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守護者

張知依 小包

呂植如果自然可以不再需要保護者

在自然保護的路上，呂植已經(jīng)走了三十多年。這一路，她和大熊貓為伴，與年輕的生物多樣性保護者為伴。從西南山地走到青藏高原，從大熊貓、滇金絲猴到雪豹等野生瀕危物種，呂植愈發(fā)意識到，自然保護遠不是寫幾篇論文、落實幾個政策的事情，其蘊含的根本問題指向的是人心和價值觀。

2007年，呂植創(chuàng)辦了山水自然保護中心，既專注物種和棲息地的保護，也關(guān)注著“身邊的大自然”——希望通過生態(tài)保護與經(jīng)濟發(fā)展的平衡，示范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路徑和方法。如果保護是一件利己之事，自無須贅言；如何讓自然保護成為人們的價值觀，實現(xiàn)利他的轉(zhuǎn)變？這是呂植正在做，并會一直做下去的事情。

與野生大熊貓最親近的人

“是大熊貓帶領我一步一步走向自然保護的道路?！闭勂鹱约旱氖聵I(yè)，呂植給出這樣的答案。

1985年初，還在北京大學生物學系上大四的呂植為撰寫畢業(yè)論文開啟了野外考察，“能不能見到野生大熊貓？”她抱著不確定趕赴野外，進山的那天下著大雪，林間的小路覆蓋著厚厚的雪，她看到雪地里一行行大熊貓的腳印，沿途還有很多大熊貓的痕跡，“它們甚至把一塊寫著保護野生動物的標語牌啃了幾口?！边@些情景呂植印象很深。

早就聽說野生大熊貓不容易見到，沒想到，3月7日啟程，4天后就在野外看到了大熊貓?！爱敃r太興奮了。”呂植回憶起自己最初做熊貓研究時的場景。而興奮之余，她深知要想長期研究，就要努力和野生大熊貓建立信任。她鍥而不舍地跟隨熊貓，學它們的叫聲，漸漸地，呂植發(fā)現(xiàn)有時大熊貓會“回應”她，“可能我是第一個跟野生大熊貓說話的人吧?！眳沃残φf。

“也是真誠和溝通，和野生動物建立信任，其實跟人與人的相處很像?！币淮我恢荒昀系拇笮茇堃驗檠例X發(fā)炎而無法進食，跑到農(nóng)戶田里后被送到呂植那里，呂植承擔起它的治療工作。這只大熊貓和她很快熟悉了，一周病愈后放歸山林隨即又自己跑了回來。有了這樣的經(jīng)驗，她開始更近地試探自己和大熊貓的距離，以便細致地觀察它們地社會行為。在大熊貓“嬌嬌”產(chǎn)崽的時候，經(jīng)過兩年多地跟蹤觀察，呂植嘗試接近她，直到把自己的手放到嬌嬌的肩膀上，“她沒有表示反感，我知道她接受我了?！边@種信任的建立，給了呂植情感上極大的回報，對于那些和大熊貓朝夕相處的場景，她至今仍記憶猶新。

當然呂植看到的不只是大熊貓的憨態(tài)可掬，還有其背后復雜的保護問題。陪伴了“嬌嬌”3年后，嬌嬌即將迎來第二個小崽，它們生存的森林卻面臨著嚴峻的砍伐問題，嬌嬌可能沒地方產(chǎn)崽了。

經(jīng)過呂植和導師潘文石及諸多師友們的多方奔走，嬌嬌的棲息地得到了保護——伐木隊被叫停了，那片棲息地成為了自然保護區(qū)。這個過程讓呂植意識到，做學術(shù)研究的人不能被動，不能一味地“與世無爭”。“有些時候，光靠做研究不能解決問題，你得去投入、去參與，該爭取的時候不能沉默。我們不能僅僅停留在書面表達上，要更多地去做實事。”也正因此，自1990年代開始，呂植深入地參與自然保護地實踐。

