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光鳴
1
王鎖扣喜歡種菜。他是機修廠的老技工,卻改不掉農(nóng)民的習(xí)慣,總喜歡給自己弄塊地,種各種各樣的菜。
他原先的那塊菜地大概比一張炕席的面積略大一點,地點在老鴉渠的北灣渠畔,靠近機修廠三棟房的那塊堿坡地,那里的鹽堿很重,堿殼子很厚,稀稀拉拉地長著幾棵葦子,有一片地還堆滿了斷磚殘瓦、水泥坨子等。王鎖扣師傅把這些垃圾填埋到附近的一個洼坑里,連帶刨掉的那些泛黃的堿殼子,還有一叢叢的葦根,全都轉(zhuǎn)移到那個一人深的洼坑。然后,找來一輛帶拖斗的三輪車,跑到三棟房東邊的坡梁下,拉了不下十車黃土,基本完成了他的土壤改造第一步要做的事情。這年的半個秋天,整個冬天,他都在為積肥而奔忙。當(dāng)然,是在下了班之后。人們常??梢钥吹剿纳碛霸趶S區(qū)、各家屬區(qū)以及街巷里弄晃動,像個老農(nóng)一樣,肩頭上掛一個柳條筐,手里拎把鏟,兩眼盯著地面,見到糞便,不管人的糞便,還是牲畜貓狗的糞便,兩眼就放出幽光。
由于這小塊地底肥厚、肥力足,開春時節(jié),把各種菜子種下去,一兩個月過后,他的小菜園子就開始綠了,茄子、辣椒、絲瓜、豆角、韭菜、蘿卜,爭相生長,生機蓬勃。有些菜是開花的,豆角開紫紅色花,絲瓜開白花,再比如南瓜開很大的花,黃燦燦的,老遠就能看見,像金喇叭。王鎖扣最喜歡種的就是南瓜,他愛吃南瓜,蒸著吃煮著吃,都行,炒著吃比肉香。而且,南瓜便于貯存,可以保存到冬天吃,不會壞。他種的南瓜子是他到農(nóng)科院種子所挑的優(yōu)良品種,專家推薦的。對于南瓜,王鎖扣有一種樸素的感情,這東西在糧食不夠吃的時候,是可以像土豆、紅薯一樣代替口糧的,是能救人命的。他餓過肚子,所以對能代替糧食的蔬菜情有獨鐘。
他的這個菜園子太小,不能種土豆和紅薯,所以,就多種南瓜。南瓜藤蔓是往上長的,不占地,他給瓜秧搭架,讓它們立體發(fā)展。他這塊小菜地雖然小,但被人稱為菜園子,不是信口叫出來的,他用枯樹枝、銹鐵絲、朽木板圈起一個封閉的籬笆墻,還造了一道門,是用兩個壞了的抬筢子扎起來的,鐵絲捆著,和整個籬笆墻連在一起,外表看上去亂糟糟的,里面卻是個生機勃勃的小天地。
王鎖扣住在三棟房第一棟的第一間房里,那是機修廠的職工宿舍,從那間房的門窗,可以清楚地看到小菜園的動靜。但是王鎖扣并沒有總盯著那里看,也不怎么擔(dān)心有人偷他的菜。那些年,老百姓的生活并不富裕,但社會風(fēng)氣還是比較好的,沒有人惦記他的那點勞動成果,就是園子里的西紅柿紅透了,不經(jīng)他的同意,也沒人會闖進去摘一個吃。實際上,小園子里的蔬菜他一個人吃不完,也來不及吃,多半都送工友了。他只有一樣?xùn)|西是舍不得送人的,那就是南瓜,他每年都要留十來個南瓜,貯在他的宿舍里,隔個十天半月的,就殺一個,每頓飯都有南瓜,吃得津津有味,心滿意足。
在老鴉渠畔開地種菜,因為有王鎖扣師傅開了這個頭,廠里有些人也跟著他學(xué),零零星星地沿渠扎起一個個的籬笆圈,圈起的小塊菜地都不及王師傅的大,地里的菜不管怎么都不如王師傅的菜長得好,但人們好像都上了癮,越弄越有心勁。小菜地給人帶來了快樂,調(diào)劑了枯燥的生活,還可以經(jīng)常吃到自種的綠色蔬菜,不施化肥,不打農(nóng)藥,對人的身心健康大有益處,生活比較困難的家庭還可以省出一筆菜金,凡此種種,都說明王鎖扣師傅開的這個頭,是很得人心的。
當(dāng)時的機修廠的領(lǐng)導(dǎo)是比較開明的,有人把私開菜地的現(xiàn)象反映上去,領(lǐng)導(dǎo)說,那條渠沿畔荒著也是荒著,連葦子都長不好的破地,能長出綠葉菜來,方便了群眾,這是好事嘛!
領(lǐng)導(dǎo)點頭,原先觀望的那些人也沒有顧慮了,紛紛到渠沿尋合適的地塊,然后,也像前邊的人一樣,找些枯枝敗木、鐵絲毛氈等把籬笆扎起來,看上去像鳥窠。很多這樣的“鳥窠”串在一起,形成了綿延了幾里路的一道很奇特的景觀帶。
加入這道風(fēng)景線的人,后來擴充到了相鄰的工廠和單位,那段時間,有人細數(shù)過,老鴉渠畔的小塊菜地,一共有一百三十四片,他們的主人,認(rèn)識的或不認(rèn)識的,都是王鎖扣師傅的追隨者。
那時候,老鴉渠流經(jīng)的這片區(qū)域是城鄉(xiāng)接合部,還沒有形成真正的社區(qū),不斷有新的單位和企業(yè)搬來,占據(jù)那些空置的荒灘地,這個城市擴展的過程,持續(xù)了好多年。
老鴉渠是這個區(qū)域唯一的地面水系,它在北灣那里大幅度地拐了個彎,擦過大多數(shù)新建單位的圍墻,朝西邊的曠野奔瀉而去,遠方地勢低,呈藍紫色,迷蒙一片,像個大湖。
老鴉渠畔種菜的好光景大約持續(xù)了三四年,然后就衰落了。
直接的原因是渠的上游新遷來一家皮革廠,這家廠子把洗皮子的黑水排到渠里,渠水一夜之間就變渾變黃變臭了。而且,這股臭味很嗆鼻子,到處彌漫,刺激人的呼吸系統(tǒng),招來一片聲討,都說這個污染環(huán)境的廠子不應(yīng)該落腳在渠的上游,它應(yīng)該搬到遠處的戈壁灘去。就在大家忙著抗議皮革廠排污破壞環(huán)境的當(dāng)口,王鎖扣悄沒聲地給自己另找了一塊菜地。第一個放棄了他的渠畔菜園子。
王師傅看得很清楚,渠畔種菜長久不了,即使沒有上游污染,隨著城市發(fā)展和擴充,這條渠也會被統(tǒng)一規(guī)劃,不可能一直這么亂糟糟地存在下去,實話說,沿渠兩岸的那些籬笆圈子,王師傅自己看著都覺得堵心,實在是太難看了。
果然,新市區(qū)的建設(shè)規(guī)劃很快就下達并且付諸實施了。老鴉渠被改名為“碧流溪”,比以前的名字好聽多了,社區(qū)的名稱也跟著成了“碧流溪新區(qū)”,規(guī)劃中的碧流溪流域?qū)⒈淮蛟斐杉G化、園林、休閑為一體的新區(qū)景觀帶。所有違章建筑一律拆除,這道命令沒有任何人有異議,在王鎖扣放棄他的渠畔菜園子后的第二年,再也沒有人在渠畔上種菜了。
2
王鎖扣給自己找的新菜地在東梁坡上,那是個人蹤罕至的地方。
東梁坡屬天山山脈的緩坡地帶,地勢高出碧流溪新區(qū)數(shù)十米,綿延幾十里,直通遠方淺山,植被稀疏,少見人煙。城市在山坡下星羅棋布,車水馬龍,坡上卻寂無聲息,就是鳥兒的叫聲,都是有一聲沒一聲的,零落而寂寥。
東梁坡在碧流溪新區(qū)這一段,是很陡直的地形,差不多有十幾層樓高,勢如刀切,很難攀登上去。王鎖扣找到一條隱蔽通道,輕而易舉地就上去了。
他看中的那片地在小路的西側(cè),約有百十步距離的一處灌木叢里,差不多快到梁坡崖畔沿上了?;牡氐拿娣e至少有渠畔菜園子八九倍大,他要不了這么多的地,只開了不到一半面積。這里的地是黃土地,不含沙石,土層很厚,施點基肥,不愁長不出東西。最要緊的是,這里有水,沒有水是種不了地的,但這犄角旮旯,卻不缺水。
灌木叢往東,數(shù)步之外,有股泉水,從遠處的一片殘墻斷壁中蜿蜒而來,在雜草間明滅著,最后流到一個碉堡一樣的水泥建筑里。王鎖扣知道那片殘墻斷壁是個廢棄的磚廠。在東梁坡上廣漠的曠野,他能看到的建筑物還有兩處磚廠和一個蛭石廠,它們都在很遠的地方,快到博格達山山腳下了。
王鎖扣決定在灌木叢里開地的時候,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里藏著五座墳包,這是他原來沒有想到的情況。五座墳都被紅柳、梭梭、野薔薇、鈴鐺草、駱駝刺、野枸杞等遮掩著,看樣子很久沒有人來祭掃過了。他對幾個墳頭鞠躬,作揖,一一打個招呼:“對不起,打擾了!”
