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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半煙火

      2023-06-20 15:13:00楊軍民
      芳草·文學(xué)雜志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學(xué)文杏花

      天亮前,下過一場雨,稀里嘩啦的。本想借著這場雨好好睡一覺,杏花早早就喊上了。

      “二能,朦朦眼,咋還不起來?”

      “今天下雨了,沒生意,休一天。”

      她把被子揭起來,屋子一下亮堂了很多。

      “看你一身白膘,不去干活我們吃什么呀!趕緊起來,雨早停了?!?/p>

      我光身子坐起來,瞇著眼看她氣呼呼的樣子。她嘟囔著,來回走動著撿掉到地上的枕巾、襪子。兩米以內(nèi),我能看清她的眉眼,超過這個距離,她就跌進了云霧里,變得模糊起來。

      我趕緊起來,武裝自己。臨出門,她塞給我一個夾著炒雞蛋的饅頭。

      “等一等?!?/p>

      她站在我面前把手舉起來,很費力地夠我的秋衣領(lǐng)子。我把身子蹲一蹲,就挨在了她的胸上。她的個子很矮,只有寬度沒有高度,她的胸很大,讓我迷戀。生完孩子后她跟我約法三章,只允許每月初二碰她一次。我們結(jié)婚的日子是初二,每次跟她過生活都像紀(jì)念日。

      我才四十歲,她這樣要求很苛刻,我還是嚴(yán)格遵守。我不怨她,如果不是她,我可能會打一輩子光棍,不知道女人是個啥滋味。

      我和別人不一樣,一生下來就不一樣,渾身雪白,汗毛頭發(fā)都是雪白的,眼珠是灰色的,視力很差。我父親是個愛丟笑話的人,在懶人市上,他說他咋弄出這么個玩意兒,像西瓜藤上長出了土豆,說不是自己的吧,長在秧子上,說是自己的吧品種又完全不同。我的“品種”不但和兄弟姐妹不同,在方圓幾十里也是獨一份。學(xué)文爸說,“這個娃生錯地方了,這樣貌,像個美國佬?!边€有人說得更玄乎,說我要是投胎在唐朝就是《西游記》里的人物。父親給我起名叫喜林,可大家都叫我二能,這樣就跟豬八戒連宗了。

      父母對我的態(tài)度與別的兄弟姊妹不同,吃剩飯、穿舊衣,挨打挨罵比別人多,好像我長成這樣,給他們丟了多大的人似的。我也知道自己與別人不一樣,很少主動找人說話,見人訕訕地笑,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念過幾年書,語文、算數(shù)沒一樣學(xué)好的,父親說別給老李家丟人了,把我叫回來,放羊、放牛、在承包地里種莊稼。除了過于需要眼力的詳細活,我完全能夠勝任。我身板長得很高大,身大力不怯。

      我把三輪車從柴窯里推出來,出了院門,慢慢推下那一段緩坡,翻身騎上去。

      下過雨的村莊濕漉漉的,鳥兒在樹枝上清脆地叫著。我騎著車子穿過村巷,到橋頭的時候,一股煞氣撲面而來,一個瘦高的身影閃到了我跟前,佝僂著腰,右邊臉上有一塊核桃大的紫色胎記。那是黃貴,我們村唯一的陰陽。自我記事起,他就是村里的陰陽。他身上的傳聞很多,最多的是說他會驅(qū)鬼,夜間趕路都是小鬼抬著的。他臉上的那塊其實不是胎記。有一晚,他正被小鬼抬著趕路,雞叫了,小鬼們?nèi)酉滤芰耍樦说亍?/p>

      我的視力很差,嗅覺很靈敏,我能聞見杏花身上的奶味,能聞見學(xué)文媽身上的來蘇水味兒。黃貴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燭味,透著煞氣。他遠遠走過來,周圍的溫度都要降低一兩度。我感到渾身發(fā)冷的時候,他已挽住了車龍頭,他說,“別去蹬腳了,一會兒去穿衣服,學(xué)文媽快不行了?!?/p>

      他表情冷冷的,說完這句話,大背著手走了,走得那么自信。

      我站在橋頭不知所措。我已經(jīng)中了他的蠱,一聽見給亡人穿老衣就興奮。杏花不愿意,聽說我去干這事了,就不讓我碰她,連一個月一次的生活也扣除了。她說一想到我的手摸過亡人,她就發(fā)抖。

      黃貴開始找我的時候可不是這樣,他像一只鷹,在我周圍盤旋了很久。

      那時候,我剛買了三輪車,到縣城蹬腳。

      我到縣城蹬腳的主意是栓狗給出的。栓狗是隊里有名的瓦匠,手藝沒的說,錢掙得嘩啦啦的,他有個毛病,見了漂亮女人走不動路。黃貴的兒子尕娃子娶了南原上一個女子,漂亮的豁閃閃的。沒幾年,堵在了栓狗的被窩里。尕娃子把栓狗打得躺了半個月,與小媳婦離婚后,跑出去打工了,多少年沒回家。栓狗是我跟杏花的介紹人。這樣的人能說個啥女子?父親有疑慮,跟母親一說,母親罵得鬼吹火,“咱娃是個啥貨色,還嫌人呢,再嫌就一輩子沾不上葷氣子。”

