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的周圍全是水

周于旸

離魔方拼成還差兩個色塊的時候，孟先覺感到身體正在脫離自己的管控。但他仍堅定地將注意力集中在魔方上，并為這即將到來的一刻激動不已。他倒騰了一個晚上，早晨六點二十分，天空昏暗無光，母親還在熟睡，過于安靜的空間使他忽視房里漸起的陣陣陰風(fēng)。一直到魔方的轉(zhuǎn)軸變得笨重起來，他才發(fā)現(xiàn)衣服胸口處的一處線頭已經(jīng)卷入這個方塊迷宮的縫隙當(dāng)中，此后他每轉(zhuǎn)一次，就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慢慢把他拽進里面。固執(zhí)的孟先覺不為所動，雙手繼續(xù)熟練地翻轉(zhuǎn)騰挪。漩渦中心已然展現(xiàn)出席卷萬物的強大勢頭，桌上的吊蘭拉長了它的莖葉，地板間的縫隙延伸出道道裂痕，從中噴濺出如蚊蟲般漫天飛舞的木屑。最后一步完成的同時，魔方吞噬了他整個身子。

孟先覺離開的那個早上，廷芳沒有把腳伸進自己的鞋里，因為她看到兒子的軍勾鞋還留在鞋柜上。時隔多年，那仍然是她記憶中一個栩栩如生的清晨，她拿著魔方癱坐在玄關(guān)，這是兒子留下的最后一件東西。醒來以后，她一直等到九點都沒有看到兒子的身影，她闖進他的房間，里面只有一個魔方擺放在地板中央，周圍一片狼藉，花盆碎裂，窗簾脫落，仿佛剛被野獸掃蕩的洞穴。她愁容滿面地盯著手中二十六個顏色鮮艷的塑料方塊，意識到這并非是一次短暫而傳統(tǒng)的離家出走——在一個陌生的早晨突然消失，又在一個寧靜的傍晚披霞而歸。她想起兒子近段時間來的種種異樣，才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有跡可循。他在飯桌上向她討教縫紉機的用法，在后院給枯萎的月桂澆水，就連雞棚里的糞便也處理得干干凈凈。

到了中午，廷芳帶著魔方穿過竹林，去往村口找凌嫣，她正在那里幫忙放鴨子，放到一半悠閑地沉到河里練憋氣，憋完后像倒扣的圓珠筆一樣從水中彈起，隨即看到廷芳正站在她的面前。廷芳大聲將孟先覺消失的事告訴她，凌嫣聽完后，沒有顯露出驚愕的臉色，她用腳踢開浪花，慢慢地從水中走上來，說，我早上就在這了，先覺沒有出村。廷芳說，我心慌得厲害，怎么會沒事發(fā)生？

廷芳的擔(dān)憂并非沒有來由，二十歲的生日過后，孟先覺到了對村外世界好奇的年紀(jì)，吵嚷著要去外邊闖蕩一番。一次飯桌上的長談中，廷芳毫不退讓地拒絕了此事，原因是她的丈夫當(dāng)年曾受人蠱惑，跑到繁華的城市里打工，聲稱要掙得一個衣錦還鄉(xiāng)的體面榮譽。然而等到第二年春天，已經(jīng)三個月沒往家里寄錢的丈夫，再度回到村子里時變成了一副尸骨。知情人告訴她，丈夫死于一起突發(fā)的工地事故，從腳手架上滑落時摔得不巧，一顆木條上的釘子扎進了腦袋。從此以后，這位可憐的鄉(xiāng)下寡婦對村外世界的想象被一顆血淋淋的釘子代替，認(rèn)定外面是充滿死亡威脅的人間地獄。她幾欲崩潰，拿起裝潢用的小錘子，哭喪著跑到河邊，誓要把這座連接著災(zāi)難與不幸的橋梁拆斷。

