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子龍
科學家們推想,人類起源于一場宇宙大爆炸,電光石火,混沌初開,有了光,隨后才有了生命。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是“陰陽”,而陰陽交激,產生雷電。無人不怕雷電,原來人們還曾將雷電奉若神明。
七八歲的時候,我下洼打草,趕上了一場大雷雨,慌慌張張躲進一間看場的小屋里避雨。里面已經擠滿了人,大家都很緊張,站在門口的拼命往屋里擠。炸雷一個接著一個,仿佛就在屋頂上炸開,閃電一道連著一道,道道都像要鉆進小屋,甚至要將房子一劈兩半。
真正的害怕,反倒是沒有驚叫的,大家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可能還想起了前一年夏天“雷公懲惡”的事。村南頭有個叫韓佩十的人,不知是跟誰打完架后拿莊稼出氣,一邊走一邊用鞭子抽打道邊的谷穗,突然,被一道閃電追上,倒在地邊不動了。
這時,從村子方向傳來我熟悉的呼喊聲,是母親一邊叫著我的名字一邊向洼這邊跑,手里拿著塊遮雨的油布。我忘了頭頂上的雷,沖出小屋,背起自己的半筐草向母親跑去。雷電并沒有追趕我,可見,雷公也不是沖著我來的。我便踏踏實實地跟著母親回家,在雨中還高聲朗誦一首民謠:“陣陣雷聲響連天,想是天爺要吸煙。怎知天爺要吸煙?一陣一陣打火鐮?!?/p>
以后到天津上學,才真正理解了富蘭克林用放風箏的辦法捕捉雷電的意義。大城市里,人們已經非常聰明地將“雷”和“電”分開,所有的高樓頂端,都有一根長長的避雷針,避不了的雷,也多半是沉雷、遠雷,很少碰上會在自己頭頂炸響的霹靂。電,非但不可怕,而且無比可愛,它創(chuàng)造神奇,成就花花世界。
古人云:“石火無恒焰,電光非久明?!背鞘腥说穆斆骶驮谟冢茏岆姽饩妹?、耐用。城市里無處不電、處處靠電,電燈、電話、電表、電報、電唱機等等。最妙的是電車,一條線路一種顏色,綠牌電車圍城轉,紅牌電車到中心公園……在西北角,花兩分錢能坐到勸業(yè)場。進了勸業(yè)場才知道,原來城里比鄉(xiāng)下黑,在白天還要點燈。其實,城里的電燈并不單是為了照亮,更是為了好看。城市在白天顯得死眉塌眼,蒼白、擁擠、沉重,到晚上燈光一亮就活了,有了色彩,也有了精氣神。所謂“光景”,有光,才有景。城市里迷人的夜景,說穿了就是“電之景”,是電給了城市生命與活力。
電如此美妙,人們焉能不貪得無厭、認為其多多益善?這種無盡無休的索求,使電又變成了喜怒無常、難以駕馭的“雷電”,又反過來開始制約城市,制約現代人。當時,我在工廠的一個車間里管生產,頭上仿佛時時刻刻都懸著一把劍——“限電”。剛開始,每周二必停電;后來,改為每天限數,只要一用夠了數,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地拉閘。
每天早晨,我騎著自行車,一過白廟耳朵就支棱起來了,聽到自己車間里的“五噸錘”正鏗鏗鏘鏘地砸得地動山搖,心里就一陣暢快,知道有電。如果騎到南倉還一片靜悄悄,腦袋登時就大了,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去跑電。就因為要經常跑電、催電、等著來電,天天跟電玩命,每周,我差不多得有四天是在車間里值班。也就在那個時候落下一個毛病,至今還改不過來:晚上燈光越亮,鍛錘砸得越熱鬧,睡得越香;燈光一滅,錘聲一停,立刻就醒。
不想,沒過幾年,在電上,我們也“?!逼饋砹耍S不再“限電”,家家戶戶都有了自己的電表??呻娪玫迷蕉?,用起來越方便,人對電的依賴也就越大。所謂現代世界,讓人覺得就是電的世界,沒了電就什么都做不了。
現代人,又稱為“電人”。自20世紀90年代初,我丟了筆改用電腦寫作,就漸漸發(fā)覺自己的腦子發(fā)生了嚴重變化,我的腦子必須再加上電腦,才是完整的好用的腦子。倘若沒有電腦光是腦子,那就無法思維,無法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簡直呆傻。每當電腦出毛病,比如,遭到病毒攻擊,或丟了文件,就會急得想撞頭,夸張點說,像自己的小世界到了末日。
電,這種看不見、摸不得的東西,本來是一種沒有重量的流體,現在卻不僅全面操控著人們的物質生活,還深入地介入了現代人的精神生活。比如,晚上沒有電視看,工作生活中沒有了電腦、手機,是不是像丟了魂兒一樣。
顯然,電,已成為現代生活的“魂兒”了。
(棠棣花摘自《河北日報》2023年4月7日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