      于是就見面。雖是二婚頭,除了胖一點,沒啥毛病,人長得端端正正,大花眼睛,兩條辮子在肩頭黑漆漆的?;盍诉@么大歲數(shù),終于有個實實在在的女人離我那么近,我還有啥彈嫌的,又是端茶倒水,又是噓寒問暖。三天頭上,中間人回話,女方說,如果這邊也沒意見就盡快把事辦了。

      過于順利了,母親也看出問題了,不是不能結(jié),是不敢結(jié),婚后一頭半月來個卷包會,就人財兩空了。這些顧慮給我一說,我把老的撅回去了,“本事大,本事大再給我找一個!”我主動給了杏花兩千塊錢彩禮,把母親手上一個戴了多年的,線絲子樣的金戒指硬摘下來戴到了她手上。不到一個月,我們就結(jié)婚了。

      開始她沒給我定規(guī)矩,天一黑,關(guān)上燈,我就把她撂倒在炕上,踢里嘡啷的,沒幾個月就換了兩次炕胡撃。有聰明人咧,說朦朦眼賊著呢,不抓緊弄,哪天跑了就弄不著了。一年后我們有了兒子。兒子長相和我反著,黑眉毛,黑頭發(fā),白中透粉的臉蛋兒,黑葡萄樣的大眼睛,誰見了都心疼。這時候我的節(jié)奏慢了下來,有個孩子拴著,她想走就沒那么容易了。

      對孩子,她喜歡得不得了,對我卻又厭倦了幾分,一個月碰一次身子的規(guī)矩,就是那時立起來的。

      杏花讓我外出打工。我的眼神,誰敢用呀。村里人出去干的都是工地上的活兒,登高爬低的,別看我的生命毫無光彩,倘若出點啥事,人命價是不輸任何一個人的。栓狗建議,讓我買輛三輪車,到縣城蹬腳,拉貨拉人,進項也不少。村子到縣城二里地,平來平去,很方便。

      我出門盡量穿高領(lǐng)衣服,袖口扎得緊緊的,戴一副廉價的茶色眼鏡,還是把一個姑娘嚇哭了。姑娘從錢包里拿錢,抬頭看見死人般的一張臉和白得耀眼的一雙手,“媽呀”一聲跑了。很多人來看我,怪物似的看我。很多家長、丈夫給小孩子、大姑娘、小媳婦叮囑,別坐他的車,嚇人!當(dāng)然我也有一些生意的,年齡大一些的,商店飯館運送物資搬動距離遠或樓層高的,我的大個子正好派上用場。

      在家里自然是杏花說了算,在她面前我要腳不敢給手,說東絕不走西。我這種人不能也不敢有脾氣,有了孩子就更溫馴了。三輪車放在院子里,活干完了我把孩子抱在手上,逗他玩,聽他咯咯的笑。杏花對我的話都是橫著出來的,這時候看著我們爺倆親熱的樣子,她會把手中的活停下來,眼中生出柔媚的光來。

      黃貴讓我跟他一起干的事兒,是在路上提的。我騎著空車回家,他在路邊走著,還沒到身旁,我就聞見了香燭味兒,渾身發(fā)冷,我猛蹬一腳想超過去,他出聲了,“二能,等一下,把老子拉上?!彼乳L,說著話身子一偏,就坐在了三輪車的槽幫上。

      “二能,打明起跟我干?!彼题瑯踊ò最^發(fā)下一雙小眼睛盯著我,目光像一根針。語氣很肯定,好像那事多么高不可攀。

      “誒,不干,陰森得很?!蔽矣樣樀?,陪著笑。

      “看這個娃,這么好的事還推脫啥呢,多少人想跟我干,我都看不上?!?/p>

      我知道他在哄人。他想找傳人很長時間了。早些年他的手藝吃香過,很多年輕人想跟他學(xué)。他帶著兒子尕娃子,出了栓狗和小媳婦的事,尕娃子就跑出去打工了,好些年都沒回來。過幾年村里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外面的世界很奇妙,像個梳妝間,多么邋遢的孩子出去轉(zhuǎn)一圈回來,臉變白了,會說話了,皮鞋領(lǐng)帶,洋氣得很。更有一點,一說起工資,一張口就三千五千的,好像滿地都是錢,拿著籮筐攬就行。

      陰陽上的事,陰森不說,不掙錢,最起碼在村里不掙錢。收錢都是隨心布施,忙活完了,主人看著給,大富之家給得多一些,貧寒之家少一些。給多了當(dāng)然好,少了也不嫌,從來沒聽說因此起過什么爭執(zhí)的。這種情況,徒弟就不好找了。

      車子到黃貴家門口的時候,他跳下去,一只手抓著槽幫,把車子抓得定定的。他把臉湊到我面前,我被一團陰冷的空氣包圍了,“二能,老天生人都是有定數(shù)的,你為啥長了這一生白,你是白無常,這是你的命數(shù)?!?/p>

