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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不識

      2023-06-15 23:22:41李劍
      伊犁河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清源小寶

      李劍

      睡一會兒吧。李文婷這么想著,就趴在辦公桌上睡了。一睡,竟睡到太陽落下,昏黃的光從西邊窗戶里爬進來,落在她的眼瞼上。

      她慢慢睜開眼,一時不知道身處何處?;辛税胩焐?,想起正在辦公室加班。早上收到科室主任的信息:“小李,匯報材料你抓緊時間整理一下,周一上午局長就要。小吳要帶孩子,只能你加加班了。整理好了,發(fā)給我看看。”

      李文婷收到信息后,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半天,咂摸著科室主任的每一個用詞。乍起的悶氣在咂摸的過程中,一點點和著稀粥被吞進肚子。

      活該你單身,不找你,找誰?

      她拿張紙巾,擦了嘴,洗碗,退掉電影票,從衣柜里挑件碎花長裙換上。再對著鏡子擦一點口紅,挎上包,去單位。

      一呆就是一天。辦公室里只有她。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高跟鞋踏在地上,響聲空曠無比。連敲擊鍵盤的聲音也分外清亮。有過多少次這樣度過獨自加班的周日了?在敲字的間隙里,李文婷忽然想到這個問題。也就是想想,想清楚了又能怎樣?拿它去跟主任訴苦?她自己都要忍不住笑。整個科室除了主任,就是她和小吳。小吳有家有室,每天慌慌張到單位,張口閉口說家里的一地雞毛,末了,還總要擺出一副羨慕的樣子說:“還是文婷好,一個人想干嘛干嘛,多自在。”

      李文婷想說:“你們把侵占我的那么多個晚上、周末還回來,才好說想干嘛干嘛,多自在,是不是?”終究沒有說。小吳這句話的重點不在李文婷是不是自在,在于“一個人”。她不知道多喜歡說這句話!“漂亮、能干的李文婷,三十多歲了,一個人!”李文婷知道那副羨慕下的真容,也就止了腳,不往那灘泥沼里踏。

      既然如此,只好默默加班。加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

      她踩著夕陽回家。小城夏日的傍晚常常上演落日熔金的景象,天上地下,一片末日般的輝煌。抬頭看看,真美。但這美,因為過分闊大,也因為介于白日和黑夜之間,讓人無端地感到荒涼。李文婷覺得荒涼從心里一點點蔓延到皮膚上、手背上,晚風一吹,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她在路邊的長椅上坐下,掏出手機,拍了照片,發(fā)給李文玉:“文玉,看?!?/p>

      李文玉很快回了信息:“好美,真想念伊犁的夏天?!?/p>

      “回來?”

      “不回?!?/p>

      “在干嘛呢?”

      “給小寶溫奶?!?/p>

      “長山呢?”

      “剛從工地上回來,躺床上歇著呢?!?/p>

      李文婷看了信息,好像也看到一間逼仄的屋里躺著長山、小寶,大大小小的衣服雜亂地丟在床上、椅子上。甚至能聞到屋里浮動著的空氣里混雜著奶香和汗臭。

      她不再回信息,把手機揣進包里。剛剛包裹了整座城市的金色已經(jīng)褪去,只在天邊留下一塊淡粉。天空現(xiàn)出深黛色,幾粒星星在城市的上空閃爍著一點點微光。

      李文婷伸出指頭來算,2016……17,18,19,20,21,22,六年,李文玉離開這里整整六年。

      就像她走的時候說過的:“姐,我離開這,就不回來了?!绷陼r間,她一次也沒回來過。

      說這話的那天晚上,李文婷和李文玉像小時候一樣,一起躺在家里的那張雙人床上。窗戶大開著,夜風帶著屋外的蛙鳴、狗吠,一起浩浩蕩蕩地沖撞進來。

      李文婷睜著眼睛,盯著被月光照亮的天花板問:“你跟媽說了嗎?”

      “說了,就說我要跟長山一起到內(nèi)地去闖闖?!?/p>

      “媽說什么?”

      “她能說啥,她就看爸?!?/p>

      “那爸呢?”

      文玉一笑,他說:“養(yǎng)個丫頭管啥用,長大了就知道跟人跑?!?/p>

      李文婷轉(zhuǎn)過身,抱住李文玉的腰,說:“小時候,你總是這么抱著我睡?!?/p>

      月光在移動,從窗戶西面一點點移到東面。李文玉不說話。過了很久,她突然問:“姐,你真的不記得那個晚上的事情?”

      李文婷把頭埋在李文玉的背上,說:“不記得?!?/p>

      “肯定有那么一個晚上,不是我在做夢。我記得的。我記得那天晚上月亮很大。整個果園都是亮的。我記得我一直在哭,你也在哭,是不是?”

      “沒有,就說了,是你做的夢。睡吧?!?/p>

      李文婷松開環(huán)住李文玉的手,翻轉(zhuǎn)身,閉上眼睛。她聽到心里在說:“睡吧,睡一覺,就都是夢了。”

      火車穿過一個又一個隧道。每一次進入隧道的時候,黃竹青才敢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扭一扭脖子。她的手心里全是汗?;我换蜗ドw,膝蓋以下都是木的。她想站起來走一走,但站不起來。站起來的話,對面的男人肯定要看她。她肯定避免不了要說些話?;疖嚿嫌质侨藬D人,每走動一步,總有目光會落在身上,就像打柴時走在山里,那些草籽也總要掛一身。

      一想到這,腿就動不了。只好盼望隧道能長一點,能避開對面男人的眼睛,好好活動活動手腳。

      還有多久才能到那個男人的家?

      “那個男人的家,以后就是你的家了?!边@是媽那天晚上拉著她的手跟她說的。說這句話的前一天,她打了柴回家,把柴捆往門前的坪上一放,三兩步?jīng)_進屋,去缸里舀水喝。

      可一進門,她就住了腳。房里除了爸和媽,還有兩個陌生的男人。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

      即便誰也沒跟她說,但在那個男人的眼睛攫住自己的時候,她就立即知道,命運朝她的生活之湖里投進了一塊大石頭。這個平靜了19年的湖面,將要泛起巨大的漣漪。

      當晚,媽走進她的屋子,在床邊坐下,說:“竹青,沒能考上學(xué),爸媽是沒法繼續(xù)供你讀書的。”

      黃竹青說:“我知道,媽?!?/p>

      “你也知道家里的情況,你弟弟還要上學(xué),用錢的地方多得很。”

      黃竹青說:“我知道,媽?!?/p>

      “他們今天拿來800塊錢,說是彩禮,我沒收。新疆太遠,我說,我得問你,你同意才行?!?/p>

      黃竹青不說話。她看窗外。窗外什么也看不到,漆黑一片。但她知道夜幕里的每一片竹林,每一根細長的竹葉上會閃著怎樣的光澤。知道每一塊坪上有一戶怎樣的人家,家門前拴著一條什么顏色的狗。還知道對面的半山腰上這會兒亮著幾粒燈火,這幾粒燈火看上去有多么遠,多么孤單。

      她也知道媽沒有說出來的話。

      她說:“媽,他們再來,你就把錢收下。”

      媽聽了,緊緊握了握她的手,說:“竹青,收了,以后那個男人的家就是你的家了?!闭f完,眼睛一紅。她的嘴唇動了動,卻再沒說什么,站起身,走出屋子。

      那個男人?黃竹青依靠著一點模糊的印象在心里拼湊他的樣子。眼睛不大,但目光會不依不饒地把人抓住。四方臉?對,是四方臉,臉上兩片厚嘴唇。其余,黃竹青再想不起來,只余一個影子陷在光線并不明朗的屋子里。

      真正把這個男人看清楚,還是臨要離開家的那天早上。那天,一家人都早早起了床。黃竹青收好包,坐在屋子里。弟弟坐在她屋外的門檻上,拿根樹枝在地上畫。

      黃竹青喊:“老幺,老幺?!?/p>

      弟弟弓著腰,只顧畫,不理她。她把包放在床上,走到屋外,說:“喊你,咋不理我!”

