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限將至

杜海清

一

“此案距離刑事追訴期還有四十天。如果您見過這樣長相的人，請務(wù)必聯(lián)系警察署，聯(lián)系電話在畫面下方。另外，本節(jié)目播出后若有觀眾提供線索，也可以打電話給電視臺。敬請協(xié)助。需要再次提醒的是，本案有懸賞金，對于拘捕犯罪嫌疑人有重大幫助的舉報者，警方將給予兩百萬日元的獎勵……”

增岡涼子拿起遙控器關(guān)掉了電視，心臟咚咚狂跳，怎么也平復(fù)不下來。她腦中映出一張女人的臉，久久不能褪去。

通緝令上女人的眼睛直視著涼子，銳利的視線似乎要刺穿電視屏幕，令她的身子不由得顫抖起來，即使關(guān)掉了電視機，也一時難以平靜。

“幸虧今晚我一個人在家?！边@幾天，丈夫博之正在外地出差，女兒小百合則在信州參加森林夏令營活動。這兩個對破案抱有濃厚興趣的人如果看到這檔“公開搜查——追捕懸案通緝嫌犯”的節(jié)目，肯定會刨根問底。

“富田秀美”四個字，與電視屏幕上警方發(fā)布的通緝犯照片一起，清晰地映了出來。這是刑事追訴有效期還剩四十天的犯罪嫌疑人的名字，她的臉整容后已面目全非，但戶籍上的姓名和指紋卻是無法改變的。

十五年前，涼子和富田秀美是同事。那時涼子二十五歲，秀美雖然也是二十五歲，但她高中畢業(yè)就進了公司，照職場規(guī)矩，應(yīng)該是涼子的前輩。

剛進公司時，涼子對秀美說話用敬語?！拔覀兪峭g人嘛，別這樣?！毙忝勒f。此后，至少出了公司，二人便免了客套，像朋友一樣平等交流。倒不是涼子覺得兩人性情相投，而是因為回家順路，再加上不管加不加班，她倆離開公司的時間都一樣，便自然而然地一起上餐館，進超市購物了。

“你和那個人倒是很合得來嘛。”一天，在茶水間，同期進公司的朋友對涼子說。

“怎么了？”

“她這個人做事吊兒郎當，還愛說別人的壞話?！蹦侨税欀碱^說。

“話雖這么說，可是……”確實，秀美不是那種工作上積極主動、干事麻利的人，還愛八卦他人的家長里短。她一到公司，總能說出各種讓人聽了目瞪口呆的小道消息，既有關(guān)于上司、同僚的，也有八竿子打不著的社會上的藝人的，涼子聽了并不放在心上。而對于秀美來說，涼子或許只是個可以緩解緊張情緒的發(fā)泄對象。當然，涼子對此并不在乎。

那為什么當初并沒有把她當作好閨蜜，離開公司后卻還是愿意和她待在一起？

現(xiàn)在想起來，原因只有一個。

富田秀美的中彩運氣好到讓人吃驚。進餐館吃飯，抽獎時她總會抽到用餐券；去百貨店購物時填寫消費者調(diào)查問卷，兩張開獎明信片，只有她中獎，收獲一份“盒裝松阪牛肉”；在藥妝店抽獎，涼子只得了四等獎的一包紙巾，秀美卻中了一等獎的高級化妝品套裝；甚至，她還中過一套砂鍋。反正就涼子所知，不管是五花八門的抽獎活動，還是游藝猜謎，秀美從來沒有空手而歸過。而且，秀美對涼子十分大方，她獲得的獎品總會分一半給涼子。

她手氣好，同她在一起總有點兒好處，說不定還能沾些好運。細究起來，涼子同秀美做朋友，不過是出于占她一點兒便宜的功利目的。秀美這個女人雖然懶，還喜歡背后說人壞話，但在涼子眼里，她不過是個尋常的白領(lǐng)，實在想不到她會是這樣一個無法無天的人。

涼子不知道的是，秀美曾談過一個男朋友，后來陷入三角關(guān)系，她意氣用事，在男友家里將情敵殺了。殺人的兇器就是現(xiàn)場的一把菜刀。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從案發(fā)一直到現(xiàn)在，雖然全國各地都有人發(fā)現(xiàn)過她的蹤跡，通緝令上的照片也一變再變，但警察總是抓不住她。