那時孟先覺才不到六歲，家里的玻璃窗上還殘留著多年前他滿月酒時父母貼上的喜字剪紙。他尚未形成觸摸痛感的能力，只記得每到晚上，總能聽到木床嘎吱嘎吱的響聲，尖銳刺耳，那是母親夜不能寐的聲音。他就睡在母親邊上，灰暗潮濕的房間里，那些路過他手心的老鼠也會爬上廷芳的臉龐。一直到孟先覺長到十八歲，母親第一次教他刮胡子時，他才像意識到什么事一樣，突然開始號啕大哭。

出于對兒子的保護，廷芳沒有告訴他父親離世的細(xì)節(jié)，這反而激起了他叛逆期的探索欲望。一個烈日炎炎的午后，他向母親宣告，自己無法忍受一輩子只待在一個地方的糟糕人生。他用上了一切宏大的詞匯，理想信念與價值榮耀，帶著激昂的凜然情緒，自以為能夠打動他那見識短淺的老母親：面對玻璃制成的大樓和能夠載人上天的飛船，沒有人可以無動于衷。廷芳怔住了，她在兒子的動人演說中感到命運的車輪再次向她碾來，兒子的表現(xiàn)和他的父親當(dāng)年離家時的態(tài)度一樣。廷芳站起身，握住兒子的臂膀，用乞憐的眼神看著他，說，除了火焰，外面什么也沒有。孟先覺說，我看過書，那就是個大一點的禾谷村而已。廷芳說，禾谷村已經(jīng)夠大了，不要離開媽媽，不要做無情的人。孟先覺說，別勸我了，我看過書，人到二十歲，就是要為自己做事的。

廷芳害怕極了，接連幾夜夢魘。在不幸的前半生里，她慢慢學(xué)會把注意力由喪夫之痛轉(zhuǎn)移到撫養(yǎng)孟先覺身上，她一度找到了辦法，熟練于這種積極的轉(zhuǎn)換，仿佛一臺咖啡機，不停地將苦澀的咖啡豆熬制成醇香飲料。那是實實在在的寵溺，當(dāng)別的男孩開始為生計奔走，開始賣蘋果、捕魚和務(wù)農(nóng)時，孟先覺依然能臥在床上讀他喜愛的書籍，餓了就跑進廚房，問，媽，有粥喝嗎？她無比享受那一刻，她希望在每個日落黃昏的傍晚聽見那一聲呼喊，她在這份偉大的卑微中攫取她所需要的意義，然而于事無補，她永遠無從得知兒子何以能長出堅硬如石的心腸。

為了挽留兒子的腳步，廷芳為他找來了一個相親對象。那日，孟先覺回到家中，看到房間的床沿上正坐著一個豐滿女人，觀察到屋子里沒有母親的身影時，他明白這是一個圈套。那一晚上，他只問了她的名字，凌嫣；之后便打坐一整晚，不愿碰這個會讓他付出慘重代價的女人。這一舉動反而讓凌嫣傾慕不已，她爬上他的身體，像魚一樣臥在他盤坐的雙腿間，她傾盡調(diào)情之語，孟先覺巋然不動。凌嫣從未見過如此堅忍的男人，此后對孟先覺發(fā)起了瘋狂追求，動靜之大，村里無人不曉，鄰居們見到廷芳便作揖道喜。但孟先覺的決絕讓這出本該圓滿的家庭喜劇胎死腹中。父親去世后，他從未向母親發(fā)過如此大火，憤恨地說道，讓那個女人回去，如果非要讓我待在這里，除非你把門焊死。

廷芳真的照做了，她將兒子反鎖在屋中，整整一個月，好讓他見識到自己痛苦的決心。那段瘋狂的日子里，他們只相隔一個門板，廷芳情緒激昂，不停重復(fù)著那些樸素單調(diào)的勸阻之語，日日以淚洗面，淚水順著門縫流進兒子的房間，但她卻一刻也沒能闖進兒子的心靈。廷芳并不甘心，請道士來家里作法，清除兒子靈魂中沾染的臟東西。又從江湖醫(yī)生那買來葫蘆藥丸，平復(fù)他叛逆的情緒，甚至雇傭了一支儀仗隊，整日朝孟先覺耳中灌輸哀傷的樂曲，哪怕能從他的眼眶中擠出一滴眼淚，這一切都算值了。