生態(tài)公平：人與環(huán)境共生

站在自然生態(tài)保護的角度，這件事是里程碑一樣的勝利存在，可對呂植來說，思考人與環(huán)境如何相處的旅程，才剛剛開始——因為森工企業(yè)轉(zhuǎn)型變?yōu)楸Ｗo區(qū)，2000多人的伐木隊伍最后只留下200人，很多和呂植朝夕相處的工人朋友失去工作。原先同吃同住的工人們開始疏遠研究者，甚至在墻上直接寫出標語“此地禁止科學研究”。

“當時就想著再不保護，大熊貓就沒有了，雖然國家提供了資金補償，但畢竟影響了很多人的生計?！眳沃蚕?，保住森林，卻讓一些人失去了工作。這真的是最理想的狀態(tài)嗎？這個問題在她心里留下大大的問號。

2007年，呂植發(fā)起了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山水的愿景，便是“生態(tài)公平”?！?我們希望在做保護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人與自然的和諧、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結(jié)合、自下而上與自上而下決策間的平衡?！眳沃舱f。

山水自然保護中心關(guān)注青藏高原的雪豹、西南山地的大熊貓、金絲猴，亦關(guān)注城市周邊的大自然。在青海三江源地區(qū)，山水團隊開展以雪豹為旗艦物種的高原生態(tài)系統(tǒng)保護工作；在大熊貓棲居的四川、陜西、甘肅，持續(xù)開展大熊貓與森林保護，與周邊社區(qū)合作開展以社區(qū)為主體的生態(tài)保護與可持續(xù)發(fā)展實踐；在云南和藏東南開展生物多樣性調(diào)查和森林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保護和恢復工作。2018年，山水自然保護中心開啟對城市、郊區(qū)、廠礦、大型基礎建設周邊地區(qū)等受人類干擾強烈區(qū)域展開的生態(tài)恢復，探索恢復生物多樣性與生態(tài)系統(tǒng)功能的新方法，并引導公眾參與恢復過程。

對呂植而言，自然保護與人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密不可分，在一次次的深入探索研究、與當?shù)厝舜蚪坏赖倪^程中，她進一步感受到保護與發(fā)展并行的重要性?！爸挥凶尞?shù)厣鐓^(qū)認可和參與保護，保護才能持續(xù)。當?shù)厣鐓^(qū)認可環(huán)境的關(guān)鍵，是能夠從保護中收益，有一個良好的鼓勵機制，讓保護和發(fā)展同步?！?/p>

幾年前，山水團隊在大熊貓的棲息地設立了“熊貓蜂蜜”項目點，推廣生態(tài)產(chǎn)品?！啊茇埛涿郾砻嫔现皇且黄糠涿?，一瓶好的蜂蜜。但它又不僅僅是蜂蜜，它的背后是生態(tài)保護的故事?！眳沃步榻B，“熊貓蜂蜜”和大熊貓保護息息相關(guān)——它來自于熊貓棲息地，是由半野生的中華蜂采自熊貓棲息地天然的野花，在自然狀態(tài)下釀成的蜜。“當?shù)卮迕窨可匠陨?、靠水吃水，我們這個項目點，希望能讓這些村民減少對環(huán)境的破壞，同時帶動他們的收入，這樣他們參與保護的積極性就有了?！?/p>

要產(chǎn)出好的蜂蜜，取決于蜜源、水源和蜂源的安全與質(zhì)量?！靶茇埛涿邸弊尞?shù)卮迕耖_始感受到，只有山好水好，蜜才能甜，山水之間，大熊貓的棲息地資源被盤活，形成了經(jīng)濟發(fā)展與自然保護的正向循環(huán)。這里進而建立了保護小區(qū)，獲得了政府的護林資金。盡管目前依靠蜂蜜和保護小區(qū)還遠不能達到讓村民致富，已經(jīng)吸引了在外務工的年輕人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想要投身于蜂蜜產(chǎn)業(yè)和熊貓保護事業(yè)中?！皫ь^的年輕人說，在外永遠是打工，回來是給自己和家鄉(xiāng)做事情，生活的質(zhì)感不一樣。”

