蹤 凡
(首都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9)
中國文學素有描寫草木鳥獸的傳統(tǒng)。早在春秋時期,孔子就已指出《詩經》除了“興觀群怨”之外,還具有“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①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 年,第185 頁。的博物功能。當然,《詩經》里的草木鳥獸主要還是用于比興,例如《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以小洲上關關鳴叫的雎鳩,起興君子對于采荇菜姑娘的追求;《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以明艷奪目的桃花比喻新嫁娘光彩照人的姿容?!冻o》繼承并發(fā)展了《詩經》的比興傳統(tǒng),采用美人香草之喻,即所謂“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王逸《離騷經序》)②[宋]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 年,第2-3 頁。。《離騷》的風云、龍鳳、草木、鳥獸各有所喻,形成了一組組繽紛陸離的意象群,旨在表達詩人在“美政”理想失敗后對社會人生的思考。繼《詩經》《楚辭》之后而興起的“一代之文學”漢賦,對草木鳥獸的鋪寫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但其書寫方式卻與《詩經》《楚辭》迥然不同,形成了中國文學史上的一道獨特景觀。下文我們就來探討一下漢賦中動植物書寫的主要特點。
《文心雕龍·詮賦》云:“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雹踇南朝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年,第134 頁。賦體文學區(qū)別于其他文體(詩、騷、文)最關鍵的要素,就是鋪陳。漢賦(主要指漢大賦,即漢代散體大賦,或稱漢代騁詞大賦)中所書寫(鋪列、描寫或涉及)的草木鳥獸,在數量上遠遠超過先秦詩文。試將書寫動物較為突出的《詩經·七月》、屈原《離騷》和司馬相如《上林賦》加以比較:
《七月》《離騷》《上林賦》書寫動物名稱一覽表①三篇作品的文本,分別以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中華書局,1991),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蕭統(tǒng)輯、李善注《宋尤袤刻本文選》(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為據。
《七月》是一首農事詩,詩中描寫鳥獸昆蟲15 種,皆與打獵、農耕或歲時密切相關。例如:“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雹鄢炭∮ⅰ⑹Y見元:《詩經注析》,北京:中華書局,1991 年,第412 頁。通過三種小昆蟲的活動來反映季節(jié)變換,貼近生活,令人如臨其境?!峨x騷》中鳥獸蟲魚13 種。作者以鷙鳥自喻,以鴆、雄鳩比喻惡人,驅遣蛟龍、鳳凰,營構出繽紛陸離的想象世界。《上林賦》中禽獸蟲魚多達94 種,數量已達《七月》或《離騷》的六七倍之巨,盛況空前。該賦主要寫天子上林苑之獵,所有動物皆供獵取之用,包括飛禽、走獸、水族三大類,昆蟲沒有狩獵價值,故很少涉及。需要說明的是,《上林賦》中既有生活中實有之禽獸,如貔、豹、豺、狼、鴻、鹔、鵠、鴇;亦有神話傳說中的動物,如麒麟、獬豸、鳳凰、鹓鶵。還有一些語句涉及動物,但僅僅是動物制品或者詩文篇章名,并不直接描寫動物本身。例如“樹靈鼉之鼓”,鼉指揚子鱷,其皮堅韌,“靈鼉之鼓”是指用揚子鱷皮做成的鼓;《騶虞》為《詩經》篇名,古代諸侯舉行射禮時演奏此樂,因騶虞系傳說中的仁獸,故亦列入;“曳獨繭之褕紲”,形容衣服色彩純正,仿佛用一只蠶繭中抽出來的純絲制成,這里取蠶繭本意。
