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齊林
1
把記憶的望遠(yuǎn)鏡重新聚焦在1992年的深冬,我看見包裹如粽子的坨坨,手持一把新買的玩具槍做沖鋒狀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頓時把我吸引過去。我眼巴巴地渴望坨坨能給我玩一會時,他卻一轉(zhuǎn)身迅速跑開了。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他消失在呼嘯的寒風(fēng)里。
午飯后,我去爺爺家玩,我在床上肆意蹦跳著,突然一張皺巴巴的鈔票滑出席子。我猛地掀開席子,見10張10塊的疊在一起。環(huán)顧四周,無人,猶豫再三,我迅速把錢揣進(jìn)了褲兜里,而后故作鎮(zhèn)靜地往屋外走去。奶奶挑著兩桶水進(jìn)來,叫我再玩一會兒,等下炒豆子給我吃。我略顯慌張地說有事,而后在塵土飛揚的小路上飛奔起來,往茶館旁的小商店跑去。
寒意逼人,不遠(yuǎn)處的梧桐樹被剃光了頭,默默地立在大地上,顯得孤獨而蕭瑟。村里人大都蜷縮在被窩里或圍坐在炭火旁烤火。我壓抑住興奮的心情,用偷來的100元買了新款的玩具槍以及自己喜歡吃的零食,躲在池塘邊廢棄的寺廟里貪婪地咀嚼著,不時用槍射不遠(yuǎn)處樹上暗黃的葉片。
薄暮時分,我把玩具槍藏在隱蔽處,而后故作輕松地朝家里走去。一只烏鴉在梧桐樹上發(fā)出陣陣悲鳴。離家越來越近,我的腳步慢慢變得遲緩,心跳加速。一股莫名的恐懼在我心底彌漫開來。剛走到家門口,我就看到父親那張嚴(yán)厲的面孔。他疾步上來,拽著我的衣領(lǐng)往床沿方向拖去。我掙扎著,內(nèi)心的恐慌在加劇。父親揮舞著手中的柳條正欲打我時,祖父忽然急匆匆地趕來,說錢找到了。我呆坐在凳子上喘息,眼底滿是驚恐。父親摸了摸我的頭表示歉意。
大人們不知道我已偷過一次錢。一個月前,在池塘邊那塊廣闊的空地上玩耍時,嘴饞得我隱約看見歡歡的褲兜里放著5塊錢,頓時起了貪念。歡歡3歲,住在池塘邊的那棟老屋里。我故意湊上前和他套近乎,與他們一群小伙伴一起玩跳皮筋。半小時后,我走到他身后,親昵地抱著他,偷偷從他褲兜里偷走了那5塊錢。他渾然不覺。對于突如其來的熱情,歡歡對我報以燦爛的微笑。
傍晚,空地上傳來孩子撕心裂肺的哭泣聲。站在門口,我隱約看見歡歡他媽媽揮舞著手中的柳條正抽打他,質(zhì)問他下午給的5塊錢到哪里去了。歡歡的哭泣聲撞擊著我的胸膛,我把手伸進(jìn)褲兜里,緊握著那5塊錢,心卻瑟瑟發(fā)抖。一整晚,歡歡的哭泣聲在我耳邊回蕩著。一連多日,我提心吊膽,時刻擔(dān)心著歡歡媽媽找上門來。一周后,當(dāng)看著歡歡又笑嘻嘻地在廣場上肆意追逐玩耍時,我那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見我出現(xiàn)在他面前,歡歡熱情地跑過來,親昵地喊我哥哥。歡歡叫得很甜,我卻隱隱不安。那一次,帶著負(fù)罪的心情,我盡心地帶著歡歡在空地上玩耍。夜的帷幕不知不覺落了下來?;厝サ穆飞希液莺莸厣攘俗约阂话驼?,發(fā)誓再也不干壞事。我洗心革面的決心讓我重新獲得了內(nèi)心的寧靜。
不料這種平靜的日子持續(xù)了不到兩個月,我又偷拿了祖父的100塊錢。
次日上午,趁著祖父去墟市擺攤的空隙,我偷偷把剩余的50多塊錢放回了席子底下。此后祖父從未提及此事,仿若未曾發(fā)生。它深深印在了我心底,隨著時間的推移,愧疚的種子在心底生根發(fā)芽,變成一棵長滿刺的樹。
