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江
我的書房
書房對于一個作家的意義,相當于農民的糧倉之于農民。沒有書房,在哪里讀書?在哪里寫作?我天天坐在書房里,做著一個作家應該做的事情,只要腰不酸,股不疼,腦不昏,我是不愿意離開的。我覺得我的書房,跟我的靈魂是連在一起的。
有時我坐在椅子上,會扭首打量一下我的書房,腦子里就會跳出我曾經擁有的那些書房的樣子。每當這時,我就會覺得,我書房的變化,是緊緊跟著我生活的變化而變化的。我就會感慨起來,過去多年的一些生活畫面,就會紛至沓來。
我擁有的第一個書房,是我20來歲在工廠做工的時候。說是書房,其實是父母在家里給我騰出的一間小臥室,書桌是吃飯用的八仙桌,面上鋪一塊塑料布,兩塊鐵皮書夾子,把我所有的書夾在桌面上。我每天下班回來,就躲進小書房,讀啊寫啊,一直到深夜,周末會延長到第二天凌晨。我發(fā)表的處女作,就是在那個小書房里寫出來的。為節(jié)省時間,我每天回來工裝不脫臉也不洗,就坐在八仙桌前,兩條胳膊支在桌沿,再也不起來。幾年下來,掀開塑料布,咖啡色的油漆桌面,已深深印有兩條痕印,像被烙鐵烙過一樣。那是工裝袖子上的油漬滲入的結果。
我的第二個書房,是我搬進了樓房以后擁有的。那是一個有靠墻書架的書房。因房間小,書房和臥室是合二為一的,睡覺了它就是臥室,寫作了它就是書房?,F(xiàn)在想想,那樣不規(guī)不矩、兼而用之的書房,也有許多方便之處。比如,從寫作到睡覺,縮短了距離;與家人交流,節(jié)省了時間;半夜靈感突至,起身即可落座拿筆,不至于從這屋到那屋,開門關門,打擾了靈感,趕跑了思路。在那間書房里,我還接待過許多文朋詩友。一次,楊牧和周濤,當然還有我,就在我的那間書房里,一直聊到次日天亮。茶水燒了一壺又一壺,煙頭倒了一缸又一缸,好像大家都忘記了睡覺。
后來,我又搬過好多次家,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從這個小區(qū)到那個小區(qū)。當然,書房也就換了一間又一間。記憶深刻的,是光明路上24樓那個書房。那也是一間很小的書房,一個大書柜占滿了整面墻,房頂和墻角基本沒有空余。一張很窄小的單人床,靠墻擠著書柜,床邊橫著一張學生書桌。一個人進去轉個身可以,兩個人轉身就有些困難。那是二十余年前,我就在那間小小的書房里,精讀了大量中外名著,魯迅的《野草》基本翻爛,沈從文厚厚5卷本,一行一行精讀。就在那段日子,我深入接觸了特朗斯特羅姆、狄蘭·托馬斯、伊凡·戈爾、索德格朗等一大批國外現(xiàn)代詩人的作品。同時,我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也異常好,詩句像流水一樣,每天從心中涌流不斷,詩集《洪水》《老房子》《詩歌手卷》,就是在那間書房里寫出的?!逗樗纷鳛橐环N詩歌現(xiàn)象,在多家報刊展開討論,國內不少詩人、評論家發(fā)表文章,肯定了《洪水》的藝術成就。
