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
從河南到黃河急轉彎的風陵渡北上山西境,走不遠,可以看見高崖處懸著的牌子,我們經過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恍惚見到“楊貴妃故里”幾個字?!肮世铩备浇喈敾臎?,又走大約十公里,才見黑了的半山坡上晃晃的放羊人。傳說中傾國傾城、饞君害國的楊玉環(huán)就是出生在這片黃土之間?
有一首流行歌曲里唱:東邊那個美人,西邊黃河流??墒?,那個冬天的傍晚,東邊絕不見美人,西邊枯水都不在流動。
我從來沒相信過傳說中的美人之美,能被稱為美人的人少得很,我?guī)缀鯖]見過。
我們臨時住在河南鄭州的幾個月,家里有個按時來做雜務的女工,姓張。小張的臉,和所有中原產麥區(qū)的女人們一樣,被結實的面食快速催成的圓胖紅潤。剛認識的前幾天,她總是跟在我后面講她的遭遇。小張的家在鄉(xiāng)下,十六年前不顧家人反對,找了個有鄭州戶口的人結婚,挨了十六年的打。到2001年離婚,她和她生的孩子還都是農村戶口。讀小學的兒子跟了丈夫,是因為丈夫承諾能解決兒子的戶口問題,讓兒子在城里上學。沒有了兒子,小張受打擊很大,兒子對于她的心理非常重要。她對我說:沒有兒子的人就是“沒材料的人”,回到家鄉(xiāng)也沒人看得起。小張說前夫現(xiàn)在正和兩姐妹住在一起,就是說同時有兩個女人,她還強調,女的也是農村的。
小張一直想打官司,想通過告前夫得到經濟補償,每天都看電視臺的“今日說法”??吹侥切┥婕皞惱淼赖碌膬热荩欢▏K嘖感嘆說:咦,凈是些暈事兒。隨后,勾起她自己的心事。她自己總結她的失誤:十六年前,太想找個有城市戶口的人了。小張經常對我講,某家的媳婦被公婆男人虐待,有挨打的,有被趕回娘家的,有莫名死去急急掩埋的,全都有名有姓,她能講出很多類似故事。
隔幾個星期,她會去學校門口看兒子。守住放學那一會兒,母子兩個能在街上說話,她給兒子買些零食看他吃完。她能高高興興回來,一定是兒子被學校表揚了。
很快,小張開始化妝了,眉都描了,買了一瓶洗面奶。有人議論她和一個剛從新疆來的男人住。我去過她那幾平方大的臨時住處,四面墻上掛的全是書法,像個小的展室。附近一家私立學校倒閉,她很遺憾知道消息晚了,有用的東西都讓別人搶了。她只能撿這些黑字回來。新疆來的男人是個瘦子,住進小屋后幾乎不見出來活動。偶爾天黑以后,看見人影晃過。人們說那個男人只是圖小張這兒有個睡覺的窩。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小張還有一個女兒,一直留在鄉(xiāng)下,十多歲,讀初中了。她母女兩個關系一般,女兒怪父母偏心,從來沒把她帶進城里。小張也很少提到女兒,好像她只有兒子。對女兒的輕視她也不回避,她直接說:男尊女卑嗎。
小張做不好事情,一定捶打著她的圍裙說:又干這沒材料的事!如果想說不太好,她就會說:真是不老美!事實上她經常做些“沒材料的事”,錯了就傻笑,像個小姑娘,完全不像兩個孩子的母親。
有一天,小張從外面狂奔回來,說在市場看見她以前的男人,好像跟住了她,好像要打她,她藏到我屋里不敢出去。我發(fā)覺,這個女人給前夫嚇破了膽。想想在城市里的十六年,她沒有了男人、孩子、房子,除了借到一間拿撿來的書法當糊墻紙的幾平方大的住處,城市給了她什么?而她又要收留一個兩手空空且來路不明的男人。