他以后經(jīng)常對那些墳頭說這樣的話。
“啊,對不起啊,打擾了,打擾了!”
這些埋在地下的陌生人不足以讓他改變主意,他喜歡這個地方。
這個地方實在是好,安靜、空曠,鳥兒的叫聲明亮而寂寥,空氣里滿是艾蒿草的氣味。一抬頭,就能看到藍色的遠山,還有水晶一樣閃光的博格達雪峰。
回過頭往崖畔下看,也很壯觀,人間城郭,繁華街市,藍煙蒙蒙,盡收眼底。
王鎖扣找了根塑料管子,連上了那條泉水,把水引到他新開的地邊。同時,在地塊的西側(cè)搭了間窩棚,還用廢磚廠的殘磚剩料在窩棚里支了張行軍床,累了,可以在棚子里休息。他已經(jīng)到了退休的年紀(jì),用不著每天到廠里上班了。
種這塊菜地的頭一年,他抽空給五座墳頭整了容。把墳包上的雜草除掉,豁洞填上新土,讓它們每座都變得像新墳一樣。這五座墳,都有墓碑,四塊是石材的,上面的字都不是鐫刻上去的,是書寫的,時間長了,有些模糊,能認(rèn)全的只有兩座,一個是“顯考王俊才大人之墓”,下面有立碑人的名字:“子,端成,端果立”。第二座是“顯考妣,陳江郞,萬月娥大人之墓,子忠良,忠誠立”。認(rèn)不全的兩座,一座只有一個“楚”姓,其他字跡都駁蝕得看不清,另一座也只有一個字,是個“瀾”字,該是個名,不是姓氏。
石碑之外,還有一塊木質(zhì)碑,像支倒插的船槳,完全枯朽了,輕輕碰一下,就粉一樣往下掉木渣。王鎖扣估摸著,這墳頭下的人,死了至少該有一百年了。
五座孤墳,只有能認(rèn)全字跡的兩座有人祭掃過,這是從墳頭碑前的花圈殘架看出來的,紙花零落,全都褪了色,灰白灰白的,推算一下,至少是三五年前供獻的物事。
王鎖扣是個膽大的人,機修廠的人都知道他,他是不怕死人的,但他還是比較信迷信,他覺得人家在這里睡得好好的,你闖了來,不速之客,得獲得人家認(rèn)可,得盡點禮性。為此,他認(rèn)真準(zhǔn)備了一些果品、鹵制品和點心,每個墳前擺一個供盤,放上供品、筷子,再放上酒杯,特意開了一瓶古城大印酒,給每個墳頭畢恭畢敬地敬一杯。
他大聲說,“南鄭草民王鎖扣,給各位父老尊長敬杯酒!從今往后,我要來給你們做伴了,不到之處,希望你們原諒我,包涵啊包涵我?。 ?/p>
他覺得墳頭下的人能聽到他說的話。只要有虔誠的態(tài)度,陰陽兩界的人可以交流,他能取得他們的諒解。
他以后常常給幾位地下高鄰敬酒,他喜歡喝點酒,有時候把酒帶到梁坡上來喝,喝高興了,就給每個墳頭敬上一杯,他喊他們老哥老嫂,還跟他們說話,像拉家常一樣自言自語。有時,干活累了,就在窩棚里過夜,行軍床上睡倒,一睡到天亮,他和地下高鄰相安無事,覺睡得很沉很香。
以前跟隨他種過渠畔菜地的工友,有人跟著他到崖畔菜地來看了看,他們沒有想到王鎖扣師傅是在這樣的地方開的地,那幾座墳讓他們望而卻步,原來還想學(xué)王師傅上梁坡種菜,看了現(xiàn)場,立刻打消念頭。他們還聽說,東梁坡上是舊戰(zhàn)場,光是軍閥盛世才和馬仲英血戰(zhàn),就在梁坡扔下幾百具死尸,這種白骨累累、鬼火亂閃的地方,只有王鎖扣這種人才敢來開荒種地,換誰都不會來。
關(guān)于鬼火,坡下有很多傳聞,說得神乎其神,還帶幾分恐怖、幾分驚悚色彩。
王鎖扣經(jīng)常在窩棚里過夜,真看見傳聞中的那種鬼火了。那天深夜,他睡在行軍床上,讓一泡尿憋醒了,出窩棚,穿過灌木叢,正要尿尿,就看滿地的藍火亂閃,整個曠野,藍瑩瑩一大片,滾動明滅,像無數(shù)支幽藍色的火炬聚散,他覺得這景象很好看,但也只看到了這一回,他還想看,再也看不到了。原來,幽冥之美,是很難看到的景象。
3
王鎖扣聽從了機修廠幾個老工友的建議,在西陸街上擺起了菜攤。這幾個老朋友說,你種菜不能總是送人,總送人,人也不好意思要,反正你已經(jīng)退休了,你還是擺攤賣菜吧,生意差不了。
他的崖畔菜地種什么菜都長得好,無論綠葉菜還是根莖菜、掛果菜,都有很好的賣相,人們都搶著買他的菜。他做菜攤生意從不缺斤少兩,不跟人為一毛兩毛的爭來爭去,也不自我標(biāo)榜,說他的菜從來沒用過化肥農(nóng)藥,他施的肥都是他積的肥,真正的農(nóng)家肥,所以地里長出的是地地道道的綠色菜。這些不用他自己講,早有人替他宣傳做廣告了。
他的菜攤,早先擺在西陸街的一個街角,這里有兩棵沙棗樹,離機修廠大門很近,旁邊有間羊肉鋪,還有個馕鋪,開馕鋪的叫尼牙孜,開羊肉鋪的叫索朝貴,一個維吾爾族,一個撒拉族,兩個人他都熟。他們原來都是機修廠的老工人,退休了干上了鋪店生意,貼補家用。他在兩棵樹和兩間鋪店間的空地上把新鮮蔬菜擺上,要不了多長時間,所有的菜都會一搶而光。搶買的人有一半是機修廠的,是熟人,但大家愿意花點錢買王師傅的菜,他的菜吃著放心。以前,王師傅的菜是不收錢的,但是正像他那幾個老友說的,老吃他白送的菜,大家都不好意思了。
王鎖扣在這個街角擺攤擺了兩三年,城管不讓隨便擺攤了,就和尼牙孜、索朝貴一起轉(zhuǎn)移到相鄰的南冠街上,那邊有個巷子,叫西疆月巷,長約二百米,寬約十二三米,是碧流溪新區(qū)統(tǒng)一的集貿(mào)市場所在地。巷子兩邊各類店鋪、飯館、小吃店,攤鋪一個挨著一個,藍煙彌漫,人頭攢動,很是熱鬧,賣菜的地攤擺放的位置在巷子尾閭地帶,是個丁字路口,這里相對清靜些,王鎖扣喜歡這個地段,站在這里,能清晰地看到東梁坡崖畔他的菜地,他親手搭的豆棚瓜架和那些一簇簇的野薔薇、紅柳等灌木叢,是很明顯的標(biāo)記。這里有個棲霞面包店,是一對年輕夫妻小高小邵開的,店面不大,就在菜攤對面,從這個店里飄出的那股甜甜的香味兒,讓他心里暖融融的。面包店旁邊,是悅?cè)钠媾_拌面館,悅?cè)婕袂冢以谄媾_縣北道橋子,自稱是鎮(zhèn)番駝隊領(lǐng)房子的后代,“領(lǐng)房子”其實就是帶隊的,駝隊頭領(lǐng),他偏要說得讓大家聽不懂,以顯示自己確是鎮(zhèn)番后裔。他說鎮(zhèn)番人先輩都是軍人,他家祖上在軍隊里就是廚師,伙頭軍,擅長做面食,所以,他的面食天下無雙,門上廣告有點大言不慚,不過他的奇臺過油肉還是貨真價實,奇臺過油肉是奇臺縣的美食招牌,做法很有講究,許多小館都喜歡打它的牌子,但粗制濫造,味道差得遠。王鎖扣喜歡吃悅?cè)昀锏倪^油肉拌面,貴雖貴點,但味道非常正宗地道。
與悅?cè)杳骛^緊鄰的是個瀏陽蒸菜館,店主王緒壽,四十歲上下,人很斯文,面皮白凈,瘦瘦的,說話慢條斯理,一口濃濃的瀏陽北盛腔,言談舉止像個知識分子,一點不像開飯館的,但他的蒸菜卻是巷子的一絕,每天只蒸三百二十碗,賣完關(guān)門。
蒸菜館另一側(cè),是萬春來的春來魚莊,萬春來是重慶萬州人,主營萬州烤魚,生意也很紅火。