      他的話讓我頭皮發(fā)麻。我知道白無常是啥,是勾命的小鬼,人死的時候和黑無常一起用鐵索拉著過奈何橋。

      我這樣一個先天不全的人,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我最喜歡和感激的學(xué)究爺,多次因為我的身體找過我父母,娃這是病,要看呢。很多次在路上碰見我,他會拉我的手,摸我的頭,然后從口袋里掏出花生、瓜子、水果糖啥的,“甭愁,啥啥都甭愁,老天世人都是有定數(shù)的,是個叫花子還給根打狗的棍棍咧!”好像我的心口開著一個小窗戶,里面的苦都讓他看見了。聽了他的話,我默默把村里人比排了一遍,還真是,瞎子阿三眼睛看不著,但愛拉二胡,吱吱呀呀的,這幾年群眾文化生活一豐富,成了搶手貨,幾個社團你接我送的;李二早些年出車禍截肢了,一直坐在輪椅上,象棋下得好,地區(qū)比賽得了第二名后,被別人請去教下象棋了。老天爺給我這一身白,為什么?我那根要飯的“棍棍”在哪呢?

      我把這事跟杏花一說,她罵得鬼吹火。正徘徊的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拴狗是個野狐子,我一下對他很厭惡,連蹬腳這個活都厭惡了。既然是我的命,我就試一試。

      黃貴第一次帶我去的是老村長的葬禮。他一邊忙活一邊對我進行培訓(xùn),他說這個世界上,只有兩個人,一個活人,一個亡人,活人歸政府管,亡人歸地府管。人死了,還未入土,兩頭的政府都管不著,就歸我們陰陽管。亡人對陽間來說是喪事,對陰間,地府又添新丁,是喜事。為啥要升大紙,為啥要請祖先靈牌?就是告訴大鬼小鬼們家里要擺宴席了,請他們來赴宴。

      “你知道這符是啥,是路條、介紹信、是警示條,告訴陰間,又一個新鬼來了,你們多照顧點,不要為難他!”他手里的毛筆飽蘸朱砂,在黃表紙上筆走龍蛇,很快就畫出了一張,像字又像畫,威風(fēng)凜凜。

      我不知道這些事是書上寫的還是他編出來的,總之,他說得頭頭是道。

      他給老村長穿上衣服、整了容,掏出煙,在死者的耳邊放了一支,自己點上一支。忽然放聲說,“老哥哥,走好啊,你這一輩子啥都好,帶著大家平田整地、發(fā)家致富、修戲臺子,可有一點啊,把手里的那點權(quán)看得太重了,一下臺受不了了,折了你的陽壽!去那邊可要改啊,啥能比命重呢?!闭f著話,他在亡人的胯骨上拍了一巴掌,“都說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我偏摸,這一輩子看把你能的?!?/p>

      我心里害怕,一直怯生生地站在一邊,聽見他這么說,噗嗤一下笑了。

      一忙活起來,黃貴身上的煞氣不見了,和氣、耐心了。他拍亡人的那一下甚至有些調(diào)皮。高窗子里的一束光照在死者的臉上,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老村長的臉變得陌生了,快不認識了。安詳,百事無礙,像個不經(jīng)世事的孩子。不像活著的時候,不是皺眉頭就是發(fā)脾氣,人人見了都躲著走。

      見我怔怔地看著那張臉,黃貴拍拍我的肩膀說,人活一世,掛在臉上的都是愁苦、貪心和抱怨,死了,這些東西就褪掉了。

      他說的這些理兒,干的這些事兒,像剛出鍋的饅頭,暄軟、熱乎,透著麥香氣,感染著我。

      真正給亡人穿衣服,是在學(xué)究爺身上。聽到學(xué)究爺去世的消息,沒等黃貴喊,我一蹦子跑去了。一路上,滿腦子都是他的影子。白頭發(fā)白胡子,拄一根拐杖,一說話顫巍巍地搖腦袋。他小時候上過私塾,能背詩詞,講古今,前三十年后四十年,古人怎么說古人怎么做,像從某個朝代穿越來的。因家庭成分不好,一肚子學(xué)問都糟蹋了,在地里勞動了一輩子。他愛干兩件事,一是對著墻上的匣子聽廣播,有好消息了,搖頭晃腦,很愜意。有壞消息了,嘆氣跺腳,念叨,“世風(fēng)日下”。每年高考一放榜是他最忙碌的時候,哪家孩子考上哪所大學(xué)了,孩子多好,學(xué)校多好,嘖嘖不已,贊嘆不已。

      老人多大年歲了,自己說不清,別人也說不清。兒子幾年前死了,孫子在美國,他一個人住在老窯洞里,死了好幾天才被發(fā)現(xiàn)。族人們忙著給美國打電報,隊里忙著他的身后事。

      黃貴的事很多,劃塋地、出紙活、寫門告、請祖先牌位都等著呢。他出去了,我含著淚開始給老人穿衣服。半個多鐘頭后他回來,老人的衣服已經(jīng)穿好了。玫紅撒著黑碎花的中式上衣,天藍色的扎腳褲子,黑口彎敞口布鞋,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西瓜皮帽子。在這個地方,在男人身上,這樣鮮艷的搭配只有死了才會有。這讓他擺脫了灰黑的調(diào)子,有了濃濃的喜慶的味道。老人躺在那里,一抹斜陽從窯洞的井字格窗戶射進來,艷艷地落在他的臉面和衣服上,陌生而遙遠。

      我抓著老人的一只手靜靜地坐著,眼角掛著淚。好像那身衣服原本就穿在他身上,我來這里只是為了拉著他的手坐一坐。

      “你穿的?這么快?身子涼透了,不好穿!”