“叮鈴鈴……”電話鈴聲驟然響起，涼子不由得一驚?！叭粲杏^眾提供線索，也可以打電話給電視臺?！睕鲎酉肫饎偛拍莻€常在綜藝節(jié)目中露臉的男主持人嚴肅的話語。不過，她隨即舒了一口氣，心想也許是出差在外的丈夫，或者是在夏令營參加活動的女兒打來的。

“喂？”涼子拿起電話聽筒應(yīng)道，對方卻不作聲，“您哪位？”

對方聽見詢問聲后立即掛斷了電話。

涼子想等等看對方會不會再打來，可電話鈴聲再也沒有響起。難道是她？是潛逃中的富田秀美從某處打電話給自己？還有四十天就到刑事追訴期限，她很快就能免除刑事責任。

“不會，她不可能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睕鲎幼匝宰哉Z，憂慮地吐了一口氣。

十五年前，涼子還未出嫁，用的是舊姓，叫小林涼子，結(jié)婚后改姓丈夫的姓，叫增岡涼子?；楹螅驗檎煞蚬ぷ髡{(diào)動，她搬過好幾次家，最后才在這里買了公寓房安定下來。

回首十五年走過的歲月，涼子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如此漫長的時日，秀美一直都在潛逃中度過的嗎？真難以置信。

如果秀美真能逃過刑事追訴期限，最不知所措的，卻是涼子。

二

“啊，用不著你忙，你去坐。”母親攔住涼子，自己拖著病腿去廚房沏茶。母親今年已七十二歲，膝蓋有傷，不管是站著還是坐著，都是一件費勁的事。但她生性固執(zhí)：“我身子骨還好，什么都能干?！备赣H也已經(jīng)七十五歲，兩位老人相互依靠，過著尋常日子。

“真該謝謝女婿啊。房子不漏水，住著舒服多了?！蹦赣H用碟子盛著涼子帶來的小餅干，和茶一起端了過來。

“哦，啊，”涼子停頓了一下，微笑著應(yīng)道，“那太好了！”

為修繕娘家老房的屋頂，涼子的丈夫拿出了一筆錢。

“不過，媽媽，這事你絕對不能同博之說起哦。他父母走得早，所以把爸爸媽媽當作自己的父母看待，你對他千恩萬謝的，他會受不了。”

“哦，那這樣吧，哪天我當面給他道聲謝。”

“不用，不用！”

“再說，房子外墻翻新也是他出的錢……”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老房已有裂痕的外墻被重新粉刷了一遍。

“還有之前他在檢修地板時順便給安裝了換氣扇，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他沒少照顧，所以媽媽想當面給他道個謝，你看怎么樣？”

“我說了不用嘛！您的心意由我來轉(zhuǎn)達就行了，他那個人不太擅長家人之間的感情聯(lián)絡(luò)?！?/p>

母親一臉疑惑地看著涼子。

“您不用太介意，就把他當自己的兒子。再說了，父母年紀大了，子女多加照顧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對不對？”

“可我真過意不去啊?！蹦赣H說著，擦了擦濕潤的眼角，“涼子，你真是找了個好夫君啊?！?/p>

“嗯，我也是這么想的?！睕鲎狱c點頭，笑了。丈夫工作認真，既不在外拈花惹草，也不賭錢嗜酒，連煙都不抽，說起來還真的是個好夫君。頓時，涼子似乎真的有種被幸福包裹的感覺。隨即，就像是遙相呼應(yīng)似的，一個女人的面容又浮現(xiàn)在她眼前。

是富田秀美。

“對了，前些天，你有個朋友上了電視呢！就是那個很久以前和你在一個公司上班的女孩子。哎呀，她居然殺了人?！?/p>

大概是說到了富田秀美的緣故，涼子的臉色不太好看。

“真不知道她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日子過得怎樣。說起來也真奇怪，這么長時間在外東躲西藏，也要吃要喝，要有落腳的地方，她哪兒來的錢呢？”母親喝著茶，像聊天似的不緊不慢地說著，“弄不好，可能人早就不在了，或者……”

她要是死了，該有多好！涼子心里不知祈愿多少次了?？墒菗?jù)警方掌握的線索，至少在三年前，秀美還活著。當時，她在新潟一家酒坊做住家保姆，酒坊主的一個親戚上門做客時發(fā)現(xiàn)了她。就在那個人準備報警的時候，她伺機逃脫，連隨身用品都沒來得及拿。從此以后，便再也沒有她的任何消息。