再后來,終于有了一個大些的書房,我就很講究地布置了它。書柜裝上玻璃門,添置一張大書桌、真皮轉椅、臺燈、電腦,一應俱全。那個書房我坐了10年,那是一個真正的書房,坐南朝北,通風透亮,從眼前的窗戶一眼望去,烏魯木齊城北的天空,一片蔚藍。我就是在那間書房里,開始寫起了散文。我寫散文的經過特別奇葩,寫了數(shù)十篇了,不敢示人,心里說,這是散文嗎?一天,我挑出幾篇給一個朋友看,朋友翻翻,說你就是記錄了一些日常生活嘛。臊得我再不敢給人看。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一位評論家偶爾從我電腦中發(fā)現(xiàn)了那些文章,說你怎么不把這些東西拿出去發(fā)表???當內地一些大刊不斷發(fā)表、轉載后,才慢慢給了我一點自信。散文集《半山筆記》《兵團書》,都是在那間書房里寫出的。其中一組發(fā)表在《散文》雜志的《團場記事》,在中國作協(xié)年度綜述中,列為年度優(yōu)秀作品。
書房也偶爾閑置,那是工作太忙或出差在外的時候。即使那時候,我雖身不在書房心卻一天也沒有離開過。
一個作家能不能多寫好作品,不寫或少寫壞作品,雖然和作家有什么樣的書房,或有沒有書房沒有直接關系,但給作家提供什么樣的閱讀環(huán)境、思考氛圍、寫作條件,有一個什么樣的書房或有無書房,就太重要了。
我感到慚愧
這段時間,我一直被一個問題困擾:老年生活應該怎樣度過?剛退休時,輕松愉快,終于擺脫了身心俱疲的日子。老年詩詞學會找到我,說給他們講講詩詞方面的寫作。我說謝謝抬舉,不過我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閑著。在刊物工作的朋友也來勸我,希望能去幫他編稿。我說打住吧,現(xiàn)在見到文字我就想吐。有人羨慕我,說你可有時間寫作了。我說現(xiàn)在的我,恰恰一點寫作的動力也沒有了。名利場外之人,聽風觀花,就剩打發(fā)剩余時光了。
于是兩年多來,我基本沒動筆,基本沒看書,遠離了寫作圈。我是一個業(yè)余寫作了幾十年的人,對寫作的愛好遠勝于其他。我連寫作都不愿意了,可見閑著對我多么重要??墒亲罱揖谷桓械搅藨M愧,覺得一再地閑著,實在對不起自己的老年。我是對得起自己的青年和中年的,把我這本書翻回去,隨便翻到哪頁,都沒有空白。人生最后幾頁,為什么要讓它空著呢?
我的變化,緣起于我遇見了幾個人。
前些日,我與薛教授一起出行。她是去基層調研,我去旅游,目的雖殊,線路卻相同,故結伴而行。一路得知,教授已六十有五,不僅仍帶研究生,還承擔西域文化研究的兩個課題。我問:您已過退休年齡,怎么還不知疲倦?她答:若不工作,我生命可休矣。聽罷,我感到慚愧。
第一站是伊犁。當?shù)刈骷姨倮舷壬咽?0歲的人。那天下午,我與他喝茶聊天。他告訴我,他還有幾部中篇,想結成集子出版。我岔開話題,多年不見,想聊聊其他方面??蛇^一會兒他又說,他的一部中篇,有一家刊物準備采用??粗d奮的他,我說,你還在寫嗎?他說,寫,不寫干什么,難道你沒在寫嗎?我沒作聲,又一次感到慚愧。
到了博樂,我們見到畫家金老。他已82歲。在博樂退休后,他先攜老伴去浙江老家,為當?shù)貙W校、企業(yè)、鄉(xiāng)鎮(zhèn)創(chuàng)作捐贈了許多畫作。后回到博樂,又繼續(xù)他的公益創(chuàng)作。那天我們走進他的畫室,他正躬身附于一幅巨畫前,居然沒發(fā)現(xiàn)有人進來。他老伴說,金老每天除5個小時睡眠和吃3頓飯,其余十幾小時都在這里畫畫。我問金老,為什么是捐贈,而不是拍賣?他說藝術應該回歸到最普通的人群中,才會有意義。聽罷,我又感到慚愧。
在奎屯,我們遇到韓天航。天航是高產作家,小說一部接一部地出,電視劇也是播了一部又一部,還頻頻獲獎,搞得名氣很大。過去每見到他,我都會禮節(jié)性地同時又很認真地勸他,別玩命寫了,悠著點,保重身體要緊。他呢,也多半會隨著我的意思附和幾句,以示領受我的好意。可這次不同,當我說出那些既有禮節(jié)又很認真的話后,他馬上說:我就是要寫,我只有不斷地創(chuàng)作,給自己施壓,我的生命才會健康,才會有活力。面對這個已經76歲的老人,我再一次感到慚愧。
