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周
一
黝黑、健碩、癡狂是韋馳留給我的第一印象。
神交之后,韋馳的形象又在不斷變化。有時候,他是卑微的,惶恐的,羞怯的。有時候他又是癡狂的,孤傲的,奔放的。我很難想象,是什么樣的因由,讓一個從錫都走出去的壯族漢子,在珠海不斷地用破壞性地奔跑和機器一樣的寫作,來豐滿他的人生。
幾年前,和韋馳一起回他老家,見到他頑固不化狠毒偏執(zhí)的父親后,我對韋馳剛毅性的自虐有了新的認知,韋馳的堅毅和奮發(fā),應該是被父親逼的。
韋馳每周長跑四次,每次40公里以上,若遇酷暑,他跑得更歡,穿個大褲衩,赤裸上身,“嗖”一下就過去了,速度飛快。20多年來,他一直喜歡在三伏天正午出門,沿著珠海情侶路那漫長的海岸線奔跑,有很多次他穿越的是近40攝氏度高溫的屏障,那一陣陣的熱浪席卷而來,酷熱的正午,仿佛整個珠海都已沉睡,只有韋馳醒著,海岸線上只有一個活著的身影。太陽烤出他锃亮的深棕色肌膚,灼熱的海風吹著他干裂的嘴唇……
作為高級記者,高級編輯的韋馳,多數(shù)時間,他上夜班。白天除了跑步,他幾乎都在伏案讀書或者寫作。他不是專業(yè)作家,卻是個寫作狂人。他每天要寫近萬字的文學作品,想想都恐怖。如果不是讀過他每年出版的“大部頭”長篇小說,我真以為這是在吹牛。特別是他正式公開出版發(fā)行的長篇小說“存在三部曲”《無冕之王》《矛盾癥漫記》《對另一種存在的煩惱》等,已經(jīng)引起文學界的另一種思考,被一些文學評論家稱為“既不像純文學,也不太像暢銷書,純粹是一種無限的混合物”,但也為當今人們過于簡單的讀書方式提供了全新的閱讀視野。一位著名作家看了他的新作《快樂青年》之后,用“文化全才、驚為天人”八個字給他評價。
讀過韋馳的長篇小說,讓我在震撼之余,對韋馳的身體有了一種錯覺,我感覺韋馳血管里流淌的應該不只是血液,他血液里分明夾雜著一排排常人想不明白的故事,是一堆排列有序的文字,一旦他奔跑起來,這些故事就跟著他浪蕩,回到電腦前,這些故事便以排山倒海之勢灌進電腦里,流到紙上。
據(jù)說,韋馳夜班回來,為了不影響妻子休息,他經(jīng)常當“廳長”,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等到妻子第二天起床上班,他也跟著爬起來。洗一把臉,沖個冷水澡,喝一罐牛奶,吃三塊面包,杰克遜的音樂響起,韋馳電腦上的鍵盤就開始忙碌起來。一寫就是四五個小時。中午歇歇,吃塊面包,再寫兩小時。關閉電腦,穿一條短褲就出門。
此時,漫長的海岸線上多了他奔跑的身影,韋馳帶著他的故事在海邊飛奔。
韋馳寫作的速度和他奔跑的速度幾乎成正比,跑五六個小時,寫五六個小時,吃兩盤餃子,就上班去了。年復一年,日復一日。
韋馳這種超乎常態(tài)的寫作與奔跑,除了要以此對付曾經(jīng)的苦難之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與父親斗氣,他們這種父子之間的較量,像一場馬拉松。
韋馳的父親是南丹本土的小老板,靠南丹有色金屬賺點小錢。但是,韋馳很難從他身上得到應該得到的任意一點額外的關照,父親的威嚴,或者說父親對韋馳的嚴苛,在小小的堂皇村出了名,是那種缺少人性的偏執(zhí)與狠毒。
二
在韋馳的記憶里,他與父親的恩怨是從父親的一場暴打開始的。