“想起當年出事以后，報刊、電視都進行了大肆報道，我才知道她叫秀美。聽起來好像大家對她的印象都不太好啊，沒一個人說她的好話?！?/p>

“嗯，是有這么回事?！睕鲎虞p描淡寫般地答道。

“真想不到那孩子會殺人，這可是一件對社會影響極大的案子啊。難怪要公開懸賞，兩百萬日元的賞金呢！這筆錢用來翻新外墻、修繕屋頂綽綽有余了！”

見母親又說到這事上去了，涼子連忙岔開話題：“嗯，回去時我還得順便去姐姐家看看，她應(yīng)該一切都好吧?！?/p>

涼子有個大她三歲的姐姐，從娘家步行十五分鐘左右就能到她家。姐姐一家五口，有三個孩子，姐夫剛從公司辭職。

“哦，說起智子，她前兩天剛來過，還說有話要和你說，也不知她為了啥事?！?/p>

三

涼子和姐姐智子從小一起長大，自以為對她的性格、脾氣了然于胸。

“前些天，我在電視里看到了你過去的朋友富田秀美?！敝亲犹崞鹪掝^，“懸賞金多少來著，兩百萬日元？”看著智子杏眼圓睜的滑稽模樣，涼子已經(jīng)明白姐姐說這話的意圖。

“富田秀美有沒有給你打過電話？”

“怎么可能！”

涼子想起前幾天那個沒說話就掛斷的電話。

“可是，你們從前的關(guān)系那么好，下班以后總是結(jié)伴回家?！?/p>

涼子出嫁以前，智子也未婚配，還在娘家住著。就在涼子結(jié)婚的前一年，智子連忙找媒人介紹對象結(jié)婚成家，那意思明擺著，終身大事也得講究“論資排輩”。

“犯下命案潛逃的人，不會隨隨便便給人打電話?！?/p>

“說得也是。剛出逃的時候也許會，現(xiàn)在……打電話就會留下線索了?！?/p>

智子說的話，讓涼子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過，你作為她過去的好朋友，如果掌握線索的話……”智子繼續(xù)說道。

“那得是能給破案帶來幫助的關(guān)鍵信息才行?！?/p>

“也是……對了，聽說娘家老房屋頂翻修是你們家出的錢？”智子臉上露出些許失望的神色后，變了一下聲調(diào)問。

“嗯，那房子下雨時漏水嚴重，我怎么也看不下去了。那里畢竟是咱們一起長大的家啊?！?/p>

“真不好意思啊，我實在是拿不出錢來。”

“你別這么說?！?/p>

“聽媽說，這筆錢也是妹夫很爽快地拿出來的……”

“嗯？哦，是的……”

“真羨慕你嫁了個好男人?！敝亲诱f著和母親一模一樣的話，“真不錯?？磥?，你手頭很寬裕嘛?！?/p>

“哪里哪里……”涼子連忙擺手否定，“只是平時省吃儉用存下點兒錢?！?/p>

“不管怎么說，你家看起來日子過得滋潤多了。”

“哪有??！”涼子聽后手擺得更厲害了。

“借我一點兒用用吧。”

果然不出所料，姐姐家正缺錢用。

“你姐夫辭職單干是不錯，但他的新事業(yè)遲遲不見起色。當初我們?yōu)檠b修房子、籌錢開店，從銀行貸了不少款，現(xiàn)在再也借不到了?！敝亲影櫰鹈璧眉毤毜拿济f。

智子的丈夫祐介原先是一家大商社的職員，去年辭職后，將自己家房子改裝成一家專業(yè)定制鞋店，實現(xiàn)了他多年的創(chuàng)業(yè)夢。

“要是能有個兩百萬日元，渡過眼前的難關(guān)就不成問題了?！?/p>

兩百萬日元，這同富田秀美案懸賞金的數(shù)額一樣。

“剛出了一筆錢修葺屋頂，又要拿出兩百萬日元，我哪來那么多錢啊?！?/p>

“不能問一下妹夫嗎？求你了！”智子雙手合十請求道，“或者由我來直接和他說，我和祐介一起向他借……”

“不行！”涼子幾乎是叫嚷著拒絕道，“絕對不能直接向他借。他那個人，怎么說呢，比較古怪，因為他父母去世早，也沒什么親戚，所以他從小就不擅長與人打交道。你直接找他，萬一破壞了我家和姐姐家的關(guān)系，那多麻煩啊。”