還有吉木薩爾小伙古海的北庭大盤雞館,專營大盤雞,盤子很大,比一般大盤雞店的盤子至少大出一倍,燉進去的洋芋又沙又甜,量足味美,他的大盤系列還有大盤鵝、大盤魚、大盤紅嘴雁,都可配寬帶拉面。他還兼營黃面、釀皮,配料獨特,對外保密,自稱“機密黃面”,比著名的米泉羊毛宮的黃面還要地道。
古海有個賣烤羊肉的朋友艾里蓋希,三十來歲,南疆阿克陶人,沒有鋪店只有攤位,他的烤肉攤一直擺在古海店門口一側(cè),烤肉槽子旁邊擺著兩棵大桶栽的無花果樹,綠意盎然。艾里蓋希長相英俊,目光明亮,表情豐富,兩撇漆黑的小胡子,讓人看著親切。
艾里蓋希是個音樂愛好者,尤其熱愛印度和巴基斯坦的電影歌曲,他有一套不錯的音響設(shè)備,一邊做生意,一邊聽音樂,陶醉其中。
古海說,有艾里的烤肉和音樂,我的生意也紅火了,我們相互照應(yīng),這叫雙贏。
艾里蓋希說,我跟古哥在一起,每天的日子都是很快樂很快樂的。
他最愛說一句阿圖什民歌歌詞,有時用維吾爾語說,有時用漢語說,說的時候,揮手昂頭,如同演說。
這句話是:“除了死,剩下的都是歡樂。”
這句歌詞,在西疆月巷子傳播甚廣,時常被人引用。
王鎖扣覺得這是句大實話。
王鎖扣在西疆月巷子確實感到很快樂,上面說的幾個攤店主,現(xiàn)在都成了他的忘年交朋友。他對巷子有了感情,經(jīng)常心里說,幸虧擺上了菜攤,讓他過上這樣愜意的日子,遇上了這些有意思的人。
這幾個小飯館小攤店,王鎖扣都挨著光顧過,攤子上的菜賣完,想吃點啥,抬腳就進去一家,大家都喜歡這個和善親切的人。
但是,王師傅最喜歡的小館,還是忽胖子的雜碎店。
忽胖子叫忽天庭,塊頭大,紅臉,酒糟鼻子,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跟王鎖扣年紀(jì)相仿,為人很直率。雜碎店主是他,但忙的卻是他的大女兒和大女婿,他是個甩手掌柜,只要遇上個聊得來的人,他可以賠上酒菜,跟人聊個徹夜不休。
忽胖子不缺錢,他家的老屋院在拆遷的時候,由于位置好,得到好幾百萬的補償款,但是在碧流溪新區(qū)最好的居民小區(qū)里住著,他覺得太冷清了,太無聊了,兒女各奔東西,老婆子成天打麻將,根本不著家。從前的鄰里朋友,死的死,搬的搬,幾年聚不了一回,有些窮朋友主動不跟他來往了,因為他有錢了,有錢,跟人就有了隔閡。忽胖子在碧流溪雅居里過得無趣,決定重新?lián)炱鹚睦媳拘校_他的雜碎館。
王鎖扣喜歡吃這家店的雜碎,羊雜、豬雜樣樣有,鹵的、燉的、炒的,齊全。他最喜歡這店里的兩樣,一是雜碎湯,兩種,豬雜湯,羊雜湯,肝腸肚肺都收拾得很干凈,調(diào)料獨配,久燉入味;二是爆炒雜碎,用辣皮子,火候掌握得好,吃起來辣香辣香,妙不可言。這家的鹵制品也不錯,牛羊頭蹄,豬肚肝,味道上乘,王鎖扣有時專來買鹵羊頭、羊蹄、牛筋,打包,拿回家下酒。
忽天庭給他的雜碎店取了個文雅的名號,望博雜碎店。
他的靈感是,從巷子往東邊望,就能望到博格達峰,所以,望博。
他說,碧流溪新區(qū)好多街道鋪店名號都很文雅,西疆月、蔥嶺、西陸、南冠、北溟,都是從唐詩宋詞借來的,比如,“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倍嘤性娨?,比那些洋名兒,什么荷蘭小鎮(zhèn)、維多利亞新城之類高雅多了。他的文化水平只有高中程度,但不認(rèn)為自己是個粗人,有時也讀點詩書。
王鎖扣把攤子上的菜賣完,肚子餓了,先想到的是望博雜碎店?!独夏陥蟆飞侠险f雜碎膽固朜高,最好不要吃,但他忍不住,還是老要來光顧望博雜碎店,一來二去,和忽老板也成了好朋友。
忽老板店里有間臨街的休息室,里面有張長沙發(fā),兩把椅子,一個茶幾,他喜歡在這個小空間同王師傅喝酒聊天。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居然聊得十分投機。
忽老板發(fā)現(xiàn)王師傅愛吃他店里的爆炒雜碎后,就跟他搭訕上了,他知道他是機修廠的職工,不是菜販子,菜是自己種的,非常環(huán)保,很重要的一點,這個人跟自己同歲,追根尋源,也算同籍,他祖上是漢中人,家譜上有記載,白紙黑字。這同齡人一頭灰白濃發(fā),身板挺直,面目和善,他覺得親切,聊了一會兒,很投機,就邀他在休息間長聊。王鎖扣是個獨身老漢,回宿舍也是一個人,樂意和這個熱情的胖掌柜天南地北地閑話,反正不要自己花半毛錢,菜是胖子親手炒的,酒也是好酒,不是五糧液,就是汾酒、古井貢,最次也是本地名酒。喝高興了,平時不說的話也說,忽胖子坦率地說,他雖然年過花甲,對女人的興趣還有,對老婆子沒有興趣,但是換個人,特別是年輕風(fēng)騷的,還是老槍不倒的。
胖子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柾蹑i扣,怎么一直單身,找不到合適的女人嗎?六十多歲的人,不至于有槍沒子彈,對女人心如枯井吧?
王鎖扣回避這個話題,牽扯色情的內(nèi)容更是一言不發(fā),讓忽老板更加確定他是個正派人,正人君子,人品好。
忽天庭通過閑聊,把王鎖扣的基本情況摸得很清楚了,這個王師傅,老家南鄭,出身南鄭城關(guān)菜農(nóng)世家,十八歲從軍,當(dāng)過五年工程兵,后來復(fù)員到橋工隊,然后到筑路機修廠,是機修廠的建廠元老,在這個廠子當(dāng)木模工,直到退休。位處碧流溪社區(qū)的機修廠初建時的情形,忽老板還有印象,那時這一帶全是戈壁沙灘,機修廠的先遣人員住了整整兩年帳篷后,才有鋼筋水泥結(jié)構(gòu)的廠房車間。
他還了解到,王師傅有過一次婚史,很早以前的事情,后來,離了,一直沒有再婚。
忽老板把王師傅的基本情況摸清后,覺得這個人是個合適的人選。
他一直留意觀察,希望能碰上一個合適的人。他想做一次媒人,辦一件成人之美的好事。
王鎖扣對胖子的動機一無所知。他跟胖子喝酒聊天非常愜意,忽掌柜的休息室真是個不錯的小天地,小門一關(guān),誰也不來打擾,窗外就是街景,蕓蕓眾生,川流不息,各色人等,各自忙活,人間萬象,都從這窗口徐徐流過,認(rèn)真看,真是況味紛呈,精彩萬分。王鎖扣想,古畫《清明上河圖》里,大概也就是這個樣子。無論何朝何代的人,都跳不開這紅塵濁世,一樣的飲食男女,古今同理,吃喝玩樂,誰也不能脫俗。
4
忽掌柜跟王鎖扣說:“王師傅,我想跟你到東梁坡上去,看看你的菜地?!?/p>
王鎖扣說,“要爬坡呢,一百多層臺階,跟爬華山道差不多,你這么胖,能爬動嗎?”