回到烏魯木齊后,金良介紹的馮磊給我發(fā)來他的散文集《流淌的歲月》,希望我在作品出版前寫幾句話。我有些意外。一個年過花甲之人,不在家?guī)O子,不去旅游,不打麻將,居然寫了部近30萬字的文學作品。這是要干嗎?名利依然纏繞著他的紅塵?他可不是一個有創(chuàng)作成就的人,是不是想多了。然而,讓我沒想到的是,當我一打開這部集子,便不能放下。我不得不說,這是一部真正的文學作品。
集子的第一部分“少年回憶”和第二部分“筑路時光”,寫得非常精彩。人物個個鮮活,有個性,故事講得流暢有趣,現(xiàn)場感極強,有些篇章讀完還想回頭再讀。比如對父親的崇拜,讓人認同;查看樹上記號,是樹長高了,不是自己變矮了,具有童趣;把鹽巴放在水里,洗著洗著鹽沒了,真實可信。第五部分“異國他鄉(xiāng)”,也寫得情趣盎然。馮磊說,在中亞諸國八年,是他人生不可磨滅的經歷。
我沒想到,看似并不經常寫作的馮磊,能把他的經歷、思考、激情,通過一個個故事,一個個場景,一個個片段,充分地表達出來,并且把控得恰到好處。他還常常在作品里抓住人們容易忽略的那些瞬間,不讓它們溜走,就像一個個珠貝,濾走海水后,都留在了網(wǎng)里。這是許多成熟作家都不易做到的事。集子里其他篇章也都各有特點。尤其他對維吾爾族舞蹈,有那么透徹的理解,更是讓我沒想到。當然,作品提供給我的,還不止這些。雖然他文字的鮮活、提煉故事的能力、對微小事物的敏銳洞察力以及他敘述中的激情、從容、把控,都讓我暗自驚異,但我更看重的,是馮磊通過他的創(chuàng)作在繼續(xù)他有效生命的延續(xù)。他不想讓他的老年生活黯淡無光,不想讓自己雖波折但不失光彩的人生到了晚年而中斷。老年也是人生的一部分,他要對自己的老年負責,他要讓自己這根蠟燭,哪怕只發(fā)出微弱的光芒,也要完全燒完為止。他決不允許這根蠟燭只燒到一半或一大半就熄滅掉。他認為那樣是對生命的不尊重,是對人生的侮辱。讀完整部集子,我沉思默然。
小麗
前幾天,我哥來電話,聲音有些異樣,說:說話方便嗎?
我有些警覺,說:方便,有事嗎?
我嘴上說著,嗓子眼卻開始發(fā)緊,不知又有什么事發(fā)生。我媽已86歲,身體一直不好,這些年,我總是提心吊膽。每次接家人電話,先聽口氣,如從容的,松弛的,就踏實,就松一口氣;如緊張的,急促的,心就立即提起來,靜等下面聲音,不知又是啥壞消息。我爸病危、去世,我媽幾次住院,接到電話,我都是這種狀態(tài),整個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
我哥說:也沒什么事,就是小麗的腿上長了一個瘤子,明天準備去二醫(yī)院看看。他是故作輕松狀,把一個嚴肅問題說得平常,以免我緊張。
我一聽“瘤子”二字,頭發(fā)立即炸起,心情一下緊張起來。
他又若無其事地說:估計沒什么大問題,只是告訴你一聲。
他越漫不經心,我越緊張,緊張得不知該說什么,嘴里無意識地重復:怎么回事嘛?怎么回事嘛?
掛了我哥手機,又馬上給小麗撥過去。我想問問,到底出了什么事。小麗卻是無事似的,以她慣有的大大咧咧口氣說:沒事,就一個小肉疙瘩,去醫(yī)院把它割了就行了。
我頭發(fā)繼續(xù)炸,她說得太輕松。
我說:你怎么知道是良性的?