看著鬢邊發(fā)白的祖父早出晚歸的模樣,我開始悄悄地在學(xué)校四周撿破爛。瓶子、舊鞋、廢紙,都成了我尋覓的對象。兩個月后,我用撿破爛積攢下來的30多塊錢在店里買了1瓶白酒和1條常德煙。緊抱著酒和煙,我飛奔在通往老屋的小路上。夕陽的余暉映射出祖父溝壑縱橫的臉,他正在院落里的石桌上吃飯。
“爺爺,這是我用撿破爛的錢給你買的煙和酒?!蔽野褵熀途菩⌒囊硪淼胤旁谑郎?。
祖父很是驚訝,他“啊”了一聲,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聽著祖父爽朗的笑聲,我的心也跟著飛揚起來。
年幼時偷盜事件所產(chǎn)生的愧疚隨著時間流逝,內(nèi)心的掙扎不過是我進(jìn)入成人世界前的一種練習(xí)。
參加工作后,每次回家,我總會去超市挑選祖父喜歡喝的白酒以及適合祖母的保健品。
許多年后,隨著祖父的離世,許多個夜晚,每當(dāng)夜深人靜之時,獨自面對蒼茫的夜,祖父臨終前的那一幕總會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祖父的遺言如一根鋒利的針扎在心尖,讓我隱隱作痛。
2010年,我因肝內(nèi)膽管結(jié)石從深圳回到老家養(yǎng)病。身患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多年的母親在小鎮(zhèn)的鞋廠上班,月薪800塊。她的膝蓋和指關(guān)節(jié)在疾病長久的侵襲下早已變形??粗赣H鬢邊的白發(fā)和她蹣跚的步履,我很內(nèi)疚。同齡人都在外打拼掙錢,成為家里的頂梁柱,我卻被疾病困在了家里,成為家里的累贅。疾病讓我變得自閉,母親帶著我求醫(yī)問藥之余,我常常一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那臺跟著我在異鄉(xiāng)顛簸多年的二手戴爾電腦成了我唯一傾訴的對象。躲在屋內(nèi)敲打鍵盤發(fā)出的噼啪響聲引來母親的注意。母親總會悄悄地站在窗前看我一眼,而后又躡手躡腳地走開,她擔(dān)心我悶在屋子里會出事。
年過八旬的祖父已滿頭銀發(fā),得知我回鄉(xiāng)后,常來看我。母親去鞋廠上班后,祖父來得更勤了。“有空多出去走走,散散心,別整天悶在屋子里?!弊娓感χ鴮ξ艺f道,滿臉的皺紋擰在一起。次日清晨,祖父從墟集上買了排骨,在家門口喊我的名字?!傲至郑认轮形邕^來吃飯,給你燉冬瓜排骨湯。”透過窗戶,我看見祖父咧嘴笑著,滿嘴的牙齒幾乎掉光了。祖父已完全蒼老下來。“記得來啊。”晨霧彌漫,祖父慢慢往禾水河岸走去。祖父在晨霧中踽踽獨行的身影在隨后的許多年盤踞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祖父和祖母住在禾水河岸的老屋里,屋后那條寬闊的溪流靜靜流淌著。冬瓜排骨湯燉了一大鍋,我剛喝完半碗,祖父又給我盛滿。
“想開點,養(yǎng)好身體再出去。不要想那么多?!弊娓感χ鴮ξ艺f道,一旁的祖母滿是憐愛地看著我。不遠(yuǎn)處的禾水河嘩嘩的響聲在耳邊回蕩著。
祖父只喝了兩碗排骨湯,排骨肉他一塊都沒動。見我一臉疑惑,祖母指了指喉嚨說道,你爺爺喉嚨不舒服,總是打嗝,這幾天都是吃稀飯和肉絲湯。