      弟弟仍是不動。她蹲下身,看地上,有一塊一塊洇濕的地面。

      她一推弟弟的肩膀,說:“哭啥?!毖劬s也紅了,返身走回屋子,把臉埋進床上那個瘦小的花布包上。

      媽在屋外叫:“竹青,竹青……”

      “他們來了。”她抹一把眼睛,挎上包,走出屋去。弟弟已經(jīng)不在。坪上有爸和媽,有那兩個男人。她看清楚了他。一張波瀾不驚的臉,被大西北的陽光鍍上一層黃銅色,好像悲喜也都被掩在了皮色下面。她走過去,低下頭,看腳。媽說:“竹青,去了要常寫信回來?!?/p>

      她點點頭。

      男人說:“走吧,再不走,火車趕不上了。”

      她轉(zhuǎn)頭四處搜尋一遍,沒有弟弟。

      他們就走了。一輛拖拉機拉著三個人。她臉沖后坐,看遠處的爸和媽。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爸和媽原來那么矮,矮得就像兩株支棱著的野草。

      她一直看著他們。直到車子一拐彎,把他們甩出她的視線之外。

      黃竹青打來電話時,李文婷正在看《俗女養(yǎng)成記》,捂著嘴巴“呵呵”笑,低頭一看來電,皺皺眉,接起來:“喂,媽。”

      黃竹青問:“吃飯了嗎?”

      “吃過了,看電視呢。”

      “你周末有沒有時間?”

      “干嘛?”

      “你姑姑說,她給你介紹了個對象,你要是有時間,就約著見一見。”

      “她一天到晚給我介紹對象。”

      “那咋辦,你到現(xiàn)在還沒結(jié)婚,你姑都說她在村里抬不起頭來。”

      李文婷在心里“嗤”一聲。她真想像電視劇里的陳嘉玲那樣說一句:“這是我的人生,關(guān)她屁事啊?!痹挼阶爝叄f出來的卻是:“那把我微信給那個人吧,我們到時候約。”

      掛了電話,繼續(xù)看。電視里面仍在上演陳嘉玲的人生。李文婷忽然覺得心煩,關(guān)了電視,怔怔坐著。

      并不是不想結(jié)婚。

      她起身走到陽臺去看那盆梔子。梔子的葉子油亮,長得分外茁壯。都說梔子不好養(yǎng),尤其在這北方邊城,更是不易活。卻沒想這棵梔子能陪她這么多年,每到時節(jié),打花骨朵,一點點鼓脹起來,一點點綻開,幽幽的甜香溢滿屋子。

      花是康辰送的。李文婷記得那個晚上,也是這個季節(jié),白日漫長到讓人忘了會有黑夜。已經(jīng)夜里十點,天空只起一層微微的暮色。淡淡的紅云落在樓頂,落在遠處的烏孫山上。她和康辰牽手在小城里散步,忽而聞到一股幽幽的香。循香看過去,一個戴草帽的老人蹲在路邊。面前幾盆瘦瘦小小的花。香味就是從其中一盆傳出來。一朵白色的花開在幾片無精打采的葉上,讓人覺得可憐。李文婷走過去,蹲下身聞了聞,仰起頭對康辰說:“是梔子呀!”

      她在南方讀書的時候,到了夏季梔子花開的季節(jié),常在街頭看到有穿碎花衣裳的大娘提著一簍花,坐在街邊賣,有時還會在鬢角別一朵,看到人來挑花,也不招呼,只盈盈地笑。這常常讓李文婷看得著迷。那樣的一臉皺紋,那樣坦蕩地別在鬢角的一朵白色的梔子,竟美得讓人覺得生活像是到了盡頭。

      康辰也蹲下身,湊到花前聞了聞,說:“買了吧?!彼麄儼鸦◣Щ丶?,移栽到一個空置的花盆里。等忙完,看窗外,夜終于黑了。燈一盞盞亮起來,匯成人間的星海。

      康辰拍拍手說:“看看這棵梔子,能讓我們養(yǎng)多久!”

      他說的時候,滿臉是笑?!拔覀儭保瑮d子的生死,還有在一起的生活,似乎都清透得大可不必在意,自然是要一起走下去的。花草自然有它們自己的命數(shù)。不必在意。

      李文婷像一只飛蛾迷戀燈火一般看著康辰。她常常這樣看他。他那么明亮、通透、率真、善良。她看著他的時候,他身上灼灼散著光芒。只是,他越耀眼,她越能在這一片明亮中捕捉到一塊暗色的斑,影影綽綽地在一旁跳動,跳成一片月光的顏色,跳成一片樹影,跳成哀嚎。

      每到這個時候,她只得迅速別過頭去,心臟“嗵嗵”跳,呼吸急促,像一只手要扼住喉嚨。

      康辰問她怎么了。怎么了呢?她也不知道。好像只是覺得不配。她不配做一只撲向他的飛蛾。

      他們本以為,這棵梔子大概活不過當年冬天。但沒想到,一年又一年,它踏著時間的節(jié)奏,開開落落。而當初一起買回它的人,早已經(jīng)各奔前程。

      又到了快開花的時候了。葉子上已經(jīng)拱出了幾個骨朵,一層層花萼緊緊包裹在一起,像是守護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李文婷摩挲一下葉片,心里生起憐惜。這些年,它陪著她從康辰的住處搬出來,陪著她住單位宿舍,住一間小小的租屋;陪她買房、還貸款,在這方陽臺上一起看落日。

      看著它,仿佛看著康辰。康辰問她:“為什么不結(jié)婚?”

      她只是哭。

      “是不想結(jié)婚?還是不愿跟我結(jié)婚?”

      她仍舊哭。她什么都說不出來。那一塊暗色的斑,像一個鬼魅,總在她想要跟康辰廝守終生的時候跳出來,步步緊逼。

      李文玉也問她:“康辰哪點不好,你干嘛不跟人家結(jié)婚!”

      干嘛不呢?干嘛不呢?

      她難道告訴文玉,就是因為他哪點都好,而她不配?那又為什么不配?不知道。

      于是她說:“不知道。”

      那個男人的家到了,這是一個與老家迥然不同的地方。老家的空氣是濕的,滿眼綠色里氤氳著一片水汽。而這,干燥、熱烈,四處明晃晃一片。家在山腳下的村邊,門口一棵大柳樹。大柳樹的葉子蔫蔫地耷拉著,一看就是有些日子沒落雨了。

      男人帶她進去。推開大門,是一排土打的房子。一個老太太正在菜園里忙乎,聽到大門響,回頭看一眼,大聲叫:“建芬,你哥回來了!”她自己并不動,繼續(xù)拔菜地里的草。建芬聞聲從房間里跑出來,兩手上全沾著面。她笑嘻嘻走到男人面前,從他手里接過包,覷一眼黃竹青,說:“哥,嫂子長得真漂亮!”

