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丹丹
四伯走了,在陽光明媚的大年初一的清晨。當時,我還在睡夢中,聽到后稍有惆悵。惆悵,是感嘆生命的渺小。臨時的新年行程變化,原來上天是為了讓我經歷一場喪事,一場關于親情的人世百態(tài)。血緣上的關聯(lián),讓我第一次經歷了一個大家族籌葬辦喪的過程。奶奶去世的時候我剛上初中,未曾了然人性的復雜,而四伯的離去,我間接知道了這個家族許多家長里短、是非往事,與年少時一些碎片化的記憶連在一起,無比唏噓。
四伯唯一的女兒并非親生,但在四伯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的幾年里,也極盡孝道。平時則是父親照看四伯的飲食起居,端飯送水,從這個院子到那個院子,一年又一年。我常說,像我的父親這樣忠厚的人也找不出幾個來。四伯生前也未曾受什么病痛折磨,糊涂了便不會煩惱,走時身無牽掛,對他也是一種解脫。四伯的喪事由我哥牽頭操持,村里人也都愿意幫襯,整個過程也算順利。
去年一年,對于人性的體驗和見證比較密集,甚至有點兒手忙腳亂。在這個新年,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近距離目睹并經歷真正的死亡和離別。聽說,我們這兒辦喪都算很簡單的了,一場夾雜著舊時規(guī)矩和現(xiàn)代儀式的喪事,也有諸多講究。對我來說,也是一場思想的洗禮。在這個過程中,家族里的至親長者往往有著決定性意見,其中又有各自人性的私心和考量,旁人后輩自是不好駁面。一場喪葬,確切地說,是做給活人看的。只是,如果人活著沒有給予應有的憐顧,人死了再隆重又有什么意義?名聲和公理,并非來于口舌之爭,而是存于人心的良知。
死亡,是一種告別,每個人都要面對。人死一身輕,只有活著的人為了虛名和體面爭個不休。
有血緣關系的親人和村里老一輩人一起商量著籌辦喪事。報喪、出殯、入殮、下葬,每個環(huán)節(jié)該有什么人,又該做些什么,對于年輕一輩,所謂的流程、規(guī)矩、忌諱完全是盲區(qū)。在鄉(xiāng)村,十里八鄉(xiāng)總是會有懂喪辦事的人,大概,也是一種特殊的傳承。
大年初三早上七點,天還是暗的,東邊隱約可見的光芒告訴我們又是一個晴天。我們來到四伯的院里,身上穿戴的羽絨服和帽子對抗著迎面亂來的寒風。幾個堂哥陸陸續(xù)續(xù)前來,一塊孝布以示對長輩的敬意。院兒里有很多干柴木枝,桐樹的、杏樹的,燃起了一堆火,大家圍著烤火,絮叨著各種禮尚往來的安排。僅僅一個安葬,要經過誰家的莊稼地,會弄壞哪家麥苗,哪個人家好說話,哪個人家挑剔,都要提前溝通,并取得同意。一些事不僅僅是錢的問題,有的需要村里協(xié)調,有的需要心意往來。鄉(xiāng)村的風土人情,都是為了死者順利地入土為安。
已故的軀體躺在床上,被子捂得嚴嚴實實,一扇木門隔開,有了陰陽之別。我站在四伯家的門口,忽然心生悲涼。四伯的離去,重新聚合了跟他有關的家族親人,有些計較,無非是關乎臉面罷了。有時候,親情,僅僅是個詞匯。生如螻蟻,死若灰燼,我們對死亡的理解,只有直面或走近的時候才會真正產生共情。人很多時候,連死亡都由不得自己,更何況身后事。
遇水成冰的大年初四,是伯父出殯的日子。早晨六點鐘起床,大地還在沉睡。請來的廚師專門負責早午飯,支起的一口大鍋燉著菜。上午的靈棚前,院門口時不時傳來吹嗩吶的聲音,那些陌生的,甚至個別已記不清名字的堂哥堂姐都來了。四伯這個簡樸的小院子從未如此熱鬧過,這個老舊的青瓦舊屋即將完成它的最后一個使命,再沒有比這更圓滿的場面了,至少表面上看是這樣。母親說:“也許這是你四伯選的時間,讓這么多人都記住他?!?/p>
生命的逝去,總是伴著人生無常的感嘆。吃過午飯,經過簡化后的喪禮儀式,對我來說仍然費解,但流傳下來的習俗,那就跟著做吧。
我們跟在出殯隊伍后面,出院繞村,男人在前,女人在后,在一個寬敞的地方停下。對于吹響器,我有印象,而哭靈,則是第一次見,對我的觸動難以言說??揿`者聲淚俱下,又哭又唱深情傾訴著,痛不欲生的樣子使圍觀者無不動容。在這樣的氛圍下,我也莫名難過,感嘆生命如此脆弱。耳邊的哭泣一直沒停,可我哭不出來,從頭到尾都沒有哭,更不想演戲。女人不能跟著去下葬,于是折返。一天下來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默默地看著這一切,關于死別,關于人性,關于親情,每個人都是人生的演員,以什么方式,付出幾分真心,則各有不同。荒誕或虛偽,也是人生的一堂課。
對于生死,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活明白,只是習慣了在別人的目光里尋找人生的價值和意義。實際上,我們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和別人無關。你的人生,只是他人閑來無事的一捧瓜子,一杯素茶,當別人放下的時候,自己卻著了相。
有一天晚上,我夢見了一團光暈,在我的眼前越變越大,散發(fā)出紫色的光芒,非常絢爛。我以為自己在做夢,還揉了揉眼睛,然后在夢里確定這是真的。醒來,依舊是夢。這個新年的生死離別太多,母親常說,人要活得有質量,而不是要活到多少歲才是好的。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