有時候,我看著眼前走動著這個活靈靈的生命,她一點兒不丑。高興了會唱歌,唱歌不走調。說到傷心事會哭,流眼淚而抽泣。傍晚會跑到院子深處采野菊花,握在手上欣賞。冬天從菜市場抱回大白菜,腰都不彎直接扔在地上,張開兩只凍得紅腫的手。如果她留在鄉(xiāng)下,生活也許好過現(xiàn)在。更多的時候,小張一點兒不痛苦,不僅唱歌,還和我們一起挖地,種了一片健壯得很的葵花。有一次,她母親來看她,她們母女站在一起,一個已經是城里人打扮,另一個是提著布包袱的、沉默的鄉(xiāng)下老婦人。小張在母親面前忽然變得高傲,指點這兒,指點那兒,好像城里的一切都盡在掌握中。小張的悲哀,全在于她要逃離鄉(xiāng)村,做個有面子的城市人。
體面地活著,不該是一個人的奢望。
更多的婦女守在村莊里,無窮無盡地勞動而忍受貧困。2002年秋天,在東北的輝南縣,我聽見一個擺地攤的婦女說:這一天沒干啥,一張大五元就出去了!她賣一種叫山棗子的野果。而我喜歡她手里提著的一種木頭刻的模子,她說是山東老家蒸饃用的,蒸熟了饃,往案上一扣,就扣出條面魚兒來。那東西好看,大刀闊斧刻出一條肥胖的魚形。婦女說,過去都是自己蒸饃攤煎餅的,現(xiàn)在的人懶,什么吃食都去買了。
而山西南部的冬天里,家家戶戶門上掛的棉門簾,嘴對嘴兩只喜慶的花喜鵲,還都是女人們一針一針繡出來的。艷的用色,拙的構圖,都很好看。另一次經過陜西米脂的一座石橋,橋上坐了十幾個婦人,都包著頭巾,手里拿著布和針低頭做活兒,黃暖暖地曬太陽。見到來人,齊齊地抬頭,像電線上停著的一行鳥。傳說中的米脂的婆姨,并不比其他地方的俊秀,在比米脂再偏遠的黃土崖深處,衣服鞋子都還是婦女們動手做。我吃過土豆加蔥頭餡的餃子,完全是隨意走進一戶農家里趕上了蒸餃出鍋。
2004年的秋天,在貴州東南部的鄉(xiāng)村,我們兩個人停在路邊吃午飯。一個穿少數(shù)民族服裝的女人走過來喝水。我問她來鎮(zhèn)上做什么,她是趁著早上的集市來賣韭菜的,一毛錢一把,她夾著一塊藍布,裹著沒賣掉的幾把韭菜。山區(qū)的集市到中午就散,趕集人都不想趕夜路回家。后來,遠處來了她的兩個同伴,大聲講著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
菜擺上桌子,我過去吃飯,沒想到,幾分鐘后,她們默默湊過來,從后面把我們兩個團團圍住,在背后觀看議論。小店的女老板懂她們的話,主動過來做翻譯:她們很驚奇,為什么只有兩個人,卻要了四碟菜,有了四碟菜,為什么這個男人他不喝酒?看她們那種不一般的神色,這問題好像不是個小問題,很值得困惑。
我們問她們是什么民族,家住哪里。她們唧唧喳喳爭著說話,可惜,是什么民族,我給忘了。三個人回家都要翻兩道山。沒有班車,最快到家的那個也要走四個小時山路。我問:她們的男人在家里做什么。有一個出外做工,有兩個在山里打鳥。那一帶女人是家庭中的主要勞動者,古老習俗一直沒變。
三個衣著累贅的女人,一直觀看我們吃完這頓沒有肉的很平常的午餐。我把隨身帶的消化餅留給她們。她們來回翻看著餅干的包裝紙。我們沖過塵土滾滾的土路,去發(fā)動車的時候,她們抬頭看著這兩個外來人能弄走一輛車的表情,真的叫目瞪口呆。
從某個角度說,那些沒出過山的婦人們,沒見過火車的,游離在城市邊緣的,我們絕對在同一個世界??墒牵覀冇纸^對沒在同一個世界。
【選自《2005中國年度雜文》】
插圖 / 大山里的女孩兒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