她說:據(jù)我經驗,應該是良性的。她的口氣很肯定。
聽她這樣說,我稍稍踏實些。因為我知道,對于腫瘤,她是有經驗的。
小麗,是我大妹妹,小我兩歲。我家兄妹四個,她排行老三。她是高中畢業(yè)后,頂替我爸進企業(yè)的。其實她學習挺好,班上能排到前幾名,但那時沒大學可考,能頂替父母工作算是最好的出路。一開始,她在城里的副業(yè)連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后到木工班刷油漆,效益不好,又去長途客車隊當售票員;企業(yè)改制后,就在家休息了。
她長得像我媽,個兒不高,豐滿,身體素質好,兄妹4個,就她最結實。小時候,她腳步很重,走路咚咚響,直來直去,把凳子撞倒了,也不知道。小學生演節(jié)目,一排孩子,一邊揮手一邊高喊“打倒美帝,打倒蘇修”,整個臺上,就她胳膊最粗,聲音最大;舞臺木地板,別的孩子安靜走過,她的腳下卻跺得塵土浮起。我說小麗,你以后去摔跤隊吧,力氣大,不吃虧。
可她膽子卻很小,天一黑,就不敢出門,一個人,也不敢上街,連300米遠的東風路口都不敢去,說怕狼。我媽打她,還沒打,她就嚇得抓住我媽手里掃把,大聲哭喊“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兩只眼睛驚恐得像要掉出來,那哭聲撕心裂肺的,至今想起,記憶猶新。
可是,不知怎么,她到了四十歲時,突然患上乳腺癌,動了幾次大手術,折騰得人一下瘦下來,憔悴起來,看著讓人心疼。我家沒有癌癥病史,我爸我媽兩個家族,上溯幾輩,都沒人得此病。我一直沒想通她這病是怎么來的。每次我回去,見到她就心情沉重,可她卻樂呵呵,有說有笑。在一起吃飯,她該吃吃,該喝喝,毫不忌口。你問她的病,她跟你聊起來,好像在說別人的病,自己身上根本沒病一樣。這樣心大的人,我真沒見過,而且她還是個女人。
妹夫在醫(yī)院工作,有一次他跟我說:寧可花光所有積蓄,去借錢,也要為小麗治病。為他這番話,我好多年都感動著。
終于,十多年后,她去腫瘤醫(yī)院檢查,好了,完全好了。癌細胞怎么找也找不到。過了兩年,為慎重起見,她又去檢查。醫(yī)生說:你體內的癌細胞,已經消失,再無復發(fā)可能,你已是一個健康人。那天以后,我心中的陰云徹底飄走了。
這次猛然聽到,又有一個瘤子,把我嚇到了。我給小麗打電話,聲音是顫抖的。小麗說,沒事的,沒事的,別這樣。倒勸起我,勸完還笑出了聲。我斷定,她是聽出我顫抖的聲音了,否則不會這樣說。我顧不了這些,當時急切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兩天后,我小心翼翼把電話打過去。當?shù)弥?,確實是一個良性小瘤,并已順利切除后,我像一個背柴回來的農人,肩膀一斜,卸下重負。
小麗在電話中說:我嘴里還有一個小疙瘩,這次也順帶切掉了。
我大感疑惑:你咋那么多小疙瘩?
小麗沒作答。
我放下電話,想,這些肯定都是以前殺死、沒來得及清理干凈的癌細胞尸體,這次全部給清理掉了。
陳三印象
陳三叫陳杉。因諧音,叫著叫著就成了陳三。陳三是陳師長的兒子,比我大幾歲吧。表面看,陳三是個紈绔子弟,花花公子。其實呢,好像是,好像又不是。
我進廣播電臺文藝部做編輯才一年,文藝部焦主任就調走了。臺里想讓我把文藝部負責起來。因我資質淺,就讓專題部主任陳三兼任文藝部主任,我做副主任。其實,陳三的文藝部主任只是掛個名,他不過問文藝部的事。欄目設置、節(jié)目編排、編輯分工、外出錄制,他都放手。不過我呢,大一些的事,還是要跟他碰頭。那年我27歲。
一次,我約了一位老作家一個短篇小說《老鴰窩》,準備在文學欄目中播出。這個欄目是新開的,我想讓這篇小說作首播作品。為慎重起見,我將作品拿給陳三,讓他把把關。他也很慎重,提了幾點修改意見。其實小說我已認真看過好幾遍,很成熟,是講一個叫老鴰窩的地方,經過軍墾戰(zhàn)士開荒種田,今昔對比的故事。作品從人物塑造、結構布局到語言敘述,都沒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再說,此作者是頗有名氣的老作家,小動一下可以,多處修改恐怕不合適。我將此想法說與陳三。陳三想了想,還是堅持了他的意見。那好吧,我就寫了封信,將修改意見一二三列出,并將小說稿一并附上,寄回老作家,說修改好后再寄給我。后來我也想,已經沒有修改余地的作品,為什么陳三一定要堅持修改?大概因為,他是主任,說出去的話,一定要管用。還有就是,他要讓我知道,他也是懂文學的。