祖母這句話背后是祖父生命即將走向終點的伏筆。一個月后,祖父已四五天吃不下飯,他低著頭蜷縮在灰舊的沙發(fā)上,面色恐慌地看著眾人。他把食指伸進(jìn)自己的喉嚨,蹲在地上,上身劇烈起伏著。祖父使勁咳嗽著,像是要把整個肺都咳出來。祖父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他眼角流出一滴淚來,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滿臉煞白。
幾天后,在縣人民醫(yī)院的胃鏡檢查室,醫(yī)生把一條細(xì)長的管子伸進(jìn)祖父嘴里。管子伸入一半,醫(yī)生“哦”了一聲,說道:“原來是這樣?!贬t(yī)生示意祖父先出去休息一下。“家屬來了嗎?”醫(yī)生問道?!拔沂羌覍??!蔽疑锨耙徊剑o張地看著中年醫(yī)生。
“食道癌,回去讓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贬t(yī)生面無表情地說道。診室的門半掩著,透過門縫,我看見祖父正坐在彌漫著藥水氣味的走廊長椅上,他那雙青筋暴露的手正微微顫抖著。
年底,祖父已完全不能進(jìn)食,只能靠打點滴維持生命。他曾經(jīng)肌肉緊繃的身體已瘦骨嶙峋。在外打工的叔叔嬸嬸都回來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哀傷的氣息,屋內(nèi)的喧囂映襯出祖父的孤獨。祖父躺著,祖母坐在床前,見孫子孫女都進(jìn)屋了,祖父忽然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以后你爺爺死了,你們記得一定要回來?!弊婺负鋈徽f出的話戳中了祖父的痛點,他無聲地流下淚來?!暗葼敔斪吡?,你們要照顧好奶奶?!弊娓笢I流滿面地說道,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2
遠(yuǎn)處火車發(fā)出的轟鳴聲在我耳邊回蕩著,它是在向我召喚。春節(jié)后,空氣中彌漫著絲絲寒意,我背著行李踏上了南下的火車。火車如一尾蛇在暗夜的大地上游走。孤坐在窗邊的座椅上,祖父淚流滿面的樣子不時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我沒有向祖父辭行,心中隱隱感到不安。
半年后,臨近“五一”,烈日的暴曬下,我拖著虛弱的身體在八百里外的工業(yè)區(qū)顛簸著。懷揣簡歷疲憊地回到出租屋已是薄暮時分,我筋疲力盡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fā)呆。肋間的隱痛不時傳來。
深夜,我正在電腦前碼字,手機響了起來。是父親的來電?!盃敔攧倓?cè)ナ懒??!备赣H在電話里悲傷地說道。
“你盡量回來一趟,如果身體吃不消就不要回來了,爺爺九泉之下會理解你的?!狈畔码娫挘赣H的話一直回蕩在我耳邊。
我最終還是沒有回去。我虛弱的身體已經(jīng)不起折騰,我像呵護(hù)一個易碎的瓷器般呵護(hù)著自己。那一晚,在逼仄潮濕的房間里,蒼白的月光灑滿整個大地。我向著故鄉(xiāng)的方向跪下,給遠(yuǎn)去的祖父磕頭。我使勁把頭磕在地上,直至頭皮滲出鮮血。仿佛只有以這樣一種自虐的方式,才能減輕我內(nèi)心的疼。這年臘月二十六,當(dāng)我回到故鄉(xiāng),從嬸嬸口中得知,祖父臨終前還一直念叨著我。此后的無數(shù)個夜晚,每當(dāng)想起祖父流淚的場景,無數(shù)根細(xì)小的針總會扎在我心口,讓我疼痛難忍。
