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街燈

我說，換《藍色街燈》，黎明唱的那首。那家伙朝我殘忍地笑笑，又女鬼似的眨了一下眼。嗨麥不好嗎？他說，嗨麥嘛，你聽就是這樣，哎呀我要，哎呀我要，嗨麥不好嗎？剛才陪客戶的時候你可是唱得很嗨。我瞅了他一眼，他正和著節(jié)奏拍打方向盤，嘴角夸張地抽搐著，一副要死的樣子。我感到惡心。為了兩箱酒的爛賬，我干掉了一瓶白酒，差點把瓶底也嚼碎咽了?，F(xiàn)在我嘴里的味道，比這條直腸似的街道好不到哪里去，車窗開著，能聞到外面下水道噎人的味道，還有路邊的泔水桶味，爛菜葉子味，商店外墻角的尿騷味道，偶爾混合著一種醬油和醋被油烹出來的香味。對，香味。香味和臭味實際上是攪和在一起的，我得從那種黏稠的、說不上是香還是臭的甜膩膩的味道中，把它們分辨出來。這條街就是一條直腸。

街燈是藍色的。那些藍色跟著味道也飄進了車窗，讓我有一種倦怠的幸福感。我說，換黎明的《藍色街燈》吧，陳哥。他“呸”的一聲，朝窗外吐出煙頭，把他那盤破磁帶抽出來，把我的磁帶塞進去。我保證這種放卡帶音樂的面包車在這個城市已經(jīng)絕跡了，除了我坐著的這輛。我喜歡這車，喜歡老掉牙的卡帶，和歌聲一起，路旁的春色瞬間憂郁起來，惡心的感覺沒有了。

那貨是我的司機，我叫他陳三，有時也叫陳哥。他叫我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你愛聽這種粵語歌，以后你在車上的時候，我就放粵語歌。我聽領(lǐng)導(dǎo)的話，伺候你一天，你就是我一天的領(lǐng)導(dǎo)。那貨非讓我叫他陳三，說兄弟們都這么叫他。我說看你資料以前搞過維修，按照我們的習(xí)慣就叫你陳工。他嘖嘖兩聲，說你們文化人講究，我們一塊兒出生入死的兄弟，見了上級，都叫領(lǐng)導(dǎo)，像我這種開車的，最多叫師傅，師傅聽起來太土，你就叫我陳三好了。

陳三說他三十出頭，但我看他至少有四十歲。前額的頭發(fā)已經(jīng)剩不多幾根，薄薄地朝后梳著。這樣額上那一條一條狡猾細密的紋路就更加顯眼。他臉上總是帶著那種慵懶的、享受過度的表情。皮膚洗得過于干凈，像剛被褪了毛的豬皮。不管用哪只眼睛看，他都像個混混。第一天當(dāng)我的司機，上車他就讓我聽那種叫“嗨麥”的破玩意兒。陳三誤以為我很享受，說還有比這個更生猛的。我故意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結(jié)果在這個逼仄的破車廂里聽了整整三個月。直到今天喝多了酒，我才講出來。

他像個混混。三個月前招聘司機，面試完后我就這樣跟老板說的。老板說混混好呀，咱們這些人就是太文雅，書呆子氣。賣酒嘛，就得用這種人。

老板的書店火過幾年后，就開不下去了。不光他的書店開不下去，北京、上海、廣州，到處都聽說有書店倒閉。老板想到賣酒，賣酒前先把書店的一半租給了網(wǎng)吧，又從別處租了個地庫。租地庫之前，老板說要請個大師來看看兇吉。我見他打了好幾天電話，又請人喝了幾頓酒，終于把大師請了過來。大師臉黑，背頭，個兒高，挎大黑包，走起路來像一個僵尸。到了地庫先繞著墻角轉(zhuǎn)，轉(zhuǎn)了幾圈之后，找到一個位置立定，昂首四十五度角看天花板。老板問，怎么樣？大師拍拍黑包說，你先給我配個筆記本電腦，地庫不接天，要用高科技算法。第二天，老板給他配了電腦。第三天他卻空著手來了，從口袋里摸出三枚銅錢往地上一扔。發(fā)了半天呆，他說了一句話，酒屬火，火生土，土生金，你會發(fā)財?shù)?。我已?jīng)給你把天地都打通了。

聽到大師說酒屬火，我暗想不妙。書最怕火，老板剩下的半個書店恐怕要完蛋。但我什么也沒說，老板待我不薄，盡管我給公司墊錢總是報銷不了，盡管經(jīng)常熬夜加班。為此老婆懶得理我。老板還是把我當(dāng)兄弟的，他說我是最親近的人。