      黃竹青的臉“騰”一下紅了?!吧┳印?,她還沒準備好接受這個稱呼,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這句話。男人轉(zhuǎn)頭看看她,再看看建芬:“你領(lǐng)她進房子吧?!苯ǚ易ミ^黃竹青的胳膊,笑:“走,我們倆先住一屋。”

      屋子的一角堆著一摞嶄新的緞面被子,被面上繡著大大的“喜”字和兩只戲水的鴛鴦。

      黃竹青趕緊別過頭去,眼睛不知該看向哪里,最終落在挎在手臂的花布包上。建芬從她胳膊上取下布包,打趣道:“那些以后都是你的,好不好看?”說完,低頭看黃竹青的眼睛,“哈哈”一笑。

      黃竹青想應(yīng)和著也笑一笑,卻不想眼睛一紅,兩滴眼淚落了下來。她一吸鼻子,別過頭去。

      建芬斂了笑容,皺眉道:“你哭啥呀?咋開不起玩笑呢?還是你不愿意跟我哥呀?”

      黃竹青趕緊搖頭:“不是的,妹妹,不是的?!?/p>

      建芬沒好氣,指指床腳的一只木箱,“那以后就是你的箱子,你把東西放那里吧。”說完,再不管黃竹青,走出屋去。

      黃竹青愣在原地。她抬眼從窗玻璃望出去。兩只燕子迎著她,箭一樣飛過來,雖是隔著窗玻璃,她仍舊忍不住向后一躲。燕子從窗前一掠而過,消失了。窗沿上方響起一片“嘎嘎”的聲音。那里該有一個燕子窩。這會兒,小燕子一定正爭相探出頭來,張著大嘴等著喂食。

      黃竹青收回目光,坐到床上。她把布包打開,把幾件換洗的衣服攤開來,一件件疊平整,然后打開床腳的箱子,把衣服放進去。

      衣服蹙縮在箱子的一角,尤顯得箱子空曠。黃竹青看了看,把包衣服的花布單也疊了放進去,才關(guān)了箱子。

      沒什么可干的事情了。這會兒,只覺得自己的手腳都是多余,不知道該放在哪里。

      院子里響起“呼啦啦”一聲。轉(zhuǎn)頭望出去,那個干癟的老太太正彎腰朝前丟出一塊土疙瘩,嘴里大聲嚷著:“砸死你們個鱉玩意兒!”一群麻雀從西紅柿地里“撲棱棱”飛起來,成為碧汪汪的天空中的黑點。

      黃竹青看得心里起了風,冷冷地吹,像是土疙瘩砸在了自己身上。

      這就是日后的家了。她會有一個干瘦的說話像豆子“噼噼啪啪”滾落在地的婆婆,會有一個說走就走的小姑子,會有一個……她不再想下去,雙手絞在膝頭,用耳朵捕捉著外面的一切聲響。

      “黃竹青,吃飯?!?/p>

      是那個男人喚她。她趕忙站起身往門外走,走得急,腳絆在門檻上,打了個趔趄。她紅了臉,到院子里時,正撞上老太太從菜地里出來,手里握著一把小白菜。

      老太太看看她,像是跟她說話,又像是跟自己說?!巴砩夏盟鼰齻€菜湯,嫩著呢?!?/p>

      黃竹青抿抿嘴,沒說出什么,跟在老太太身后,一起走進廚房。

      李文婷坐在公交車上。手機響。她接起來,里面?zhèn)鞒隼钗挠瘛罢φ艉簟钡穆曇簦骸澳闳チ???/p>

      “去了?!?/p>

      “那男的咋樣?”

      李文婷咧嘴笑了笑:“五官端正?!?/p>

      “嘁,你面試呢,有沒有照片?發(fā)來看看。”

      說完,也不等李文婷回復(fù),就掛了電話。

      李文婷打開相冊,選好一張,發(fā)過去。這是剛剛跟宋子河一起拍的。吃飯到最后,宋子河“嘿嘿”笑:“咱倆拍一張照片吧,我媽還挺想看看你?!闭f著,把相機打開,伸出胳膊,等在那。

      李文婷湊過頭去,對著相機里的自己,咧了咧嘴。

      她低頭看照片里的宋子河。他比約定時間提早了二十分鐘給她信息:“我已經(jīng)到了。”

      等她落座之后,他對她說:“我點好菜了。”菜很快端上來,擺滿一整張桌子。他率先起筷:“吃,盡管吃。”

      吃飯的時候,他說了很多話。說他如何湊錢低價買進一套房子,等轉(zhuǎn)手賣出時,不僅還了欠款還賺了一輛車的錢;說他準備怎么裝修剛買好的新房:“二百平,得有一個衣物間,你們女人愛買衣服,不是衣柜里總?cè)币患?。有個衣物間,還能缺?”說他單位領(lǐng)導(dǎo)上周出差回來,知道他喜歡喝茶,還送了他一盒茶葉:“茶葉好不好在其次,主要是我們單位好幾十人呢,他就送了我……”李文婷努力做出專注認真的樣子,微微咧著嘴,眼睛盯著宋子河的眼睛,時不時點點頭“嗯”一聲。但她常常聽不清他的話。她看到他左臉頰上有顆黑痣。黑痣被盯得久了,仿佛大過他的臉,眼睛里全是黑乎乎一片。

      他還在說。說話時,他的嘴角會不斷涌現(xiàn)出唾液。唾液累積得多了,他便停一停,伸出舌頭,舔一舔嘴唇,吞一下,接著說,整個過程連貫而流暢。

      他的嘴唇忽然不動,上下翕開,嘴角微微上揚。

      他在笑,在等待。

      李文婷一愣,緊忙說:“哦?!?/p>

      宋子河很滿足,說:“好,就這么定了?!?/p>

      定了什么?李文婷不知道,也不便再問,只好說:“我這個人健忘,回頭你再發(fā)我個信息,提醒我一下?!?/p>

      “好,到時我提醒你。我不會忘的?!?/p>

      走出餐廳,宋子河說:“你在這等我,我開車送你回去?!?/p>

      李文婷忙擺手,“不不,不,不用送。我還要去辦點別的事兒,也不遠,走走就到了?!?/p>

      宋子河聽了,擺擺手:“好,那就過兩天見。”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李文婷深吸一口氣,抬頭看天。太陽仍在當空照著。天空因為明亮而呈現(xiàn)出淡藍色。有鴿子在繞圈飛,一圈又一圈。還有只鴿子獨個兒翻著跟頭,不斷下墜,忽然又翻轉(zhuǎn)身,緊追上隊伍,跟著一圈圈地巡視天空。

      還是中午呢。李文婷抬起手臂看了看表。她想起小時候的一些夜晚。她和李文玉緊緊用被子包著頭,隔壁屋子傳來叮叮咣咣的聲音,傳來尖叫。李文玉往她懷里鉆。她在一片雜沓里,聽到墻上的掛鐘發(fā)出“嘀嘀”的聲音,每一秒之間竟然有那么長的間隔。她幾次都想拉開被子,看看掛鐘是不是壞了,是不是不走了?而就在她要拉開被子的瞬間,“嘀”,又是一聲。

      時間有時候居然可以這么漫長!

      李文玉發(fā)來信息:“他可比康辰差遠了,你不會喜歡他?!?/p>

      “沒有,我們還約了過兩天見呢?!?/p>

      “真的假的?你看他笑的,多浮夸!”

      “先處著試試吧?!?/p>

      “你那么想結(jié)婚?”

      “嗯,再不結(jié)婚,生孩子都成問題了。”

      “那我把小寶帶回來,給你帶。”

      “什么意思?”