最初的時候，孟先覺以絕食來反抗，很快將廷芳折磨得痛苦不堪。隔著門板，他經(jīng)常聽到母親在家里摔東西，玻璃罐、陶瓷碗接連地碎裂在地上。家里已經(jīng)沒有完好的器皿，就連喝水的杯子上都帶著裂縫。母親發(fā)了瘋，也或許是刻意為之，孟先覺不得不留神起來。因為下一步可能是火災(zāi)、地震以及如山的母愛崩塌前的山體滑坡。這份擔(dān)憂讓他的態(tài)度變得緩和，在展開理想宏圖的同時終于用余光朝母親的方向瞥了一眼。接下來的幾天里，他將飯菜吃干凈，入睡前敲三下門板，示意她也回房睡覺。

這場兩敗俱傷的家庭戰(zhàn)爭進入了尾聲，母子倆卸下武裝，找回了各自的靈魂。孟先覺從房間里出來時已經(jīng)形銷骨立，雙目無神。廷芳心疼地抱住兒子，說，媽知錯了，我們各退一步。孟先覺用手臂扶上她的背，說，以前我想飛到天上，現(xiàn)在我降落了。出來后的第一件事，孟先覺把家里的書全燒了，以此向母親表明態(tài)度。但廷芳仍沒有放下警覺，她常常留意著兒子的軍勾鞋，那是他最喜歡的鞋子，平常不舍得穿，但每當(dāng)出遠門時一定會帶上。只要鞋還在柜子里，她的生活就能安全無恙。

兒子失蹤的那天早晨，他沒有經(jīng)過村口，也沒有帶走鞋子，以至于廷芳仍抱有僥幸地認(rèn)為兒子還藏在家中的某個角落。凌嫣卻不這么想，她最后一次走進他房間的那個夜晚，孟先覺喃喃地在昏暗的火光中輕聲低語。凌嫣并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但事后想來，也許其中隱含著他離家的秘密。孟先覺聲稱要去尋找一片月桂葉，這片葉子原本是十六世紀(jì)一位詩人的書簽，十九世紀(jì)的人在一條死去的鯊魚腹中重新找到了它，葉子上還有子彈穿透后留下的彈孔。那是獵人留下的，孟先覺繼續(xù)說道，人類文明的歷史，就是詩人與獵人交戰(zhàn)的過程。凌嫣沒有把任何一句話放在心上，認(rèn)為這是他到了年齡，難免要說些胡話。

經(jīng)由凌嫣的提醒，廷芳終于意識到，這場戰(zhàn)爭并沒有結(jié)束，兒子一直在打著自己的算盤?；貞浲?，她發(fā)現(xiàn)了許多致命的細(xì)節(jié)，兒子最近一段時日展現(xiàn)出的耐心與孝順，像極了即將遠行時面對親人的不舍之舉。她不明白自己一手養(yǎng)大的孩子，靈魂怎么就給那些印著黑字的書冊子拐跑了去？廷芳問凌嫣，他的這些書是哪來的？凌嫣說，都是張教授的財產(chǎn)，你兒子跟他走得很近，有天晚上，我看到他倆舉著根細(xì)長的白色管子看星星。

張梧華教授去年冬天來到村子里，是禾谷村多年以來最熱鬧的事情。禾谷村地處粟木鎮(zhèn)一個偏僻又不起眼的小島上，世界上任何一項偉大的文明與科技都難以惠及此地。村子一度想借著獨特的地域環(huán)境發(fā)展旅游業(yè)，村長動用了好幾層關(guān)系，才找到一位像樣的名人來給村子題寫廣告詞。那塊廣告牌至今像模像樣地矗在村口，每周有清潔工過來打掃，上面寫：禾谷村是個島，島的周圍全是水。這一嘗試沒有給村子帶來多少變化，張梧華教授是他們唯一的收獲。他買下了村子里最大的房子，雇傭工人重新裝修，面對這位財大氣粗又名聞遐邇的大教授，禾谷村人絲毫不敢怠慢，而他也用力所能及的財物回饋了熱情樸素的村民——一座私人圖書館。