我曾無數(shù)次捫心自問,當(dāng)初為何不回去送祖父一程,看祖父最后一眼,有一個細(xì)小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你就是怕苦怕累,難道回去一趟會把自己的小命丟掉?面對這樣的質(zhì)問,我一時無言以對。
我時常會做這樣一個夢,夢見自己下了十八層地獄,被閻王爺以不孝的罪名吊起來嚴(yán)刑拷打。一塊燒紅的烙鐵向我伸來時,我在一陣尖叫聲中醒來,大喊著爺爺我錯了。夜色蒼茫,清涼的月光透過窗戶灑落在身。我孤坐在床,深陷在噩夢的余悸里無法自拔。
隨著祖父的離去,老屋只剩下祖母孤獨的身影。一盞青燈相伴,屋外是呼嘯的寒風(fēng)。祖父去世后,每年寒氣逼人的臘月時分,空蕩蕩的房間里,祖母蜷縮在炭火旁,凜冽的寒風(fēng)從窗戶灌進(jìn)來,在房間里四處游弋著。每當(dāng)門外響起腳步聲,祖母就會搖晃著走到窗前,踮起腳跟,朝窗外的小路久久張望。
祖母就像一條孤獨的路,生命的雪紛紛揚揚落下來,覆蓋在她身上,直至將她淹沒。她無時無刻不在等待著一個遠(yuǎn)方的親人歸來,在她這條雜草叢生的路上駐足片刻。
祖母經(jīng)常會跑到祖父的墳前跟他說話,自言自語,唯有山間的清風(fēng)和樹葉嘩嘩作響的聲音應(yīng)和著她的低語。一直到夜幕降臨,山間的鳥兒歸巢,祖母才沿著小路,踩著暮色緩緩回家。
在這種情形下,在外漂泊近三十年的父親回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故鄉(xiāng),他已鬢邊發(fā)白。父親回來照顧年邁的祖母和多病的母親。幾十年的光陰倏忽而過。一個人不知道自己一輩子走了多少路。當(dāng)他老了,躺在床上,困在時間的蛹里,腦海里滿是走過的路的影子。年幼時,我們哥倆圍坐在爐火旁,津津有味地聽父親講他在外面闖蕩時的見聞。父親每次都講得眉飛色舞。
走在故鄉(xiāng)熟悉而陌生的小路上,父親腦海里滿是他在外闖蕩時走過的路。暮色里,迎面走來的村里人笑著問道,“回來了啊?”父親點頭稱是。“今年不出去???”“老了,干不動了。”父親臉上擠出一絲笑。
黃昏時分,村里人都聚集在村后的那塊空地上嘮家常,父親喜歡跟村里人講他在外闖蕩的故事。父親說他這輩子幾乎走遍了大半個中國。他對每個地方的風(fēng)土人情都如數(shù)家珍。起初還有人頗感興趣地聽父親的故事,時間一長,大家就都失去了興趣。父親幾次欲張嘴,最終還是閉上了嘴巴。他孤坐在院落里,聽風(fēng)從樹梢上吹過發(fā)出的細(xì)微響聲。
村里人不喜歡聽,父親就講給祖母聽。祖母最喜歡父親給她講外面的故事。祖母是一個忠實的聽眾,聽到有趣的地方她會大笑起來,聽到傷心處又會對待孩子般撫摸父親的頭。
父親知道祖母不是喜歡聽他講故事,而是喜歡每晚有人陪她說話,給她講那些日漸模糊的往事。
與父親不一樣,祖母一輩子未曾走出過村莊,她熟悉村里的一草一木,她如一顆釘子般深深扎入故鄉(xiāng)的泥土里,直至銹跡斑斑。1996年,小叔叔結(jié)婚欠下的債如大山般壓得祖父祖母喘不過來氣,考慮再三,60歲的祖母開始撿破爛。晨曦微露時,祖母就起來了,她沿著村里的一條條小路撿拾著廢品。一直到黃昏時分,她才踩著落日的余暉緩緩歸來。一晃祖母已撿了20多年破爛,那一條條小路她熟稔于心,閉著眼都不會走錯。
然而祖母走了一輩子的小路忽然變得陌生起來。那個殘陽如血的黃昏,她提著半蛇皮袋廢品往家的方向走,走到中途卻如迷路的小孩在原地打轉(zhuǎn),前后徘徊著不敢邁出步子。小路前面是一個分岔口,祖母深陷在兩條小路編織成的迷宮里。村里賣豆腐的劉叔騎著自行車路過,撞見坐在路邊的祖母,他看著一向利索的祖母眼神呆滯,上前問了幾句,心底頓時明白了怎么回事。在他的一路指引下,祖母才順利回到家中。