“妹夫是怎樣一個人我不了解，你們夫婦的事當然只有妹妹你最清楚了?！敝亲颖徽f得有點兒不知所措，只能點點頭。

“還是我來和他說說看吧，或許能成?！?/p>

涼子心想，兩百萬日元總可以解決的，只是得費點兒勁。

“太好了！涼子，謝謝你。到底還是親姐妹靠得住?！敝亲拥哪樕幌伦雍闷饋?，緊緊拉住涼子的手說。

四

走到銀行門前，涼子猶豫起來。她的包里放著一本存折。存折的戶名是她本人，沒有任何人知道，包括她的丈夫。

就在兩個星期前，她借給了姐姐兩百萬日元。可是，昨晚智子在電話中說的話讓她簡直不敢相信：“上次，我是因為客氣，故意把錢說少了。其實我還需要八百萬日元，總共得有一千萬日元才行?！?/p>

“太過分了！”涼子當即回絕。

“不能拜托一下妹夫嗎？要不然，我就走投無路了，全家只能集體自殺了！”聽著電話里智子哭哭啼啼的聲音，涼子大吃一驚。

“那不行，你不能找他?！睕鲎訑蒯斀罔F地說。

“好吧，那我怎么辦呢？”智子只得答應(yīng)下來。

總共一千萬日元，雖然是筆很大的錢，但也不至于拿不出來?，F(xiàn)在涼子的銀行存折上正好有這筆錢。

但這并不是涼子能自由支配的錢。

“這筆錢是她的，怎么辦？”涼子內(nèi)心很想幫姐姐一把，但如果動用了這筆錢，她很可能讓自己陷入困境。

“如果我是個運氣好的人，或許能闖過這一關(guān)?！笨蓻鲎有睦锩靼?，她從小就不是一個受老天垂愛的人，“我要是像她那樣，是個事事走運的人該有多好……”想到這里，涼子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苦笑。真是滑稽，怎么羨慕起一個殺人逃犯了？

富田秀美——一個手氣極佳的女人，坐在ATM機前的沙發(fā)椅上，涼子回想起這個女人最后的好手氣。

那是秀美出事前一星期的事。

同往常一樣，涼子和秀美一起下班回家。因為母親身體不適，涼子急著趕回家?！暗纫幌?！”當她走出車站，轉(zhuǎn)身和秀美告別時，秀美隔著檢票口喊住了她。

“什么事？”

“我剛才有預(yù)感，你要不要去那兒買一下？”秀美用手指了指彩票亭。

一直感嘆自己手氣不佳的涼子從來不買彩票，因為買了也不會中獎。秀美雖然熱衷于抽獎，卻也從不見她買彩票。

“我們一起出錢，買十張連號的怎么樣？”

“可以啊?！睕鲎討?yīng)道。她想，試試秀美的運氣也未嘗不可。反正自己只出一半錢，就算沒中彩，也不會心疼那點兒錢。

“先祈禱：好運降臨！”秀美說著拆開彩票封套，一一確認了數(shù)字后，把十張彩票遞給涼子說，“交給你保管吧?！?/p>

秀美出事的時候，彩票還在涼子手里。

直到秀美出了事，涼子才知道她買的是大型彩票。她對姐姐智子說秀美不可能來電話，其實，犯下命案后，秀美給她打過電話。

不過，這么多年來就打過那么一次。

那是案子公之于眾后的第五天，深夜，涼子家的電話響了。

“是涼子吧？”

“是的，你……”

“啊，太好了?！?/p>

“你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

“我不方便說?！?/p>

“你出了大事?。　?/p>

“到底怎么回事，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毙忝勒Z速很快地說，“我想問的是，彩票是不是中獎了?！?/p>

“我不知道??！”此時涼子心里慌得很，因為殺人兇手就在電話另一端。

“你別裝糊涂，中獎了！雖然潛逃在外，但報紙我還是能看到的。彩票的號碼我記得很清楚?！?/p>

“真的中獎了？”涼子連忙接口問道。

“是的，中了個‘一等獎的前后獎?！?/p>

“一等獎……是多少？”