多樣的伙伴

對呂植來說，伙伴的概念特別寬廣，既是和她一起做科研和自然保護的同路人，更是她一直關(guān)心守護的野生大熊貓，亦是更廣闊的大自然。

不論是北大的學生，還是投身于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青年人，和年輕一輩同行，讓呂植由衷開心?！昂芏鄷r候是他們帶著我探索！”呂植特別喜歡和年輕人打交道，“我是被大熊貓領上這條路的，今天的年輕同學們是主動選擇了自然保護這條很艱苦的道路，為此，他們放棄了很多優(yōu)渥的生活條件。”和年輕的伙伴相處，他們的視野也讓呂植特別欣賞，“他們當中很多人都是很小的時候就立志要保護大自然，他們對于物種的了解、知識體系的豐富，以及討論思考的議題都讓我很佩服?！弊鳛槔蠋?，呂植有著寬厚的胸懷與無私，“老師，也就是年長一點而已，我希望能給年輕人提供平臺，讓他們更好地成長?！?/p>

至于大熊貓，她視它們?yōu)榕笥?，常年觀察研究給了呂植很多哲學上的思考，“即使研究大熊貓已經(jīng)有三十年多年，我到今天還在不斷地思考大熊貓究竟是什么樣的動物?！眳沃仓v道，“大熊貓很神奇，長得好像憨憨的，但實際上非常聰明；它們吃的是誰都不吃的竹子，看起來很溫和不好斗，但它又是進化中的勝者——和它們同時期的劍齒虎、劍齒象都滅絕了，但大熊貓還活著?！?/p>

大熊貓像伙伴一樣“教”給呂植哲學層面的問題。“就好像我們說以柔克剛，大熊貓看上去不具備強大的戰(zhàn)斗力，但其實是真正的強者——它的生存策略非常有哲理。這也讓我對自然界隱含的規(guī)則有了思考?！眳沃舱f，不論是生態(tài)保護，還是人與自然的可持續(xù)發(fā)展，“不能只看今天，實際上要看長遠?！?/p>

在西南邊陲，她遇到了一塊純粹的“神山圣水”之地，“當?shù)厝瞬⒉桓辉＃麄€地區(qū)也是所謂的欠發(fā)達地區(qū)，但民眾將保護自然看作理所當然的事，而從不問為什么。”呂植說，在藏區(qū)，保護自然是信仰的一部分，庇佑來自于對生命的尊重和憐惜。圣湖里滿是游魚，伸手觸摸也不會驚走它們，不殺生的文化成就了一個動物與人相互信任的圖景，她感嘆，“那是一個從事自然保護工作的人夢寐以求的場景。”

越思考，越震撼。藏區(qū)的所見所聞讓呂植反思當前開展自然保護時隱藏的“道德優(yōu)越感”，如何讓保護變成一種內(nèi)化的行動？“根本的問題，是價值觀的問題，”因此，呂植更多納入了經(jīng)濟學、社會學等多學科的視角來豐富生態(tài)保護的議題，“保護環(huán)境可以成為每個人的信仰，那樣就不需要專門保護工作者了?！?h4>Q&A

ELLE：您如何理解伙伴？

呂植：最直觀的想法是大家可以同行，有共同的方向?！盎锇椤钡耐庋涌梢院軐?，長期一起工作的人是伙伴，對我來說，科研上可以做實事去推動改變的人是伙伴；在野外最讓我受教育的當?shù)厝艘彩腔锇椋还苁悄撩?、農(nóng)民還是教我爬山和野外生活的工人，都是伙伴。他們都是我的老師，感情上非常親近。

ELLE：這么多年的實踐與研究，是否改變了您對自然保護的理解？

呂植：對自然保護的理解越深，越覺得這項事業(yè)不止是在和環(huán)境對話，更多的是要和人類、和我們自己做博弈。為環(huán)境尋找出路，最根本的還是要了解人類本身——面對人類無節(jié)制的欲望，去做溝通或者斗爭。想要改變別人的前提，是認識自己、改變自己。其實這是做自然保護最難的部分——環(huán)保要求人要有很大的格局，你要有同理心，并不能苛求別人。