祖母患了老年癡呆癥,父親開始寸步不離地看著她。她的記憶力銳減。父親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端給她,她吃完不到半個小時,弓著腰拄著拐杖回到老屋,十幾分鐘后,祖母又出現(xiàn)在父親面前,如受委屈的小孩般喊著餓。父親又重新做了一碗面條給她吃,她吃到一半就難以下咽,顫抖著放下碗,打了個飽嗝,弓著腰蹣跚著往回走。
通往老屋的路,祖母走了一輩子,現(xiàn)在已完全陌生。她經(jīng)常走錯家門,只有在村里人的指引下,才能平安到家。村里許多無名的小路,有些路已經(jīng)雜草叢生,就像祖母的暮年。
祖母身在老屋,卻時常喊著要回家。那一條條熟悉的路如今迷宮般出現(xiàn)在她眼前。
噩夢無形中加重了我的負(fù)罪感。夜深人靜之時,這種感覺如繩索般勒得我無法喘息,祖父的遺言不時在耳邊回蕩。
在負(fù)罪感的驅(qū)使下,我常踏上返鄉(xiāng)的火車?!暗葼敔斪吡?,幫我好好照顧奶奶。”祖父的遺言時常在耳畔回響,它時刻警醒著我,讓我從繁雜的工作中抽離出來。
每次回到家已是深夜,老屋的燈依然亮著,發(fā)出昏黃的光。祖母孤坐在燈下喃喃自語。祖母時而糊涂時而清醒,有時能喊出我的名字,有時一臉茫然地問我是誰。
一次回到家,祖母從柜子里拿出一沓錢,弓著背,顫顫巍巍地往外走。我見狀,急忙攔住,問她要去干嗎?!敖o五禾還錢呀,欠了他家里5000元,還了3000元,還有2000元沒還。拖了好久了,五禾家也不容易?!弊婺膏哉Z道。20世紀(jì)90年代末,小叔結(jié)婚,隨后幾年祖父擺攤賣鞋的生意一落千丈,欠下很多外債,只能靠他們撿破爛來還債。每到過年時節(jié),催債的人就把門敲得咚咚響。五禾爺從未上門催過債。
陷入老年癡呆癥泥潭的祖母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此刻她又陷入糊涂中。我趕忙拉住她,假裝說幫忙給她送過去。祖母遲疑地盯著我一會兒,而后說好。轉(zhuǎn)身欲走的那一刻,祖母又把我叫住了,蹣跚著走過來,堅持著要自己送過去。我攙扶著祖母,緩步朝五禾爺家走去。
“對不起啊,五禾,錢拖了這么久?!弊婺笣M是皺紋的手顫抖著把錢遞過去,眼角溢出一滴渾濁的淚。五禾爺象征性地接了,轉(zhuǎn)身又偷偷給了我。五禾爺看著祖母的身影,沉沉地嘆息了一聲。
3
夜半,蒼白的月光透過窗欞映在父親的臉上。熟睡的父親翻了個身,幾分鐘后,枕頭邊的手機忽然尖銳地響起。
“志佳,你媽一個人跑到我們這邊來了,上身衣服都沒穿,你快過來接她回去。”隔壁村的人說道。
父親頓時睡意全無,他迅速穿上鞋開著摩托車往隔壁村駛?cè)?。仲夏之夜,空氣潮濕而清涼,父親卻急得滿頭大汗。月光的映射下,他在寂靜的柏油馬路上風(fēng)馳電掣。如雪的月光落在村莊的一草一木,整個村莊都睡著了,小巷深處偶爾傳來犬吠聲。
十里外的村莊口,一棟低矮的平房前,祖母孤坐在門前的一塊石頭上,她神情呆滯,正喃喃自語。父親疾步上前,把她抱在懷里。父親忽然想起了多年前,10幾歲的他賭氣離家出走。他越走越遠(yuǎn),熟悉的小路慢慢變得陌生,他走進(jìn)黃昏,走進(jìn)黑夜,走到山腳下的一片荒野里,不遠(yuǎn)處棲息在樹枝上的一只烏鴉的鳴叫使他內(nèi)心恐懼??只膨?qū)使著他迅速掉頭往回走。他越走越快,轉(zhuǎn)而在黑夜里奔跑起來。只聽砰的一聲,父親忽然被路邊的藤蔓絆倒,栽進(jìn)一旁的水溝里。父親哇的一聲,在暗夜里號啕大哭起來。正當(dāng)父親手足無措時,不遠(yuǎn)處出現(xiàn)一絲光亮,很快手電筒的燈光照在他身上。祖母跳入水溝,把父親緊抱在懷里。