“六千萬日元?！?/p>

“六千萬？！”被巨額獎金嚇到的涼子這時連聲音都變了。

“我不是說了嘛，不是一等獎。我不能說太長時間的電話，”秀美帶著責備的口吻說，“我們中的是兩千萬日元?！?/p>

兩千萬日元，那也是個大數(shù)目??！涼子的心咚咚跳個不停。

“我現(xiàn)在的處境你也知道吧，雖然我想取回我的那一半，但我來不了，所以只好暫時放在你那里?！?/p>

“什么？”

“沒聽清嗎？我的意思是，在刑事追訴期截止之前，我的一千萬日元由你替我保管。一分錢也不能用哦，不然會有嚴重后果。你若用了，涼子，那你就是共犯?！?/p>

說到這里，電話就掛了。秀美既沒有懇求說來電話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也沒有威嚇涼子說出去就殺死她。

但是涼子覺得，那句“你若用了，涼子，那你就是共犯”就含有威嚇的意思。事實上，無論是秀美來電話的事，還是中獎的事，涼子都沒有同任何人說起過。

第二天，涼子趕緊核查了一下，秀美果然沒說錯，她買進的彩票中有一張中了“一等獎的前后獎”之間的“前獎”。

一個月后，涼子拿著中獎的彩票到銀行兌了獎，她原本想分立兩個賬戶，后來想想有點兒麻煩，于是合在一起，立了一個賬戶。

“我用自己的份額，用得心安理得。”不管是結(jié)婚時購買嫁妝，孩子出生時添置品牌嬰兒裝，還是丈夫生日時贈送生日禮品，涼子都從這個賬戶里支錢。

當然，不能用這錢來大筆購物，她怕被丈夫、父母和姐姐懷疑，涼子只是買一些可以用“都是結(jié)婚前存下的私房錢”來搪塞的物品。

娘家老房的修繕費，也是來自這筆錢。但涼子對母親說，這都是女婿孝敬她的。而另一方面，她還要瞞住丈夫，怕他追究起來有口難辯。

就這樣，十五年來，涼子在慢慢花掉這筆“秘密存款”。但秀美的那份，她絕不去動。倒不是因為秀美是殺人逃犯，而是念及當初是她提議購買彩票，財運是她帶來的。涼子銘記著這份恩情，心中默默地對秀美說著感恩的話。她覺得，這與秀美是不是殺人逃犯沒有關(guān)系。

但是，對于向警方隱瞞秀美打來電話這件事，涼子還是有點兒愧疚的。毫無疑問，這是破案的一條重要線索。

“如果逃過了刑事追訴期，她會怎么樣？是不是會出現(xiàn)在我眼前，伸出手來說‘把我的那份還給我？”涼子臆想著這樣的情景，到時她會是怎樣的臉色呢？

這個被幸運之神眷顧的秀美，是很有可能逃過刑事追訴期的。

躊躇了三十來分鐘，涼子終于鼓起勇氣站起身。她到底還是沒法眼看著姐姐陷入窘境而不顧。

涼子拿出印章和存折，徑直朝窗口走去。

五

“那兩百萬日元，應(yīng)該能到手吧？”為試探對方的態(tài)度，一個客人模樣的男子鼓足勇氣問道。

“我看有希望。”吧臺里的媽媽桑答道。

見對方態(tài)度明朗，那人來了興致，湊近了問：“是不是很像？”

“嗯，確實像?！眿寢屔５囊馑家巡谎宰悦鳌?/p>

今天又是個星期天，如果不出意外，那個自稱“中井真紀”的女人仍會來店里消遣。因為每個星期天，她總會按時出現(xiàn)，這樣的情形已持續(xù)兩個月。

店里的媽媽桑和那名男客似乎都注意到了電視里播放的“公開搜查”節(jié)目，有個名叫富田秀美的在逃嫌疑犯被警方通緝，而那個逃犯的長相與店里的?？汀爸芯婕o”十分相像。

但是，媽媽桑有她的顧慮，從職業(yè)角度來說，她是不能對來店里的客人有所猜疑的，所以現(xiàn)在有個經(jīng)常上門的熟客主動提出要探明“中井真紀”的真身，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如果那個女人果真是警方通緝的富田秀美，那么，舉報成功的她和這位客人就是重要信息的提供者，他們就能得到那兩百萬日元的懸賞金。