由上表可見,《上林賦》陳列走獸53 種,禽鳥26 種,水族14 種,昆蟲1 種。除了這94 種動物外,本賦所書寫的植物還有綠(王芻)、蕙(零陵香)、江蘺等草本植物22 種,盧橘、黃柑、楱(橙子)等木本植物18 種。品類之富,數量之多,不僅遠遠超越前代,在中國文學史上也是極為罕見的。此外,枚乘《七發(fā)》、孔臧《諫格虎賦》、司馬相如《子虛賦》、揚雄《蜀都賦》《羽獵賦》、班固《西都賦》、張衡《南都賦》《西京賦》都對花草、樹木、禽鳥、走獸、水族等有大量鋪陳。
漢賦中為何出現(xiàn)大量的鋪陳文字?這恐怕與漢代獨特的社會背景有關。清人劉熙載《藝概·賦概》云:“賦起于情事雜沓,詩不能馭,故為賦以鋪陳之。斯于千態(tài)萬狀、層見迭出者,吐無不暢,暢無或竭。”④[清]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北京:中華書局,2009 年,第411 頁。漢代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統(tǒng)一且長久穩(wěn)定的中央集權制帝國,國勢空前強盛,人民生活相對穩(wěn)定,中央和邊境地區(qū)來往頻繁,物資流通空前順暢。居住在都城長安的文人士子,也能看到來自全國各地乃至異域他鄉(xiāng)的動物、植物、器物等等,這些物產林林總總,千態(tài)萬狀,層見迭出,令人不寫不快。這在四分五裂的戰(zhàn)國和民生涂炭的秦朝,都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漢賦作品的鋪陳技法,也是時代使然,它在客觀上反映了大漢帝國版圖的遼闊、物產的豐富和各地區(qū)文化物資交流的暢通,宣揚著帝國的聲威氣象和大一統(tǒng)的力量,當然也折射出文人士子內心的喜悅和豪邁。前輩賦學家研究漢賦求大、求全、求多的特點①何新文:《賦家之心 苞括宇宙——論漢賦以“大”為美》,《文學遺產》1986 年第1 期。,認為以《上林賦》為代表的漢賦作品“苞括宇宙,總覽人物”(《西京雜記》卷二司馬相如語),爬羅剔抉,不厭其煩,堆累材料,多多益善,展示了一個豐富充盈、琳瑯滿目的世界。
漢大賦中的名物書寫,“語象”上一字排列、一氣呵成,“意象”上平面鋪開、鱗次櫛比,具有鮮明的圖案化特征。正如易聞曉所言:“賦的名物鋪陳就是稱名的呈現(xiàn),漢語一字一物或二字一物,賦家博物,在于識字之多,賦中鋪陳,也是名物字或字組的羅列?!雹谝茁剷裕骸吨魑锏奈膶W:賦體分別與題材交互》,《中山大學學報》2023 年第1 期。這一點與《詩經》《楚辭》頗為不同。后者敘列的動物、植物大都有所間隔,例如《七月》:“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在“斯螽”(蟈蟈)和“莎雞”(紡織娘)中間,既有“六月”“七月”兩個時令詞匯,又有“動股”“振羽”兩個具體動作?!峨x騷》:“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兵c與雄鳩各有其言行,時間上也有先后之別。