      “沒啥意思。我跟長山離了?!?/p>

      黃竹青低頭看自己的衣服。一身鮮艷的紅。紅呢西服,紅布褲子,連里面穿的立領(lǐng)毛衣也是紅的。左胸上別一只紅色珠花,一個細細的緞帶上寫著“新娘”。她一個人坐在新房的床上,本地沒有娘家,倒省了一道接親的環(huán)節(jié)。一早,建芬就給她梳頭。頭發(fā)高高盤起來,也別上一朵珠花。找了村子里最會化妝的小媳婦來給撲了粉,畫了眉毛。畫眼線的時候,一個勁讓她往上看,筆尖在眼角的肉上落下鈍感,眼淚一忽兒就涌了上來。小媳婦急了:“可別這會兒哭啊,花了花了?!闭f著拿張手絹給她細細擦去眼角的淚水。

      又打了胭脂,抹了口紅。畫完了,她左右瞅黃竹青的臉,說:“不愧是四川丫頭,你看,這水靈勁兒?!?/p>

      她走后,黃竹青也歪頭朝大衣柜的鏡子里望,望得自己臉紅心跳——鏡子里的人可真好看。

      他能看到嗎?這個念頭陡然闖進黃竹青的心里。真是要死!黃竹青低頭啐一口,摸一摸臉頰,是燙的??纯醋笥遥块g里只她一個人。她捂著胸口,低聲說:“要不得,黃竹青,要不得的!”耳朵卻在窗外的一片嘈雜里一點點搜尋。

      院子里架起的兩座爐灶上,不時傳來“嗤嗤啦啦”的聲音,那是在翻鍋炒菜呢。還有孩子在瘋跑,有孩子在哭。那些幫忙打下手的女人們,把鍋碗瓢盆甩得叮當響,還伴隨著她們的嬉笑聲、嗔罵聲。

      “把那只壺遞我一下,嫂子!”

      “他來了!”

      黃竹青猛然翻身望向窗外。是他的身影,那件洗得泛白的紅布衫,是他。他總穿著這件衣服。

      第一次見他時,他不也穿著它?

      那天,是給地澆水的日子。建華見天晚了,讓她先回家。他說:“你把地頭的那袋豬草背回去?!彼龖?yīng)一聲,把中午給建華送飯的家什打好布包,挎在臂彎上,又到地頭,一躬身,把豬草背起來。

      回家路上,背后有腳步聲,她沒回頭。她只等后面的人走上前,像往常碰到的任何一個村里人一樣,對她說:“這就是建華帶來的新媳婦吧?”

      雖然還沒辦婚禮,但大家都這么說。也沒什么不對,只是遲早的事。

      腳步聲一直跟在身后,不快不慢,跟她維持著穩(wěn)定的距離。她正暗自納悶,忽然,肩頭的豬草被人一把搶過去。她愣住,轉(zhuǎn)身看。一個穿著紅布衫的男人把袋子一下抗在肩上,嬉笑著看她:“你那么小,袋子壓在身上,都看不到你了,還咋長個?”

      她臉一紅,說:“哪個還在長個!”接著要從男人的肩上把豬草奪過來。

      男人大步朝前走,亮堂堂的聲音從前面飄過來:“是建華哥家吧,我給你背到家門口?!彼B說:“不用不用?!钡腥酥还茏?,也不看她。

      她跟在后面,看男人的背影。那袋圓滾滾的豬草落在他肩上,像失了重量,只一高一低隨著腳步起伏。

      她想到剛剛男人臉上的笑和那句“還咋長個”,臉上浮起一陣燥熱,心也跟著“怦怦”跳。

      她再不敢說一句話。

      眼看要到家門口,黃竹青心里忽然生起膽怯。

      男人轉(zhuǎn)過身:“給你擱在門口?。俊?/p>

      她簡直要撲上去:“你現(xiàn)在就給我?!?/p>

      男人又笑:“都到了,就放門口吧?!?/p>

      正說著,大門里閃出一個黑色的身影,是婆婆。她手里握著鐵锨,鐵锨里是一些碎渣爛葉。她一眼就看到了黃竹青。她看看黃竹青空著的手和男人肩上的豬草,一聲不吭,迎著他們走過來。

      男人大聲招呼:“大娘,豬草就給你們放門口???”

      婆婆說:“放那吧?!闭f完徑直從他們面前走過。

      男人肩一斜,豬草滑下來。他扶正,等著黃竹青。黃竹青上前。他一提袋子,把豬草擱在黃竹青的背上,說:“小心點兒?!迸呐拇?,轉(zhuǎn)身走了。

      黃竹青什么也沒說,只覺臉上一陣陣燙。她害怕以這副樣子面對婆婆。她慌慌張張走進家門,去往豬圈,一直身卸下豬草,又彎腰抱起袋子,掂起腳使勁一抖,豬草“嘩啦嘩啦”被抖進豬圈。袋子空了,黃竹青才松了口氣,臉上的燙漸漸褪去。

      回到院子,婆婆正好進門。她把鐵锨一扔,癟癟嘴說:“一袋豬草,還讓別人給背回來!”鐵锨“哐啷”落地的聲響,在黃竹青心里擊起薄薄的一層塵埃。她想說不是這樣的,又覺得說不清楚。她走過去,彎腰把鐵锨扶起來,靠在墻上。

      她之后還見過那個男人兩次。

      一次是秋收甜菜的時候。村子不大,誰家收甜菜,往往是舉村出動。男人們在前面挖,扔成堆,女人們一攏一攏聚在一起削。一顆胖大的甜菜,被女人們抓在手里,轉(zhuǎn)圈削。刀快如飛。碩大的葉片帶著泥土在空中跳躍。幾圈下來甜菜便禿了腦袋,露出散著甜腥味的白肉。

      除了紅白喜事,難得全村人聚在一起。這樣的時候,充滿了調(diào)笑、葷話。微微抖動著寒氣的暮秋里,滾動著讓人臉頰發(fā)熱的快樂。

      黃竹青不會削甜菜,蹲在地上,一刀一刀砍。那些女人們看了,都笑,“你這砍的,還剩個啥!”她們沖著遠處喊:“建華,看看你媳婦,虧了她砍得慢,不然牛老二家不用裝車去賣甜菜了,多省勁。”說完,一片哄笑。

      建華轉(zhuǎn)過頭來。他也咧嘴笑。他在遠處喊:“你們多教教她,多教教就會了?!?/p>

      黃竹青發(fā)現(xiàn),建華雖然在家里不太愛笑,但出外見人,兩片厚嘴唇總是咧著的,彎彎的眼睛里盡是殷勤。

      黃竹青低了頭。她更加不會削了,想像那些女人們一樣把甜菜倒提起來,轉(zhuǎn)圈削,卻握不住,直往地上墜。女人們笑:“你力氣小,慢慢削吧,沒事兒?!边@邊安慰完她,抬頭看到正從她們身邊經(jīng)過的男人,又招呼,“來呀,皮蛋,建華隔得遠不教她,你過來教她呀?!?/p>

      她頭埋得更加低。她希望他沒聽到,從她們身邊走過去,去挖他的甜菜,去喝水,去干任何一件事兒?;蛘咭灿靡痪渫嫘υ拰Ω哆^去。

      但他走過來了。他說:“這有啥難的,教就教唄?!敝車藗?nèi)夹χ鸷?,“教不會不能走!看建華不過來收拾你!”