相似的一幕,時間充當(dāng)著導(dǎo)演,進(jìn)行了角色互換。幾十年過去,當(dāng)初的少年已步入暮年。
如水的月光下,父親攙扶著祖母往摩托車走去。走了幾步,祖母卻一下子從父親的臂膀中掙脫開來。
“你是誰?你要帶我去哪里?我要回家。”祖母忽然癱坐在地說道,她滿是老繭的手緊拽著一旁的樹枝不放。
“我是志佳呀,你的兒?!备赣H緊抱著祖母說道。
“是志佳呀?”祖母緊拽著樹枝的手忽然松開,身子湊上前,雙手捧著父親的臉細(xì)細(xì)打量著。
皎潔的月光下,父親把祖母扶上摩托車。父親像抱孩子般,把祖母抱在摩托車前座,他不敢讓她坐在后面。就像許多年前,父親還年幼,祖母騎著自行車載他去上學(xué)。
父親載著祖母緩緩前行在回家的路上,月光照亮他們前行的路,月光映射出他們孤獨的身影。
屬于祖母的寒冬最終還是降臨了。那個大雪紛飛的冬季,去朋友家喝喜酒的父親半夜歸來忘了用鎖把大門反鎖上,留下了巨大的安全隱患。父親的一個疏忽導(dǎo)致了祖母命運的急轉(zhuǎn)直下。
家里人藏在溫暖的夢境里,祖母輕輕打開門,走進(jìn)了蒼茫的雪地里。她從屋子里跑出來,四處尋找著回家的路。她跌跌撞撞地在雪地里行走著,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跡很快被從天而降的雪花覆蓋。雪加劇著身體的寒意,雪侵襲著祖母瘦弱的軀體。深夜,祖母在雪夜里踽踽獨行。寂靜的村莊,只聽見風(fēng)的呼嘯聲和祖母腳踩在雪上發(fā)出的嘎吱聲。
漆黑的陷阱就埋伏在前方,岌岌可危。
祖母弓著身,顫顫巍巍地走到了禾水河岸,一座石橋橫在她眼前。多年前,她經(jīng)常走過這條石橋去禾水河岸打理屬于她的幾畝蔬菜地。橋依然認(rèn)識她,只是她已不再認(rèn)識這座橋。石板橋已孤寂多年,屬于它的喧囂已過去。此刻,這座窄小的石板橋鋪滿了厚厚的一層雪花。祖母跌跌撞撞地走著,她慢慢靠近落滿雪花的石板橋。雪落在河面上,眨眼間就化了。
橋下是湍急的河流。她一步步靠近石板橋,在踏上石板橋的那一剎那,腳下忽然打滑,整個人迅速滑落在禾水河岸邊冰冷的水里。濃濃的寒意迅速帶走她體內(nèi)殘留的熱意。
時間一點點流逝,村里包子鋪的老李推著自行車穿過石橋時,看見橋下有一團東西。起初他以為是遺棄在岸邊的黑色衣服。遲疑片刻,再次回頭的剎那,看見一條腿漂浮在水面上。他心底頓時一驚,迅速停車,朝橋下跑去。老李把浸泡在岸邊的祖母抱入懷中,低頭細(xì)看,大喊道:木頭嬸,怎么是你???她身體冰涼,尚有一絲鼻息。在村里人的幫助下,祖母回到了家中,回到她住了一輩子的老屋。在窄小潮濕的屋子里,趕來的姑姑趕緊幫她脫去濕淋淋的衣服,祖母瘦弱干癟的身體呈現(xiàn)在眼前。父親用兩床棉被緊裹著她,并在床邊架起了火,通紅的火焰映射出祖母溝壑縱橫的臉,大火慢慢驅(qū)散著彌漫在她身上的寒意。
多年以后,我始終不敢去細(xì)想那晚發(fā)生在祖母身上的事情。但當(dāng)我閉上眼睛,寒夜落水的祖母在水中掙扎的樣子就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我無法想象,那個寂靜的雪夜,墜入禾水河的祖母是如何掙扎著爬到岸邊的?;蛟S是在冰冷刺骨的河流中過久地掙扎耗盡了她的力氣,等她爬到岸邊時,便再也無法動彈,只能聽到她微弱的喘息。