ELLE：能否給普通人提一些可持續(xù)生活的建議？

呂植：對普通人來說，了解自己的消費行為會帶來的影響，減少浪費，是每個人都能為保護環(huán)境做出的努力。從減少浪費糧食開始——很多糧食用地曾經(jīng)是森林、濕地或者動物的家園，我們用其他動物的家園來種植糧食，理應更加珍惜盤中餐。再就是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多吃本地生產(chǎn)的有機食物，不運輸就減少排放，有機食物會減少農(nóng)藥化肥的使用，對土地和生物多樣性的保護有很多好處。

李雨晗：從三江源到上海，與貉的奇妙邂逅

第一次遇見上海的野生貉的場景，李雨晗始終印象深刻。那是在上海辰山植物園，她正和科普宣傳部的老師聊天，突然聽到有人大喊，“貉掉河里了！”她跟著人群往下沖，就看到小河里一個小小的棕色毛團在撲騰。大概是因為快一米高的河岸是直角的，小家伙一不小心掉下去了，它才一兩個月大。一群人拿著簸箕撈了五分鐘，小貉成功得救，緩了緩之后跑走了。

野生動物對她而言并不陌生，學生時代起，李雨晗就在與它們頻繁打交道了—北大本科畢業(yè)后她放棄了國外名校的offer，去青海三江源做了一年的自然保護，被雪豹的美麗驚艷過，也牽掛著誤入牧民家的熊；在牛津大學讀生物多樣性保護和管理碩士時，校園里有狗獾溜過。即便如此，碩士畢業(yè)后，真正來到上海做城市里的野生動物保護，卻是完全新鮮的體驗。

“在三江源，出門就是動物，工作站外有狼、雪豹經(jīng)過。到了上海有很大的反差，見不到這么多大的動物，有幾個月我一直在想，來上海我要保護什么？”

野生動物出現(xiàn)在特大型城市并不罕見，新加坡有水獺，英國很多城市有赤狐，美國也能見到浣熊鄰居。在國內(nèi)，對城市野生動物的了解和研究，正處于剛剛起點的階段，上海恰恰是這些故事發(fā)生的地方。

李雨晗喜歡和未知相遇，她探索了很長時間，一張上海的野生動物地圖在腦海中展開—東南和東北部靠著海，是無數(shù)鳥類棲息的天堂，她曾經(jīng)一天看到超過50種；奉賢有狗獾出沒，嘉定有豹貓，新江灣城地區(qū)有小靈貓；西南部的松江、閔行、青浦是貉的大本營。

貉進入她的視野。這種和狗差不多大小的哺乳動物，原本就生活在長三角地區(qū)，隨著城市化的進程，它們逐漸消失過，而現(xiàn)在又慢慢回來了，這讓她覺得新奇和興奮?！吧虾Ｓ袔浊е缓?，在這樣一個人口密集的大都市，碰撞在一起本身就很奇妙。在中國沒有任何一個城市有這樣的情況?！?/p>

直到去年，聽團購群里的鄰居說起，“排隊核酸的時候看見貉在溜達”，李雨晗才知道自己住了兩年的小區(qū)里也有貉。這些神秘的鄰居行蹤捉摸不定，它們在上海生活得怎樣呢？她所在的山水自然保護中心聯(lián)合復旦大學、上海林業(yè)總站，從去年開始，給城市里的貉做了一場“貉口普查”。

他們征集來一百多名志愿者，律師、IT從業(yè)者、工程師等等，在上海的50個小區(qū)同步調(diào)查，捕捉野生貉的蹤跡?！白詈蟀l(fā)現(xiàn)有的小區(qū)超過50只，密度完全超標?！崩钣觋先チ四莻€小區(qū)，有漂亮的假山和充足水源，太適合貉生存了。小區(qū)里的老人說，大家特別喜歡貉，每天專門有人喂，還熱心給她展示了一張照片—一個居民拎著一大兜貓糧，8只貉很開心地圍在那兒吃。

她內(nèi)心一下緊張了?！跋矚g野生動物是好事兒，但不能這么喂，野生動物泛濫對人也不好。”李雨晗常常能遇到對野生動物過于熱情的居民，還有想上手摸的，“愛是克制，保持距離才是理想生活狀態(tài)。”