      他走到黃竹青身邊,蹲下。黃竹青趕忙說:“不用,皮蛋,我……”

      男人撿起一個甜菜,低聲道:“皮蛋是小名,我叫王清源。”

      他繼續(xù)說:“你別學(xué)她們,她們力氣大。你就放地上,把甜菜根稍微往上提一點,這么削就行了。不用著急,慢慢就能快起來?!?/p>

      他說完,把手里削好的甜菜往堆上一扔,站起身,沖女人們一笑:“該教的都教了。嫂子們,我去喝水了。”

      像是甜菜上長出眼睛,她盯著它,盯得心慌意亂。但有三個字像落下的泥一樣落在她心里,粘滯著——“王清源”。

      她記住了他的名字。

      另一次見他,是在同村一位姑娘出嫁的喜宴上。黃竹青被叫去幫忙。火從灶爐里“呼呼”往外躥。初冬的雪落在地上就化了。泥地上泛著一層濕。太陽閑掛在天空,淡淡的黃暈在灰白的云上。熱水被倒進青灰色的大鐵盆里,騰起一陣白色的煙。女人們的手在水里翻滾,洗菜、洗碗。一會兒,一雙雙手紅里泛著青——熱水變成了涼水。

      王清源也在幫忙的人群里。他端著托盤,走進走出,每次經(jīng)過黃竹青,眼睛里都是笑的。黃竹青隱隱覺得,他對她的笑,比對別人的笑多著關(guān)切。她總想確認這一點。他的身影到哪,她的目光就暗暗追到哪。

      是這樣的。她確信。

      他再一次經(jīng)過她身邊時,對她說:“快去烤會兒火吧,手都成蘿卜了。”

      她回他笑,繼續(xù)低頭洗菜。手哪里還能感到冷,只覺得心里“咕咕”冒著快樂。

      此外,再沒見過,卻又日日見著。她總想到他。一想到他,就像落進了蜂蜜做成的泥沼里,不愿動,也動不了。

      黃竹青隔著窗玻璃上的大紅喜字望出去。他在回轉(zhuǎn)身的那一瞬間,看到她了嗎?

      李文玉果然帶著小寶回來了。

      她打電話給李文婷:“你猜,我在哪呢?”

      “你到了?”李文婷大張著嘴,“咋不先打個電話?”

      “打電話干嘛,我不會走?你在家吧?在家把地址發(fā)我,我打個車,一會兒就過去了?!?/p>

      “你別,我去接你,你就在那等著?!?/p>

      “等什么呀,你要開著車來我就等。你還不是打車?干嘛浪費錢。你就在家等著,我打上車了,一會兒就到。”

      李文婷掛了電話。她在床上愣了一會兒,想了想,是李文玉回來了。她立刻翻身起床,快速把家里規(guī)整了一下,然后走到廚房,燒壺開水,煮上牛奶,又用一只玻璃鍋煮上茶。

      家里還有幾個包子。三個人,喝奶茶吃包子,早餐應(yīng)該夠了。

      站在廚房,看著奶鍋邊緣一點點冒出泡,忽又想起冰箱里還有蘋果和葡萄,拿出些,泡在水里。

      等牛奶燒好,她端下鍋,又從柜子里取出蒸鍋,拿出包子,放進蒸鍋里,開小火。茶也煮好,閉火?;嘏P室換了衣服,在鏡子前抓兩把頭發(fā),下樓去接李文玉。

      剛開單元門,就看到李文玉胸前用腰凳綁著孩子,一手拉著一只大行李箱。箱子上,還坐著一個手提袋。手提袋里擠出的紙巾,迎著晨風,微微顫抖。

      一看到她,李文玉就笑:“你可真會算,掐著點下來?!?/p>

      李文婷笑不出來,眼睛里塞滿妹妹的辛苦,鼻頭一酸,眼睛就潮了。

      “你這是干嘛?”李文玉一皺眉頭,把一只箱子給到李文婷,“我不是好好的?”

      她別過頭去,不看李文婷,往前走。小寶看,扭過頭來,探著脖子看。

      李文婷笑起來,拉起箱子,率先走到單元門口,打開門,讓李文玉先進去。

      “幾樓?”

      “三樓,302?!?/p>

      回到家,李文玉把小寶放在地板上。小寶已經(jīng)會走,挓著手,走得搖搖晃晃。

      李文婷洗了手,走向廚房:“小寶能吃包子嗎?”

      “可以,我掰碎了喂她。”

      等坐上餐桌,李文玉吸鼻子:“還是咱們這的奶茶香。”

      李文婷問:“怎么回事?”

      李文玉把小寶抱在腿上,一邊用小勺給她喂牛奶,一邊說:“吵了一架,他動手了。”

      “就為這個?”

      “就為這個!”李文玉哼出笑,把勺子擱在碗里,環(huán)住小寶。“他喝了酒,我罵他,他就把酒瓶扔過來了。小寶就在我旁邊。我彎腰,把小寶護住。酒瓶沒砸著我們,摔在墻上碎了,一塊玻璃就扎進了這里。”她把袖子擼起來,右上臂上,一條紅腫的疤像一條金魚,鼓著肚皮。

      李文婷又涌出眼淚。她低頭喝奶茶。眼淚掉進奶茶里,漾開一小圈波紋。

      “沒事的,離了更好。我跟他這幾年,東奔西跑,唯一的收獲就是這個?!?/p>

      她笑著低頭親了親小寶的臉蛋。

      李文婷看著她:“我當初就不明白,你喜歡他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他跟我說,他想離開這個地方吧?!?/p>

      李文婷轉(zhuǎn)過臉去。李文玉的話在她心里跳,跳成斑駁的月光,跳成很多個她摟著李文玉在心里默默數(shù)數(shù)的晚上,跳成黃竹青的眼睛,眼角有青紫色的印記,但嘴角帶著笑:“你看媽,笨手笨腳的,昨晚上又摔一跤,該在院子里安個燈了?!?/p>

      她便也笑:“早該安了?!?/p>

      “卻一直沒安。到現(xiàn)在也沒安?!?/p>

      她問:“那小寶怎么辦?”

      李文玉斜了眼睛:“什么怎么辦?她不是有我嗎?不是還有個大姨?一個喝點尿就連她死活都不顧的爹,要他干嘛!”

      李文婷嘆口氣。還是六年前的李文玉。漂泊,結(jié)婚,生育,種種之后,還是六年前的李文玉。

      李文婷看著她。如果她是李文玉,當初會不會接受康辰?

      假如沒有那一次上北山修渠,日子會好過一些嗎?

      黃竹青摸摸自己的臉頰,火辣辣的疼。臉上的耳光總是突然就來。正睡著,一記耳光扇在臉上,“你個臭娘們,你們有沒有親嘴?有沒有上過床?你說!”

      頭發(fā)被扯得生生地疼。她哭?!皼]有,沒有,沒有的……”

      是沒有。初夏的北山,覆蓋著淡淡的綠。淡綠上面聳著一片一片尖尖的松樹,把綠往深里拱。遠處是雪山。雪山看上去是藍色的。藍色的山腰上是白色的山頂。陽光照在雪峰上,反射著金色的光。

      到了。拖拉機停在山腳下。車斗里擠擠挨挨的男人女人們,大笑著:“再不到,早上的饃饃就白吃了,都快給我們晃出來了?!?/p>

      這是黃竹青第一次上北山。以往都是建芬來。建芬出嫁了,換作她來。

      王清源也來了。她一爬上拖拉機就看到了他。她在拖拉機上被晃得站不穩(wěn)時,忽然感到一只手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臂。她不回頭看,也知道是誰的手。她的心蹙成一團,緊緊繃在一起。她抬頭看拖拉機“突突”冒出的煙,看遠處的山。

      自始至終,她任由那只手抓著手臂。

      爬山時,王清源走在她身邊,問她:“這是第一次來吧?”

      她點點頭。

      “建華怎么不來?”

      “他在家干地里的活?!?/p>

      “我?guī)Я艘恍┫滩?,中午的時候,你也吃點?”