漢大賦中的動植物則以群體方式出現(xiàn),在一定的空間內鋪展陳列,不存在個體描寫,亦無時間間隔。這恰好體現(xiàn)了鋪陳與敘事、寫物與抒情的寫法之異,也是賦體與詩體的文體之異。正如朱光潛《詩論》所言:“一般抒情詩較近于音樂,賦則較近于圖畫。用在時間上綿延的語言表現(xiàn)在空間上并存的物態(tài)。詩本是‘時間藝術’,賦則有幾分是‘空間藝術’?!雹壑旃鉂摚骸对娬摗?,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 年,第203 頁。在朱光潛先生眼里,賦(散體大賦)顯然屬于“空間藝術”,是一種重視空間展列,在性質上近于圖畫的描繪性文體。
漢大賦對于動物、植物采用分類展列之法,表現(xiàn)出一定的類聚意識。例如司馬相如《子虛賦》如此描寫楚國云夢澤東、南、西、北各個方位的植物:“其東則有蕙圃,衡蘭芷若,藭菖蒲,茳蘺蘪蕪,諸柘巴苴。其南則有平原廣澤,……其高燥則生葴菥苞荔,薛莎青薠;其埤濕則生藏莨蒹葭,東蘠彫胡,蓮藕觚盧,菴閭軒于?!湮鲃t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發(fā)芙蓉菱華,內隱巨石白沙。……其北則有陰林,其樹楩枏豫章。桂椒木蘭,檗離朱楊。樝梨梬栗,橘柚芬芳?!雹躘南朝梁]蕭統(tǒng)輯,[唐]李善注:《宋尤袤刻本文選》(二),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 年,第207-209 頁。東部有蕙草(零陵香)、杜衡(馬蹄香)、佩蘭、白芷、杜若、川穹、菖蒲、茳蘺、蘪蕪、甘蔗、芭蕉等等,四言一句,盡情鋪列,可見香草園品類之盛。南部平原廣澤的植物則分為兩大類:高而干燥處生長著葴(馬藍)、菥(燕麥)、苞(蓆草)、荔(馬藺)、薛(艾蒿)、莎(莎莎草)、青薠;低洼處生長著藏(狗尾草)、莨(狼尾草)、蒹(荻葦)、葭(蘆葦)、東蘠(澤蓼)、彫胡(菰米)、蓮藕、觚盧(葫蘆)、菴閭(臭蒿)、軒于(蕕草)。這里陳列17 種植物,僅僅是舉例言之,實際上遠遠不止這些(所謂“眾物居之,不可勝圖”)。但大抵為普通的草本植物,甚或有雜草稗莠,并不稀奇。西部涌泉清池只寫到芙蓉(荷花)和菱角花兩種,用筆極簡,當然也是舉例言之,備列水生植物一類。北部大樹林里的植物有:黃楩木、楠木、香樟、肉桂、花椒、玉蘭、黃檗、山梨、赤楊(河柳)、山楂、梨樹、黑棗(君遷子)、板栗、橘樹、柚子樹,此處羅列15 種,大多是喬木,以果樹、香木為主,以見北部林木之形形色色,繁茂而芬芳。四個方位各有特色,東部與南部皆為草本植物,但有香花、賤草之別;西部為水生植物,草本;北部則為木本植物。類目分明,有條不紊,各從其類,各呈其態(tài)。禹明蓮認為:“相如作為文字博物學家,其賦中對動植物不僅僅是以名類聚,魚貫羅列,而是對動植物的科、屬、形狀、習性、產地等都有了非常明確的認識”①禹明蓮:《司馬相如賦中的名物敘寫探奧》,《中南大學學報》2013 年第4 期。,頗具眼光。不過,司馬相如的屬類意識是初步的,尚未達到“非常明確”的程度。
漢大賦對飛禽走獸的書寫亦遵循著同類相聚原則。如《上林賦》:“于是乎玄猨素雌,蜼玃飛蠝,蛭蜩蠼猱,獑胡豰蛫,棲息乎其間?!雹赱南朝梁]蕭統(tǒng)輯,[唐]李善注:《宋尤袤刻本文選》(三),第15-16 頁。漢唐學者進行了一系列考證,認為“玄猨素雌”指猿猴(雄性黑毛,雌性灰白色毛),蜼、玃皆如獼猴,飛蠝即鼯鼠,蛭有四翼,蜩不詳,蠼猱即獼猴,獑胡即黑腰,豰為黃要,蛫未詳。五臣注最為簡潔:“翰曰:皆獸名,似猨(猿)而捷,木處也。”③[南朝梁]蕭統(tǒng)輯,[唐]五臣注:《文選》卷四,臺灣“中央圖書館”藏宋紹興三十一年(1161)建陽崇化書房陳八郎宅刊本,第15 頁a。