等了一段時間,沒有回音,我就打電話給老作家。老作家很客氣,說他最近身體不好,稿子的事以后再說。話說得委婉,其實是拒絕修改,從客氣的語氣后面,能聽出他是生了氣的。這個老作家我見過,但不熟悉,是通過朋友約的稿。這件事過去了,也沒有什么,只是在市里舉辦的文學活動中,會偶爾碰到他,彼此稍稍會有些尷尬而已。老作家口碑很好,現(xiàn)在算起來,他去世已有20多年,有時文學界朋友說起他,還夸贊他的文品和人品。只是關于那篇小說的事,我感到有些許的愧疚。
陳三也是寫過文學作品的,他發(fā)表的報告文學,我看到過。后來,他離開廣播電臺,去監(jiān)獄局當了副參謀長,看樣子想走仕途。時間不長,聽說又下海了,并且到海南做生意去了。
后來我與他接觸是在海南。那兩年,我在西北大學讀作家班,第三學期放創(chuàng)作假,我就到海南待了幾個月。那時,海南剛建省不久,我一是想開闊一下視野,充實創(chuàng)作;二是也想尋求發(fā)展空間。我在海南一家報紙當記者。我知道陳三在??谧龇康禺a,就與他聯(lián)系。他還介紹我去認識了幾個老板,幫我完成報社的廣告任務。陳三的事業(yè)做得很大,他自己說有上千畝土地,等市場好了就出手。他住在一幢別墅里,雇著十幾個員工。有時周末,他會約上我,還有以前廣播電臺的同事郝鳳茹,還有他的員工,一起到五指山大廈頂樓的歌廳,聽歌、喝酒。往往是幾張桌子拼在一起,鋪上綠色金絲絨布,大家圍著桌子,一瓶瓶打開洋酒,盡情豪飲。在那里我才知道,有一種洋酒叫法國大將軍。臺上的主持和歌手,時不時喊叫,把歌獻給陳經理。陳三就揚起酒瓶,大口往嘴里灌,場面極盡奢華。我記得陳三的胃已割去四分之三。一個基本沒有胃的人,還能喝那樣多的酒嗎?我和郝鳳茹有時對一下眼神,彼此都看出了對方的不適應。去過兩三次,我就不去了,不知郝鳳茹是不是還經常去。
后來我離開海南,回到西北大學繼續(xù)讀書,就再也沒與陳三聯(lián)系過。
多年以后,有時會想起他的面孔。聽說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這是我想到的。因為那時,他的氣派是很大的。
北海養(yǎng)鴿記
我是自駕從新疆來到北海的。因為向往南方海濱生活,去年初我讓妻子飛來北海,在靠近銀灘的一個小區(qū)購買了一套小戶型期房,今年還沒入夏,我就和妻子開著我們的車,急匆匆來做候鳥了。
我自小喜愛信鴿,但這么多年或工作忙或家居條件所限,一直沒飼養(yǎng)過,對信鴿的眷戀,只默默埋在心里。去年終于退休,本想在樓頂搭建鴿棚,卻因在北海買了房,心想后半輩子可能會過游動生活,便作罷了。來北海前,我突發(fā)奇想,若在北海我的新房陽臺上養(yǎng)幾只信鴿,那該多有情趣。一來可以將養(yǎng)鴿的夙愿實現(xiàn);二來每天站在陽臺上,看愛鴿在天空飛翔,那樣的場景,我想應該是打發(fā)閑適時光的最好方式。于是從新疆出發(fā)前,特向朋友要了兩只種鴿,裝進鴿籠放在后備廂,一路隨我們穿山越嶺,從冰天雪地的天山深處,來到春暖花開的南國海濱。
這是一對非常優(yōu)秀的信鴿,雄為灰白條,血統(tǒng)臺灣勢山系,曾獲庫爾勒大漠公棚決賽第三名;雌鴿為紅楞,德國西翁系,在和田玉龍公棚決賽中得過亞軍。兩只鴿子無可挑剔,各種形質優(yōu)異無比,路上十幾天,一到服務區(qū),我就首先打開后備廂,小心翼翼捧出愛鴿,反復欣賞仍愛不釋手。