村里人還沒有對知識和書籍產(chǎn)生重視，唯有孟先覺不停出入其中，終日徜徉于詩集與小說所形成的網(wǎng)狀空間，陷入一種異樣的亢奮中。他從未有過如此奇特的體驗，汲取知識的過程就像在一個環(huán)形向上的樓梯上不停地爬。他從中知曉了世界上一切迷人的變化，科學(xué)家們已經(jīng)如同使用魔法一樣在利用物理規(guī)律。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翻開了一本散發(fā)著枯葉味道的陳舊古籍，那是記載著禾谷村歷史的連環(huán)畫冊，沒有人知道出自誰之手，上面用粗糲的線條講述著一個關(guān)于魔方的故事。那是一切的起源。孟先覺立刻被上面的文字俘獲了內(nèi)心，沿著書中的指引尋去，他在河岸的巖石底下找到了遺失已久的魔方，同時挖掘出來的還有一桿發(fā)霉的煙槍。

從那之后，他將全部靈感傾注在魔方上面，手指在光滑的方塊上輕盈散步。心智越陷越深的同時，他對母親產(chǎn)生了憐憫，因為他認(rèn)為自己會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時刻不辭而別。他飽受良心上的折磨，一度無法直視母親的臉孔。孟先覺最后一次踏進廚房時，想對母親說一些掏心之語，廷芳卻在為餃子里包什么餡而發(fā)愁，無暇顧及兒子的情緒。孟先覺就怔怔地站在那里，看著溫柔的落日余暉穿透窗戶，將廚房映照得剔透通亮，映照出母親充滿生機的輪廓，一直到他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才意識到屋檐下有這樣鮮活的一個女人。他萌發(fā)了一個貪婪的念頭，也許等他離開了這里，母親也會找到自己的生活。

雨季來臨之前，孟先覺正窩在床上擦拭魔方，一件不快的事情使他堅定了自己的訣別之心。粟木鎮(zhèn)為了扶助禾谷村，給村里的年輕人提供了一個去往城里念書的機會，一共二十個名額。村長興奮地來到廷芳家中，想要詢問孟先覺的意見，這位聰明且擅長學(xué)習(xí)的小伙子，足以成為令人期待的可塑人才。然而廷芳將村長攔在門口，她說，我替你問過了，他不會離開村子。村長說，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把這輩子的好運都花完也等不到下一次。廷芳說，那就留給人家吧，我們娘倆有日子過。村長說，你讓開吧，廷芳，我們都清楚先覺的想法。廷芳擋在門口，雙臂抵住門框，說，你換個日子來，今天沒有人可以從這過去。村長說，他不是小孩了，你不能老替他拿主意。廷芳說，我就是想讓他待在身邊，不是什么要命的請求，這也有錯嗎？

由于村上的同齡人消失了大半，孟先覺很快得知了此事的原委，他與母親的矛盾再也無法調(diào)和。憤慨的情緒一度沖昏他的頭腦，從此以后他意志堅定地投入到魔方的研究當(dāng)中，以一天找出一條規(guī)律的速度破解魔方。時光流逝，等到那個載入史冊的清晨降臨的時候，他沒有絲毫猶豫，唯有興奮和好奇之心在胸腔中涌動。在這場聲勢浩大的探索中，他如愿以償?shù)卣业搅送ㄏ蛄硪粋€世界的缺口。

