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檻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的一天，我從地區(qū)中專學(xué)校畢業(yè)后，帶著行李和一只大木箱，來到了陌生的吉木薩爾縣。下了公共汽車后，我東張張西望望，用茫然而又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我人生的第一個驛站。然后，我走向候車室，我要打聽打聽，去我工作的泉子街鄉(xiāng)鎮(zhèn)路程有多遠。車站服務(wù)員告訴我，到泉子街的路程是四十公里，每天早晨只發(fā)一趟車，當(dāng)天的班車已發(fā)走，必須等到第二天才能上去。

我開始考慮留宿問題。

車站沒有旅社。要住宿，必須要到一兩公里之外的縣城招待所去，可笨重的木箱加行李要帶進城并非輕而易舉的事。車站沒有寄存處，得找一處寄放行李的地方。我走出候車室，前后左右地轉(zhuǎn)悠著。我發(fā)現(xiàn)在車站院內(nèi)有幾戶人家，炊煙正從屋頂升起。我心中一喜，便邁步走向離我最近的一家。沒有猶豫，我很響地敲開了這一家的門。

門開了。一位中年男人一手扶門一邊用戒備的目光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用生硬的口氣問我：“有啥事？”

我說出了自己的意圖。

當(dāng)他聽說我是一個剛剛畢業(yè)分配到吉木薩爾縣來工作的毛頭學(xué)生時，便將臉一沉，搖頭拒絕了。

我正待努力說服他時，他卻一把將我推開，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

我大張著口，傻呆呆地立在門外。

這是他的家，他有權(quán)力拒絕一個陌生而沒有家的人。

就這樣，我被拒之于吉木薩爾的門檻之外。那時，太陽已漸漸西沉。我呆立原地，舉目無親，兩眼茫然而不知所措。我在車站門前徘徊了很久。歸家的人行色匆匆。在眾多的人群中，卻看不到一張我熟悉的面孔。這是一個陌生而冷漠的地方，我雖然夾雜在他們中間，卻猶如在荒漠中行走。漸漸地，小城的燈火遠遠近近地亮成一片，家家戶戶溫馨的歡快笑聲不時地從屋宇和暈黃的窗戶下蕩漾開來……我知道，那些燈光沒有一縷是為我點亮的，那些歡笑沒有一聲是為我而發(fā)起的！

這就是現(xiàn)實社會擺給我初涉人生的第一道門檻。

那時，我剛剛二十出頭，對世事兩眼摸黑渾然不知。除了行李和一個大木箱之外，我一無所有。正因為這樣，才使我這個初生牛犢的毛頭小伙子憑著少壯之勇，勇敢地邁過了那道門檻。我不顧候車室里管理員的極力攔阻，硬是把行李和木箱強行放在了候車室的一間小房間里。

記得當(dāng)時有一位大鼻子的管理員對我說：“你放是放，但東西丟了我們可不負責(zé)任！”丟了行李和木箱，就等于丟了我的全部家當(dāng)，但也只好如此了。

夜里，群星閃爍。我形單影只，在陌生的吉木薩爾大街上踽踽獨行著。我初次感到了涉世的冷漠，我似乎隱隱感到了未來會給我擺出許多道像今天這樣的門檻。

這一夜，我睡在一個陌生的小縣城里。這里沒有一個親人、朋友和熟悉的面孔。

第二天清晨，公共汽車喘著粗氣，沉重地翻過山脊，縱深地駛向泉子街山鄉(xiāng)的蜿蜒土道。

我被這輛破舊的班車載著，走向一個我從未到達過的地方。那個地方將決定我未來的命運，我最初的生命姿態(tài)將要在那個未曾謀面的山區(qū)小鎮(zhèn)定格，我被這樣一條全新的道路顛簸著、激蕩著，我感到新奇，迷茫，甚至有點莫名的振奮。

深秋的山道，裸露在已被收割掉的莊稼地中間，或夾在紅褐色的山間，顯得有點荒涼。

大約走了有一兩個小時后，車戛然而止。有人說，泉子街到了。

我一下車，便用急切的目光打量和環(huán)視著這個鄉(xiāng)村小鎮(zhèn)。

泉子街小鎮(zhèn)好像是許多年前佇立在我故鄉(xiāng)的一個小鎮(zhèn)，這個小鎮(zhèn)無論是在現(xiàn)實中還是在夢幻中都讓我感到既熟悉又親切。于是，我被這寧靜、質(zhì)樸而單純的小鎮(zhèn)所打動，我一點兒也不覺得陌生。

從情感上，我毫無保留地接受了它。

沒有人來迎接我。好在學(xué)校離我下車的地方并不遠，我一人扛著行李和木箱，走向?qū)W校。到了學(xué)校，因?qū)W校還沒有開學(xué)，老師和校長都不在。有一個校工想安排我住下，但打不開所有校舍的門。幸好有一個單間的窗戶沒上好，他便推開窗戶，將我的行李和木箱放了進去。以后的幾天里，窗戶便成了我出入的“門”——一個設(shè)有很高“門檻”的門！