老板看人很準，陳三這個人有點兒能耐。老板讓我負責(zé)白酒鋪貨，陳三給我當(dāng)司機兼助手。老板悄悄對我講，你讓陳三跟酒店打交道，你管著訂單就好。實際上我啥也沒管，賣酒這事，我一竅不通。但我就是搞不懂，明明一竅不通的事，明明不感興趣的事，我居然稀里糊涂一干就是三個月。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與女友拖拖拉拉的戀愛持續(xù)了五年。直到那天女友跟我說，咱們結(jié)婚吧。女友說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廠里會給我們配個單間宿舍。說這話的時候她兩眼放光，好像是要去超市里搶購什么便宜貨。女友跟了我五年，出租屋就換了五次，有兩次還是連人帶東西被房東趕了出來。我始終搞不清楚自己能干些什么，在書店我是副總，每天西裝筆挺，很享受別人叫我石總的樣子，同學(xué)聚會的時候，我又是發(fā)名片最猛的那個?，F(xiàn)在我的主要任務(wù)是陪客戶喝酒。

“微藍在眼里凝聚，占據(jù)夜幕呆望，車將遠去，愛亦去……”此刻我坐在一輛破舊的面包車內(nèi)，聽著黎明的《藍色街燈》。被切掉嗨麥音樂后的陳三，看起來就像一顆蔫了的土豆，還長了毛。

車又開不動了，每天經(jīng)過這個路口，都要堵上半個小時。車窗外汽笛亂響，嘀嘀！嘀嘀！嘀嘀！陳三搖下車窗朝外面喊，你嘀也走不了，嘀有個卵用！我很佩服陳三這一點，他做事從來不著慌。剛開始給白酒鋪貨，一個星期沒進展，老板急了，催我們快想辦法。我不知道該怎么辦。陳三見我吃了死耗子的樣子，“哧”的一聲，說老板你不知道啊，酒店前臺經(jīng)理都賊得很，回扣動不動就拿一半，你給得少了，他就不給你推銷，老板你得出點兒血，給點兒活動經(jīng)費，我保證當(dāng)車前卒，一個一個把他們攻下來。

老板沒辦法，便秘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三千塊錢，說省著點兒花，賣酒的銀子還沒見一兩呢。

拿到那些可憐的經(jīng)費之后，陳三迅速地把白酒的銷路鋪開。也就是從那時起，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像個聰明的白癡或局外人。每次車停到酒店門口，陳三總會假惺惺地問一聲，領(lǐng)導(dǎo)，一起進去？我總是擺擺手說，你進去吧，我在車里坐會兒。

嘀嘀。嘀嘀。正在修路，馬路只剩半爿，我們面前有個土堆，因為剛下過雨，土堆從四個方向被碾開，像個爛柿子。路上的車扭成一個麻花狀。

嘀嘀。所有的車都在氣急敗壞地嘶叫。路旁有一幢金閃閃的建筑，是那家叫德福樓的酒店，那天老板就是在德福樓請的客。那天我照例喝高了，老板的兄弟拍著我的肩膀說，小伙子夠賣力，能成事。他的笑容讓我印象深刻，就像此刻的藍色街燈，充滿了曖昧的內(nèi)容。

你老板就是頭豬。陳三忽然說。

你說什么？

陳三指了指車窗外的德福樓說，你老板就是頭豬，他那個兄弟是個騙子。

我才想起那天喝酒陳三也在，一共五個人，要了個雅間。老板，我，陳三，還有李總和一個慈眉善目的笑臉人。李總對老板說，今天給你介紹個大人物，然后望向笑臉人。笑臉人不說話，只是對著老板笑。老板忙斟酒，遞煙。笑臉人卻不接，而是平易近人地讓我們喊他王哥。王哥第二天找到我，說老板讓他帶走五箱酒，先拿去給有頭有臉的人嘗嘗。我說那就拜托啦，多給宣傳宣傳。王哥拍拍胸脯，笑意綿甜。