      黃貴不相信似的四處看看,目光落在兩只握在一起的手上,愣住了,兩只手一樣蒼白,一樣耀眼,好像本來就長在一起的。

      “下次穿衣服讓我看看,沒念叨幾句?”

      “我不會!”

      “那有啥,人都是燈下黑,自己啥毛病不知道,念叨幾句,下輩子就少走彎路了。”

      黃貴放聲說:“老先生啊,你腦子聰明,才學(xué)好,有剛性,是咱山溝溝里的文曲星咧,就一點不好,太倔,認死理,要不憑你的才華,在鎮(zhèn)上當(dāng)個干部,在村里當(dāng)個文書,還是有奔頭的。下一世里要改啊!”

      我把三輪車推回院子,杏花的腦袋閃出半人高的茅房的黃土墻圈。

      “咋這么快就回來了,到縣上沒?”她一邊扎著褲子的松緊帶,一邊問。

      “今天不去了,”我歪著腦袋,“學(xué)文媽快不行了!”

      “學(xué)文媽不行關(guān)你啥事?”

      “學(xué)文是我同學(xué),黃貴要看我給亡人穿衣服咧?!?/p>

      我下了車子,貼著墻皮挪過去,到門口,閃出了院子。

      “回來,你給我回來!”她聲嘶力竭,踢翻了墻邊的洋瓷尿盆。

      院門外,我歪著腦袋停頓了一下,聽見了伴著哭聲的惡毒的責(zé)罵。

      “你去,死在外面才好呢。”

      “黃貴你個老雜毛,害死人咧!”

      我沿著村巷一直向東走,學(xué)文家住在東邊的那座小二樓里。學(xué)文媽當(dāng)了一輩子赤腳醫(yī)生,這時候還是村里唯一的醫(yī)生。她身體一直挺好的,端個裝針管的鋁盒子,溝溝嶺嶺走了幾十年,步履輕巧健步如飛。昨天后半夜上完廁所爬倒在了床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拉到了縣醫(yī)院。專家教授擠滿了一屋子,會診結(jié)果是腦出血,手術(shù)無意義,挺過來了,半身不遂植物人都有可能,挺不過來就完了。她被拉回了家,氧氣管子插在鼻子上。家里人企盼著奇跡,也面對現(xiàn)實,給學(xué)文打了電話,暗暗準(zhǔn)備著身后事。院子里人出人進,面色凝重,連那黃燦燦的晨光也粘稠了。

      “二能,啥事?轉(zhuǎn)半天了!”

      “沒啥,沒啥,到時候穿衣裳……看能幫上忙不!”我滿臉堆笑,五官擠在一起,謙恭討好的樣子。我的話引起了學(xué)文爸的反感。好似他手里抱著一個透明瓶子,里面的內(nèi)容大家知道,他也知道,但仍緊緊摁著。我一下把蓋子揭開了。學(xué)文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頂一句:“走走走,穿啥穿,盼人不死咋的?”

      他說他會親自給女人穿衣服。黃貴就讓我跟著去挖墓。墓還沒挖成,有人來喊了。

      原來學(xué)文媽咽氣的當(dāng)口,學(xué)文爸幫她洗了頭和腳,剪指甲,穿老衣。她的老衣里外有三層,從壽衣店現(xiàn)買的,綢子的,面滑。他穿衣服時情緒激動,中間一層的一條袖管沒穿上。這像一枚隱藏的炸彈,入殮前被學(xué)文舅發(fā)現(xiàn)了。舅拉著那條軟塌塌的袖管說:“這可是我姐最后一身衣裳了,給穿好!”臉陰沉沉的,口氣冷硬。