      黃竹青說:“不了,我也帶了?!?/p>

      王清源說:“我中午就在那邊那個松樹林子里休息。”說完,大步朝山上走。

      黃竹青低著頭,繼續(xù)往山上爬。爬幾步,歪頭看了看,看清了那片松樹林子的位置。

      等太陽掛在天空正中的時候,隊長招呼大家吃飯,休息一陣。

      有大姐叫黃竹青:“走,竹青,吃飯去。”

      黃竹青直起腰,說:“你先去吧,大姐,我把這一截挖好了再吃。”

      大姐便不等她,拿上渠邊的布包,往山的背陰處去了。

      再看不到人。黃竹青也拿起自己的布包,往山下走。走一半,認準了那片林子,小跑著過去。

      林子里漏進碎碎的太陽光。她一進去,就聽到了王清源的聲音:“我在這呢”。

      他坐在一棵大松樹下,臉上也落著斑駁的陽光。

      黃竹青走過去,在一邊的一塊樹根上坐下。

      剛一坐下,王清源突然湊過來,一把摟住她:“我就知道你會來,我就知道?!?/p>

      黃竹青推一把,沒推動,身體卻軟下去,軟成燕子的羽毛,軟成春天里落在竹葉上的雨。

      她軟軟地問:“你怎么知道?”

      王清源把黃竹青的手放在胸口上說:“這里說的,黃竹青,要不,跟了我吧?!?/p>

      黃竹青搖頭:“這哪個成。我都結(jié)了婚了。我也不知道我為啥要到這個林子里來。我就是管不住腿,它要往這里跑。”

      黃竹青說著,一顆顆眼淚落在王清源的肩膀上。

      王清源說:“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是管不住。我就是想看到你,想跟你好。這里天天都在想你?!?/p>

      他把黃竹青的手更緊地握在胸口,嘴巴也跟過去。

      就在這時,一塊石頭落在他們身邊。他倆一下繃直了身體,回身看,是建芬的丈夫大川。他嘻嘻笑著,“我就聽這邊有動靜,還以為是兔子呢。嫂子,吃過了嗎?”

      黃竹青愣住,臉燒成一片。她看向王清源。王清源“騰”地站起身:“那個,我剛過來??吹侥闵┳釉谶@,就來看看她吃的啥?!?/p>

      “哦,我嫂子倒是挺會挑地方。”大川說完,問王清源,“你吃了嗎?吃了我們上去打牌去?!?/p>

      王清源忙說:“吃了吃了?!闭f完拿起布包跟在大川身后,走出松樹林,朝山上走去。

      他沒回頭看一眼。從這之后,他再沒看過黃竹青一眼。

      建華的鼾聲又響了起來。黃竹青瞪著眼睛,聽鼾聲在月光里沉浮。臉上的疼痛已經(jīng)褪去,被頭發(fā)牽扯起來的頭皮也已經(jīng)松弛下來了。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月亮升起又落下。她的肚子鼓起來,又癟下去。那些巴掌和拳頭打在身上,消失在月光里。

      跟宋子河約好,周末一起去看電影。宋子河發(fā)信息問李文婷:“想看什么,我來訂票?!崩钗逆没厮?,“看《隱入塵煙》吧?!?/p>

      宋子河問:“《隱入塵煙》?我咋沒聽過呢。要不看《神探大戰(zhàn)》?林青云演的,肯定好看。”

      李文婷擱下手機,去逗小寶。黃竹青一邊給小寶換尿不濕,一邊問:“不是要跟小宋出去嗎?”

      李文婷把小寶捏在手里的一只小玩偶用雙手護住,然后分開兩手,捏成拳頭,問:“猜猜,小鴨子在大姨的哪個手里?”

      小寶“嘎嘎”笑,仰躺著,小手一指,“介?!?/p>

      李文婷攤開手,小鴨子露出來。她親親小寶的臉蛋:“真棒?!?/p>

      黃竹青推她一把:“起開,別擋在這,該干嘛干嘛去?!?/p>

      李文婷站起身問:“該給小寶沖奶了吧?”說著轉(zhuǎn)身要去。

      黃竹青斜她一眼:“還等著你?已經(jīng)喝過了。去找小宋去,別在家呆著?!?/p>

      李文婷聽了,轉(zhuǎn)身往陽臺走。陽臺上的梔子還在開,早先開的已經(jīng)謝了,花瓣簇成一團,干在枝頭。新開的一朵,繼續(xù)散發(fā)著甜蜜的香氣。

      深深地吸口氣,看窗外。已經(jīng)立秋了,天色有屬于初秋的藍。陽光還是耀眼,在對面樓上留下界限分明的陰影。

      手機“叮”一聲傳來信息。李文婷走到沙發(fā)前,拿起看,是宋子河發(fā)來的。信息里是《隱入塵煙》的海報。又一聲“?!?,是訂好的兩張電影票的信息截圖。

      “好,那一會兒電影院見。”李文婷回復(fù)。

      影院的等候廳里,人不多。李文婷找了個空位坐下。離電影開場還有十分鐘。她掏出手機看了看,才發(fā)現(xiàn)宋子河十多分鐘前發(fā)來的信息:“你等我一下,我正在排隊買奶茶呢,這人超多,你喝啥?”

      她想,也不知道奶茶買上了沒,要不要回信息過去,不用給她買了?

      正在想,聽到宋子河叫她:“李文婷!”

      她抬頭看,宋子河一手拿著一只大號的奶茶走過來。

      一坐下,他就說:“你也沒回我信息,我就看著買了。買了兩個胖胖杯?!闭f著,撕開吸管的包裝袋,“嘭”一聲插進奶茶里,遞給李文婷,“快喝,一會電影就開始了,奶茶也不讓帶進去?!?/p>

      李文婷只好埋頭喝。宋子河也“咕嚕咕?!贝罂诤戎?。等檢票員第三遍催促:“看《隱入塵煙》的觀眾,請盡快檢票進場。”宋子河才停下來,用手背抹一下嘴說:“早知道,就不買胖胖杯了,喝不下了?!彼ь^看看李文婷,“你再喝一點,你看你才喝那么一點,再喝一些呀。”

      終于進到影廳。整個影廳里,只有李文婷和宋子河兩個人。

      李文婷說:“咱們包了場了?!?/p>

      宋子河咕噥:“我就說這個電影聽都沒聽過,你看,都沒人來看?!?/p>

      李文婷不說話。她也不知道電影會不會好看,只是因為看了導(dǎo)演的拍攝手記,覺得心動,想看一看這部導(dǎo)演稱之為“在電影中還原日常”的電影是不是有她所經(jīng)歷的生活。

      電影的節(jié)奏很慢,比宋子河的鼾聲還慢。有慢慢長成的麥子,有年年飛歸檐下的燕子,有一塊塊圖騰般環(huán)繞在馬有鐵四周的土打的泥磚,有一個風雨之夜和夜里的擁抱和攙扶。

      李文婷哭起來。愛情,是不論卑微和高尚的吧。獲得過愛情的人,多么令人羨慕!

      電影放完了,片尾曲響起時,宋子河醒了過來。

      他搓把臉:“咋睡著了?昨晚上加班加太晚了,哎呀?!?/p>

      他用力呼一口氣,問李文婷:“好看嗎?”

      李文婷點點頭:“挺好看的?!?/p>

      “好看就行,我們吃飯去?!?/p>

      吃飯的地方就在影院附近,是一家西餐廳。

      牛排、意面、披薩、甜點、沙拉一樣樣端上來,鋪滿一桌。

      宋子河說:“叫你點,你也不點,那我多點點,總有你喜歡吃的?!闭f完,他哈哈笑,拿起刀切肉。

      李文婷看著他,問:“宋子河,你愛我嗎?”

      宋子河叉起一塊肉,放進嘴巴里,“愛呀,不愛,我這是干嘛呢,是吧?”

      李文婷覺得那個“愛”字,像牛肉一樣,被他嚼著,一起吞進肚子。

      宋子河也問她:“那你說說,你愛我嗎?”