在韋馳記憶里,父親是非洲荒野上一頭體魄碩壯的雄獅,他怒吼的聲音渾厚、低沉、遼遠,常常令韋馳心靈震顫。父親對付韋馳慣用的手段如同法西斯一般,父親打韋馳不是輕描淡寫地打,而是不顧一切,痛下狠手,撿到什么就用什么打,打到韋馳不能動彈為止。
九歲那年,父親對韋馳的那場猛烈的狂揍,給韋馳留下了抹不去的心理陰影。
那年,韋馳還在村小讀書,村小的孩子常常犯錯誤,比如逃課回家,在長輩面前講了假話。這種常犯的錯誤,韋馳也跟著犯了一次,少做了一次作業(yè)。父親知道后,非常惱怒,劈頭蓋臉就對韋馳一頓訓斥。當時,韋馳不知天高地厚,他以為別人家的孩子也一樣,沒什么大驚小怪,所以頂撞了父親。父親似乎感到自己的權(quán)威正在被這個年幼的逆子挑戰(zhàn)了,急得滿臉通紅,叫罵聲更甚,口沫橫飛,青筋暴起,一邊罵一邊抄起門前的柴棍,對著韋馳就是一頓抽打。韋馳不敢迎鞭而上,只能抱頭鼠竄。畢竟還小,韋馳沒有逃跑經(jīng)驗,只會沿著村外的小路逃跑,跑了約四公里后,遇到一段上坡路,他的速度慢了下來,被身后攆上來的父親生生活捉,父親像扛柴火一樣把韋馳扛在肩上帶回家,用麻繩把韋馳吊在門前的一棵柚子樹上,父親害怕鞭子抽打時把衣服打破了,就干脆把韋馳的衣服剝光,然后才毫不顧忌地抽打。打得韋馳的皮肉一顫一顫,打得站在一旁的母親瑟瑟發(fā)抖,韋馳終于皮開肉綻了。打著打著,韋馳漸漸失去知覺,不知是太痛昏了過去,還是麻木了,太累了,反正被父親打著的韋馳,竟然睡著了。
當晚,韋馳是被燙醒的。
父親把昏睡的韋馳按在木盆里浸泡,木盆里裝著父親熬好的藥水。水太燙,傷口太痛,韋馳拼命想要站起來,但是父親死死壓住韋馳雙肩。韋馳在木盆里足足泡了兩個多小時。
四天后,韋馳身上的傷口愈合了,愈合后的身上,竟然沒留下疤痕,這真是奇跡。
從那時起,韋馳就想到了逃離,逃離父親,逃離故鄉(xiāng),逃離苦難。
韋馳決定好好讀書,讀書很煎熬,也很苦悶。但也是韋馳逃離的唯一途徑。十年的磨礪與堅持,韋馳終于從山溝里走了出去。高考揭榜,韋馳考取了廣西大學新聞系,他終于成為山寨堂皇飛出去的金鳳凰。
三
上大學,離家遠了,父親把韋馳的生活費扣得死死的,根本不考慮他發(fā)育的身體,飯量的增加,韋馳在學校經(jīng)常吃個半肚飽。那時候,與苦難抗爭,為了積攢生活費,韋馳什么都干,寫豆腐塊新聞是常態(tài)。后來,韋馳發(fā)現(xiàn)新聞報道稿費太少,解決不了溫飽,他看見寫小說的幾個作家稿費很豐厚,生活很滋潤,就嘗試寫小說,他的第一個中篇小說《獵人與森林》,就是那時候在那種情形下寫出來的。小說寫完,韋馳自我感覺完美,想給《廣西文學》刊發(fā),時任《廣西文學》主編的女兒和韋馳是同學,借助這層關系,韋馳便死皮賴臉請求女同學帶他回家拜見她的主編父親,韋馳很慎重地奉上自己的大作。
之后的幾天,韋馳滿懷憧憬地等待。韋馳堅信,這部中篇小說一定能成為鉛字,畢竟有同學這層關系,加上韋馳對自己的這個小說十分滿意。
可是,主編把韋馳的小說斃了。理由是小說沒有人物形象、沒有人物性格、沒有故事情節(jié)、作品背景模糊,小說語言沒有特點,描寫獵人的愛情也太理想化,缺少生活氣息。
小說被斃之后,韋馳開始懷疑自己,他感覺原先對自己文字的自信是不是錯誤的,他努力的方向需不需要調(diào)整,越想越?jīng)]有信心,越想越感覺自己一無是處。
韋馳最落寞的時候,另一位女同學拯救了他。
這位來自桂林的女同學崇拜韋馳的才氣,她看到韋馳一天天消沉,竟然無端生出憐憫來。她知道韋馳為他小說的命運哀嘆,于是她建議韋馳把《獵人與森林》投給《漓江》。韋馳自己畢竟舍不下自己的“孩子”,他不相信這個小說石沉大海,也不相信自己的才氣得不到承認。韋馳又一次鼓起勇氣來到桂林。