      孝子們都出去了,只剩下學(xué)文和父親。父親把老衣系帶解開,試圖把那條袖管穿上。人去世久了身體就硬了,胳膊不打彎,身體不配合,父親做了多次嘗試都穿不上。

      “花,你就配合配合,讓我給你穿上吧!”父親眼圈紅了。

      黃貴進來了:“嗨,急啥,衣服不是那么好穿的!二能呢,快去把二能找來?!?/p>

      我在臉盆里洗了手,把一次性口罩戴上。把拿在手里的半瓶酒一口一口含在嘴里,又一口一口噴在空中、遺體和自己的身上。屋里彌漫起酒的清香的時候,我把眼睛貼在遺體上,上下看了看。先把她最外面的衣服脫下來,把少穿了一條袖管的衣服在她身下扽展,然后把自己的一條胳膊伸進空袖管里,把她扶坐起來。我的前胸靠住她的后背,抬起她沒穿上衣服的胳膊,把他胳膊上的衣服褪到她的胳膊上。整個過程,我的身體和她重疊,臉幾乎挨到了她的臉上。最外面衣服的穿法和里面的如出一轍,不過事先他要把兩條胳膊都套到衣袖里。那一刻我面帶著微笑,輕輕念叨,“哎,就這樣,胳膊再伸一點,就一點點!”“稍微用點勁,穿戴整齊到那邊多好,嬸兒利索了一輩子,別讓人笑話了!”“對,就這樣,嬸兒,你給娃娃打針的時候不是不讓亂動嗎,你也別亂動,馬上就好,就好!”遺體隨著我的動作坐立、伸胳膊伸腿,顯得那么輕盈,似乎她的生命又回到了軀體里。她復(fù)活了,正與我跳一曲節(jié)奏舒緩的舞蹈。

      一旁的學(xué)文,腿一軟,跪了下去,淚水豆子般落下來。他父親好幾次把紙煙遞到我面前,都被我拒絕了。

      黃貴第一次親眼看見了我穿衣服的全過程,眼睛中滿是贊嘆,他被我嫻熟的技巧驚到了,“白無常,白無常!”他有些夸張地喊了兩嗓子。

      那一晚,我是踉蹌著步子回去的,哼著一首什么曲子。

      為了表達謝意,學(xué)文備了酒菜,犒勞黃貴和我。作為獨子,學(xué)文上大學(xué)后一直在外面工作,與母親聚少離多。母親病得急走得急,他沒能趕上最后一面。這些都變成了酒桌上的眼淚和感激。學(xué)文緊緊握住我的手,搖啊搖,感激呀感激。感激我為母親穿上了最后一身衣服。喝了兩盅酒的黃貴神秘異常,他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噓,聽我說。這世上的事就沒有白來的,二能為啥長著一身白肉,他是白無常。白無常你知道嗎?”

      酒從嘴里進去,在胃里煙花般炸裂開來,一部分變成了紅顏料,染紅了顴骨。一部分變成了電流,麻酥酥輕飄飄的。我的話多了起來,起伏的粘稠洶涌地表達出來。

      “怪了,我現(xiàn)在看見亡人一點都不害怕,還親得不行!這些人活著的時候,有的忙有的牛,誰和我認真說過話?死了,安安靜靜躺那兒了,讓他抬胳膊他就抬胳臂,讓他坐著他就坐著!我發(fā)現(xiàn)我還有點用呢!”

      我又把一杯酒喝下去,酒進肚子變成了話,“給亡人穿衣裳,你對他要好咧,別看他們不說話,亡人也是人呀!你對他好了,他也就對你好了。給學(xué)究爺穿的時候,我想起了老人家拉著我的手給我糖,我在他耳邊說‘謝謝你爺爺,全村就你把我當(dāng)人看,當(dāng)病人看咧!那么一說,他的身子就軟乎了。學(xué)文媽是誰,我嬸啊,這么多年,大人娃娃有個病病災(zāi)災(zāi)的,言語一聲,老人家就不分白晝地趕過來,救過多少人的命?。∥艺f:‘嬸兒,忙一輩子了,該好好歇歇了,聽話,讓我?guī)湍惆岩路┥稀!蔽覀儼烟柡认氯?,把星星喝上來了。喝得沒了正形。世界成了棉花糖做的,軟綿綿輕飄飄的,嘴里的話粘稠而纏繞。

      “師傅,你甭怕,等你死了我一定給你穿得好好的,比誰穿得都好!”

      “你說的,我可記住了,我死了就靠你了?!?/p>

      “還有我呢?!?/p>

      “你別湊熱鬧了,你不是村里人了?!?/p>

      “咋不是,退休就回來?!?/p>

      從小到大這是我第一次喝醉。那年,我在別人婚宴上喝了幾杯回去,被父親罵了一頓,“也不照照鏡子,你是個啥模樣,喝酒呢!人家喝酒是高興的,你有啥可高興的?”我確實沒啥高興的,從此不再喝酒了。我也曾把一支煙夾在嘴上,抽了兩口,母親聞出來了。母親說,“娃,就你這模樣,有口飯吃就不易了,煙是你抽的?”從此我沒動過煙。

      喝酒真好!

      抽煙真好!

      高聲說話真好!

      罵人真好!

      被人感謝真好!

      像孫猴子大鬧了蟠桃宴,我暈暈乎乎晃晃悠悠飄回了家。順到了柴火窯,爬進單薄的被窩里睡著了。我睡得溫暖而愜意,像躺在暄暄的棉花堆里,有溫暖明亮的光籠罩著我,里面有父親有母親,他們的眼睛里沒有了挑剔和埋怨,很溫和地笑著笑著……一切都是那么輕盈,像蕩漾在水波里。我是被毛茸茸的月光撫摸醒的,月亮掛在窗外的天空中,用我不中用的眼睛去看也是滿目清輝。兩腿之間鼓脹得厲害,掏出家伙在一堆干柴上亂呲了一氣,才想起了自己的處境。

      我家是半明半暗的莊子,沿山一大一小兩眼窯洞,一眼放柴火一眼當(dāng)伙房。院子里有兩間土坯廈房,是住人的去處。我在柴火窯住好幾天了,給學(xué)文媽穿了老衣,杏花就把一床破被一個枕頭塞進我懷里。

      “死人比活人好,你就在柴火窯睡吧!”