李周翰的概括十分科學,這9 種動物都是棲息于林木之間、動作敏捷的猿類或猴類,生活習性接近。揚雄《蜀都賦》如此展示蜀地物產:“獸則麙羊野麋,罷?貘貒,鹿麝,戶豹能黃, 胡蜼玃,猨蠝貜猱,猶豰畢方?!谀緞t楩櫟,豫章樹榜, 櫖樿柙,青稚雕梓,枌梧橿櫪,?楢木??!錅\濕則生蒼葭蔣蒲,藿芧青蘋,草葉蓮藕,茱華菱根;其中則有翡翠鴛鴦,裊鸕鷁鷺, 鶤鹔 ;其深則有猵獺沈鱓,水豹蛟蛇,黿蟺鱉龜?!雹荦徔瞬龋骸度珴h賦評注·前漢》,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2003 年,第279-281 頁。很顯然,揚雄滿懷熱情地列舉蜀地的走獸、樹木、水草、禽鳥、魚鱉等,旨在反映蜀郡的物產之豐,表達其對故鄉(xiāng)的贊美和熱愛。但分類比較粗糙,具體品類亦有可商之處。例如“畢方”,《山海經·西山經》云:“有鳥焉,其狀如鶴,一足,赤文青質而白喙,名曰畢方?!雹菰妫骸渡胶=浶Wⅰ罚啥迹喊褪駮?,1993 年,第62 頁。據此,則畢方為西方鳥類,揚雄將其歸入獸類,似乎不妥,也許是為了押韻而破例為之。張衡《南都賦》則用“其木”“其水蟲”“其鳥”“其園圃”“其香草”等連接語,分類之明確,躍然紙上。
漢大賦具有圖案化、類型化傾向,古今學者多有討論。⑥參見萬光治:《論漢賦的圖案化傾向》(《四川師范學院學報》1982 年第3 期)、《論漢賦的類型化傾向》(《西南師范大學學報》1983 年第1 期)二文。又,易聞曉《大賦鋪陳用字考論》(《復旦學報》2017 年第1 期)探討聯(lián)邊字的使用,可參。其實,枚乘《七發(fā)》即有“比物屬事,離辭連類”之語,雖系創(chuàng)作經驗之談,但其“比物”(排列事物)、“連類”(分類鋪寫,同類相連)之法,實為散體大賦創(chuàng)作的不二法門?!稘h書·揚雄傳》載:“雄以為賦者,將以風也,必推類而言?!雹遊漢]班固:《漢書》卷八七下,北京:中華書局,1962 年,第3575 頁。提出漢賦“推類”的技法特色,與枚乘的理論異曲同工。對天地山川萬物進行分類展示,源自先秦的“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周易·系辭傳上》)觀念。《周禮·地官·大司徒》分動物為毛物、鱗物、羽物、介物、臝物五類,分植物為皁物、膏物、覈物、莢物、叢物五類,已甚精密?!稜栄拧穼⒄Z詞劃分為草、木、蟲、魚、鳥、獸、畜等類別,分別加以羅列、釋解。反映到文學作品中,戰(zhàn)國時宋玉《高唐賦》已對飛禽、走獸、水族等進行相對集中的鋪寫。至漢賦則推而廣之,物類更繁,琳瑯滿目,排列密集,應接不暇,于是有“賦如類書”“賦如志書”之說。清人袁枚《歷代賦話序》甚至說:“嘗謂古無志書,又無類書,是以《三都》《兩京》,欲敘風土物產之美,山則某某,水則某某,草木、鳥獸、蟲魚則某某,必加窮搜博訪,精心致思之功。是以三年乃成,十年乃成。而一成之后,傳播遠邇,至于紙貴洛陽。蓋不徒震其才藻之華,且藏之巾笥,作志書、類書讀故也?!雹郲清]浦銑著,何新文、路成文校證:《歷代賦話校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第3 頁。此說甚精。漢代散體大賦蘊含有樸素的分類思想和類聚意識,這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最早的類書——三國魏《皇覽》的誕生。而后代類書在分類介紹百科知識時,亦往往參考漢賦,甚至大量征引漢賦文字。如《藝文類聚》《初學記》《太平御覽》等無不如此。其中《藝文類聚·鳥部》就曾經收錄孔臧《鸮賦》、趙壹《窮鳥賦》、禰衡《鸚鵡賦》、王粲《白鶴賦》《鹖賦》《鶯賦》等作品。漢賦對草木鳥獸的林林總總的書寫,為類書中花草、樹木、禽鳥、走獸、鱗蟲等類別的編撰提供了重要素材和分類基礎。