學會和身邊的野生動物相處，對城市居民來說，是一項漫長的、從零起步的功課。和貉邂逅的這兩年，李雨晗增添了許多奇妙際遇，也感受著人們和野生動物的復雜情感。

去年春天，一戶上海居民撿到了一只剛出生沒多久的小貉，給它取名叫“吉祥”，一點點細心喂大了，才發(fā)現(xiàn)不是狗?！昂臀覀兟?lián)系上之后，那家人情緒比較波動，因為知道野生動物總要送走，特別舍不得，尤其是家里的孩子和它很親密?！眲游飯@把小貉接回去進行救助，并在前不久放歸了?！?貉有貉生，這種曾經(jīng)的親密就是要慢慢淡化掉?！?/p>

李雨晗也有自己的牽掛，去年夏天她又回到了三江源。一切好像都沒變，保護站的大狗還是那么親切，當?shù)厝艘琅f熱情；但也能看到改變，2017年在那里做的自然體驗項目—讓當?shù)厝私哟鈦淼淖匀惑w驗者看野生動物—在慢慢壯大，越來越多的當?shù)丶彝ゼ尤脒M來。她尤其欣喜的是看到一些女孩兒也積極地參與了進來。

自然體驗項目是為了平衡“保護”和“發(fā)展”的沖突：當?shù)貫榱吮Ｗo建了國家公園，不能蓋高樓，每年村里有上百頭牛被野生動物捕食，希望自然體驗項目能補貼當?shù)厝说纳?，也調(diào)動他們參與自然保護的積極性。在城市，沖突可能會更劇烈，“可能是價值幾十個億的土地的沖突，怎么把野生動植物的棲息地保護下來，再比如小區(qū)里不喜歡貉的居民會想把它趕出去?！崩钣觋夏茏龅木褪钦业?jīng)_突的根源，并增進不同利益相關(guān)方的理解。

“是時候創(chuàng)造機會，讓更多人成為我們的伙伴?！被锇閷钣觋蟻碚f，是“愿意克服千難萬險一起往前走的人”，像是一起并肩做過自然保護的志愿者，現(xiàn)在雖然各奔東西，還是用自己的方式支持著；也有可能是有熱情但完全陌生的網(wǎng)友。

她對自己的事業(yè)充滿責任感，“我們面臨很多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問題，無論是資源的過度使用、污染，還是野生動物的滅絕，是因為我們沒有把遠方的人和生物、未來的生活考慮進去，有了‘萬物共生的觀念，很多問題就會迎刃而解?！?p>

譚羚迪：重新發(fā)現(xiàn)“附近”的隱秘世界

在北京的奧林匹克森林公園里，有一整片的蘆葦叢，每年為了保持水質(zhì)都需要收割一遍。一般人看來簡單的舉措，對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譚羚迪來說，需要考慮的因素卻極其復雜，里面棲息的各種生物，有春天繁殖的，夏天繁殖的，冬天還有越冬的鳥類。

在城市里另一個需要顧慮的因素還有人—游人的觀感如何，還有鳥類愛好者的聲音，怎樣做才是最合適的？這個方案，每一年都需要和公園重新討論一遍。

2016年加入山水自然保護中心，譚羚迪是一個小團隊的負責人，從事城市生物多樣性恢復的工作，不僅是城市中心，郊區(qū)的人工林場、農(nóng)田、工廠廠區(qū)都有他們活躍的痕跡。在她的講述中，那些人們熟悉的“附近”，變成了另一個嶄新的、豐富的生物世界。

如果不是觀鳥愛好者，大概不會知道，北京是一個觀測野生鳥類的好地方—它位于幾條遷徙路線的交匯點，山地、平原都有，還有像沙河那樣特別開闊的水面，各種類型的鳥類都能在這座城市看到，冬天到了晚上，它們也會進城睡覺，同樣在城里，常見的野生動物還有黃鼠狼、刺猬和各種蝴蝶。

北京的春天隨著漫天飛舞的楊柳絮一同到來。前不久，譚羚迪和同事們帶著一群藝術(shù)家去探訪了北京郊區(qū)的京西林場，山水在這里參與人工林改造研究。這片誕生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人工林，如今成了生態(tài)公益林，不時有斑羚、豹貓、野豬、狍子出沒。不同的季節(jié)，他們都會招募普通市民，調(diào)動公眾的熱情，一起參與野生動植物的觀測。