      他拿起叉,叉一口沙拉,放進嘴里。

      李文婷低下眼睛,叉起一塊肉,說:“愛?!边@個“愛”字,也和牛肉一道被她吞進肚子。

      回到家的時候,李文玉已經(jīng)回來了。這個星期超市安排她上早班。她一看到李文婷,就嚷嚷:“誒唷,約會回來啦?”

      李文婷笑:“回來了?!?/p>

      “怎么樣?你倆要進展到哪一步了?”

      “準備結(jié)婚了?!?/p>

      李文玉瞪大眼睛:“這么快!”

      “合適了,有啥快不快的。不合適,談多久,也還不是要分?”

      黃竹青正在廚房里燉湯。聽到姐妹倆的對話,也跑出來問:“要結(jié)婚了?”

      李文婷點點頭:“你們不一直都催嗎?早點結(jié),省得大家嘮叨?!?/p>

      黃竹青站在餐廳,頓了頓,說:“還是快了點吧,這才剛處兩個月,面都沒見過幾次呢?!?/p>

      換好鞋,李文婷一邊往衛(wèi)生間走,一邊說:“你跟爸還不是見了一面就談婚論嫁了,不也過了一輩子?”

      黃竹青站在原地。她不知道再該說點什么?!耙策^了一輩子。是,也過了一輩子?!彼D(zhuǎn)身回到廚房,繼續(xù)燉湯。

      大西北干燥明亮的日子,像是白楊樹的葉片。風一吹,葉片“啪啪”地發(fā)出脆響,葉面上閃著粼粼的白光。而隨風翻轉(zhuǎn)的葉背竟也是銀色的,白浪一樣滾動著。

      看著這些翻滾的葉片,黃竹青有時候會想,到底有沒有那么一片只能落進碎片一樣的太陽光的松樹林?有沒有一只手抓住過自己的手臂?有沒有一雙眼睛在看自己的時候,多出了一些在看別人的時候沒有的情意?甚至到底有沒有那么一個人,他愛穿一件洗得泛白的紅布衫?

      她再沒見王清源穿過那件衣服。有一次,她背著一袋豬草先建華從地里回家。遠遠地,她看到王清源迎面走過來。她的心“怦怦”跳。她加快了步伐,迎著他大步走過去。但一轉(zhuǎn)眼,王清源就不見了。他去哪了?拐進了旁邊的地嗎?黃竹青的步子慢下來,一步一步慢下來。慢到她確信,這條路上只有她。她剛剛只是晃了眼睛。她再不想求證什么。

      村子里那個叫王清源的男人結(jié)婚的時候,她也跟著建華,帶著文婷,去吃了喜酒。

      那是一個飄著雪粒子的初冬。太陽照舊閑掛在天空,像灰白色的紙上暈開了一層淡黃色。泥灶里的火“呼呼”吐著藍色的火舌。做飯的大師傅端起炒勺,一翻,一溜紅紅綠綠鯉魚打挺一樣跳起來,又落回去。年輕的媳婦們在滾著白氣的熱水里洗涮。等從水里出來的時候,一雙手全都紅里泛著青,像圓滾滾的蘿卜。

      開席了。煙和酒先擺上桌,再一碗碗倒好茶,等瓜子、糖果一端上來,一桌人便全抬起屁股,去抓盤子里的糖。抓多抓少,每個人都能落上,于是嘻嘻哈哈笑著,把手里的糖果塞進孩子的口袋。接著,上涼菜,醋拌皮蛋、麻辣雞絲、涼拌牛肉、蒜泥黃瓜……再是熱菜,蘑菇炒肉、八寶飯、夾沙肉、糖醋魚、菠菜丸子湯……再是新郎新娘。

      新娘是外村人,一身鮮艷的紅呢衣服,頭上戴一只紅色珠花,胸前也別著一朵。高高的身材,黑黑的皮膚,一雙眼睛很大。笑起來一點也不害羞,牙齒全露在外面,別在胸前的珠花跟著一抖一抖。

      大家都說:“皮蛋,有福了,找這么漂亮一個媳婦。”

      王清源哈哈笑:“叫王清源,我都結(jié)婚了,還皮蛋皮蛋?!?/p>

      新媳婦咧著嘴說:“你們就叫他皮蛋。等他老了,還是一個皮蛋?!?/p>

      大家又一陣哄笑。黃竹青也笑。她一邊笑,一邊起身,給文婷又舀一勺她喜歡吃的八寶飯。

      等熱鬧散盡,月亮起身,拳頭又落下來?!澳氵€好意思吃,還笑!你說,你們親沒親過嘴,上沒上過床?”

      黃竹青用手遮擋著頭:“沒有,沒有的。”

      等建華重新睡著的時候,她起身去上廁所。走過文婷和奶奶的房間,她聽到文婷在哭:“爸爸是不是在打媽媽?爸爸為什么要打媽媽?”

      奶奶“哼”一聲:“小孩子別管那么多,為啥要打?該打!”

      她緊了緊身上披著的衣服,踩著月光,朝廁所走去。

      婚期訂了下來。酒店也訂好了。

      下班的時候,李文婷把請柬分給大家。小吳接過請柬,驚叫道:“什么時候的事情,文婷?怎么都沒聽你提起過?這就要結(jié)婚了,太好了,恭喜你呀?!?/p>

      她熱情洋溢的聲音在辦公室里穿梭,像是在賣力地跳舞。

      李文婷說:“到時候,一定來吃喜酒?!?/p>

      小吳說:“那當然要去,誰的都可以不去,你的當然要去了?!?/p>

      李文婷笑一笑,回到工位上,收拾好包,跟大家打聲招呼,走出辦公室。

      空氣里已經(jīng)能聞出秋天的味道。天空呈現(xiàn)出只有秋天才有的深邃的藍。有早熟的葉子隨著風打著旋兒,落在地上。李文婷走過去,用腳尖輕輕踩上去,什么聲音都沒有。她決定一路走回家去。

      要走過西公園,穿過阿合買提江路五巷,走過四師一中,繼續(xù)往前走。再走十多分鐘,就能到家住的小區(qū)。

      那是康辰嗎?在他們過去經(jīng)常光顧的那家點心店門口站著的,是康辰嗎?

      還是紅燈。

      他付了錢。他提好東西。他在往前走了。

      李文婷看看路兩邊,不管那么多了,瞅著空當就往馬路那頭跑。穿著紅馬甲的志愿者沖她揮手,她裝沒看到,繼續(xù)往前跑。

      那是康辰。不知為什么,從決定跟宋子河結(jié)婚的那一刻起,她就常常想起康辰。她想見他,想跟他說很多很多話。想告訴他,她要結(jié)婚了。想問問他,他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高跟鞋在地上發(fā)出急促的“嗒嗒嗒”的聲音。她一路跑,一路掉眼淚。她終于抓住他,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臂:“康辰?!?/p>

      她彎下腰,用一只手撫著肚子。

      康辰吃驚地轉(zhuǎn)過身:“文婷,你怎么了?”

      “我們,可以一起吃個飯嗎?”

      “這……好,我先跟我愛人打個電話說一聲。”

      他掏出手機:“喂,璐璐,我碰到文婷了。她好像有點事兒需要我?guī)兔?,晚飯你和啾啾吃吧。跟啾啾說,爸爸晚點回去?!?/p>

      康辰的聲音還是像從前一樣溫柔,溫柔地像一片隨風落地的葉子。

      餐廳選在附近。不是周末,偌大的廳里,稀稀拉拉地坐著兩三桌客人。

      他們選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李文婷問:“是女兒嗎?”

