字的結構來看就可以知道它與人的心理活動密切相關。《說文解字》曰:“意,志也?!薄洞呵锓甭丁ぱ熘馈份d:“心之所謂意。”由此可知,意是與人們的心理狀態(tài)、精神活動等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所以,意是人的一種主觀感受,一種內(nèi)心活動,一種精神狀態(tài)。它必須依靠語言這種途徑表達出來,以便于溝通和抒發(fā)情感、情緒等心理活動。《莊子·外物》載:“言者所以在意。”莊子在這里將言與意對應起來,于是便產(chǎn)生了名?!墩f文解字》中對“名”的解釋為“名,自命也”,現(xiàn)在一般將命與名連用,命名即用一個字或者詞來傳達相關的意義。需要注意的是,名是將相對有限的、固定的語言去對應無限的、不斷變動的意義。名需要用語言去反映、表達心意,但意作為一種主觀的心理活動與情感體驗,是無法受語言限制的,是無法用有限的語言去完全一一對應的。
雖然意義不能用語言去限制并且一一對應,但意義依舊需要用語言去表達。用言去表達意,自然就存在一個命名的過程。為了解決命名過程中語言與意義之間的矛盾與沖突,文字的指示范圍不斷擴大,一個單獨的字或詞不再單獨指涉一個單一的意義。隨著人類抽象思維的不斷發(fā)展,語言文字的新的引申義不斷出現(xiàn),使造字初期語言與意義一一對應的局面開始打破,尤其是發(fā)展到現(xiàn)在,一個單獨的字詞往往具有多種含義。例如,“道”這個字,造字初期指道路,后來逐漸引申出途徑、道理、規(guī)律、方向、方法、道德、思想、技藝、言說等意義。在哲學領域,道通過老莊的抽象思辨,逐漸演變成了一個世界本源,或者說天地自然之理的代名詞,至今為止已成為中國古代哲學中特有的概念,對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藝術、宗教等領域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梢哉f,正是因為文字含義的不斷引申,促進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不斷向前發(fā)展,使人們對世界的抽象認識不斷深入。長此以往,人們對世界的認識便會實現(xiàn)質(zhì)的飛躍,并且不斷獲得突破;人們對語言文字的不斷研究和運用則推動了人類言意觀念的形成,深化了人們對言意問題的探索和對言意關系的理解。
二、“言意之辯”理論溯源
“言意之辯”最早在先秦哲學著作和經(jīng)典文獻中就被屢次提及?!赌印そ?jīng)上》載:“執(zhí)所言而意得見,心之辯也。”墨子認為語言可以表達出萬事萬物發(fā)展變化之理?!肚f子·天道》載:“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边@就是說,語言難以傳達出變幻莫測的幽微深奧之意?!吨芤住は缔o上》也提出同樣的問題,即“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及至魏晉,由于玄學上清談之風盛行,“言意之辯”成了當時的熱門話題,言究竟能不能盡意為人們普遍關注,因此言意問題便成為玄學名理的重要問題。魏晉時期的玄學家們熱烈地討論過言、象、意的問題,并先后形成了以歐陽建為代表的“言盡意”派及以王弼為代表的“言不盡意”兩大派別。當然,以王弼為代表的“言不盡意”派在當時占據(jù)主導地位。
魏晉時期的“言意之辯”主要論述的是語言能否準確全面地傳達意義這一問題。認同并支持“言能盡意”理論的是歐陽建,他在《言盡意論》中批評了當時盛行的“言不盡意”論,進一步論證了自己的“言盡意”論。根據(jù)魏晉理論發(fā)展的邏輯順序看,“言盡意”論比“言不盡意”論出現(xiàn)得更晚,它更多是對“言不盡意”論進行批判反思、撥亂反正的產(chǎn)物。從宏觀上看,魏晉時期的“言盡意”論因其自身局限性,在當時并不被大眾所廣泛接受和認可,“言不盡意”論才是當時的主流論點,為人們普遍承認?!耙狻痹谖簳x時期更多被解釋為玄學真理,其具有無限的超越性,幾乎已經(jīng)達到了“無”這一至高境界,因此言總是不能盡意。與此同時,“意”這種無限趨近于“無”的至上追求必須要以“言”這種“有”的方式來表現(xiàn)方能讓人感知,因而言一定程度上能達意,卻無法盡意。所以,言與意二者也并不存在根本對立,二者是相輔相成、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至于郭象的“言不盡意”論,則主要體現(xiàn)在他對老莊的解讀與闡釋里,他認為:“至道深玄,絕于言象,不可以心慮測。”而《老子》在揭示道作為不可言說的本體時更是開宗明義:“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庇纱丝梢?,魏晉時期的“言不盡意”論是糅合并發(fā)展了先秦諸子的言意觀念的。