胖子說,“我的三高比較嚴(yán)重,就得多走路鍛煉,我想多活幾年,跟你老哥天天喝酒閑聊?!彼韧蹑i扣小三個月,對他以老哥相稱。
上東梁坡要從新區(qū)群藝館院子穿過。王鎖扣把看大門的郭顯成也叫上,正好郭顯成換班,很樂意爬梁。老郭是機修廠的老翻砂工,是王鎖扣的老朋友之一,退休后,閑得難受,兒子有些人脈,托人幫忙,給他在群藝館找了個看大門的事做。
通梁坡的小路在梁坡裂開的一個豁口間,五十五度斜角,有點陡,一路雜草蔓藤,攀爬不便,王鎖扣開挖出百十個臺階,比原來的草薊路好登多了。
三個老漢爬到坡上,胖子累得氣喘吁吁。
老郭上來過好幾次了,忽掌柜頭次看王師傅的菜地,面積差不多有一個籃球場大,各樣菜都有,林林總總,蓬蓬勃勃,正值盛季,豆棚瓜架,花團錦簇。胖子不住地夸王老哥能干,不愧是種菜的世家,這么大塊地,一個人操持,真是了不起。
他放眼看了四周,城市和曠野,開闊而蒼茫,就又夸老哥選的這個地方真是好,視野深廣,心曠神怡。他是個喜形于色的人,一激動就要抒發(fā)一下胸懷。說人還是要登高臨遠,經(jīng)常來這樣的地方看看,天高地廣,心情立馬不一樣。老窩在小巷子,人擠人,人看人,熙熙攘攘,喧嘩嘈雜,時間久了,光是油煙,都把人熏成臘肉了。
王鎖扣愛聽胖掌柜這樣說話,他選的這片菜地,機修廠幾個老朋友都說好,胖子這么夸,他很高興。他有個想法,有一天死了,就埋在這個地方,這想法到底什么時候產(chǎn)生的,他說不上,但是好像越來越堅定了。人總是要死的,圣人草民都一樣,自己就是一個普通模型工,能埋在這樣一個地方,該算是燒高香了。他這個想法,埋在心里,沒跟人說過。
老郭頭說,他聽來的一個小道消息,野馬風(fēng)流集團大老板杜國勝已經(jīng)出資把東梁坡中段一萬五千多畝地買下來,要建西游記風(fēng)情園,還要建高爾夫球場。這些工程真干起來快得很,東梁坡就會成為一個大建筑工地。
老郭對王鎖扣說,“杜國勝如果開工,你這菜地,能不能種長,還是一說。”
王鎖扣說,“我快奔七十的人了,也沒想一直種下去,不讓種了就歇著唄?!?/p>
忽掌柜也聽說了杜國勝承包東梁坡的消息,說杜國勝這樣的強人真要干什么事,雷厲風(fēng)行,不會拖泥帶水。這個世界真是變得太快了,城市翻天覆地,日新月異,一兩個月不出門,好多地方不認(rèn)得了。
就說碧流溪新區(qū)的發(fā)展吧,就是個最好的例子,前前后后不過三四十年的時間,戈壁荒灘變成現(xiàn)代新城了。他說小時候老鴉莊子不過二十幾戶人家,一年看不上兩三回電影,看個病還得跑幾十里,村子里連個會看頭痛腦熱的人都沒有,跟今天的碧流溪新區(qū)比,真是云泥之別?。?/p>
他可以說天壤之別,大家都聽得懂,但偏要說成云泥之別,顯得自己不是粗俗之人。
幾個老漢感嘆了一陣世事的滄桑巨變,后來,注意力轉(zhuǎn)移到灌木叢之間的墳?zāi)梗_始研究起五座墳包的殘碑來。忽天庭認(rèn)真把各碑看了一遍,說朽木碑的主人有可能是民國時期跟王高升一起燒迪化商街的陜甘哥老會黨人,遭彈壓犧牲,被黨人秘密掩埋在東梁坡上,木碑上無字,僅僅做個記號用,主要怕官府追查。這個說法,他是聽老輩人說的,不敢肯定這個木碑就是為這個人立的。另外四座,兩座殘字碑,十有八九,是勘探隊的人留下的,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末,有支勘探隊在老鴉莊旁邊駐扎過幾年,后來遷走了。忽天庭對那支勘探隊還有點印象,那是一群年輕知識分子,戴眼鏡的人多,趕上了饑荒年代,有人沒有撐過去,加上患病,不知道當(dāng)時出了什么事,反正人死了。他說有村人親眼見過,白布裹著的人在擔(dān)架上躺著,被人抬著往梁坡上送。兩副薄木棺材先等在崖畔上,紅得扎眼,埋在什么地方,肯定在豁口小路頂上,不會遠埋,說不定這兩個墓包就是。
他說那時老鴉莊子這一帶,人煙稀少,幾個村子各有自己的墳園,當(dāng)?shù)厝瞬粫?dāng)孤魂野鬼,死了都進家族墓地,所以,埋在梁坡上的,只能是外鄉(xiāng)人。忽掌柜說的,只是推測,或叫猜測,墓碑下的人,從來沒有人來祭掃過,沒人理會他們的來處,搞清他們是什么人沒有任何意義。
王鎖扣的看法就是這樣,這些連碑文都沒有的人,連親屬都不來看一下,旁人怎么能搞得清他們的來龍去脈?對他來說,墓碑下的人是什么身份,一點都不重要,不管他們是誰,現(xiàn)在都是他的高鄰。
但是忽掌柜還是有點傷感和糾結(jié),說無字碑和殘碑就算了,那兩座字跡清晰的碑,應(yīng)該是葬下沒有多長時間的,他們的親屬居然也不來燒燒紙,磕磕頭,太不像話了!
王鎖扣說,“他們的親屬也可能各有自己的難處,不是不想來,是來不了。世事難料,活人不易,意外的境況誰家都可能碰上?!?/p>
老郭頭對忽掌柜說,“這種事情有啥想不通的?我死了,可能兒女清明節(jié)來燒把紙,十年二十年過去,還來不來掃墓難說了!孫子輩更不要指望,他們認(rèn)識你是誰?”
胖子鼻子哼一聲,說,“我可能還不如你,我要死了,逢清明、重陽節(jié)、寒食節(jié),兒女都不一定來,他們只認(rèn)錢,錢是他們的祖宗!”
郭顯成說,“城市的人,沒有家墳祖墳了,死了不進家墳祖墳,祭掃過不了三代,有的人,連三代都沒有,我估計,我老郭就屬這種情況?!?/p>
王鎖扣有點想笑,但是笑不出來。郭師傅有牢騷他是理解的,胖子看上去油光滿面,也是一肚子怨氣,閑聊中憋不住,給他吐過兒女不孝的苦水,幾百萬拆遷補償款,你爭我奪,反目成仇,現(xiàn)在互不來往,只有大女兒還能同他合力齊心,把望博雜碎店經(jīng)營下去。但經(jīng)營這個館子,父女也是有約在先,利潤分成,分得水清。
出門來的時候,忽掌柜特意帶了酒菜,三個老漢坐在窩棚里,邊喝邊聊,感慨很多。這天的天氣很好,晚霞滿天,整個城市都讓霞光染紅了,群山、雪峰、荒野一派輝煌,這樣的景色不多見,他們屏聲息氣,感動了好一陣子。
忽天庭說,“我必須要減肥了,從明天開始,我每天走一萬步,只能多不能少,我到世上來一趟不容易,不能匆匆而過,得讓自己多活幾天!”
郭顯成說,“掌柜的這么說,我也得振作起來,我練太極拳呢,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想要好身體,這么下去可不成!”
王鎖扣說,“我種菜也算鍛煉,但是不種菜的時候多,往后也跟你們一起參加體育活動吧。”
他們還想看看傳說中的鬼火,酒喝完了,晚霞一點點消退,夜幕上一彎新月高懸,月光溫柔,四周很靜,雖然坡下的城市聲音喧嘩,崖畔上面還是一片寂靜。三個老漢沒有下坡,一直眼巴巴地等著,想看那片幽藍幽藍的星星滿地奔跑閃爍,但是他們沒有看到。
然而這夜里鬼火真是顯靈了,藍瑩瑩地鋪了一地,一直延伸到遠遠的淺山腳下,閃閃爍爍,如幻如夢,和天上的星星交相輝映,美得讓人窒息??上麄兌妓^去了,畢竟上了點年紀(jì),酒勁上來了,把難得一現(xiàn)的幽冥美景給錯過去了。
5
王鎖扣的菜攤,來了一對母女,母親大約五十出頭,女兒三十歲上下。她們要買的菜是荊芥、西紅柿、菜瓜。蹲下挑菜的是女兒,母親笑瞇瞇地站在一邊看,懷里抱著一只小白狗。王鎖扣的顧客差不多都是熟人,這對母女他是第一次見,母親不胖不瘦,頭發(fā)梳得很齊整,五官端正,是個干干凈凈的半老太太。女兒偏瘦,看上去好像有點憔悴,但是禮貌周到,挑菜的時候,總叫王鎖扣大叔,嘴甜,而且,不斷找些話頭和他說話。
王鎖扣菜攤上的西紅柿有兩種,紅柿子和黃柿子,跟別的攤上那種硬邦邦的柿子不同,他的西紅柿個大,味甜,尤其黃柿子,現(xiàn)在菜市上很難見到了,他的菜攤被搶買最快的就是西紅柿,可以當(dāng)水果吃,是貨真價實的綠色菜。
母女倆只買上了荊芥和菜瓜,沒搶上西紅柿,離開的時候,說讓大叔明天務(wù)必給她們留兩公斤,最好是黃西紅柿,她們明天還來。
第二天,她們又來了。
王鎖扣專摘了幾斤黃西紅柿,給她們留著,母女倆這回來得早,如愿以償?shù)刭I上了黃柿子。這以后,這母女倆差不多天天都來。母親懷里總是抱著那條白色小狗笑瞇瞇的,女兒總要跟大叔聊幾句,王鎖扣是個隨和慈善的人,對誰都是笑容相迎,他喜歡跟有笑容的人打交道,因此,他喜歡這對母女,就連小白狗,他也喜歡,小狗叫臭臭,很干凈,這一家人,都干干凈凈。
王鎖扣沒看出來,這母女跟忽掌柜有什么關(guān)系,她們沒有進過忽胖子的雜碎店,一次也沒有,就是進了,也只會把她們當(dāng)小館子一般顧客,他怎么也想不到胖子要給他做媒人。
忽胖子不想過早暴露他和她們的至親關(guān)系,他想讓他們先自然地接觸接觸。
忽掌柜為了促成這段姻緣,很是沉得住氣,一直不告訴王鎖扣那母女倆是他的親妹子和親外甥女。他自己的一家子人鬧得分崩離析,卻有閑情逸致管老妹子的閑事。
忽掌柜想開了,要去澳大利亞、新西蘭旅行了,他說趁著腿上還有力氣,看看世界,以前只知道出力流汗,沒有活明白,連北上廣都沒去過,這回干脆去個遠的,以后再去歐美,包括俄羅斯,南美洲和非洲,國內(nèi)的好地方,先往后放放,環(huán)游世界,得只爭朝夕。他說,他把老伴也動員上了,他不想讓她死在麻將桌上??嗫谄判?,總算把老太婆說動了。又說,這是個24人的旅游團,康輝旅游公司組團,差不多都是熟人。熟人出國游,可以互相照應(yīng)。
他眨巴著眼,笑著對王鎖扣說,“我把我妹妹和外甥女也報上了,團費我出,我把她們母女也帶上,讓她們開開眼界!”