就這樣,《獵人與森林》的命運落到了《漓江》雜志小說編輯廖潤柏的手上。那時候,韋馳還不知道那個叫廖潤柏的人就是鬼子。韋馳被廖潤柏約去改稿。見到廖潤柏的第一眼,韋馳被嚇一大跳,一頭披肩長發(fā),冷峻的臉上有一塊暗淡的傷痕,這種面相,簡直就是文學作品里讀到的“黑社會”的模樣。韋馳心里有些懼怕。
和鬼子接觸之后,韋馳才知道,鬼子來自河池,是韋馳老鄉(xiāng)。得到這個信息后,韋馳膽量就大起來,交談中,韋馳感受到鬼子冷峻臉龐的后面,是溫暖的話語。鬼子先是與韋馳探討一些讀書問題,最后才說,韋馳,你的稿子我看了,有些地方,你還得好好修改一下。韋馳滿口答應,拿著稿子走出編輯部。
當時,韋馳不好問鬼子,要改哪些地方。在韋馳看來,他這稿子完美,無處可改。幾天后,韋馳拿著稿子回編輯部,跟鬼子商量,韋馳說,廖老師,這稿子好像沒什么要改的。鬼子說,你再好好讀,再細細品。
韋馳又一次退出來,把稿子看了又看,還是動不了筆,就干脆放到一邊不予理會。韋馳借了一輛單車在桂林瞎逛,逛遍了桂林的大街小巷,但是稿子只字未改。要到交稿時間了,鬼子問韋馳稿子改得如何?韋馳說差不多了。后來交上去的稿子還是原樣。
鬼子說,就沒有一點可改的?韋馳說,沒有。鬼子說,你把理想化的獵人的愛情部分刪掉就行。韋馳說,那是3000字呀,那是錢。鬼子大筆一揮,3000字就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六個黑點的省略號。
中篇小說《獵人與森林》終于發(fā)表出來,這是韋馳的處女作,學生時代就有小說發(fā)表,也讓韋馳成為學校的驕傲。
四
韋馳的長跑也是在讀大學那幾年練成的。
為了獎金,在學校的一次運動會上,107公里的越野“超馬”,韋馳硬著頭皮參加了,而且還跑了第二名,這讓韋馳意想不到,那次,韋馳輸給了一個來自那坡縣的身材單薄的黑衣壯小伙子。但是第二名也非常不錯了,主要是獎金豐厚,足夠韋馳一個月的伙食,這個成績讓韋馳驕傲了半年之久。
大學寒假,回家過年,韋馳要到八圩走訪親戚。和韋馳同行的是一個被當?shù)厝朔Q呼瑤老同的白褲瑤胞,他倆走著走著,覺得長途的跋涉枯燥無味,都想給這段路途找點刺激。韋馳斜著眼睛看了看瑤老同,壞壞的念頭從腦子里突然冒出,他決定和瑤老同打個賭,賭注是一碗米粉。兩人賭誰先跑到八圩街,另一個就得請客,就請一碗八圩市場邊的老奶米粉,要加肉加雞蛋的那種。
韋馳對自己非常有信心,他感覺自己身強體健,加上有大學長跑第二名的榮譽在身,何況當天韋馳腳上穿的是一雙牛皮鞋,小腿修長如野馬。而跟他同行的瑤老同身材矮小,個子單瘦,腳穿的是一雙膠草鞋,小腿短得像腳凳。從整體上看,跑這樣的山路,韋馳認為自己勝券在握。
他們沿著坡腳下的山路從側(cè)嶺跑向八圩。崎嶇的山路砂礫坑洼,瑤老同奔跑自如,韋馳卻深一腳淺一腳,很不協(xié)調(diào)。剛跑了二十分鐘,瑤老同就從路面上消失了,韋馳一路奔跑卻怎么也見不著他,心里緊張起來。韋馳懷疑瑤老同是不是害怕請客,躲了起來了。從下午三點鐘開始跑,下午五點三十分到八圩。
韋馳口渴得要命,更要命的是,韋馳突然看見深冬的夕陽下,和他打賭的瑤老同咧嘴笑著站在八圩街口,正和另外幾個瑤老同抽旱煙。那時候韋馳對白褲瑤胞產(chǎn)生由衷的敬意。原來真正的勇士在農(nóng)村,真正的奔跑者在民間。這時候,他又想起大學長跑戰(zhàn)勝他的那個黑衣壯同學了,韋馳想,是不是個子單薄瘦小的都善于長跑?
