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末
中國胃在德國,可太煎熬了。
德國的中國領(lǐng)事館經(jīng)常會給我們這些留學(xué)生開講座,用微信報名就可以在網(wǎng)上參加,話題包括各種熱點咨詢問題,比如怎么申請綠碼上飛機等等。去年我參加過一次,正說著話題,一位暖男大叔不知怎地說起了戀愛的話題:姑娘們,千萬別跟德國人結(jié)婚,我們中國人肯定跟他們過不慣的,德國人啊,他們不吃晚飯!
關(guān)于德國人不吃晚飯,這個奇葩習(xí)慣曾經(jīng)帶給我的震驚超過了其他一切文化鴻溝。我前些年剛到德國就生病住過一次院,病房發(fā)午餐的時候我還挺高興,雖然很難吃,好歹是熱的。想起當年在美國,工作餐有時候只有冷的三明治,我覺得德國還不錯。結(jié)果晚餐時間,我又得到了一份早餐。是的,我沒筆誤,就是一份早餐——幾片面包,加上讓我們自己涂抹的黃油和果醬。也就是說,德國人的一日三餐是首尾呼應(yīng)的一個閉環(huán),一天早晚吃兩頓冷面包。
出院之后我慢慢開始學(xué)德語,學(xué)到德語“晚餐”這個詞頓覺心悅誠服,直譯就是“晚上的面包”。再看看人家英語,晚餐叫作“正餐”,頓時感受到了熱騰騰的燭光晚餐,吃完這樣的晚餐才能讓人不會餓得半夜翻來覆去睡不著,不會腳趾冰涼,通宵做噩夢。話說德國人為了展現(xiàn)自己的國際化,經(jīng)常在德語里直接混用一點英語單詞,語言學(xué)術(shù)語叫作“英語借詞”。我相信,只有一個詞他們沒臉借,那就是“正餐”。吃兩片冷面包就上床,難怪德國出了這么多懷疑人生的哲學(xué)家。
德國是唯一一個讓我覺得身在歐洲卻不在歐洲的所在,工作狂的國度,早上四五點鐘起床是司空見慣的美德,別人跟你約個早上七點很正常,我八點起床都不好意思讓鄰居知道。每天日程從天黑排到天黑,兩個日程間空隙超過十五分鐘都奢侈。所以吃飯這件事能省就省。德國人反反復(fù)復(fù)吃的日常食物,有幾個給我留下過深刻的心理創(chuàng)傷。比如咖喱肉腸配炸薯條,這簡直就跟英國的炸魚配炸薯條一樣,標配。還有炸豬排,里面的豬肉以薄為美,外面的面包粉以厚為美,炸出來的口感跟嚼木頭一樣,再配上直接由大包裝冰凍方便成品炸出來的薯條。德國有煙熏肉腸,燒烤其實挺好吃的,可是德國人喜歡切成丁用來煮湯喝,請想象一下煙熏湯的嗅覺,加上黑乎乎的視覺,就跟喝刷鍋水沒兩樣,洗的還是一口燒糊的鍋。
最遍地開花的小餐館在德國有三種,一是意大利餐館,二是土耳其烤爸爸,三就是中餐館。然而請不要腦補美好的畫面,需求決定市場,德國人的口味幾乎摧毀了這三大流派的世界級美食。酸甜醬和番茄醬調(diào)味的中餐,配上和炸豬排同樣原理的炸鴨子。我在意大利鐘愛的那種烤爐里餅底又薄又脆的披薩完全絕跡,德國的披薩餅底和生日蛋糕底有得一拼,讓我詫異,為什么不干脆改名叫“番茄醬咸味蛋糕”。
可能正是因為吃飯這件事在德國是那么不被重視,大多數(shù)品牌連鎖超市也都很不上心。超市里各種肉腸管夠,其他的肉就雞腿牛排和豬排幾個品種,魚只有凍三文魚,活魚活蝦你想都別想,蔬菜只有生菜、胡蘿卜、卷心菜和洋蔥,土豆管夠不過經(jīng)常是發(fā)芽的,如果沒有雞蛋和橄欖油,收銀員會讓您過一周再來看看。
在這種能把中國胃逼瘋的環(huán)境里,一位聰慧能干的中國朋友在德國斯圖加特附近開了一家“金師傅”中國點心工坊,上周給我寄了一箱包子、粽子和燒賣。我迫不及待清空了我家冰箱冷凍格,把德國食品統(tǒng)統(tǒng)扔出去,恭恭敬敬把中國點心請進去。昨天下班以后,拿出幾種在電飯煲里蒸熟。對著熱騰騰的包子咬下去的那一刻,我都快感動哭了,那是家鄉(xiāng)的味道啊,所有兒時的回憶都在那有彈性的白面香氣中,在那豆干香菇菜餡里。
我以前曾經(jīng)有個德國鄰居,仰慕中國飲食文化,讓我教他做中餐,回報是承諾學(xué)會以后就幫我免費做飯洗碗一個月。我花了很大力氣糾正了他用果醬拌米飯以及在雞湯加醬油的習(xí)慣,好不容易能做出正常的中國家常菜了,他開始履行承諾,天天下班后來我家做晚餐鐘點工。大約才堅持了一周,這天晚上,他做了紅燒雞腿,卷心菜炒胡蘿卜配米飯。我招呼他盛飯一起吃,他從隨身的小紙袋里掏出兩塊干巴巴的面包,尷尬地一笑:我實在受不了每天晚上吃這些了,讓我今天吃回冷面包吧,這樣我才能睡得好。
說好的熱愛中國飲食文化的。
好吧,究竟什么是美味,世界之大,眾口鑠金。有時候我想,也許美味僅僅就是漫長歲月習(xí)慣中回憶的味道吧,酸甜苦澀都成了習(xí)慣,最后都會甘之如飴。子非魚安知魚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