      我就在柴火窯睡下了。

      第二天,杏花早早站在門口,“哎哎,蹬腳去了!”我起床、整理車子、吃她留在鍋臺上的小米稀飯和炕饃饃。她知道男人是塊木頭,不問醒著,就能蔫不溜的一直睡下去。

      “李喜林,”媳婦叫我的大名,“只要保證以后不再給亡人穿衣服,晚上就回屋睡?!?/p>

      擱平時我會順著話茬往下溜,這件事,我偏不,“黃貴叫著呢,不去不得行呢?!?/p>

      “不得行,不得行,那你就在柴火窯里睡著去。”

      我就這么睡下了,在哪不是睡呢。逆來順受的事我早就習(xí)慣了。

      尿完尿,褲襠里的東西還直挺挺的,肚子火辣辣的。酒精還沒消化完的原因,我慨壯的勁頭還在,就“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敲杏花的門。

      “誰,弄啥!”杏花問。

      “柴窯里冷得很?!?/p>

      “知道冷了,下個保證,屋里可暖和了?!?/p>

      “咱又沒啥本事,老人死了幫幫忙,不也挺好嘛?!?/p>

      還是不松口,杏花的脾氣上來了,把門開一條縫,準(zhǔn)備給我遞被子。平時她不讓進門我是不會進的,那天酒壯慫人膽,我就順勢從門縫擠進去。

      “不行,不行。”她臉色變了,往外搡我。這時候,門板“梆”一聲打在側(cè)墻上,門拴子哐啷響了一下,有東西躥了出去。

      “狗,誰家的狗!”她的腔調(diào)很驚慌。

      我朦著眼向院子里看了看,白沙沙的,啥都沒有。我說,“不是狗,像個野狐子,野狐子又來了。”

      “對,就是野狐子,我還當(dāng)是個狗呢!”,她把門開大,“進來吧。”

      我沒進去,回到柴窯把門關(guān)上,從柴火堆里拿起那個木偶人,拿刀狠勁剁了幾下。

      黃貴說我是白無常轉(zhuǎn)世,準(zhǔn)備把衣缽傳給我,下一次白事上宣布呢,尕娃子回來了。兒子回來了,黃貴心里歡喜,臉仍沉著。鬧離婚就鬧離婚,跑出去這些年,對家里不管不顧的,你把老的撂給誰?

      “回來弄啥,外面的世界大得沒邊邊咧,你繼續(xù)浪?!?/p>

      “爸,我不浪了,我把心收下了?!?/p>

      “還是浪去吧,村子廟小,容不下你這大神。”

      “啥神不神的。爸,我跟上你學(xué)陰陽吧,總得有個人接是不是?”

      黃貴心里一凜。早幾年看兒子念不下書,游手好閑的,就想把手藝傳給他,好歹是個營生。兒子學(xué)得很勉強,說成天跟死人打交道,陰里陰氣的,怪嚇人的?,F(xiàn)在是咋了?

      村里又一個老人去世了,黃貴帶著尕娃子出現(xiàn)在了現(xiàn)場,一邊指導(dǎo)著他做這做那,一邊對大家說以后陰陽上的事,找他和找尕娃子都一樣。老人去世的消息也傳到了我的耳朵里,我等著師父的召喚。正事那天。我到那家人的院邊,瞇著眼睛仔細看了一下,眼前人影繁亂,有人“尕娃子,尕娃子”地喊著,我就啥都明白了。

      我像丟了什么,難受到了極點。杏花知道了,說老子帶著兒子干,應(yīng)當(dāng)應(yīng)份的,你把心收了吧,好好蹬腳。我沒吭聲,進屋抱起一床被子,鉆進柴火窯,把門插上了。那天開始,我白天拉腳,晚上關(guān)在窯里。我的話變得很少,杏花問一句我應(yīng)一句,本來很感興趣的,夫妻間的那點事也淡忘了。

      我這個樣子讓杏花心里沒底。有一天乘我出去拉腳,她讓栓狗當(dāng)幫手,把柴火窯的一扇門從門轉(zhuǎn)窩抬起,鉆進去一看,地上躺著一具木偶,胳膊腿都是活絡(luò)的,木偶身上穿著老衣。杏花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我為了給亡人穿衣服,制作了木偶,練了千遍萬遍的。