近些年,韋馳在珠海堅持長跑,也是想有機會回來,找那個瑤老同再比一次,只可惜多年過去,已經(jīng)尋他不見。
大學畢業(yè)在即,韋馳學著作家鬼子留起披肩長發(fā),他想憑借自己假期采寫的一篇報告文學《煙王》,在宣傳部門謀得一席之地??墒?,當他走進宣傳部部長的辦公室時,他得到的回答卻是:“我們黨政機關不需要流里流氣的人。”
韋馳張揚的個性,在黨政機關吃了閉門羹。但是,他不愿屈服,憑科班出身的底子,硬是在《南寧晚報》新聞部謀得一份記者苦差,沒想到這種新聞記者苦活一干就是一輩子。
當記者第一個月是沒有工資的,韋馳沒地方住,就到同樣在南寧當記者的詩人黃土路宿舍去蹭吃蹭喝也蹭睡。黃土路只有一張狹小的單人床,躺不下兩個壯漢,韋馳每天只好坐在面朝書架的一把木椅上睡,這一睡就是一個月。
夜晚,黃土路不忘調(diào)侃韋馳。黃土路說,韋馳,你有沒有我的書架高?
韋馳笑笑,開什么國際玩笑,我一米七多,你的書架才多高?韋馳說完,就站起來靠到書架跟前,想跟書架比高低。
黃土路說,我的書架里藏的都是世界名著,你能有他們高?
韋馳瞬間矮了下來。
到了月末,黃土路已經(jīng)撐不下去了,他不得不告訴韋馳說,我工資用完了,再也請不起你吃快餐了,養(yǎng)不活你了。
畢竟,天無絕人之路,在最關鍵的時候,《南寧晚報》給韋馳安排了一個有浴缸的豪華住處,還預發(fā)了一個月的工資。韋馳瞬間飄起來。
韋馳跟黃土路說,土路,現(xiàn)在輪到我請你吃快餐。
黃土路說,吃完快餐,我要把建政路沿街的糖水攤從頭吃到尾。
他是這樣說,也這么干了,但是糖水吃到第五家時,黃土路就撐不下去了,把尿尿到隔壁單位的院子里。
韋馳離開南寧時,黃土路贈送韋馳一部法國作家薩特的作品《魔鬼與上帝》。并慎重地寫上“轉(zhuǎn)呈尊貴的韋馳先生”。
黃土路對韋馳說:“韋馳既是魔鬼,又是上帝,韋馳是精英寫作?!?/p>
五
在外漂泊的日子,再苦,韋馳也不告訴父親。盡管父親已經(jīng)在家鄉(xiāng)有了礦產(chǎn)資源,發(fā)了小財。但是韋馳知道,他不能仰仗父親,韋馳更知道,父親也不會可憐他。韋馳只要有閑空就在讀書,就在寫作,讀累了,寫累了,韋馳就去長跑,用跑步的方式把自己的每個細胞都調(diào)動起來。韋馳用奔跑和寫作來排解鄉(xiāng)愁。
斷斷續(xù)續(xù)地,韋馳在春節(jié)時才回家,回家也是一種機械,一種無奈的表達。
那年春節(jié),韋馳第一次帶女友回家,原本是高高興興的團聚,但是不知道韋馳的哪一句話觸碰了父親的神經(jīng),擊中了父親的痛點,反正就在年三十晚上,當著未來兒媳的面,父親的棍棒又重重地落在韋馳的身上,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一個正在談戀愛的男人,還被父親棍棒伺候,韋馳流不出一滴眼淚。父親用一根大竹竿狠狠地打在韋馳背上,竹竿破碎,韋馳麻木了,韋馳女友的心在滴血。
大年初一,兩個年輕人步行走到縣城,像兩個逃荒的民工一般,踏上南下的火車。
這一棍棒,幾乎打走韋馳的婚姻,打散一個家庭。后來妻子再也沒回過堂皇,再也沒來看過這個家公,再也沒看過這個法西斯一般的父親。
韋馳到廣東的工作,最初是《羊城晚報》記者。去當記者,也是逃離。
這一年,南丹發(fā)生一起震驚中外的大事件,拉甲坡發(fā)生礦難,起初還不知道嚴重的程度,只聽說冒頂,有一批礦工被困在井下?!堆虺峭韴蟆奉I導找到韋馳,說你去采訪一下,這個地方是你的家鄉(xiāng),你熟門熟路,方便弄到第一手資料。
韋馳想起,這年春節(jié),家鄉(xiāng)黨政領導曾經(jīng)到廣州找過他,說是家鄉(xiāng)這幾年發(fā)展比較快,已經(jīng)是廣西經(jīng)濟十強縣,你作為家鄉(xiāng)的記者,可不可以組織一些新聞媒體回家采寫,好好報道一下家鄉(xiāng)的人和事。