      “是女兒,小名叫啾啾?!?/p>

      “真好聽?!?/p>

      “她媽媽起的?!?/p>

      “她媽媽肯定很好看?!?/p>

      “呵?!笨党叫σ宦?,眼睛里是滿足,“還可以。你呢?”

      “我也要結(jié)婚了?!彼龜傞_手掌給康辰看才買的戒指。戒指上那顆小小的鉆石,閃著五彩的光。光耀在李文婷的眼睛里,變成了水,一顆一顆滾下來。

      她的話也像開了閘的眼淚一樣,滔滔不絕地淌出來。

      她說到她的童年,她睜著眼睛看月光一點點從窗欞上爬進房間,爬到被子上,然后又一點點從房間里溜走。

      她說到奶奶的過世,她沒流一滴眼淚。她甚至有一點點高興。她總覺得或許奶奶沒了,半夜,她就再不會聽到撕打和哀嚎聲??墒牵依锍松賯€人之外,什么也沒改變。

      她說到院子里那盞沒安的燈。說到黃竹青頂著熊貓一樣的眼睛,笑著問她和妹妹,中午想吃拉條子還是面條。

      她說:“康辰,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想要跟你說這些,但就是想跟你說。你現(xiàn)在生活的很幸福,我特別高興。你該有幸福的生活。但我不會有,永遠不會有?!?/p>

      康辰給她遞來紙巾,一張接一張地遞。他說:“說什么傻話呢,都要結(jié)婚了,你也會很幸福的??隙〞摹!?/p>

      “不,我不配。我不配獲得幸福。我不配。”

      “怎么會不配。那個時候,你都還是孩子,你什么都做不了。別傻了,好好結(jié)婚,好好生活,讓過去的都過去,好不好?”

      好不好?李文婷回到家,她一直在問自己,讓過去的都過去,好不好?

      剛進房間,宋子河打來電話:“在哪呢?”

      “在家?!?/p>

      “你下樓來,我馬上到你家樓下,我們倆說點事兒?!?/p>

      “上來吧,我剛到家,不想下去了,怪累的?!?/p>

      電話里一陣沉默。

      隔了一會兒,聽不到動靜,李文婷又“喂”一聲,“能聽到嗎?”

      “好,那我上去。”

      家里,李文玉正準備給小寶沖奶。黃竹青正陪小寶坐在客廳的墊子上搭積木??吹嚼钗逆没貋?,黃竹青問:“跟小宋吃飯去了?電話不回,信息也不回?!?/p>

      李文婷說聲“不是”,就去衛(wèi)生間洗手。等洗了手,換好衣服出來,門鈴聲響起來。

      李文婷走過去,打開門鎖,對著視頻說:“你還挺快?!?/p>

      視頻里沒有傳來回應(yīng)。

      李文玉拿著奶瓶走過來:“誰呀,這么晚了?”

      “宋子河。”

      “你不是跟他一起吃的飯?”

      “不是?!?/p>

      正說著,腳步聲已經(jīng)到了門口。李文婷打開門,宋子河黑著臉進來。

      “怎么了?”李文婷問。

      宋子河不吭聲,站在門口不動。

      所有人都看著他。

      他等呼吸均勻下來,掏出手機,把微信打開,攤到李文婷面前。李文婷和李文玉都湊過腦袋去看,微信里是一張照片。照片上,李文婷和康辰面對面坐著。李文婷在哭??党降囊恢皇挚邕^桌子,搭在李文婷的肩上。照片下面是一條信息:“哥,這個人是嫂子嗎?”

      “他是誰?”

      李文玉轉(zhuǎn)頭看李文婷:“哦,你今天跟康辰一起吃飯了?”

      李文婷沒說話。

      宋子河轉(zhuǎn)頭問李文玉:“康辰是誰?”

      李文玉說:“是我姐的朋友,碰到了唄,就一起吃個飯,是吧,姐?”

      宋子河突然轉(zhuǎn)過身去,提起手,一個巴掌扇在李文婷的臉上:“啥玩意兒啊你,這邊跟我訂婚,那邊就去跟一個男人哭!”

      黃竹青的手一抖,搭起來的積木“嘩啦”一聲倒在地上。

      月亮“咻”一下從云層里鉆出來,和掌聲一樣清亮的光輝瞬間鋪滿地板,鋪滿村莊,落在狗的叫聲上和“撲棱棱”拍起來的鳥的翅膀上。

      門“吱扭”一聲被推開,建華站在門口:“文婷,打上手電筒,帶上你妹妹,跟我走?!?/p>

      李文婷幫李文玉穿好衣服,問:“爸爸,去哪?”

      “跟著走就行了?!苯ㄈA說著,背起一個麻袋,走在前面。

      李文婷的心劇烈地跳起來。她牽著李文玉,緊緊跟在建華的身后,問:“媽媽呢?”

      建華只大步往前走。

      李文婷追著問:“爸爸,媽媽呢?媽媽呢?”

      “吵什么吵,不要說話?!苯ㄈA轉(zhuǎn)身黑著臉對她說,“你媽在睡覺呢!”

      李文玉攥著李文婷的手,開始“嚶嚶”地哭,“姐姐,我害怕,我害怕?!?/p>

      村子里很安靜,每一腳踩下去,腳步聲都落在心里。一輪大大的月亮,俯身看著村莊。月光下,所有生靈都能顯出清晰的輪廓。

      到了他們家的果園,建華從肩上放下麻袋,從果園的墻邊找來兩把鐵锨,說:“把電筒給你妹妹,讓她照著,你跟我一起挖?!?/p>

      “我們要挖什么,爸爸?”李文婷開始放聲大哭。

      李文玉也哭。她雖然什么都不知道,但看到姐姐哭,她便跟著大聲哭起來。

      “哭什么哭,挖!”建華一鐵锨一鐵锨地鏟進地里。

      李文婷一邊大哭,一邊跟著挖。

      她說:“媽媽在哪?”

      “在家?!?/p>

      “媽媽在家嗎?‘

      “快挖!”

      月亮鉆進一層薄云里,四周暗下去,顫抖著的電筒光束照著一個越來越深的黑洞。突然,月亮跳出來,天地間一片大白。

      李文玉突然喊:“姐姐,麻袋動了!麻袋動了!”

      一聲悠長的呻吟從麻袋里傳出來。

      李文婷扔下鐵锨,哭叫著沖過去。她一邊哭,一邊慌亂地解開麻袋,“媽媽,媽媽……”

      李文玉把右手里的奶瓶換到左手里。她看看黃竹青,看看李文婷,說:“有那么一個晚上,是不是?不是我在做夢,是不是?你,還有媽,你們都記得發(fā)生在果園里的事情,是不是?”

      黃竹青慌忙低下頭,她是個已經(jīng)死掉的人,她是個連記憶都死掉的人。她把積木一個一個摞起來,手抖著,摞不好,一遍遍塌在地上。

      李文婷的眼淚流過那片清晰的掌痕。那片跳動的月光,那一锨锨揚起的土,那一個吞噬她所有幸福的黑洞。她聽到了自己二十多年前的哭聲。

      李文玉走到宋子河面前。她跟宋子河比起來,那么矮。她高高揚起手臂,一巴掌扇過去:“你現(xiàn)在立刻從我姐這里——滾出去?!?/p>

      門被甩得“咣”一聲響,小寶嚇得哭起來。黃竹青起身把她抱進懷里,“哦哦”哄著,像哼著一首《月光曲》。曲子在房間里悠蕩。

      “你們都記得的,是不是?”

      李文玉走向黃竹青,蹲下身,抱住她。李文婷擦一把眼淚,也走過去,抱住她們。

      月光夢一樣落在她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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