再大的火也烘不干祖母身上的寒意,再厚的棉被也暖和不了她日漸冰涼的身子,祖母生命中的那場雪終于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疾病加速著這場雪的降臨。雪落在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上,落在每個親人的身上。
兩個月后,一直昏睡在床的祖母忽然坐起身子,叫了一聲父親的小名。一旁的父親一臉驚訝?!澳阏J(rèn)識我了呀?”父親笑著說道,心底卻泛起一陣悲涼?!霸趺床徽J(rèn)識?你是志佳。”祖母道。父親看著祖母一臉認(rèn)真的樣子,知道這是回光返照。
4
生命是一場道別,從起點對一切說再見。
殘陽如血,奄奄一息的祖母死在父親的懷里。接到祖母故去的消息,我連夜驅(qū)車趕回老家。抵達(dá)村里的祠堂已是深夜,稻田里蛙鳴陣陣。我久久地跪在靈堂前,磕了三個頭。十多年前爺爺去世前的叮囑依舊回蕩在我耳邊。“林林啊,爺爺走了,記得要照顧好你奶奶?!蔽夜钾?fù)了爺爺?shù)膰谕小?/p>
祖母對我的好不時浮現(xiàn)在腦海。大二那年春節(jié),我選擇了留校勤工儉學(xué),沒有回家。次年國慶回到家中,返校時,祖母把我送到小鎮(zhèn)的汽車站。臨上車前,祖母遞給我一個包裹。“這是你愛吃的酸菜蒸肉,帶回學(xué)校去吃?!弊婺刚f道?;氐綄W(xué)校,打開包裹,除了一瓶滿滿的酸菜蒸肉,還有一個小布包。一層層打開,一沓錢出現(xiàn)在眼前。總共500元,50張10元的。喧鬧的宿舍里,看著這一沓皺巴巴的人民幣,我眼角禁不住濕潤起來。這些都是祖母撿破爛換來的錢。
祖母靜靜地躺在冰棺里,輕輕移開棺木,我撫摸著祖母的額頭,那一瞬間,我看見祖母眼角溢出一滴渾濁的淚。這神奇的一幕如一塊巨石砸入我的心海。我未曾見到祖母最后一面,她什么話也未曾留給我,只留給我一滴渾濁的淚。
殯儀館位于縣城寂靜的后山,院內(nèi)遍植翠綠的柏樹。殯儀館外是一片墓地。祖母神情安詳,仿佛睡著了一般。她微張著嘴巴,仿佛還有什么話要跟我們說?;鸹ぷ哌^來看了我們一眼,示意我們做最后的告別。姑姑忽然拉住祖母的腿,又撕心裂肺地哭起來。眾人掰開了姑姑的手。我一聲聲哭喊著祖母,可無論怎么呼喊,她都不會應(yīng)了。火化工面無表情地把祖母推進(jìn)了漆黑的火化爐中。屋外的煙囪里冒出陣陣白煙,緩緩朝天際飄去。
死亡是一扇門,祖母越過這扇門,步入了生命的另一個階段。祖母上路了,這是一條孤獨的路,也是每個人終歸要踏上的歸途。
我靜靜地站在院內(nèi)抽煙,不時回望那一縷縷青煙。半個小時后,火化工推出一鐵盤冒著陣陣熱氣的骨灰。多日前活生生的一個人,如今轉(zhuǎn)眼已是灰燼。巨大的落差撕扯著我的心。多年前植入祖母體內(nèi)的一根鋼管此刻混雜在蒼白的骨灰中。我用夾子把它取出來,緊握在手,仿佛拽住了祖母遠(yuǎn)去的腳步。
人的一生是一個由重到輕的過程。在疾病的侵襲下,祖母身體的重量慢慢變輕,最后變成我手中緊抱著的骨灰盒。我把祖母緊緊地抱在懷里,步履緩慢,生怕磕著了她。就像年幼時疾步行走的我重重地摔倒在地,頭磕在堅硬的石頭上,鮮血直流,聞聲趕來的祖母一把把我緊抱在懷里。
車緩緩行駛在路上。撒出去的紙錢在半空中飄舞著,緩緩墜落在地?!澳棠?,我們回家了?!蔽野炎婺妇o抱在懷中,一聲聲呼喚著,帶著她跨過石橋、駛過三岔路口,生怕沒有熟悉的聲音的引導(dǎo),祖母的靈魂會迷失在路上。