在共同利益的驅(qū)使下，兩人決定配合行動，將這個女人“逼入絕境”。

首先是要拿到女人用過的玻璃杯，便于讓警察檢出指紋；其次是要悄悄錄下她的說話聲，這兩項證據(jù)是最為關(guān)鍵的。為集中注意力，媽媽桑決定今晚店內(nèi)不提供卡拉OK服務(wù)。

“馬上要來了?！眿寢屔Ｃ榱艘谎蹓ι系膾扃娬f。

“是的，差不多了?！蹦锌鸵部戳丝醋约旱谋怼?/p>

此時，兩個一同來的客人剛剛離開，店內(nèi)就剩下他們兩人，正是絕好的機會。

時間在一點一點地流逝。

“怎么還沒來……”媽媽桑有點兒急躁了，再次抬頭看了看掛鐘。

“會不會是被她發(fā)覺了？”男客也擔心起來，用手指敲了敲手表的表盤說，“電視里介紹說，這個女人感覺很敏銳，有好幾次警察差點兒就抓到她了，可結(jié)果還是讓她給跑了?！?/p>

“看來是的。這人很有可能受運氣垂愛，逃過刑事追訴期限；也有可能有通風報信的人，讓她一次次逃脫追捕。真是這樣的話，那個死在她手里的人倒是死不瞑目了，家屬也太可憐了。”

“但是，就算逃過了，她以后怎么在社會上生存??？”

“也是。啊，你先靜一靜！”媽媽桑將手指按在嘴唇上噓了一下。

店外響起了腳步聲，像是有人走了過來。

“像是來了。”氣氛頓時緊張起來。男客輕咳一聲，重新坐定在凳子上。

但是，木質(zhì)的店門并無動靜。

“怎么回事？”媽媽桑用目光示意男客去探聽一下。

男客站起身，朝門口走去。他輕輕推開門，外面不見一個人影。

“她逃走了！嘖嘖。”媽媽桑遺憾地咂了一下舌說。

“兩百萬日元沒了?！蹦锌托膽寻脨?。

六

“好險?。　痹谛抡业降囊患夷z囊旅館的房間里坐定后，真名富田秀美的中井真紀用手拍了一下胸口，嘟噥了一聲。

這家店去了兩個月，這樣的情況她還是第一次碰到。“剩余的時間不多了，沒問題，好運不會拋棄我的，我是不是自信過頭，放松了警惕？”

剛才站在店門前，秀美嗅到了從店內(nèi)飄出的一絲不祥的氣息。今天是星期天，以往店內(nèi)總會有卡拉OK的音樂傳出，此時卻寂靜無聲。當她聽到凳腳摩擦地板發(fā)出的輕微響聲時，慌忙拔腿離開。為方便隨時快速逃脫，秀美從不穿高跟鞋?；氐浇?jīng)常投宿的經(jīng)濟旅館后，她立即辦了退房手續(xù)，跳上電車，在一個車站下車后，又找了家膠囊旅館住下。

整天過著這樣惶恐不安的日子是會折壽的呀！想到這里，秀美不由得笑出了聲，一個殺人逃犯還在為自己的壽命擔憂，太滑稽了。然而，這十五年來，她就是這樣，天天像驚弓之鳥般度日。

真想早點兒結(jié)束這樣的日子，快了，快了！再忍忍就出頭了。還有一個星期吧？一個星期是七天，可秀美還是掰著手指算了一下。她看了一下鐘表，快到十二點了，那么還剩六天。只要這六天里不被警察抓到就萬事大吉了。這么些日子都過來了，六天不算事兒。但是，往后的六天和之前的六天完全不同。在空間狹窄的“膠囊”里，秀美弓著身子抱膝而坐，盡量縮小體積。

她不想見人，也不想被人見到?！氨M量想些開心的事吧，這樣可以驅(qū)除恐懼感?！毙忝缹ψ约赫f。開心的事？當然是過了刑事追訴期后的生活了。

秀美在心里自言自語道，一個女人，雖然被懸賞追捕，可還是逃過了十五年的追訴期，這大概也只有我能做到了吧。你們想不想知道，這十五年來我過的是怎樣的逃亡生活？報社，還有著名的大型出版社，這句話足夠挑起他們的興趣了，我的半生就是一部書。