王鎖扣說,“你反正有的是錢,帶上她們理所當(dāng)然,也給自己積功德。”
忽掌柜還是滿臉笑,說,“你跟她們也算認(rèn)識了,她們說,我們走了,臭臭怎么辦?我說,好辦,可以交給王師傅,她們都說,臭臭認(rèn)識你,讓你代看半個月,她們最放心?!?/p>
王鎖扣這下明白了,原來那母女倆,是忽掌柜的至親。他只得應(yīng)允下來,忽掌柜開口了,不可能拒絕,再說,他確實喜歡那只小白狗,母女倆給他的印象也不錯。
小白狗已經(jīng)十一歲了,相當(dāng)于人類的八十歲,不像以前那么好動了,總喜歡讓人抱著,也不太喜歡吃狗糧,王鎖扣發(fā)現(xiàn)它喜歡吃雞肝、羊肝,就每天煮肝,然后切成小塊,一塊一塊給小狗喂,臭臭的食欲明顯增加。夜里,小狗喜歡偎著他睡,像個孩子一樣。這段時間里,他帶著臭臭上過幾次梁坡,快十月了,菜地收獲完結(jié),小狗陪他收了最后幾個南瓜,然后,二十天過去了,忽天庭和他的妹妹及外甥女回來了。
這年他已經(jīng)搬進了廠子的集資房,不在3棟房住了。忽掌柜領(lǐng)著母女倆來找他,在家屬區(qū)樓群里轉(zhuǎn)了一個小時,才把他住的新樓找到。他們來接臭臭,同時也向他表達謝意。
母女倆帶了一兜東西,都是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好東西,有魚油、馬努卡蜂蜜、蜂膠、牛初乳含片,全是給王師傅補身體的。臭臭讓王師傅帶了將近二十天,不但沒有瘦,還變精神了。母女兩個感激不盡。
忽掌柜也給王鎖扣帶了一樣新西蘭特產(chǎn),鹿鞭,很大的一根鞭,盒子裝的,精裝,是臨走時偷偷放在他床上的。
胖子看出來了,他的妹子忽天闕對王師傅的印象非常好,外甥女也有很高的評價。他覺得條件成熟了,該跟王師傅打開天窗說亮話,把自己的想法挑明說了。
其實,王鎖扣已經(jīng)隱隱地覺察到了。
這天晚上,忽掌柜把他邀到了望博雜碎館,兩個人又喝上了,胖子先說了一陣此次大洋洲之行的感受,墨爾本、悉尼、奧克蘭、羅托魯阿,山溫泉浴,毛利胖美女,風(fēng)光無限,美不勝收,真是開了眼界,王老哥以后也應(yīng)當(dāng)跟人組團去這些地方看一看。
王鎖扣笑笑,說,“我不像你,我沒有多少閑錢,去不了那些地方,以后不種菜了,去蘇杭或者云貴川看看?!?/p>
忽掌柜說,“你這觀念太落后了!熱心旅游的不一定都是有錢人,如今窮游的人多得很,再說,你老哥也不怎么缺錢,到大洋洲也花不了多少錢,這邊的冬天,正好是那邊的夏天,不影響你種菜?!?/p>
他說著說著,忽然話鋒一轉(zhuǎn),說起了他的妹妹,說他和妹妹忽天闕感情很深,他四十歲時得過一場大病,需要天闕獻血,她二話不說,兩次緊急獻血,獻了1000毫升,這是骨肉深情,救命之恩,永生不忘。
胖子又說,天闕人好,性格溫和,心地善良,嫁的人也挺好,妹夫跟她是師范同學(xué),斯斯文文,很會體貼人,照顧人,卻在四年前得了一場急病,小縣城醫(yī)院耽誤了兩天,轉(zhuǎn)到大醫(yī)院治不了了,那病叫肺栓塞,也叫肺梗,死亡率極高。妹夫就這么走了,天闕幾年都緩不過來,他把她從郊縣接過來,現(xiàn)在跟她女兒曉晴住一起,經(jīng)常有人開導(dǎo),精神上好多了,慢慢又有笑容了。
胖子抻一下胖臉,說,“王老哥,我家天闕說你有點像我過世的妹夫,她看你覺得親切,她愿意同你來往,加深了解,你呢?給我個痛快話,愿不愿意同我家天闕往前發(fā)展一下?”
王鎖扣不知道該怎么說,胸口覺得有點堵。
忽天庭有點失望,對方?jīng)]有給他熱烈的反應(yīng),出乎他的意料?!拔沂遣皇亲屇銥殡y了???”
王鎖扣苦笑了一下,說,“有個情況,我應(yīng)該告訴你的,拖著沒有說,怪我?!?/p>
忽天庭緊著臉,說,“啥情況?啥情況沒有說?”
王鎖扣說,“我是個廢人?!?/p>
忽掌柜嚇了一跳,瞪大了眼?!吧兑馑??啥是個廢人?”
“我有病,我要不了女人了。”王鎖扣把忽掌柜的禮品摸出來,往胖子前面推一下,說,“謝謝你啊忽掌柜,這東西是壯陽之物,我用不著,還是你留著吧。”
6
春天到了,王鎖扣又登上東梁坡,杜國勝的萬畝荒坡開發(fā)計劃并沒有大張旗鼓地搞起來,只找了一些臨時工,在荒地上開始植樹。遠處的磚廠和蛭石廠開始拆除,植樹先從東邊搞起。王鎖扣估計,野馬風(fēng)流集團的荒坡綠化計劃,實施到他這塊崖畔菜地,至少還得三五年。
他不想閑下來,還是想繼續(xù)種他的菜。
他積了一冬的肥,新翻的土地黑油油的,在陽光下蒸騰著嵐氣,施上追肥,有股很好聞的泥土的香味散發(fā)出來,這股香味和荒野的艾蒿草氣味混合在一起,讓人陶然欲醉。
播種的時候,他多播了一壟西紅柿種子,多半是黃柿子。他還記著那對母女對他的叮嚀,她們讓他多種一點黃西紅柿,他履行諾言,特別重視施肥。
積雪消融后,幾個墳包又出現(xiàn)塌陷的孔洞,他抽出時間,培上新土,這些高鄰和他相處了好幾年了,夜里替他值守,從來沒有給他添過任何麻煩,他們的宅子不能跑風(fēng)漏雨,這是他對高鄰要做的起碼的事情,絕對不能疏忽。
菜地最早可以面市的菜是半春蘿卜,這種傳統(tǒng)小菜早沒人栽種了,但王鎖扣還是種,他知道有人喜歡這種過時的菜,上了點年紀(jì)的人尤其喜歡,可能他們有點懷舊情結(jié),菜市上越是稀罕越是過時的菜,他們越有買的興趣。
他的半春蘿卜是粗洗過的,鮮嫩可愛,早早被搶光。
半春蘿卜打頭,他地里的菜,不同品種,源源不斷上市。買他菜的他都認(rèn)識,包括那對忽老師母女,他和忽天闕的緣分不到,成不了一家人,并沒有影響他和她們的往來。她們還來買他的菜,還是帶著小白狗臭臭,小狗每次都要讓他抱一抱,有過二十天的朝夕相處,小狗記牢了他,看到他,兩眼就晶亮晶亮的,滿含深情,在他的懷里,不停地伸舌頭舔他。
和忽天闕沒有談成戀愛,也沒有影響他和忽天庭的友情,兩人還是隔三岔五聚頭,有時還叫上老郭頭,王鎖扣在機修廠的那幾個老工友參加過一回這樣的聚會,一來二去,也和胖掌柜有了往來,大家年紀(jì)都差不多,抱團取暖,在一起地北天南的有話說。
忽掌柜弄清楚了,王鎖扣師傅為啥說自己是個廢人。
王鎖扣三十歲那年,跟筑路隊到南疆野外作業(yè),出了一個工傷事故,受傷的三個人,他的傷勢最重,人最后救活了,卻落下個殘疾,沒有性功能了。
忽掌柜一想到自己送的那支鹿鞭就有些愧疚,讓王老哥原諒他的冒失。他從老郭頭和那幾個老工友那里聽到更詳細的事故經(jīng)過,以及王老哥不給廠里找麻煩的一些做法。
王鎖扣說廠子是個窮廠,很困難,為他的傷已經(jīng)竭盡全力了,不能再提額外的要求。工傷是命中注定的劫難,躲不掉的,不能把責(zé)任都推到廠里。
他這個態(tài)度讓當(dāng)時的廠領(lǐng)導(dǎo)非常感動,說王師傅不愧是建廠元老,人好覺悟高。
王鎖扣出院以后,休息了一段時間,請假回了一趟老家,跟小他五歲的妻子辦了離婚,她還年輕,不能讓她跟自己守一輩子活寡。發(fā)妻哭得死去活來不愿離,但他離意堅定,毫不妥協(xié),還說服了親友做勸說的工作,妻子認(rèn)為他絕情,一氣之下,辦了手續(xù),不久改嫁。事后有族人暗示過他,女人哭死哭活,不過做做樣子,其實早就紅杏出墻了,野男人就是她改嫁的這個人。