漢大賦書寫名物,并不全是刻板反映,照實列舉,而是有實有虛,并常作超逸之思。司馬相如《上林賦》如此鋪陳上林苑離宮別館中的植物:“于是乎盧橘夏熟,黃甘橙楱,枇杷橪柿,楟奈厚樸。梬棗楊梅,櫻桃蒲陶,隱夫薁棣,荅沓離支。羅乎后宮,列乎北園?!雹賉南朝梁]蕭統(tǒng)輯,[唐]李善注:《宋尤袤刻本文選》(三),第13 頁,第14 頁,第20-21 頁。其中有盧橘(給客橙)、黃柑、橙子、皺子(臍橙)、枇杷、酸小棗、柿子、海棠果、紅花蘋果、厚樸、黑棗、紅棗、楊梅、櫻桃、葡萄、棠棣、郁李、荅沓、荔枝,一口氣羅列了19 種植物,頗有來自異域或產自南方者。比如賦中提到了“櫻桃蒲陶”,而《史記·大宛列傳》載:“宛左右以蒲陶為酒,富人藏酒至萬馀石,久者數十歲不敗。俗嗜酒,馬嗜苜蓿。漢使取其實來,於是天子始種苜蓿、蒲陶肥饒地。及天馬多,外國使來眾,則離宮別觀旁盡種蒲萄、苜蓿極望?!雹赱漢]司馬遷:《史記》卷一二三,北京:中華書局,2014 年,第3852 頁。大宛國盛產蒲陶(葡萄),俗嗜葡萄酒,漢使“取其實來”(即帶回葡萄籽),嘗試種植;若干年后,又在上林苑內進行推廣,擴大種植面積。此處“漢使”當指張騫,而司馬相如寫作《上林賦》(前134)時,張騫出使西域(前138—前126)未歸,則賦中所謂“蒲陶”,很可能來自傳聞,或出于想象。又,宋蔡襄《荔枝譜》稱:“荔枝之于天下,唯閩粵、南粵、巴蜀有之。漢初,南粵王尉佗以之備方物,于是始通中國。司馬相如賦《上林》云‘雜沓離支’,蓋夸言之,無有是也?!雹踇宋]蔡襄:《莆陽居士蔡公文集》卷第二五《雜著》,宋刻本,第6 頁a。此類來自異域遠方的植物,中原士人從未見過,頗感新鮮。至于離宮別館之外的山坡上,還有眾多奇異的物種:“沙棠櫟櫧,華楓枰櫨。留落胥邪,仁頻并閭。欃檀木蘭,豫章女貞。”④[南朝梁]蕭統(tǒng)輯,[唐]李善注:《宋尤袤刻本文選》(三),第13 頁,第14 頁,第20-21 頁。這里展示的是沙棠、柞櫟、櫧樹、樺樹、楓樹、銀杏、黃櫨、石榴、椰子、檳榔、棕櫚、檀樹、玉蘭、樟木、女貞,凡15 種,既有溫帶植物(樺樹、楓樹、柞櫟等),又有熱帶、亞熱帶植物(椰子、檳榔、棕櫚),從植物栽培學的角度來看,很難在同一氣候環(huán)境下培植。相如將它們置于上林苑離宮周圍,顯然有想象乃至不實成分,后人對此多有詬病。揚雄《法言·吾子》稱:“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人用賦也,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⑤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 年,第49-50 頁。對以司馬相如為代表的“麗淫”(崇尚麗辭、夸張渲染)之賦深表不滿。王充《論衡·對作》《佚文篇》更對當時的“虛妄”之詞口誅筆伐,當然也包括賦中的夸大之詞。劉勰《文心雕龍·夸飾篇》曾對夸飾現(xiàn)象進行總結:“自宋玉景差,夸飾始盛,相如憑風,詭濫愈甚?!雹轠南朝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608 頁。批評賦家描寫背離事實,有“事義睽剌”之弊。其實,相如賦中所寫,乃是包舉天下四方之物而言之,并不拘泥于上林苑所產。換言之,司馬相如在鋪敘上林苑中草木鳥獸之時,順便將整個大漢帝國的物產皆加以羅列展示,借以反映帝國土地之廣袤、品類之眾多、經濟之繁榮。正如宋人程大昌《雍錄》所言:“極天下之大,并夷狄地而言之,則交廣、朔漠氣候乃始有此?!雹遊宋]程大昌撰,黃永年點校:《雍錄》卷九,北京:中華書局,2002 年,第190 頁。歷代批評家斤斤于上林苑的實際范圍和氣候、土壤條件,其實并未參透《上林賦》宣揚漢威的主題。