你怎么知道他是騙子？我問陳三。

陳三說，騙子身上都有股味道。

什么味道？

當(dāng)然是騙子的味道。你還年輕，再過幾年你就明白了。

我不明白。因為老板不久就跟王哥打得火熱，難道老板認不出他是騙子嗎？之后兩個月，老板連店里也不來了，每次我給老板打電話，老板總是說，我跟王哥在做大事。我相信老板一定在籌備新的事情，在微信里，他和王哥出現(xiàn)在各種重要場合，有時在北京的某個論壇，有時在我們當(dāng)?shù)氐母呒墪?。老板在電話里為我籌劃未來，老板說，兄弟，店里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目測一時半會兒動不了。陳三干脆就地熄了火，拉我下車，說請我喝杯茶，醒醒酒。我順從地跟著陳三走進德福樓。陳三隨便找了一張桌子，朝服務(wù)員招招手。那姑娘臉蛋賊紅，看見陳三之后就更紅了。姑娘說，陳哥來啦，要點兒什么？今天鯰魚鍋特價。陳三盯著她看了半天，問，走了幾個了？姑娘抿嘴一笑，伸出五個指頭。陳三說不錯，五六三十，三八二百四，結(jié)賬的時候給你，催著點兒李經(jīng)理，讓他早點兒結(jié)賬。姑娘點點頭，那您要點什么？陳三說今天不吃飯，只喝茶，來壺免費的苦蕎茶，我這位兄弟酒喝多了。

陳三一說我“喝多了”，我的酒嗝就上來了。我說陳哥，呃，陳三，你怎么改叫我兄弟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里都帶著腐爛的味道。陳三挺了挺脖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對不起，領(lǐng)導(dǎo)！然后哈哈笑起來。你笑什么？我感覺并不好笑。陳三不笑了，有點兒不好意思，說沒人的時候我還是叫你領(lǐng)導(dǎo)，當(dāng)著服務(wù)員的面我就得叫你兄弟。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

老板當(dāng)年看中我，讓我做他的助手，就說我傻得出眾，是個干事的人。我不太懂“傻”怎么會出眾，這話是老板說的。有一次老板給員工講課，他說人們是真的愛讀書嗎？非也，人們只不過是想讓別人認為他們愛讀書。這在營銷學(xué)上叫什么？我沒有回答。老板點點頭說，你猜對了，這叫做創(chuàng)造需求，商業(yè)的本質(zhì)就是創(chuàng)造需求。我似懂非懂，但感到這段話高深莫測，別有洞天。

如果你是一只貓，財富就是你的尾巴，老板就是這么說的。如果你想要抓住尾巴，就永遠在轉(zhuǎn)圈圈。如果你放棄，尾巴就會自己跟著你。老板每講完一句，都會閉上嘴點點頭，同時用鼻音“嗯”一聲，表示肯定。好像現(xiàn)在的他在肯定剛才的他。我想象不出財富的樣子，但我能想到和老板站在一片草地上，扭著腰肢打高爾夫球的樣子。

我正在考慮要把球打進哪個洞里，感覺有人在推我。是陳三。我剛才走神了。陳三推了推我，隔著桌子將一沓子粉紅色的鈔票推到我面前。這讓我又產(chǎn)生一種幻覺，當(dāng)我想象未來場景的時候，就真的會看到未來。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五十張，夠我兩個月的生活費了。

這是什么？我問陳三。

就當(dāng)老板給你的，你收好就得。

見我不動，陳三伸長胳膊把錢塞入我口袋。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橡膠氣球，再稍微多用力一點，就會爆掉。我喘了一口長氣說，那些活動經(jīng)費沒花掉？

陳三說，他媽的，那活動經(jīng)費才幾個錢。這是咱們省出來的，要不我給你算個賬？我說我數(shù)學(xué)不好。

陳三說，一跟一百哪個大你能分清嗎？比方這瓶高端的“事業(yè)款”酒，老板的代理價是九十八塊錢，進酒店的定價是五百九十八，按常規(guī)給前臺經(jīng)理一半的回扣，一瓶能掙二百五十塊，對吧？

我搖搖頭看著他。

陳三繼續(xù)說，現(xiàn)在我們只給經(jīng)理百分之十的回扣，就能省出二百塊。經(jīng)理拿得少了，肯定不好好推銷，我們就拿出每瓶八塊錢的開瓶費給服務(wù)員，讓她們來推銷。懂了嗎？

我還是不懂。陳三嘆口氣說，反正這錢是咱們省出來的，要么算我送你的！我在想這算不算受賄，他這是在堵我的口？正考慮要不要告訴老板，陳三哼了一聲，我還不知道你小腦袋瓜里想些什么！

陳三從來沒有這么對我說過話，現(xiàn)在我感覺他才像我的老板。我的酒醒了，但胳膊腿都還不是自己的。街道上擁堵的車開始松動，陳三拉著我上了車。

口袋里多了一沓鈔票，我忽然分辨不出街燈的顏色了。四處都是炫目的光，子彈似的從車窗外飄過。我忽然想起我老婆，急著想回去見她。她經(jīng)常說，生活不只詩和遠方，還有眼前的茍且，你連眼前都茍且不了，還會有詩和遠方嗎？對我來講，這段繞口令讓我頭疼。但此刻我知道，什么是茍且，什么是遠方。