王鎖扣沒廢之前,回老家探家,聽到過一些風(fēng)聞,想把妻子調(diào)到身邊,但是隔著千山萬水,工作環(huán)境不斷變動,條件艱苦,就只好拖著,等以后有機會再辦。但是沒有等到這一天,女人沒有耐住獨守空房的寂寞,跟人私通了。他知道了一些內(nèi)情,盤問過她,女人死不承認(rèn)。他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是刀割一般的心疼,怒火中燒,想找那個男人拼個你死我活,但是那人躲起來了,只要他一回鄉(xiāng),那人就躲得不見蹤影。
一個總是躲起來的人,你能拿他有什么辦法。
現(xiàn)在好了,他沒有了憤怒,也沒有了嫉恨,愛的權(quán)利和資格從此失去,只剩下不時襲來的隱痛一直陪伴著他,這樣的內(nèi)心煎熬,沒有人能體會得到。他是一個很能隱忍的人,心里疼,就喝酒,但他喝酒也是節(jié)制的,酒只是起一種中和作用,他從不讓自己喝醉,從來沒有人看到過王師傅醉醺醺的樣子。
忽掌柜知道了他的這段經(jīng)歷,很替他的命運鳴不平,說老天爺對他太不公了,他這么好的一個人,長得也精神,居然一輩子打光棍,順帶又罵他的前妻,真是不守婦道,只有骨子里的蕩婦,才能干出偷漢的丑事。
但是王鎖扣不讓忽掌柜罵前妻,事情都過去幾十年了,愛恨隨風(fēng),早就吹得無蹤無影了。
他說,“我沒有恨過她,畢竟,她還給我留了一條根呢?!?/p>
留了一條根,忽掌柜好半天才明白過來是什么意思。
這又是忽掌柜沒有想到的,原來王師傅并不是無后,他有個兒子,判給了女方,一直在老家,他從沒有給他提起過,完全出乎他的意外。忽掌柜覺得王師傅的一生,真夠離奇曲折的。
這個插曲的細節(jié)部分,是老郭頭補充的。這個兒子,王鎖扣辦離婚的時候不到一歲,族人不主張他帶走這個孩子,因為女人風(fēng)流成性,拿不準(zhǔn)是不是他的種,加上女人堅決不撒手,最后歸了前妻。
忽掌柜替王鎖扣算了一下這兒子的年齡,應(yīng)該有三十多歲了。
他問王鎖扣,“后來你們父子相認(rèn)了?你怎么肯定,他是你的根?”
王鎖扣說,“他長得像我,錯不了,是我的兒?!?/p>
忽掌柜忍不住又去問郭師傅,老郭頭說,王鎖扣這人濫忠厚,每年都要給前妻和兒子寄錢,老了以后,寄得更勤了,他那個前妻老了境況不好,丈夫沒有活過五十歲,得癌癥死了,她的身體也是每況愈下,痛風(fēng),骨質(zhì)疏松,精神抑郁,幾種病攪在一起,日子過得很是恓惶。
忽掌柜跟王鎖扣當(dāng)面落實了一下,真有這么回事,王鎖扣不回避,說他現(xiàn)在跟兒子的聯(lián)系比以前多了,錢確實也寄一點,給前妻的,畢竟是兒子的生母,遇到困難了,處境不好,幫襯一下是應(yīng)該的。他還透露,兒子在老家是搞基建的,帶著一支建筑隊,想到邊疆城市承包一些工程,打開局面,問他這邊有沒有發(fā)展的機會?
王鎖扣想讓忽掌柜幫忙,找些關(guān)系,給他兒子承接個項目。他跟西疆月巷子的幾個年輕人也講了,跟老郭和廠里的老工友都打了招呼,請大家?guī)蛶兔?。他沒有別的路子,只能求這些朋友和街坊鄰居,大家都是平頭百姓,沒有過硬的人脈關(guān)系,能不能幫上忙,他心里沒數(shù)。
這天王鎖扣在菜攤上又見到忽天闕和曉晴了,她們來買茴香,準(zhǔn)備包餃子吃。小白狗見到他,眼睛立刻亮了,他從天闕懷里接過臭臭,發(fā)現(xiàn)狗兒的肚子有點異常,好像比平時鼓脹了一些,仔細看,小家伙連頭都懶得抬,簡單地舔了他一下,就偎在他懷里,一動不動。小狗沒有了往日的精神,讓他有點不放心。
他對忽天闕說,“忽老師,狗狗沒有精神,是不是得啥病了?”
忽天闕的眼睛有點濕了,說,“它是老了,我?guī)Я丝焓炅?,從來沒有這樣過,它不想動了?!?/p>
王鎖扣摸摸小狗肚子,說,“好像有點腹水,這樣的情況,有幾天了?”
忽天闕的淚水沒忍住,流出來了,一邊摸出手帕拭眼淚,一邊說,“王師傅也知道,腹水不好,我的小臭臭沒有幾天日子了,我心里刀子割一樣疼,它陪了我十幾年,沒想過有一天它會離開我?!?/p>
王鎖扣以前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小狗,知道一般狗狗的壽命也就是十二年上下,一旦出現(xiàn)腹水,狗狗的生命差不多就到盡頭了。
但是他不想這么直接地說,他想安慰一下這個悲傷的女人,他說臭臭還不到最后的時刻,還會陪她一段時間。就是真離開她了,它也是一只幸運的狗狗,主人這么愛它,到世間來一趟一點不虧。
他說,“忽老師,好好保重自己,你自己的身體要緊,想開點吧,生老病死,想透徹了,就坦然了?!?/p>
這些話,有點像大道理,他有點奇怪,怎么就跟一個當(dāng)老師的知識分子說這些空話。但是,忽老師很認(rèn)真地在聽他說,淚眼婆娑地點頭,她喜歡聽這些話,他真是安慰了她,她需要有人這樣安慰。
王鎖扣看慣了忽天闕的笑臉,這么悲傷的面容還是第一次見,不笑的忽老師楚楚動人,讓他心生感慨。
7
小狗狗臭臭一個多月后死了,這消息是曉晴跑到西疆月巷子來告訴王鎖扣的,她說媽媽抱著臭臭哭得不行,她不能陪著總是哭,得想辦法趕緊把狗兒葬了。她想把臭臭埋在小區(qū)的草地里,但是小區(qū)的草地根須結(jié)成厚網(wǎng),鐵鍬鎬頭根本挖不動,再說,小區(qū)有嚴(yán)格規(guī)定,不能隨便開挖草坪,偷偷挖了,還要處罰。也想過把臭臭送回縣城,但是不方便,還得找車,母親已經(jīng)搬到首府,不愿意把臭臭孤零零地埋在縣上。
曉晴只好來找舅舅和王大叔幫忙,忽天庭知道外甥女的意思,也是母女倆的意思,她們不好明說,他替她們說了。他說,“王老哥,只好麻煩你了,讓小狗到你菜地邊上去吧,埋你地里,我妹妹才放得下心?!?/p>
王鎖扣草草把菜攤收了,和忽掌柜、曉晴趕到母女倆現(xiàn)住的滄浪小區(qū),臭臭還在忽天闕的懷里抱著,忽天闕一直舍不得松手,兩眼哭得都紅腫了。趁忽天庭安慰妹子的時候,王鎖扣從忽老師懷里把小狗抱過來,他看見了地上的小木箱,這是母女倆提前請木匠做的小棺材,曉晴往里面鋪上兩層小褥子,一層小被單,在臭臭的身邊把它平時最愛玩的怪米老頭和小布熊放上,又蓋上一層繡了很多小動物的小被子。王鎖扣認(rèn)真看了一下小狗狗,眼睛閉著,好像睡熟了的樣子,嘴角上揚,像做著一個好夢,它是在笑呢。
它是一只幸福的小狗,到這個世界來了一趟,一直被愛著,它是帶著笑容離開這個世界的。
王鎖扣把這話,他心里說的這些話,又對忽老師說了一遍,忽老師不哭了,含著淚點頭,她想通了,她給狗狗的愛給得很徹底,沒有一點保留,送它走了,她沒有任何遺憾。
給小狗送葬,郭師傅也跟來了。
王鎖扣把小狗埋在他的窩棚旁邊,一叢野薔薇下面,這是母女倆和忽掌柜共同確認(rèn)的地點,這個地方既能看到雪山,也能俯瞰城市,視野開闊,風(fēng)水寶地。
忽掌柜凝神眺望四周,啞聲說,“我死了,也希望,能埋在這樣一個地方!”
老郭頭也說,“到時候,我們都到這里來聚吧,這地方確實挺好!”