更有甚者,《上林賦》還將傳說中的神鳥神獸也納入上林苑中,甚至以之作為被獵殺的對象:“射游梟,櫟蜚遽?!k玄鶴,亂昆雞,遒孔鸞,促鵔鸃,拂翳鳥,捎鳳凰,捷鹓雛,揜焦明?!崩钌谱⒁龔堃驹唬骸帮w遽,天上神獸也,鹿頭而龍身?!庇忠哒T《淮南子注》曰:“梟羊,山精也?!雹郲南朝梁]蕭統(tǒng)輯,[唐]李善注:《宋尤袤刻本文選》(三),第13 頁,第14 頁,第20-21 頁。玄鶴以下,皆為祥瑞之獸,亦皆為獵手所獲。無獨有偶,張衡《西京賦》描寫獵獸場面云:“鼻赤象,圈巨狿,摣狒猥,?窳狻?!岸囱?,探封狐;陵重巘,獵昆駼;杪木末,獲獑猢;超殊榛,摕飛鼯?!雹賉南朝梁]蕭統(tǒng)輯,[唐]李善注:《宋尤袤刻本文選》(一),第179-180 頁。巨狿是巨大的獌狿,《廣韻·二十五愿》:“獌狿,獸長百尋?!卑賹らL的獌狿(一尋為八尺),顯然只存在于傳說中。窳即窫窳,《山海經·北山經》:“少咸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牛,而赤身、人面、馬足,名曰窫窳”②袁珂:《山海經校注》,第91-92 頁。,乃是傳說中少咸之山的怪獸。對這些神異之獸,獵人采取穿鼻、圍捕、戟刺等多種狩獵方式,(李善注引薛綜曰:“摣(揸)、?,皆謂戟撮之?!保┧坪跖c地上的普通野獸沒有區(qū)別。研究者認為,這種“動詞+獸名”的表述形式乃是“通過動詞消解物(獸)之神性,以達到君主掌控萬物、手操生殺大權的心理需求”③王振強:《<子虛賦><上林賦>的動物展列和文學新變》,《遼東學院學報》2022 年第2 期。。賦家以此宣揚大漢聲威,為漢帝國唱贊歌。
這些出于虛構或者來自神話的動物,皆非作者親眼所見,反映了作者對奇異物象的高度興趣,這與司馬遷《史記》的好奇心理頗有相通之處。作為文學作品,賦家的夸飾之法成為歌頌帝國實力強大、地域廣袤、物產豐富的有效手段,也是漢帝國上升時期囊括萬有、征服一切的豪邁心胸的藝術反映。故大漢天子并不以“虛妄”“荒誕”為嫌,反而讀之“大說(悅)”,加以獎賞。賦家獻賦得官,不僅有君臣相知的美談,也是漢代文學與政治發(fā)生關系的重要途徑。
漢大賦的夸張?zhí)摌嬙馐芰藖碜詴r人、后人的種種責難,前已言之。為此,晉人左思提出了賦須“征實”的創(chuàng)作理論,其《三都賦序》云:“余既思摹《二京》而賦《三都》,其山川城邑,則稽之地圖;其鳥獸草木,則驗之方志;風謠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長者,莫非其舊。何則?發(fā)言為詩者,詠其所志也;升高能賦者,頌其所見也。美物者貴依其本,贊事者宜本其實。匪本匪實,覽者奚信?”④[南朝梁]蕭統(tǒng)輯,[唐]李善注:《宋尤袤刻本文選》(二),第25-26 頁,第207 頁。但是一味求真求實,也會限制賦家的想象力和作品的感染力,散體大賦的生命力也因此遭到扼殺。
既然漢大賦中的動物、植物大都是分類展列,每一類別都有鮮明特色,給人以鱗次櫛比、密集排列之感,但對于具體的動物或植物,卻并無特色與寄托。例如《上林賦》:“其南則隆冬生長,涌水躍波。其獸則?旄貘牦,沉牛麈麋,赤首圜題,窮奇象犀。其北則盛夏含凍裂地,涉冰揭河。其獸則麒麟角端,騊駼橐駝,蛩蛩驒騱,駃騠驢驘?!雹輀南朝梁]蕭統(tǒng)輯,[唐]李善注:《宋尤袤刻本文選》(三),第10-11 頁。南部的野獸12 種,以牦牛、麋鹿、大象、犀牛為主;北部的野獸9 種,以麒麟、駱駝、驢馬為主,皆為體型較大的動物。每一種野獸都是帝王獵殺的對象,并無任何寓意,因而倘若替換其中的個別野獸,或者加以增減,將南部獸減少為“?旄貘牦,沉牛麈麋”,北部獸減少為“麒麟角端,騊駼橐駝”,亦不影響整體的文意表達。