過了幾天，老師和校長陸續(xù)回來了。我被安頓到校門口一個“里套外”的宿舍住了下來。

宿舍沒有坐的椅子。校工出主意說，讓我把辦公室的椅子先拿過來坐幾天。

開學(xué)了。教師集中的第一天，校長看我站著，便問道：“白老師，你的椅子呢？”我說在宿舍。他突然口氣十分生硬地說：“取去！”

聽到校長第一天面對一個剛剛參加工作的新教師這么不客氣，我非但沒有執(zhí)行命令，反而屁股一歪，坐在了桌子上！

校長一看我的架勢，怕再糾纏下去難以下臺，便對值周的老師說：“王老師，那個門口宿舍有把椅子，請你去把它拿回來！”

這是一個多么尷尬的開頭?。?/p>

其實，這是設(shè)在我人生道路上的至關(guān)重要的一道門檻。我由于任性，只圖一時的痛快，卻沒有很好地邁過去。我這一輩子的命運走向，在那一剎那間的行為舉動中顯現(xiàn)了出來！事實證明，我的這種倔強性格，在后來的無數(shù)日子里，讓我吃盡了苦頭！好在山區(qū)的人雖然說話沖人，可心地善良。那位校長后來并沒有給我穿過任何小鞋。二十年后的一天，我們在一座城市相聚時，我向他做了正式的道歉！

我在山區(qū)一邊教書，一邊學(xué)習(xí)繪畫。同時有幾個志同道合的文學(xué)青年影響著我。記得那時，我剛剛讀完巴爾扎克的《歐也妮·葛朗臺》。就在這當(dāng)兒，有個駝背的管理員不斷地克扣我們的伙食，將饅頭、清油、面粉等鎖在保管室里，不讓我們吃飽，餓得我們整天肚子咕咕亂叫。一天，我惡作劇地寫了“葛朗臺儲藏室”這么幾個字，貼在了保管室門上。結(jié)果，管理員找語文老師解釋，可誰也不告訴他那幾個字的含義。他害怕了，便辭職不干了。我當(dāng)時感到很內(nèi)疚，因為一個惡作劇讓人家丟了飯碗！也就在那時，讓我感到了文學(xué)的力量，致使我后來走上了棄畫從文的道路。

在這里，我一待就是八年！

我將生命中最富激情的一段珍貴年華留在了這里。

——自此，在小鎮(zhèn)上，在懸浮的塵埃中，有我蕩起的一縷塵土；在回蕩于鄉(xiāng)村土道的雜沓聲里，有我重疊往復(fù)而留下的一串足音；在黃昏村落的喧鬧里，有我發(fā)出的歡笑和嘆息；在晨曦的鐘聲與傍晚的燈光中，有我浸透的一份汗水和情感……我將一堂一課的講讀聲留在了這里，我將一頁頁批改作業(yè)的痕跡留在了這里，我將住過的一間土屋留在了這里……

我的人生之帆從這里揚起，我的夢幻之船從這里起航。我闖過了無數(shù)的艱難險阻和潛伏在路道上的明石暗礁……

許多年過去了，我把這里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在我空洞如一張白紙時，她教會我怎樣一點一點地充實自己；在我全然不知世路險惡、腦海中常常迸出一些唐突的念頭時，是她無數(shù)次引領(lǐng)我抵御住了那些人性中的欲望和誘惑；她教我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怎樣緊緊地抓住夢想不放，她讓我歷經(jīng)磨難，使我逐漸懂得承受和寬容，懂得知難而進的努力方式。我被這個親切之地接納進她的門檻，從此有了生命所依，有了奮斗目標，生命的道路也一天天變得寬廣而堅實起來！

正是這個小鎮(zhèn)，她讓我有了家，有了屋頂上升騰而起的那一縷炊煙。世路千條我有路，華燈萬盞我有家。有了家，生命便有了歸宿。從此，我不再是孤家寡人，我也有資格拒絕一個陌生而沒有家的人！

有了家真好。

無論我走遍天涯，最終我還得回到這個家。每當(dāng)我在冰天雪地和寒風(fēng)吹徹的路途上走得迷茫走得疲憊不堪時，那一暈溫暖的橘黃色燈光總是在夜深人靜時等待著我，常常使我這個迷途的羔羊眼睛為之一亮，我總能在風(fēng)塵彌漫中找到那一暈親切之光！

……而如今，我要跨出吉木薩爾的門檻了。

為跨過這道門檻，我已付出了二十余年的辛勤汗水，付出了全部的青春代價！

離家的心情往往是復(fù)雜而痛苦的。盡管我曾經(jīng)待過的地方依然那么偏遠和荒寒，常常被人忽略和遺忘，但她的質(zhì)樸和單純，她對我一生的道路影響，是不容忽視的！正是由于這里的一切影響和熏陶了我，才使我有了自己的人生道路的選擇。許多年后，這個親切之地也許會因為我的離去而重新變得淡遠而模糊——當(dāng)我再次返回到她的身邊時，已成了一名匆匆過客！然而，有一點我至今都堅信不移——無論我走到哪里，無論我離開她多久，只要我回頭舉手敲響她的大門時，她一定會面帶笑容接納并收留我，她再也不會像二十多年前那樣無情地將我拒之門外了！

因為，我已用我真誠的生命，邁過了那道門檻；

因為，吉木薩爾已經(jīng)成了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