我不能留下文字記錄，防止日后成為證據(jù)，很危險。好在我的記憶力特別好，很多細節(jié)我都記得很清楚，包括為逃命走過的城鄉(xiāng)、投宿的地方、吃過的東西、交往的人，還有發(fā)生過關(guān)系的男人——這方面你們一定挺感興趣吧——以及逃亡過程中我的所思所想。要知道，“逃亡女”的心理是十分奇妙的！我這個案子，電視、報刊都有報道，大家都知道得不少吧？我是盡量避免去看，怕擾亂自己的心緒。如果把我的經(jīng)歷寫下來，不管是寫成懸念小說、心理小說、愛情小說，或者是非虛構(gòu)作品，都會十分精彩，對此我有充分的自信。

如果我這樣提出來，相信不會有編輯不感興趣。反正那時已過了刑事追訴期，我才不管外界怎么說，只要我心理強大些就行。

也許還會發(fā)生民事上的問題，這不用怕，出了書用版稅就能解決。今后的生活就指望那次中彩票的獎金來維持了。那是十五年前中獎的兩千萬日元，我可以拿到其中的一半，一千萬日元。可能拿不到全數(shù)，但即使扣除手續(xù)費等費用，也是相當多的一筆錢了。

相信涼子絕不會忘記，也絕不會使用這筆錢。當初雖然有那么一點點不放心，但從她的為人來看，應(yīng)該是沒什么問題的。從不撒謊，做事認真踏實，正因為她有這樣的品格，我才把她當朋友。

現(xiàn)在的問題是，如何跟她約定一個地方來交接這筆錢。

秀美口中不停地念著結(jié)婚后已改叫“增岡涼子”的電話號碼。為慎重起見，她花時間把涼子現(xiàn)在的情況都打聽清楚了。十五年的潛逃，她看盡了人間百態(tài)，也學到了各種處世的本領(lǐng)。因為犯下的是死罪，受了各種驚嚇的她，可以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什么可害怕的了。

大概在一個月前，秀美給涼子家打了電話，所幸接電話的是她本人。秀美一句話沒說就把電話掛了，因為她已確認，涼子現(xiàn)在的生活很穩(wěn)定。

等十五年刑事追訴期滿再給涼子打電話吧，她一定會非常吃驚。想象著那時涼子的表情，因期限臨近而緊張的秀美，臉上還是露出了微笑。

秀美為自己鼓勁，即使是為了能看到別人吃驚的表情，也一定要堅持到最后一刻——刑事追訴期到期。她告訴自己一定要小心行事，保存體力。

秀美閉上眼睛，進入了淺睡眠狀態(tài)。這十五年來，她已養(yǎng)成睡覺從不超過兩小時的習慣。連續(xù)睡了兩小時后，秀美走出狹小的房間，在旅館走廊喝著罐裝咖啡。那咖啡甜味太重，一點兒也不好喝。

“真想喝上真正的咖啡，一次喝個痛快。這樣，自己的頭腦就能清醒，一定能平安度過后面的六天。”

秀美出了旅館，朝車站方向走去。她看見車站內(nèi)有一家專業(yè)咖啡連鎖店，那里可以喝到可口的咖啡。

去喝一杯吧，喝完馬上回膠囊旅館。秀美告訴自己。

就在自動門打開的一瞬間，伴隨著突如其來的一聲巨響，一名店員迎了上來：“祝賀您！”

那是彩色拉炮發(fā)出的聲響。

“怎……怎么回事？”秀美不由得朝后退去。

“今天是本店開業(yè)一周年，您是我們的第十萬名顧客！”年輕的女店員像是早就背誦好了似的一字一句地大聲說著。隨后，一名手拿照相機的店員也跟著走了過來。

“不行！不要拍！”秀美用胳膊擋著臉拒絕道。她不想惹人注意，可是，剛才彩色拉炮的響聲已經(jīng)把店內(nèi)客人的眼光都吸引到她身上來了。

“為紀念第十萬名顧客的光臨，我們向這位幸運顧客贈送一張可在本店免費享用一年咖啡的禮品卡?！迸陠T用響徹店堂的聲音說道。

“對不起，我不需要，再見！”

“等等！”就在秀美想轉(zhuǎn)身離開時，店堂內(nèi)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她的視線和那人的視線碰撞在一起。那視線好熟悉，銳利的目光好似能把人的心思看穿。通常，對人起疑時，射出的就是這種目光。

那是刑警才有的目光。即使不是執(zhí)勤日，他也會用這樣的眼神打量周圍的人。

還沒等秀美回過神來，她的胳膊已被那人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