當時,韋馳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人民日報、新華社、香港文匯報、澳門日報等20余家重要媒體的新聞記者,正打算找合適時機,回南丹走一走,寫一寫,正面報道一下家鄉(xiāng)。
哪知道還沒成行,家鄉(xiāng)就發(fā)生了大事。這種關鍵時刻,領導叫他回家鄉(xiāng)采訪,他自然是不樂意了。人總要有些情懷,作為記者,真實報道本是天職,但是作為南丹人,又不能那么辦,韋馳陷入兩難境地。
思慮再三,韋馳決定抗命。這當然又得另謀出路了。
在一個月黑天高的晚上,韋馳把匕首綁在小腿上,爬上一輛開往珠海的黑車,來到了珠海,這一走,就是在珠海奔忙的一生。
娶妻生子之后,韋馳每年暑假都回一次家,回來陪陪他法西斯般的父親,給被歲月掛滿臉龐的母親講講沿海城市的繁華與孤獨,說說大海的包容與狂放,母親聽得一愣一愣。
偶爾,父母也會問起韋馳在他鄉(xiāng)的生活,問起他們的兒媳和孫女。說實話,父親的暴虐讓從湘西走出來的土家族女人、韋馳的妻子都感到恐懼,以至于她再也不敢陪韋馳回堂皇。韋馳一肚子氣,但是身上流淌著暴君一般的父親野性的血液,也充斥著母親溫柔的性格,總得回家,總得看看自己生命起始的地方。
前年休年假,韋馳趕回來陪伴老人整整一周。這時候,父親腿腳已經(jīng)嚴重病變,沒有拐杖,父親就站不起來了,但是說話還是中氣十足。
他對韋馳說,聽他們說過,你在海邊經(jīng)常跑四、五十公里,不是吹牛吧?
韋馳說,我吹牛有啥用!
年邁的父親還是很不相信,繼續(xù)追問,夏天烈日下,跑那么遠?
韋馳說那要如何你才相信?
你跑到車河街去吧!這里距離車河也就二十公里。父親到老,都還喜歡跟這個孩子斗氣。
韋馳換上跑鞋,馬上出發(fā),不到兩個小時,韋馳在車河街上的表姐家打電話給父親,證實韋馳跑到這里了。
韋馳喝了幾口水,休息幾分鐘后,又跑回堂皇。
那天,父親看韋馳的目光有些崇拜,仿佛這個兒子身上有了他年輕時的影子。
這次回家,韋馳發(fā)現(xiàn)年屆九旬的父親還在用繩子編織護欄,他還每天堅持勞動,這使韋馳感覺到父親依舊熱愛生命,精力旺盛得有點過了頭,身體比正值壯年的自己還厚實。
韋馳對父親的生命既困惑又著迷,這平凡的血肉之軀究竟隱藏著怎樣的奧秘?
這次,韋馳和父親關于健康、疾病和衰老進行了長談。韋馳搬起“可能心理學”的理論,用極為通俗的語言向父親傳遞理論信息,鼓勵父親應當明白一個人要懷有期望和信心,不能盲目地聽從醫(yī)學專家意見、放棄對自己身心的體驗和判斷、抱著聽天由命的態(tài)度等。
父親聽后,覺得韋馳對生命的看法過于浪漫,甚至于異想天開,便大聲笑起來。后來,父親用土壯話對韋馳說教了一番,父親的話用漢語來解釋,就是人的生命僅有一次,你只有活得義無反顧,才能活得無可替代,才能純粹而熱烈地活著。
這年回來,父子的關系仿佛得到緩解,他們開始用另一種眼神打量彼此。
也正是這一年,韋馳到杭州去學習,只學到第二周,就意外接到哥哥的電話。
哥哥說,韋馳,你快回來吧,父親在屋頭跌了一跤,送到醫(yī)院,感覺快不行了。
六
父親生命的最后這一周,陪在父親身邊的竟然是父親心目中的逆子韋馳。這次韋馳陪父親,竟然也陪出父子的親情來。
這天中午,韋馳在門口劈柴火,劈著劈著,海子的詩歌就從韋馳的心頭冒出來,他脫口而出:劈柴放馬,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躺在床上的父親聽到之后,竟然笑出聲來,父親邊笑邊說,韋馳,還說你是高級記者,高級編輯,是個作家。你寫這種詩歌,太直白了,毫無詩性。誰不知道春暖花開?不必面朝大海,面朝哪里都有春暖花開。
韋馳覺得父親很可愛,可愛得像個小孩子,當時又不好反駁父親,不能跟父親叫板說,這可不是我寫的,這是著名詩人海子的詩。
韋馳撂開斧頭,淡然地走到父親床頭,問,老頭,你說這個詩歌太直白,那什么樣的詩歌有詩性?你作兩首給我聽聽?