道路通暢起來后，外面的汽笛聲小多了。陳三把車窗搖下來，我聞到一股久違的泥土香。

你聽說過58號院嗎？陳三忽然問我。

你說的是城關(guān)村58號院？

對，今天我們走城關(guān)村，順道過去辦點兒事。

我心想，難道跟那里也有業(yè)務(wù)？因為修路，大橋封閉一年多了。如果不想走河谷，就只能繞遠走城關(guān)村。以前我們走過城關(guān)村兩次，每次路過58號院，都能看到外面停著很多車。

關(guān)于那地方的傳聞互相矛盾，我是不信的。最初傳58號院有一個神醫(yī)，他看病不需要問診，藥方子也十分奇怪。比方說，神醫(yī)會告訴患者，出門數(shù)五十步，在地上撿一塊石頭拿回去煮水喝。那個水真治好了患者。神醫(yī)的名氣大了之后，有一天忽然不見，但是58號院跟著出了名。后來又有人說，58號被施過咒，施咒的是四十個目不識丁的村婦，她們一起念誦一種奇怪的咒語，最初是為了清除身體里的腫瘤。腫瘤神秘清除之后，附帶的結(jié)果就是讓58號院有了一種神奇的魔力。幾個月前，聽說一個倒賣鋼材賺了大錢的溫州老板在那里投資新修了一座會所，經(jīng)常邀請外地的大師來做法。

你相信世上有神通嗎？車子拐進黑暗的巷道之后，陳三問我。

大概有吧，我說，我相信精神的力量。

我沒文化，我只相信方向盤和鈔票。陳三說著，狠狠打了個轉(zhuǎn)彎，眼前忽然出現(xiàn)一片開闊的空地?？盏乇M頭是一堵高墻。

陳三打開車門讓我下去。你去看看吧，那就是58號院，我在車里等你，如果你還沒有醉到找不見路。陳三陰森森地笑著，去看看，不敢嗎？

我沒頭沒腦地下了車，見陳三的手指著那堵高墻。

我已經(jīng)不大記得58號院的樣子，也不記得那天是從哪里找到門的。我的酒其實可能還沒醒。我看到的58號院不像是一個院子，而像是一個酒店大廳。藍色的透明穹頂覆蓋著院落，燈光也是藍色的。大廳地板上盤膝坐著二十多個人，一個男人站在他們面前，雙手平舉，口中念念有詞。那人左右濃眉相連，正是我的老板。我朝他招招手，他沒有理我，而是低頭將面前的一個男孩扶起來，好像問了句，看到了嗎？男孩搖搖頭。一個穿著漢服慈眉善目的人走過來，拉起孩子的手。老板又問男孩，看到了嗎？男孩說，看到了。慈眉善目的人笑了笑。我看清楚了，他是老板的兄弟，王哥。

保安這時候發(fā)現(xiàn)了我，問我來干嘛。我指了指老板說，我找我老板，老板和王哥那是在干什么？

老板？保安夸張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悄悄把我拉到一旁，不能叫老板，那是北京來的蔡大師。你有預(yù)約嗎？今天已經(jīng)約滿了。

我又朝大廳里看了一眼，見老板正在盯著我的方向，但他目光空洞，好像并不認識我。我喊，老板！老板將頭扭回去，手高高舉過頭頂，嘴唇一張一合，他面前的人們也嗡嗡嗡跟著他念誦起來。我又喊，王哥！王哥朝我看了一眼，好像也不認識我，只是朝保安揮了揮手。保安向下打著手勢，將我往門外趕，好像我是一頭闖入豬欄的狗。

保安這個動作把我惹火了。在書店的時候，所有的保安見了我都要貓著腰，說一聲“石總好”，不管是高個兒還是矮個兒。書店雖然倒閉了，但我還是石總，我和老板畢竟還有大事要干。老板！我大聲喊，一邊撞開保安，朝大廳中央走去。

老板扭頭看看我，對我笑了笑。他又扭回頭去，雙手平舉，微微向下扇動，臉上露出祥和的笑容。老板就帶著這種祥和的笑容向我走來，王哥替代了他的位置。老板走路的姿勢有點兒奇怪，他平時總是腆著肚子，左右搖晃，此刻看起來卻像個僵尸。老板微笑著，直挺挺地走到我身邊，抓住我的手向門外走去。我猜他一定有話要對我說。老板的手大而有力，我有些發(fā)酥，又有些不習(xí)慣。他平時見到我總是拍肩膀，他的手我還沒怎么碰過。