幾個老頭,到了這個年紀(jì),不約而同想到了歸宿問題。
八月的一天上午,王鎖扣從巷子早市收攤,沒有回家,直接到梁坡菜地。悅?cè)陌杳骛^要他地里的茄子、辣子,還有芹菜;瀏陽蒸菜館則要朝天椒,王緒壽的客人好多都是湖南人、四川人,不怕辣,就怕不辣。王鎖扣有一小塊辣椒地,就是專為吃辣的人準(zhǔn)備的,種的全是特辣的朝天椒。他還要給古海的女兒摘幾個西紅柿,他本來帶到早市去的,被人搶買了,只好再摘幾個。
王鎖扣正在彎著腰擇菜,一個人從小路上攀上來,往菜地走來。王鎖扣抬眼看了一下,是個四十歲上下的陌生人,紅黑大臉,戴著一頂白色草帽,肩上掛一個很大的綠色背包,遠遠地就露著笑臉。他想了一下,坡上沒別人,這笑容是沖著他來的,但確實不認(rèn)識,這人是干什么的?
這人走到菜地邊上站住,恭恭敬敬給王鎖扣鞠個躬,說,“大叔,多謝你老人家,把我父母的墳?zāi)剐拚Wo得這么好!”
他說他叫陳忠誠,昨天來過一趟了,帶了工具,要給父母修墳,燒香祭掃。五年沒有上過墳,沒有想到墳頭整得跟新墳一樣,一根雜草都沒有,連墓碑都擦得干干凈凈,這是誰做的好事?陳忠誠說他把相鄰的幾個墳都看了,明白了,做這功德的只能是種菜地的大叔,他在窩棚里坐等了兩個小時,沒等著大叔,只好回旅社。今天總算見上了,他說他跟他遠在哈國的哥哥陳忠良一家人通了電話,告訴東梁坡上父母墓地情況,五年沒來祭掃,原以為雜草埋得找都找不到,沒有想到一個非親非故的種菜大叔一直在看護著墳?zāi)梗@樣的恩德,何以為報。
陳忠誠說,“大哥電話里說,一定要好好謝謝老人家,這樣的好人世上絕無僅有,我們能遇上,是天大的造化?!庇终f,“要在舊社會,按山東老家的禮節(jié),是要向恩公行跪叩禮的,如今不興這個禮,那就再給大叔鞠個躬吧!”就又站直,深深鞠了一躬。
王鎖扣不習(xí)慣這樣的禮節(jié),慌忙止住,說自己打擾了高鄰,替高鄰做點除草培土的事是應(yīng)該的,舉手之勞而已,他沒有想到會有人來祭掃,又只顧了擇菜,壓根兒沒有往陳家墳頭看,這墳是在灌叢中間,有野薔薇擋住視線,所以沒有看到墓碑前擺的供品,燒過的紙,燃盡的香。陳忠誠昨天來,已經(jīng)在父母墓前跪哭過了,他代表全家人向父母請罪,望他們原諒五年來沒有前來祭掃的大不孝。
五年前,陳忠良、陳忠誠兄弟,從他們所在的預(yù)制廠辭工,遠赴哈國,承包了幾百畝地,也是種菜,異國他鄉(xiāng),萬般艱難,兩家人含辛茹苦,咬牙堅持,奮斗數(shù)年,漸有起色。那個預(yù)制廠是臨時的,當(dāng)時也在梁坡下,砂石太粗,場地小,效益很差,兄弟倆看不到前途,只好另謀生計。他們的父母就是在這期間去世的,回不了老家,只好把老人葬在高處。
陳忠誠說,出了國,弄了一攤子事,身不由己,每逢父母忌日,清明,寒衣節(jié),重陽節(jié),只能在當(dāng)?shù)責(zé)c紙,遙祭。
王鎖扣看陳忠誠,臉確實曬得很黑,幾近非洲人膚色,再看兩只大手,真是勞動人民的手,粗黑有力,說話也很爽快,就覺得親切。他對陳忠誠說,你們在國外謀生做事不容易,以后不用老惦記墓地祭掃的事,只要有我在,你們只管放心,你們的高堂,我會好好照顧,我這塊菜地,他們也一直在幫我看護著呢。
陳忠誠很實在,說這次回國,是要咨詢冷藏設(shè)備購置安裝等一些有關(guān)事項,想在那邊把蔬菜冷藏問題解決了,這是個大事,有了冷藏庫,好多菜都可以進庫,隨季節(jié)調(diào)配,就有了主動權(quán)。這件事辦得差不多了,抽空到墓地來掃墓,很快就要回去。他的大背包里裝著幾瓶伏特加,兩條哈國香煙,一大罐哈國蜂蜜,一定要讓王鎖扣收下,同時塞給他一個鼓鼓的信封,把王鎖扣惹急了,滿臉通紅,差點跟陳忠誠翻臉。
陳忠誠看老漢真急了,也不勉強,收了信封,說,“大叔,晚輩請老人家吃個飯,總可以吧?”
王鎖扣說,“吃飯可以,咱們都是種菜的,正好我也可以同你聊聊種菜的事,聽你講講國外種菜的新鮮故事?!?/p>
他把蜂蜜留下了,煙和酒拿到飯桌上,大家一起聚,熱鬧熱鬧。這個建議也是忠誠提出來的,說大叔多叫幾個朋友吧,人多熱鬧,很久沒有在國內(nèi)聚餐喝酒了,想聚一聚,同大叔好好說說話。
王鎖扣把老郭叫上了,到忽掌柜的望博雜碎館,忽胖子當(dāng)機立斷,把那間休息室變成了雅座包廂,茶幾換成四方桌,方便圍坐。王鎖扣送菜給悅?cè)?,王緒壽,古海,三個人聽說陳忠誠的來歷,也要參加,還說忽叔的館子只有雜碎,他們各帶兩個炒菜過來,不一會兒,臨時雅座坐滿了,所有人都有好興致,放開吃喝,放開喧聊,地北天南,熱氣騰騰,聽陳忠誠講述在哈國創(chuàng)業(yè)的種種經(jīng)歷,聽得聚精會神,感嘆創(chuàng)業(yè)不易,大贊陳家兄弟拖家?guī)Э诋悋l(xiāng)打天下,堅強勇敢,不折不屈,是百姓奮斗楷模,人生榜樣,紛紛同忠誠碰杯敬酒,忠誠毫不懼酒,逢碰必干,四瓶伏特加很快喝完,忽掌柜又添加兩瓶瀘州老窖,大家喝得酣暢淋漓,盡興而散。
風(fēng)塵仆仆的陳忠誠心滿意足地走了,匆匆來去,但是把該做的事做了,祭掃了高堂,還相識了一位忠厚長者,以及幾個能喝能聊的朋友。走時和眾人又是握手又是擁抱,說以后要爭取常回,和大家常聚,在哈國很寂寞,不是為了生計,誰去那種人生地不熟的鳥地方?還是國內(nèi)好啊,國內(nèi)真是熱鬧,他還是喜歡熱鬧。
讓王鎖扣沒有想到的怪事接著又發(fā)生了一起,讓他暗自稱奇。
陳忠誠走后大約第六天,快到午時,王鎖扣正在菜地摘薄荷,這是野菜,但是性涼,對降燒有奇效,可以泡水,可以打湯,做湯飯有異香,還可以除腥,王緒壽的蒸菜館用它代替紫蘇,蒸魚,很受歡迎。
他是和忽老師、曉晴母女倆一起摘這野菜的,母女倆只要做魚,就要到梁坡上來,她們喜歡用野薄荷燉魚,是王緒壽教她們的做魚法,這樣做魚真是好吃,有特殊的香味。
自從小狗臭臭埋在這里,母女倆就經(jīng)常來看臭臭,每次來都要帶點小零食,都是小狗平時愛吃的東西,用小盤子裝著,放在那小墳包前,好像小墳包里躺著的是個孩子,聽得懂她們說的每一句話。
王鎖扣看見小路上走來三個年輕人,兩男一女,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一個男孩,手里還握著一張紙,上面好像標(biāo)示了什么,不住地往紙上對照,看到菜地和窩棚,他們歡呼了一聲,跑了過來。
他們是來祭掃“楚”和“瀾”。一字碑的主人。從來沒有人來看望過他們,突然就來了三個這樣的孩子。王鎖扣看他們的臉,都像花兒一樣,鮮潤光亮,超不過二十歲,裝扮很潮,這樣的年紀(jì),讓王鎖扣有些不敢相信,他們會是楚和瀾的后代嗎?他們走了差不多半個世紀(jì)了,現(xiàn)在還有人記得他們?