可是,我把它們弄丟了,那是它們在我北海的新房陽臺安家落戶,并孵出一對小鴿子后。我覺得既然已落戶生子,它們應該戀這個新家,踏踏實實生兒育女,不會再棄而飛走。于是,我就把纏在它們翅膀上以防飛走的膠布剪掉,讓它們在喂食雛鴿的同時,自由出入鴿籠,自由在欄桿與陽臺地面間飛上飛下。一個上午,我坐在客廳沙發(fā),品著茶,透過玻璃門看它們一家幸福而忙碌的情景,心里無比舒暢。誰知好景不長,待我午睡后再到陽臺一看,兩只大鴿子沒了。我手探籠里、挪開洗衣機、查看空調頂,真是沒了,它們飛走了。我急壞了,這怎么辦,辛辛苦苦從萬里之外帶來的種鴿,就讓我無意間任性地弄丟了,我心里非常失落。而且一對小鴿子才出殼十余天,嗷嗷待哺,它們的成長還離不開父母。我到院里的樹叢草坪里找,到樓頂上找,到附近小區(qū)有鴿群的人家找,都沒找到。那幾天我像一條中暑的老狗,搖搖晃晃,神情恍惚。
不能讓雛鴿餓死,我把玉米、豌豆、花生米泡進水里,然后掰開它們的嘴,一粒粒喂進去。幾天后兩只雛鴿明顯長大,伸長脖子東張西望,羽毛也漸漸豐滿。它們居然被我喂活了,這使我非常興奮。
一天早晨,我喂完雛鴿,一抬頭看見一只鴿子飛落在對面樓房的陽臺上。我看著眼熟,就叫來妻子一起仔細辨認,正是丟失的兩只鴿子中的那只母鴿子。這完全出乎我預料,我感到體內血液流動明顯加快。母鴿子舍不得它的兩個孩子,居然沒飛走,或者飛走后又飛回來了。我再四顧,可是只有母鴿子,卻不見公鴿子,興奮中略有點遺憾。望著那只母鴿子,我想它的不忍離去,再一次印證了母愛比父愛偉大得多。
我試圖把裝有小鴿子的籠子掛到陽臺邊,讓母鴿子看到它的孩子,聽到它們的聲音,以吸引它回來。但是沒有,連著好幾天,天一亮它就來,天黑前又不見了,整個白天它只在院內幾幢樓房的陽臺上飛來飛去,就是不回家。
它為什么不回家,晚上它住哪兒,吃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我突然想明白,這個可憐的母親,它是恐懼牢籠,渴望自由。你想,它過去一直在新疆的天空自由飛翔,自從跟隨我到北海,整日被關進狹小籠子,見不到陽光,它的天空變成了籠里的黑暗。它是一只崇尚自由飛翔的鳥,你拿去了它的自由,剝奪了它飛翔的權利,它會是什么樣的心情。好不容易沖出牢籠,它便會鐵了心,即使有血脈牽掛,即使沒有食物,它即便遠遠用眼神與骨肉交流,用母體散發(fā)的親情讓孩子感知它的存在,它也不愿再走進牢籠。想到此,我感到悲哀,為天下所有失去自由的生命。
但我還是決定不放棄它,要為兩只幼小生命找回母親,讓流離失所的母性回歸家園。我一定要抓住它。經過幾天觀察,我發(fā)現(xiàn)我居住這幢樓的二樓有個外凸平臺,母鴿子有時會飛落在平臺的沙石面上,走走停停試圖尋找食物。我想到了小時候在農場扣麻雀的把戲,就請鄰居小劉連夜幫我制作了一個鐵絲篩網(wǎng)。第二天早晨,我把篩網(wǎng)支在撒有食物的二樓平臺一角。很快,當餓極了的母鴿子飛落平臺,鉆入網(wǎng)里吃食時,我便猛一拉繩……我親愛的鴿子,又被我所擁有。此時我發(fā)現(xiàn),母鴿子已瘦弱的身體疲軟,龍骨硌手,兩眼無神。我把它放進籠里,誰知它一進籠便全無旁顧,一下銜住小鴿子的嘴,竭盡全力給它們嘔食,頭歪下去,肩膀聳起,身子抖動,那樣子是要把身體里所有東西都嘔出。嘔一陣再到食盒里吃一陣,吃了再嘔,一整天沒有停。動作自然嫻熟,哺育者和被哺育者之間的默契,看了令人心碎,好像它們從不曾分離。
那個場景,我恐怕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只母鴿和它的兩個孩子,我會永遠飼養(yǎng)它們,無論我搬遷到哪里,都不會舍棄,我要陪伴它們,一直到彼此慢慢老去?,F(xiàn)在,我的鴿子已在北海銀灘的天空成群飛翔,我也有幸與北海市信鴿協(xié)會的陳會長和養(yǎng)鴿名家老楊結為朋友。他們不嫌棄我這個鴿舍簡陋、毫無養(yǎng)鴿經驗卻又酷愛養(yǎng)鴿的“新人”,支援我種鴿,指導我科學飼喂,使我來到北海這個陌生地方的半年里,就跟在新疆老家一樣,感到溫暖和自在。
責任編輯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