老板，酒的銷路都鋪開了，大小酒店都有咱們的貨，你跟王哥這是干什么？一到門外，我就氣喘吁吁地對老板說。

老板皺了皺眉，這事兒跟我沒關(guān)系，不要跟我談酒，跟陳三說去。

我說陳三就在那邊。老板露出了厭惡的表情，朝地上啐了一口，好像我提到陳三，他嘴里就多了一只蒼蠅似的。

好吧，不提陳三。我又問老板，你跟王哥這是干什么，等咱們白酒賣完了，還開不開書店了？

老板憐憫地看著我，左手撫摸著我的肩膀，兄弟啊，你不能再喝酒了，要不是你老喝醉，我能不帶著你嗎？他嘆口氣，搖搖頭，右手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名片遞給我，以后別叫我老板了，叫老師吧。

那是老板的新名片，我只看了一眼，就又開始頭昏腦脹起來。那張名片上密密麻麻印著很多頭銜，今天我已經(jīng)記不全了。我相信，那天就是那個名片把我搞糊涂的。名片上那個名字也把我搞蒙了，老板原本叫什么來著？我摳著腦門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起來。反正不是上面寫著的那個。

我抬起頭看了看老板，他正對我笑著，面容和藹慈祥。有那么一瞬間，老板的臉似乎和王哥的臉重疊起來。

我忘了老板又跟我說了些什么，只記得老板一直在拍我的肩膀，還摸我的頭。從認識老板開始他對我從來就沒有這樣親密過。老板最后說，他現(xiàn)在常駐北京，大多數(shù)時候在修行。修行你懂嗎，兄弟？你現(xiàn)在開始修行還不晚，遲早有一天會像我一樣打通天眼。等你修煉到一定境界，就會明白我說的話。你還記得我跟你說的創(chuàng)造需求嗎？需求是什么？就是空啊。

我的肚子正翻江倒海，“空”這個字讓我瞬間釋放了?！巴邸钡囊宦暎覍⒍亲永锏木凭珖娚涑鰜?，正好吐在一個保安腿上。嘔吐刺激了我的視覺神經(jīng)，眼前的景象忽然清晰無比。我看見就在我嘔吐的瞬間，老板鬼魅似的一個轉(zhuǎn)身，讓保安擋在我倆中間。我看見老板的臉映在天幕上，我還聽到一個聲音懸掛在頭頂：記住啊，叫我蔡老師。

那天是我見到老板的最后一面，還是我見到蔡大師的第一面，我分不清楚。好像是保安把我扭送回車上的。

上車后陳三問我，見到蔡大師了嗎？我說見到了，長得像老板。陳三點點頭，趴在我耳邊大聲說，你還不明白嗎？你老板的書店和白酒代理公司早就注銷了，就在兩個月前。你已經(jīng)失業(yè)兩個月了。

是嗎？我覺得頭昏腦脹，跌倒在車座上睡著了。

醒來之后，我發(fā)現(xiàn)陳三已經(jīng)把車開到了宿舍樓下。我急切地想見我老婆，但不知道她下午已經(jīng)離家出走。那天樓下的路燈發(fā)出明亮的藍光，大海一樣的藍色，像夢境一樣，但我知道那不是夢。我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我清醒地想念著我老婆，口袋里裝著五千塊錢，那是我們兩個月的生活費。

那天陳三離開的時候，忽然問我，你的夢想是什么？

我說，我沒有夢想，我的夢想就是有一個家。你呢？我問陳三。

陳三說，我的夢想是開一個書店，有樂隊，有啤酒，有兄弟，可以嗨麥的書店。兄弟，你覺得怎么樣？

我說，很好，但你不是干書店的料。你是個混混，我呵呵笑了起來。

陳三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們繼續(xù)干。他大聲說，記住了啊，現(xiàn)在我才是你老板，你負責(zé)喝酒公關(guān)。等咱們把賣酒的賬都要回來，我就開個書店，你給我當(dāng)經(jīng)理。

書店名呢？我問，叫嗨麥書店嗎？

不，叫藍色街燈書店。陳三說。

（石囡，本名史龍躍，1977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大同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魯迅文學(xué)院第41屆高研班學(xué)員，山西文學(xué)院第七屆簽約作家。作品見于《山花》《作品》《黃河》等刊。著有科幻長篇《大耳博士的房間》、長篇歷史散文《拓跋，上馬》以及詩文集兩部。曾獲2017年度“大白鯨”原創(chuàng)幻想兒童文學(xué)“銀鯨獎”。）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