      簡直著了魔了!杏花踢了一腳。

      黃貴帶著兒子忙了兩場子白事,覺察到他真正感興趣的不是手藝。

      把羅盤遞給他,他沒問這東西咋用;教他念那些經(jīng)文,他滿嘴胡纏;穿老衣這些事,他躲得遠遠的,不上手。他只干了一件事,到街上打印鋪打了一張價格表,對各項服務(wù)明碼標(biāo)價,一套紙活多少錢,看一個墳地多少錢,穿一次老衣多少錢。他費了不少心思,譬如看墳地,他把半山的和山頂?shù)亩ǔ闪瞬灰粯拥膬r格,山頂遠而高,價格就高一些;給沒咽氣、剛咽氣和咽氣多長的時間的亡人穿衣服的價格也進行了區(qū)分。諸如此類,十分詳細。

      價格表一貼出去,大家明著不說,背后議論呢,說黃貴把一輩子的好名聲都糟蹋了,鉆了錢眼了。黃貴心里的火氣快燒到嗓子眼了。

      栓狗當(dāng)了一輩子瓦匠,修了一輩子房子,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死了。按習(xí)俗,人歿在外面不能進村子,尸首停在村口大場的那間破房子里。

      夏至已過,天熱了起來。穿衣、入殮、打墓、出殯,入土,這些事都得請陰陽來操持。一說請陰陽,栓狗兒子傻眼了。栓狗當(dāng)年做下的丟人事,把黃貴得罪到根上了,這個陰陽不好請!兒子動過到縣城或外村請的念頭,無非是多花點錢。他伯不同意,伯說從有了村子,沒有請外人發(fā)引人的道理,活了一輩子,讓村里人哭一哭、抬一抬、埋一埋,是無上的榮光咧,咋能請外人咧!

      “娃,你放二十四個心,陰陽不陰陽是大家的陰陽,不是老黃家的,早些年村里出過一個白狗子(白匪),禍禍過多少人,死后抬回來,老陰陽,黃貴的老子,含淚給發(fā)引了,老陰陽說,死者為大,比天都大。我就不信現(xiàn)在黃貴能出個改樣子事兒?!?/p>

      栓狗兒子穿著白花花的孝衫,拄著桑棒跪在黃貴家門口。不巧的是黃貴那天到省城行情去了,接待的是尕娃子。年輕人四目相對,擦出的都是火花。尕娃子不愧是在外面浪過的人,眼珠一轉(zhuǎn),擠出了笑容,他說,“恩怨就不說了,現(xiàn)在是經(jīng)濟社會,拿錢說話,五萬元,我立馬開工,否則免談?!?/p>

      栓狗兒子還在發(fā)愣,他伯蹦起來了,“黃貴,你個老雜毛,拿亡人勒掯人,你還是個人嗎?”這是導(dǎo)火索,不一會兒,兩個戶族的人糾纏在了一起,村子亂哄哄的。

      栓狗死了的事兒,我是從杏花那兒知道的。她在家里轉(zhuǎn)出轉(zhuǎn)進,眼睛都哭腫了。

      我一直暗中留意師父的動向,知道他這幾天不在家。我背上工具包,拿著紙活到了大場,對他們說黃貴讓我代表他料理喪事呢。

      孝子們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孤房旁立起了一根楊木桿子,大紙已經(jīng)高高懸起。十三層用鏤空的黃紙穗連接起來的大鍋蓋般的圓形大紙,在微風(fēng)中婀娜搖擺,如一條爬向天空的巨龍。那是家有亡人的標(biāo)志,是靈魂走向冥界的大旄。

      我給亡人穿上衣服,眼睛貼著尸體,上下檢查了一遍,轉(zhuǎn)身在工具袋里拿出刀子,就近找了一截樹枝,削光了,對在右手小指上,卷了一個紙筒套上,用線纏了幾匝。小指頭原來缺一截,現(xiàn)在囫圇了。

      我拿起襪子準(zhǔn)備穿的時候聽到了抽泣聲,我這才顧上往大場里看一眼。這一看,嚇了一跳,我看見了雪,白茫茫的一大片。

      “喜林巴巴,嗚嗚嗚,讓我說啥呢,嗚嗚嗚!”

      我摸見了刺猬般的一顆腦袋,是栓狗兒子,我忽然明白那不是雪,是穿著孝衫的孝子們。跪了一大片,還有人陸續(xù)跪下去。

      他們看著我把一件件衣服穿在亡人身上,聽見我大聲對著亡人說話。

      “大能人,聽話,唉,坐起來?!?/p>

      “對,就這樣,把胳膊抬一抬,這就對了?!?/p>

      “啥,沒想到我給你穿衣服吧,你沒想到的事情多了去了?!?/p>

      “大能人,你走好,你蓋的房子在那戳著呢,大家都記著你的好咧!”

      最后我附在亡人耳邊,“你這個野狐子,到那邊少禍害人?!边@句話,只有我能聽到。

      栓狗一輩子愛在女人面前胡騷情,但村里的標(biāo)志性的建筑都是他建的。這是啥,是蓋棺定論。栓狗需要一句話,孝子們需要一句話。

      孝子們哭得嘩啦啦的。

      流淚的還有杏花,她說,她第一次那么長久地、詳細地看了我,也第一次感到了我的細致和溫柔。

      有人哭出聲來,更多人哭出聲來。我忙說,“起來,快起來,事兒還多著呢!”