三、“言意之辯”論爭
我國自古以來對言意關系的看法就分為“言盡意”與“言不盡意”這兩種觀點?!把砸庵q”在魏晉時期主要指玄學家們圍繞語言和意義之間的關系進行爭論,最開始“言”是指人的語言,包括人類語言活動的整個過程及其結果。后來,隨著“言”這一詞義的不斷引申,“言”不僅指語言,還包括文字、符號、書信等用于記錄、傳達信息的媒介。因為文字、書籍等內(nèi)容歸根結底是由語言文字構成的,是語言文字的物質(zhì)呈現(xiàn)方式,所以“言”在廣義上可以包括語言、文字、符號、書信等一切人們可以用來傳遞信息的載體。而“意”側重于指人的思維活動、內(nèi)心活動及其結果,從廣義上講,“意”是指人對外界事物的認識和看法,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人的感覺、體驗、觀念、理解等心理感受和情感狀態(tài)。
(一)言能盡意
歐陽建所主張的“言盡意”論更多是從事物的名與實、言與理之間的對應關系出發(fā),認為語言是能夠完全傳達意義的。他的“言盡意”論主要是針對當時的“言不盡意”論提出的。魏晉時期,荀集提出“言不盡意”標志著“言意之辯”的興起,緊接著王弼又在荀集“言不盡意”的基礎上做了進一步的思考、拓展與深化,提出了一種解決言意問題的新方法—得意忘言。歐陽建在《言盡意論》中指出,“世之論者,以為言不盡意,由來尚矣。至乎通才達識,咸以為然”,由此可知,當時的人們是普遍認同“言不盡意”論的。與此同時,針對普遍存在的“言不盡意”這一現(xiàn)象,以歐陽建為代表的一些玄學家,對此提出了質(zhì)疑,極力主張并推行“言盡意”論。
歐陽建在《言盡意論》一文中對“言不盡意”論提出了疑問。他首先指出了語言在傳遞信息、交流感情、文化傳承中的重要作用。接著,他進一步肯定了“言能盡意”這一觀點,他著重論述了名與物、言與理之間的對應關系。也就是說,指涉外部世界的物和作為普遍規(guī)律的理都是客觀存在的,不論人們是否對其進行命名,它們都是客觀存在著的,不因語言、名稱的轉移而轉移。雖然他承認物與理的客觀實在性,但他并不否認語言具有的明理辨物的功能。他還認為,“夫理得于心,非言不暢。物定于彼,非名不辨”(歐陽建《言盡意論》)。在這里,他所謂的“言”“名”“稱”指涉的就是廣義上的“言”,即語言符號系統(tǒng),而“形”“色”“理”“志”則指代“意”,則是語言所指涉的意義系統(tǒng)。這句話就是說“理”和“物”需要用“言”來表達,否則就會“非言不暢”“非言不辨”“言不暢志”,于是造成“無以相接”這一嚴重后果。所以,歐陽建主張欲宣其志,則立其稱,也就是說必須要通過語言符號才能表達心中之意。歐陽建還意識到,“言”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它會隨客觀事物的變化而變化,即“名逐物而遷,言因理而變”(歐陽建《言盡意論》)。
(二)意不能言
在早期“言意之辯”的論爭中贊同“言不盡意”觀點的人不計其數(shù),這是因為在爭論中有許多的“意”本身就是無法用語言說清楚的。例如,老子和莊子對形而上的本體“道”的追尋?!暗馈北旧砭褪浅橄蟮臒o法用語言闡釋清楚的,如果非要用語言來描述這種無法言說的“道”,自然會出現(xiàn)諸多矛盾和困難,從而造成“言不盡意”的狀況。最早意識到“意”難以言傳,語言與意義之間存在著不可彌合的裂隙的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陸機?!段馁x》序載:“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标憴C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最大的困境就是“意不稱物,文不逮意”,他寫作《文賦》的主要目的就在于深入研究文學創(chuàng)作中怎樣才能達到“意稱物,文逮意”的境界,換言之,在文學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作者要使自身的主觀情感與客觀事物相稱,并且還要運用語言文字準確詳盡地表現(xiàn)出心中之意。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準備階段—作者的構思活動中,思維與語言是密切結合在一起的,陸機從意與辭兩方面說明了構思之艱苦。作者無論構思過程有多艱辛復雜,無論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要經(jīng)歷多少艱難困苦,最基本的還是要使語言能夠充分表達自身想要表達的意義。