三個孩子跟著王鎖扣,看楚和瀾的墓。他們找到了墓地,立刻有了莊敬的神情。大一點的孩子告訴了他們前來祭掃的原委。他們是到西部來旅游的,出發(fā)前,他們的爺爺和奶奶(女孩叫姥爺姥姥)交給他們一個任務(wù),務(wù)必抽出時間,去看看他們在勘探隊時犧牲的戰(zhàn)友,代他們獻束花,表示緬懷之情。
他們老了,喜歡懷舊,不能遠行,只能面對面坐在夕暉之下,回憶故人和往事。他們想起了埋在荒山坡上的楚和瀾,淚流滿面,內(nèi)心愧疚,恨不得越千山萬水,來向戰(zhàn)友表達哀思,但是他們已經(jīng)垂垂老矣,來日無多,只有委派孫兒們替他們還這個愿。
孩子們說,臨行前,老人們給他們一張標(biāo)示圖紙,標(biāo)著東梁坡上墓葬的大致位置,坡下有個老鴉莊子,只要找到莊子的位置,再找到能通坡背的小路,就可以找到戰(zhàn)友的墓地。
他們找老鴉莊費了些事,因為早就沒有這個莊子了。他們在碧流溪新區(qū)串街走巷,向很多人打聽,都說不清楚,后來終于在機修廠旁邊的派出所問到莊子所在的大致位置,然后,找到了上山的小路。
王鎖扣把三個孩子帶到楚和瀾的墓前,讓他們看只有一個字的墓碑,剝落的碑面是長期風(fēng)蝕日曬造成的,兩個字其實也快掉了,是他小心翼翼地抹上水泥漿固定住,又用毛筆描了一下字跡。
三個孩子用手機拍下現(xiàn)場,匆匆走了,說他們明天再來。
孩子們辦事麻利,雷厲風(fēng)行,第二天帶來工匠,很快把墓碑換了,新碑像一冊翻開的書,分別嵌著楚和瀾的相片,這是爺爺和奶奶從他們過去的相冊上翻出來的,通過翻拍,放大,看上去雖然泛黃,還有斑跡,但還算清晰。相片上罩著鋼化玻璃,王鎖扣現(xiàn)在知道兩位高鄰的全名,一個叫楚季真,一個叫江瀾,兩個人的年齡也就二十歲出頭,瘦瘦的,眉清目秀,其中的楚,王鎖扣覺得有點面熟,想了半天,搜腸刮肚,想起來了,是電影上見過好多次的面孔,《南征北戰(zhàn)》看過多少遍啊,楚像馮喆演的那個一營高營長。
孩子們給墓地獻上鮮花,肅立默哀的時候,王鎖扣的鼻子有點酸,這兩位高鄰的年紀(jì)應(yīng)該跟自己差不多,大也大不了三兩歲。他們才二十多歲就赴黃泉,老天爺對他們太不公平了。但是他心里有點安慰的是,他做了他們的鄰居,現(xiàn)在是陰陽兩界的鄰居,要不了多久,就會成為真正的鄰居,可以在一起聊天,一起望月。人生自古誰無死,死后能有幾個高鄰,這是多么欣慰的事啊!
想到這里,他又不由得笑了。
三個孩子也向他獻了一束花,他們當(dāng)場用手機向遠在南方的爺爺奶奶報告祭掃的情況,還傳了視頻,讓兩個白發(fā)蒼蒼、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看到菜地種植者的模樣,兩位比他老的老人感謝他為逝去的戰(zhàn)友所做的善舉,他們在視頻里看到了他,很認(rèn)真地看了一會兒,他們認(rèn)為他比他們年輕,精神,硬朗,這都是勞動和接觸土地陽光的好處。
孩子們讓王鎖扣扶著鋤頭,站在陽光下,站在菜地的南瓜中間,讓南方的老人看他的菜地,窩棚,還拍了墓地的全景,老人們不斷地發(fā)出啊啊哦哦的驚呼,神情和聲調(diào)都有點夸張,他們進而看到了藍煙蒙蒙的城市,看到水晶樣閃爍的博格達冰峰。王鎖扣看到他們的老臉上掛上了淚水,這是他們年輕時生活和工作過的地方,青春駐足過的地方,他們真是激動了,王鎖扣理解他們的激動,人只有活到這么老了,才會有這樣的激動。
三個孩子走了。他們很陽光,很漂亮,他們不是楚和瀾的后代,但是他們來了。
以后的日子,想起這三個漂亮孩子,王鎖扣心里都暖融融的。
8
這以后,王鎖扣又種了幾年菜。只是,面積一年比一年小,對于越來越老的他來說,爬坡的路越來越難了。
他到西疆月巷子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沒有那么多的菜需要他去擺攤了。老朋友見面敘聊的時候也越來越少了。大家都老了。
但這期間他把兒子的事情辦成了。
是奇臺拌面館的悅?cè)龓偷拿?,悅?cè)m然好說大話,但這件事辦得非常認(rèn)真,非常給力。
野馬風(fēng)流集團開發(fā)建設(shè)東梁坡的計劃開始全面推開后,悅?cè)袀€北道橋子老鄉(xiāng)汪繼堂成了萬畝西游記風(fēng)情園的開發(fā)工程主管,悅?cè)业竭@個人,說了王鎖扣兒子曉天的情況,正好汪繼堂需要有這樣的工程隊接包開發(fā)分支項目,了解了曉天建筑隊有正式資質(zhì),不是臨時的草臺班子,就讓本人來洽談見面。
曉天就這樣來了,和汪主管見了一次面,很快,他那支三十八人的建筑工程隊從南鄭開來了。
汪主管給曉天工程隊的承建項目是西天樂土園,整個西游記風(fēng)情園八個主題區(qū)劃之一,這個“極樂世界”,正好就在王鎖扣菜地相鄰的地區(qū),這是上蒼冥冥中對一個人的成全。王鎖扣聽說承包工程要送重禮,他準(zhǔn)備拿出畢生的一點積蓄,為兒子開道,但這份重禮沒有送成,汪主管連他的一條煙一瓶酒都沒有要,請吃一頓飯都沒有機會,他是個大忙人,悅?cè)胍娝己芾щy。
兒子曉天也很忙,西天樂土園是一片很大的區(qū)域,要修很多的路、園林、樓臺亭閣,還要來一支仿古建筑隊,和他們通力合作,造一座輝煌的極樂大殿。他的任務(wù)很重,但他干得很好,工程質(zhì)量好,進度快。汪主管很高興,說悅?cè)扑]的這個人,可堪重任。
但是,再忙,有些事曉天也得聽從父親的安排,沒有時間也得擠出時間。
老父親讓他和曉晴正式見一次面,談?wù)勑摹?/p>
忽老師也對曉晴說了同樣的話。
這是王鎖扣和忽天闕暗中達成的共識。他們倆沒有成為眷屬,卻不謀而合地想讓他們的兒女走到一起。
兩個其實已經(jīng)不太年輕的年輕人,不再沖動,不再輕易動情,而是冷靜地觀望,打量,斟酌,等待。
他們其實見過多次了,相互都有好感,長輩撮合,有過幾次來往,他們就真走到了一起。
他們過得很甜蜜,很幸福,第二年就有了愛情的結(jié)晶,王鎖扣師傅和忽老師有事做了,他們一起為兒女帶孫子,安享天倫之樂。
王鎖扣雖然有孫子了,菜地還是常去。他舍不得離開那個崖畔環(huán)境,那是一個溫馨的地方,是他的樂園,而且,不斷地有新景可看,萬畝西游記風(fēng)情園的建設(shè)日新月異,從前的荒灘漸漸真成極樂世界了。
他對兒子說,“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菜地,就是燒成灰,也要葬在那里,葬在那,我就入土為安了?!?/p>
他說燒成灰,是因為土葬越來越不被提倡了,他做了骨灰葬的思想準(zhǔn)備,他的老友老郭、忽掌柜等,也有這樣的交代。
做過這番交代的次年,他駕鶴西去了。
六月的一天傍晚,月亮升起來的時辰,曉天和曉晴兩口子,在坡上菜地的窩棚里,找到睡著了的父親。老人睡得很安詳,面目清癯,稍帶淺笑,月光灑在他的臉上,他們看到的是心滿意足的神情,一點痛苦和遺憾都沒有。
他們認(rèn)真想了一下,老人這一生不是沒有痛苦、沒有遺憾,他遇到過的痛苦和遺憾甚至超過很多人,但都被他從容化解,有些事,別人做不到的,他做到了,這是怎么回事呢?他們很認(rèn)真地探討這個問題,時常覺得這個平凡的父親是一個不簡單的人,讓他們有些費解,又有些欽佩。
曉天遵從父親的遺愿,把他葬在他想葬的地方。
他在老人的墓前,種了一棵樟子松,給那幾位父親的高鄰墳前,都種上了樟子松,甚至給小狗臭臭的小墳前也栽了一棵伏地柏。后來的幾位長輩,葬在這里的,他都給種一棵這樣的樹。
后來,萬畝西游記風(fēng)情園專開了一片地,做樹冢,地點就在菜地旁邊,這個建議是項目經(jīng)理曉天首先提出來,得到領(lǐng)導(dǎo)層的高度重視,認(rèn)為這個創(chuàng)意非常好,樹冢園后來正式命名為相思園,很多老人都愿意來這個地方參觀,這個地方非常安靜、溫暖,他們看過了,不再覺得死亡有多么可怕,死了,變成一棵樹,仿佛生命有了延續(xù),多好!
曉晴覺得丈夫做人行事有很多地方很像他的父親,勤勞、細心、周到、心好、穩(wěn)當(dāng)、從容,就一點不像,面相和身材,太不像了!老人是長臉,眉目清癯,高挑個子,丈夫卻是四方臉,濃眉大眼,身量粗壯。
一次,帶著他們的孩子,他們來墓地掃墓,對著老人的遺照,看祖孫三代的模樣,曉晴終于憋不住,說出她的疑惑,問丈夫,“曉天,給我說老實話,你真是王大叔的親兒子嗎?”
曉天笑了笑,說,“我知道你一直想問我這個問題,這問題真有那么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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