次日,祖母葬在了故鄉(xiāng)牛角屏山上的公墓里。不遠(yuǎn)處祖母多年前栽種下的那棵梧桐樹已枝繁葉茂,聳入云霄。風(fēng)在樹木和墳?zāi)归g孤獨地游弋著,發(fā)出呼呼的響聲。
暮色中,扶著父親走到山腳下,轉(zhuǎn)身回望,我看見那一片樹林纏繞著整個故鄉(xiāng)。
走到村口,我忽然又想起了祖母。以往我從外地歸來,祖母總會在村口靜靜等我。年幼時,蹣跚學(xué)步的我走幾步便摔倒在地,一旁的祖母立馬把我抱了起來。
路隨著我的成長不斷延伸,我走過的路越來越多,心卻一直在家里。路仿佛一根無形的繩索,這頭拴著我,那頭系著家。
在隔壁小鎮(zhèn)念高中時,每周都乘車回家。每次下車,夜幕已完全落下,鄉(xiāng)村的燈火點綴著整個大地。走在稀薄的夜色里,看著身邊熟悉的燈火,一股莫名的暖流總是在心底蕩漾開來。走到村口時,我就會聽到祖母的聲音:“林林,奶奶在這里?!泵看螐膶W(xué)校歸來,祖母總會拿著手電筒在村口等我。深夜,蓋著散發(fā)著陽光氣息的被褥,看著在燈光下縫縫補補的祖母的身影,生性敏感的我總是感到一股莫名的憂傷。
進(jìn)入大學(xué)后,回家的路由20公里變成了460公里。工作多年后,在外定居下來,回家的路固定成了800公里?;丶业穆冯S著成長的步履,變得越來越長,回家的心情也隨之越來越迫切。每次回家,奶奶都會給我留著燈。祖母一直等到門外響起我熟悉的腳步聲,她欣喜地開門,轉(zhuǎn)身去廚房把熱著的飯菜端出來,而后在昏黃燈光的映照中看著我吃飯。
昏黃的燈光意味著溫暖的港灣,它是靈魂的棲息地。隨著祖母的離去,多年來一直站在村口等我的那個人不見了。暗夜里背著行李歸來的我靜靜地站在老屋前,看著漆黑一片的屋子,頓覺恍惚。多年來,那盞一直為我亮著的燈永遠(yuǎn)熄滅了。
5
天亮了,我在寂靜的村莊緩步行走,清涼的風(fēng)一掠而過,吹向更遠(yuǎn)的地方。不遠(yuǎn)處,我看見鳳嬌奶孤坐在老屋的石凳上曬太陽。前幾年每次返鄉(xiāng),我總會看見我的祖母、鳳嬌奶和回滿奶坐在門前的老板凳上靜靜地看著遠(yuǎn)方,偶爾低頭聊幾句。去年年初回滿奶查出肺癌晚期,撐到年中,來不及見上最小的兒子一面就蹬腿而去。
故鄉(xiāng)是療傷之地,也是靈魂的改造場。村里人通過各自的方式來尋求心靈的救贖,他們內(nèi)心或許都曾亮起過一盞靈魂的燈盞。
我內(nèi)心深處的負(fù)罪感沒有隨著祖父祖母的離世而消失,反而變得愈加沉重起來。那些在不同年齡段犯下的錯,而今如同聽到號令般聚集在一起,如一根根鋒利的針刺疼著我。年近不惑,看著多病的母親和年邁的父親孤獨的身影,我時常會想起祖父祖母在世時的模樣。想起自己前幾年為一些生活瑣事與父母爭吵而厲聲呵斥他們,我總滿懷內(nèi)疚。
暗夜里,我驅(qū)車疾馳在寂靜的高速公路上,朝故鄉(xiāng)的方向奔去。我如鐘擺般在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的兩端頻繁搖擺著。我通過不斷回家和父母的促膝長談來驅(qū)散內(nèi)心的愧疚,通過一次次上山在祖父祖母墳前的跪拜來消減日漸增加的負(fù)罪感。
燈是有形的,也是無形的。祖母為我留著的那盞燈不再亮了,寂靜的老屋陷入無邊的黑夜中。
我心底的一盞燈卻亮了起來,為他們徹夜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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