六朝時期,更深入探尋言意關系的是劉勰的《文心雕龍》。劉勰在《序志》篇談到為文之用心時寫道:“言不盡意,圣人所難?!彼选把圆槐M意”看作一種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把圆槐M意”是由于語言自身的有限性而造成的,但難并不意味著不能,圣人明理論道,基本可以做到達意的,只不過難以極盡而已,這是由于意義本身的無限性造成的??偟膩碚f,人類生產(chǎn)生活中所使用的任何工具都是有局限性的,文學作品里面用來傳情達意的工具—語言也不例外。那么,作者如何克服語言的局限性,從而更詳盡地表達自己想要傳達的意義,這的確是一個長期困擾了無數(shù)人的難題。對此,劉勰承認精細幽微、博大精深的思想很難用語言去表達,作者也無法把紛繁復雜、瞬息萬變的思想感情完全訴諸語言,只能盡力用語言表現(xiàn)特定的形象,喚醒人們共同的記憶和經(jīng)驗,由此讓人產(chǎn)生無限的聯(lián)想,達到“言有盡而意無窮”(嚴羽《滄浪詩話·詩辨》)的效果。在藝術構思中,言意矛盾也頻頻出現(xiàn),針對這一問題,劉勰認為,言辭是創(chuàng)作文學形象的媒介,意義只有通過語言這一媒介才能為思維活動所把握,才有可能使自身得到充分展現(xiàn)。
雖然語言使得意義被充分表現(xiàn)具備了可能性,但在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得更多的是語言充分表現(xiàn)意義的不可能性,在劉勰看來這種現(xiàn)象是因為“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劉勰《文心雕龍·神思》)。人的思維活動具有跳躍性、變幻性、非邏輯性等特征,而語言則是相對穩(wěn)定的、有一定邏輯的。由此可見,從意到言的轉化過程確實很艱難,不少作者的創(chuàng)作都能體現(xiàn)這一點,如《紅樓夢》就是曹雪芹嘔心瀝血數(shù)十年的經(jīng)典之作。值得注意的是,劉勰受了玄學“言不盡意”論的影響,指出語言客觀存在著的局限,創(chuàng)作過程中言意通常前后矛盾,甚至出現(xiàn)言意不一致的情況。但他并沒有把“意不能言”絕對化,否定語言文字最重要的功能—表現(xiàn)力,正相反,他認為語言仍然是充分表達思想感情的重要工具,而且語言的局限性一定程度上可以通過作者的努力去克服。
魏晉時期的玄學家們關于“言意之辯”的爭論主要在于探討言、象、意之間的關系,其論述主要表現(xiàn)為:從言到象,再由象到意,層層遞進而又不斷超越。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程與之有異曲同工之妙:文學必須用語言去塑造形象,再通過逼真生動的形象引發(fā)無限想象,從而去表現(xiàn)無限的意蘊。文學審美的最高境界是“忘言”“忘象”,“忘言”即克服語言自身的局限,使語言在人們的觀念中轉化為生動可感的形象,用形象代替語言,從而使人們忘記語言的存在;“忘象”則要超越形象的特殊性和有限性,使人感受到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韻外之致、味外之旨。根據(jù)玄學提供的這些觀點,劉勰在《文心雕龍·隱秀》中進一步指出了解決言意矛盾,到達美學領域的關鍵點,即“隱秀”?!段男牡颀垺る[秀》專門論述了“隱”的概念內(nèi)涵,從古至今無數(shù)專家學者對“隱秀”的解讀可以說是高見頻出,但“隱”在筆者看來跟“復義”更為相似。語言所傳達的意義大致可以分為表層含義和深層含義兩種。“隱”的核心在于作者通過語言的表層含義暗示出多種深層意義來。形象雖是文學藝術表達意義的手段,但它畢竟是有限的、具體的、特殊的,作者塑造形象的目的是引導讀者超越形象本身的有限意義,達到一個可以讓人無限遐想、自由馳騁的審美之境。故而,劉勰才會更進一步強調(diào)“文外之重旨”“復意為工”“深文隱蔚,余味曲包”。恰如司空圖所說的“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因此,“隱”的實質(zhì)就是要超越有限的形象,探尋言外之意、象外之象,通過無限的想象意識到作者無法言說的多重深層感受。所以,“隱”的突出特點就是“深文隱蔚,余味曲包”“言有盡而意無窮”,從而達到“忘言”“忘象”這一審美至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