父親張口就來:大田大壩無好米,彎頭彎腦米線長;大房大屋無好伴,小小茅棚出孟姜。
韋馳故意問,老頭,“孟姜”是誰?
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故事你都不懂?讀書讀到牛屁股去了吧,父親喘著氣說。
父親隨口說的這幾句詩歌,是他自創(chuàng)的山歌,個中的對比、隱喻,顯得那么恰如其分,反而令韋馳驚嘆不已。父親即興的山歌,讓韋馳頓感民間文學原來那么優(yōu)雅,農(nóng)民話語那么詩意盎然。
韋馳再一次對父親充滿崇敬。這些年父子倆都在斗氣,相互之間從沒有互相欣賞。
那一刻,韋馳也終于明白,父親其實也是有情感之人,他對孩子的愛,幻化成孩子的一種懼怕,也許父親的目的是用棍棒與訓斥,把韋馳的潛能開發(fā)到極限。
堂皇的冬天來得有些突然,白天還是炎熱的太陽,夜晚突然起風下雨,氣溫降到四、五度。
夜間,韋馳一個人在大堂里陪護父親。后半夜,在廂房休息的母親起來一同陪伴,母親想和韋馳說說話,試圖用他們母子的話語,溫暖這孤寂的雨夜。
突然,父親似乎有話想說,但終究發(fā)不出聲了。韋馳感到了不妙,急忙扶母親進廂房,然后用熱水擦拭父親的臉龐、手臂。接著用雙手緊握父親的右手,輕輕地哼唱著《友誼地久天長》,父親臉龐流露出若隱若現(xiàn)的微笑,正是這歌聲,讓父子之間的爭斗得到最后的和解。
突然,韋馳感覺到父親的血液挾著一股暖流慢慢地從父親的手心退去,經(jīng)過手臂,最后回到心房,然后就停止了。父親的最后一口氣卡在半空。父親曾經(jīng)溫暖的手在韋馳同樣溫暖的手心變得僵硬冰涼。韋馳扶了扶父親的頭。嗝的一聲,父親閉上了眼睛。
韋馳看著父親生命終結(jié)的過程,就像大海退潮一般,呼嘯而去,快速,猛烈,毫無反彈。
韋馳心中的非洲雄獅于凌晨6時40分,離他遠去了。但他仍然能夠感覺到父親渾厚、低沉、遼遠的怒吼聲穿透滂沱的夜雨直抵他的心靈,這種極強的生命力卻在他熱血中流淌。
收拾父親遺物,幾千元現(xiàn)金還被父親包得好好的,父親到老都不想在經(jīng)濟上拖累孩子。
處理父親后事簡約高效。韋馳內(nèi)心平靜如水。
七
我不知道韋馳內(nèi)心爭斗了多久,才想到要給我打個電話的。
這天,我正在辦公室翻閱剛到的新雜志,突然韋馳的電話進來了。電話里,韋馳和我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東拉西扯,閑敲碎打。
到最后,他才告訴我說,他父親走了……
我說,我馬上趕過去。
韋馳說,已經(jīng)完全處理好父親后事,正在返程的列車上。
說著說著,韋馳的話語變成了哽咽。
我知道,我無法埋怨一個不把自己父親離世的訊息告知我的朋友,但我可以想象,剛毅自虐的韋馳在列車上一定已經(jīng)淚如泉涌。再堅強的人,在親情面前,也都變得如水般柔軟了。
我不知道韋馳的這些淚水是為父親?還是為自己?是為父子之間的爭斗?還是為父子之間的和解?或者是為他多年的漂泊?
那時候,我手持電話,也想起我的父親,想起對我同樣嚴苛的老爸,想起五十七歲就早早回歸土地的消瘦男人,我也忍不住落下眼淚。
也許,和韋馳一樣,我們的眼淚,只是一種妥協(xié),是對生活,對社會,對家人,對父親,對自己,最后的妥協(xié)。
責任編輯:尹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