漢賦名物具有“可增可減性”與“可替換性”,還可以從異文比對中得到證實。例如宋尤袤刻本《文選》卷七《子虛賦》:“其東則有蕙圃,衡蘭芷若,藭菖蒲,茳蘺蘪蕪,諸柘巴苴?!雹轠南朝梁]蕭統(tǒng)輯,[唐]李善注:《宋尤袤刻本文選》(二),第25-26 頁,第207 頁。共計11 種植物,“圃”“蒲”“蕪”“苴”同屬魚部,押韻自然,聲韻鏗鏘。《漢書》略同,而《史記》、《文選》宋陳八郎本、日本九條本、朝鮮正德本、韓國奎章閣本“芷若”下多出“射干”二字,其中《史記》作:“其東則有蕙圃衡蘭,芷若射干,穹窮昌蒲,江離糜蕪,諸蔗猼且?!雹遊漢]司馬遷:《史記》卷一一七,第3642 頁。如此,植物增加至12 種,讀起來“蘭”“干”為韻,“蒲”“蕪”“苴”為韻,亦朗朗上口,毫無生硬痕跡。宋王觀國《學林》卷四以為:“《史記》于‘芷若’字下有‘射干’,《前漢》于‘芷若’字下無‘射干’。顔師古注以《漢書》為是,而《史記》為非。后世文士,嘗于此而疑焉。觀國按:《子虛賦》此一段數百言,皆以四字為一句,以《史記》之文讀之,則用‘射干’字乃成四字一句,于文則順,于韻則協(xié)。以《漢書》之文讀之,則去‘射干’字,遂不成句法。以此知《史記》之文為是,而《漢書》之文闕也?!雹賉宋]王觀國撰,田瑞娟點校:《學林》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88 年,第149 頁。清人浦銑《歷代賦話續(xù)集》卷二與之相左,認為《漢書》《文選》(引者按:指李善注本)之文為是,《史記》之“射干”為“俗本妄增,有自來矣”②[清]浦銑著,何新文、路成文校證:《歷代賦話校證》,第173 頁。。其實,無論有無“射干”,都可以讀成四字一句,于文皆順,于韻皆協(xié),并無高下之分。此外,《文選》尤袤本《子虛賦》“其下則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史記》作:“其下則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兕象野犀,窮奇獌狿。”多出“兕象野犀,窮奇獌狿”8 字,野獸數量也從4 種增加至9 種。從文意和韻腳上看,二者皆通。但是《史記》中“蟃蜒”與“獌狿”,似為同一野獸,有重復之嫌?!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稱:“無是公言天子上林廣大,山谷水泉萬物,及子虛言楚云夢所有甚眾,侈靡過其實,且非義理所尚,故刪取其要,歸正道而論之?!雹踇漢]司馬遷:《史記》卷一一七,第3689 頁。對于“刪取其要”四字,學術界有不同理解,孫少華認為:“《史記》《漢書》所錄《天子游獵賦》,亦非司馬相如最初原文,而是司馬遷根據時代需要進行了刪汰?!雹軐O少華:《<天子游獵賦>的文本書寫、知識來源與思想傳播》,《四川師范大學學報》2018 年第2 期。如果司馬遷曾經刪減過《子虛》《上林》二賦,那一定是此類可增可減的鋪陳文字。
總之,漢大賦拋棄了《詩經》輕盈靈動的比興手法,以及《楚辭》婉轉清深的美人香草之喻,使用分類展列的方式書寫花草、樹木、走獸、飛禽、水族,借以反映新的時代氣象,是漢帝國“宣威”的手段之一。但有時候鋪陳過甚,名物過多,堆砌辭藻,缺乏性靈,也有“繁類成艷”“腴辭害骨”之弊。漢魏之際抒情小賦興起,楚騷精神回歸賦壇,這種鋪陳名物、奇字滿篇、笨拙而古樸的散體大賦也漸漸走向了衰落。與散體大賦不同,漢代尚有一些以動物、植物為題的詠物抒情小賦,如賈誼《鵩鳥賦》、孔臧《楊柳賦》、班昭《大雀賦》等,代表了另外一種書寫方式,則已超出本文的研究范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