      栓狗兒子磕了三個響頭,“巴巴說得對著呢,都起來,聽巴巴安排?!?/p>

      我把襪子交給一位老人,“小伙子們,走,上山打墓?!?/p>

      第二天太陽出來前,栓狗入土為安了。

      那是我獨立完成的第一個喪事。到家已是后晌。餐桌上擺著幾個菜,一瓶酒。一進門,杏花把我搭在肩頭的衣服接了過去,擺了熱毛巾讓我擦臉。我從來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機械地應(yīng)對著。

      “你是一家之主,你坐下?!蔽移ü砂ひ幌乱巫?,又站了起來。

      “叫你坐下就坐下?!毙踊ǖ善鹆搜邸?/p>

      我又坐下,踏實了。她倒了兩杯酒,遞給我一杯,自己先喝了一杯,我也喝了。她“咚”地跪在了我面前。

      我跳起來,“快起來,這是弄啥,弄啥。”

      “坐定?!毙踊ü蛟诘紫乱坏裳?,我只好乖乖坐下了。

      杏花說感謝我為栓狗辦了喪事。

      “我不是個好女人,一直和他……和他……”

      女人說他爸是個財迷,為了幾個財禮錢把他嫁到了一個偏遠的村子,男人酗酒成性,她挨打挨罵是家常便飯。那年栓狗來村里修房子,她給人幫灶,一來二去兩人就……,栓狗找律師幫她離了婚,她也沒處去,才來了這里。

      “把這些昧心事說出來,你打也行,罵也行,離婚也行,一切隨你?!?/p>

      我看著她,淚珠在眼眶里涌動。太陽從玻璃窗射進來,我一側(cè)的臉暖融融的,我的臉一定白得像是透明的。

      “我知道,他每次回來我都知道?!?/p>

      “不可能。”杏花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鼻子靈的很,他有狐臭呢,是個野狐子?!?/p>

      “天吶!”杏花扇了自己一耳光。

      “不敢,不敢!”我抓住她的手,“不怨你,真的不怨你?!?/p>

      “我跟別人不一樣,長了這一身白,這眼神,出去打工,沒人要我;娶妻生子,不敢指望。我想到過死,可死了父母咋辦?我一邊活著一邊開導(dǎo)自己。后來我想通了,老天爺只給了我一半煙火,不缺一塊就不正常了。知道你不稀罕我,但你讓我知道女人是個啥滋味,你讓我有了兒子,你該給我的那一半已經(jīng)給我了呀!

      “給亡人穿衣服,師父總要給念叨幾句,說說他的好,說說他的不好,我這才發(fā)現(xiàn),其實老天爺給每個人的煙火都是缺一塊的。我就更不怨你了?!?/p>

      我到柴火窯里抱來了那具木偶,褪去它身上的老衣。木偶身上刀痕累累,右手缺一個小指。

      “每次聞到野狐子的味道,我都要在這上面剁幾刀。”

      杏花大哭。

      德高望重的山子爺去世了。他一直干到了公社書記,是村里出的最大的官。六十歲從單位退休回家,又活了三十多年。

      那是村里最大的一次喪事,喜喪。

      黃貴向大家宣布把衣缽傳給我,這次喪事開始,一應(yīng)事務(wù)都由我來料理。

      答謝宴席上師父喝了點酒,微醉,他說我是白無常,一定能干得比他好,還說栓狗的喪事不是他讓我去的,他在省城,壓根就不知道。他說,如果他在家,該咋處理他還真不知道。

      酒席上還喝醉了一個人——尕娃子。他不甘心,向他父親和我一起發(fā)難,他說,“爸呀,那么好的手藝不拿來掙錢,你腦子有病??!我當(dāng)你要找個多高明的徒弟,找了個朦朦眼,你看他頭上那個綠帽子,綠得辣眼睛咧。還有那個兒子,一個白毛鬼,能生出那么好的兒子?”

      我也喝了幾杯,“尕娃子,你是師傅的兒子,你要干,我給你打下手。”

      “你咋說我都行,不要作踐杏花和孩子,他們還要活人咧?!?/p>

      我對著滿院子亂跑的兒子喊,“剛剛,來?!卑褍鹤訑堅趹牙?,瞇著眼睛往人堆里看了看,“學(xué)文,你有文化,你來,你來?!?/p>

      學(xué)文是為山子爺?shù)膯适聦3腾s回來的,樂呵呵地過來,“甭生氣,尕娃子喝大了?!?/p>

      “照這看,照這看?!?/p>

      學(xué)文把眼鏡扶了扶,忽然說,“三個漩,娃是三個漩。”

      年齡和我錯一錯二的人都記得,小時候大家到渠壩上游泳,赤條條地躺在壩沿上,比誰尿得遠,比誰頭上的漩多,大部分人都是一個漩,兩個漩,唯獨我有三個,他們還給我起過個外號,叫三漩。

      (責(zé)任編輯:龍娜娜)

      楊軍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涇川縣人,現(xiàn)居寧夏石嘴山。已出版小說集《狗叫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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