今年大家把更多的關(guān)注放在了小小的傳粉昆蟲身上。譚羚迪展示起前一天探訪小隊拍到的傳粉昆蟲，“這張是最可愛的”—那是一只黃胸木蜂，喜歡在木頭里筑巢，黃黑交錯的身體只有二十幾毫米長。拍攝傳粉昆蟲像是開盲盒，不知道會拍到什么。

這已經(jīng)是他們和北京的志愿者一起記錄傳粉昆蟲的第三年了。積累這些生物的數(shù)據(jù)，也是為了在城市里留住它們?！爸覆欢ㄊ裁磿r候會用到，比如一個地方要開發(fā)建設之前，要考慮到哪些生物？如果想要（ 對環(huán)境）做出改變，可以有哪些小小的措施？就可以結(jié)合之前觀察的數(shù)據(jù)?！?/p>

一到冬天，城市公園出于美觀和消防安全的考慮，把落葉收走，“土壤的肥力就會下降，落葉里過冬的昆蟲也會被收走?！弊T羚迪和同事們就請奧森園林部幫忙在公園里找了個小島，保留下了那些落葉，然后在地上挖個洞，做成“昆蟲陷阱”，監(jiān)測昆蟲的變化。一年，兩年，三年，“陷阱”里出現(xiàn)了新的昆蟲，多樣性也稍稍變得豐富了。

“在城市里，如果為哺乳動物的棲息地做改變，效果可能比較慢。但蝴蝶、蜻蜓這些昆蟲類的，只需要在城市一些小的空間做一些改變，很快就能看到變化?！?/p>

譚羚迪在廈門長大，從小就喜歡動植物，小朋友大概都喜歡吧，只不過她的興趣一直延續(xù)到了長大以后。大一上了呂植老師的課之后就一發(fā)不可收拾，從北大化學系畢業(yè)，又去歐洲讀了個海洋學的碩士。當興趣變成工作，她有一個簡單的愿望，“希望城市里的小孩也有機會可以享受自然的快樂?！?/p>

她和同事們還在設計各種線上講座和活動，讓城市里的居民一起參與進來。去年8月，他們發(fā)動北京的市民，尋找身邊碎片化的“荒野”—單位后院的小水坑、人工湖中的蘆葦叢等等，記錄這些小小世界里的生命。

她也收到許多志愿者精彩的反饋，像是廢棄的高爾夫球場觀察到80多種鳥類；公園里人跡罕至的小角落常常有刺猬、黃鼠狼的蹤跡。在譚羚迪看來，這是很好的參考案例，“公園、綠地、河灘可以保留一小片不太做人工干預的地方，區(qū)域的生長條件變好，整體的生物多樣性就會提高起來?！彼袇⑴c其中的人，都是她眼里的“伙伴”—同事，一起工作的志愿者，普通的熱心公眾，公園的管理人員和綠化工人，園林部門工作人員等等。

城市的發(fā)展總是迅速的，這些小小的、脆弱的“荒野”也很難長久存在。譚羚迪建議大家不妨多關(guān)心身邊的綠地，城市的野趣往往就藏在附近的夾縫里。她覺得，只要有心，隨時都可以嘗試和感受。這也是她的日常，家里來了蜘蛛，窗外的鳥，晚上樓下的刺猬，甚至不速之客蟑螂，都是她的觀察對象。以前排隊做核酸的時候，她數(shù)了小區(qū)里的麻雀窩—總共看到10個，在預留但沒有使用的空調(diào)洞里。

看到周圍生命的活動，總會讓譚羚迪產(chǎn)生一種對自然的歸屬感和連接感?！案杏X到我屬于土地，屬于這個環(huán)境，是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一部分。”唯一一點小小的遺憾是，在北京看不到海，她只有在每年回老家的時候去海邊。廈門的白海豚保護區(qū)離家特別近，她的爸媽都在快餐店的窗邊看到過白海豚，但她總沒有這樣的運氣，這大概也是自然的美妙之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