兒子離家之后，廷芳逐漸在母親的角色上失控，她死死攥緊魔方，即使睡覺的時候也不曾放下。某一個夜晚，她似乎聽到魔方中傳來兒子的聲音，細(xì)微空靈，綿延不止，仿佛來自另一個時空。第二天醒來，她如同丟了魂一般，踉踉蹌蹌地回憶尚未做完的夢，像考古人員摸了塊石頭，不停地向下面挖啊挖，逐漸確定那聲音并非來自夢中。她豐富的想象一度觸及了事情的真相，認(rèn)為兒子跑進了魔方當(dāng)中。但她不敢去擺弄魔方，害怕破壞了兒子留下的某種玄機。她沒有上過學(xué)，沒有念過書，除了日常雜活之外，手指間唯一掌握的技術(shù)活是縫補衣物。因此當(dāng)一個魔方擺到她面前的時候，她不免對這個世界產(chǎn)生了新的疑惑。它正在將她拖進現(xiàn)代文明的潮流之中，它如此鮮艷亮麗，好像連黑夜都無法奪取它的色彩，上面殘存著不少細(xì)小的劃痕與凹陷，看上去歷史悠久，像個老古玩，材料也不是普通的金屬，表面堅硬而光滑，仿佛觸摸著凝固的液體。但她自己仍穿著灰暗的粗布衣，外面套著干活時用的掛脖圍裙，天生帶著一種與魔方反差巨大的氣質(zhì)，就連她自己也置身事外地感受到夸張的違和感。它們像兩張來自不同時空的照片，陰差陽錯地堆疊到了一起。

廷芳第一次放下魔方是張教授來她家做客的時候。張教授家原本的女傭在一次例行打掃中折斷了腰，使得她再也無法從事體力勞作。一個明媚的午后，張教授來村民家里尋找適合的人選。村里的女人無不盼望能去教授家工作，她們換上干凈的衣服，費盡心思地打扮，表現(xiàn)出知書達禮的樣子。張教授只在廷芳家中多停留了片刻，因為他從未見過一個農(nóng)村的老婦人會如此饒有興趣地研究魔方。張教授伸出手來，掌紋中透露著成功人士獨有的榮耀氣息，那是廷芳人生中頗有儀式感的十秒鐘，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魔方遞給他。張教授隨意擺弄幾下，紅色的那一面很快成形。廷芳為這舉重若輕的表演驚詫不已，問，您有解法？教授搖了搖頭，說，也就到此為止。他把魔方塞回她手里，又說，你來我家工作，食宿都有安排，每日幫我整理書房即可。

廷芳手足無措，不明白這份邀請的背后有何深意，只知道面前這位男人和兒子有著某種緊密聯(lián)系。他算不上英俊，但是身材挺拔，聲音硬朗，深邃的皺紋中洋溢著穩(wěn)重與自信，和村里面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樣。她沒有拒絕教授的邀請，意識到這是禾谷村唯一有能力解開魔方的人后，她有些激動，仿佛已經(jīng)獲得破解兒子失蹤之謎的鑰匙，身心立刻輕盈了不少，平日里想不通的問題也能釋然了。她安慰自己，兒子到了年紀(jì)，要出去走一走，這沒什么大不了，她養(yǎng)的雞長大了，也要撲騰翅膀往雞棚外面蹦跶。

第二天清晨，廷芳在睡夢中被敲門聲吵醒，村里派了人來到她家，特意送了一套干凈的衣服，并叮囑她去教授家后需要注意的問題，廷芳從中得知張教授來到禾谷村的原因。那是在張梧華婚后第二年，他突然患上奇怪的疾病，終日焦慮不安，面容憔悴。檢查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病因來源于對攝像頭的恐懼，無論是照相機、監(jiān)控甚至一切孔狀的東西都能令他后背冒汗。病情加重后他幾乎寸步難行，他悲觀地得出結(jié)論，當(dāng)今社會是攝像頭的世界，它們正在剝開他的肉體，將他的靈魂炙烤在永日無法安寧的險惡人世。醫(yī)生說，藥物治療副作用大，收效甚微，不如找個僻靜的村子好好靜養(yǎng)。經(jīng)過一番心理斗爭之后，他帶著妻子來到禾谷村避世。

廷芳進入張教授家后便發(fā)現(xiàn)，與傳聞一致，家里的門上都摘除了鎖孔。穿過玄關(guān)過道后是客廳，客廳出奇地寬敞，但采光一般，暗色調(diào)的墻磚增添了幾分陰郁色彩，中間的墻壁上掛著巨幅油畫，下邊擺放著一臺鋼琴，面向庭院的玻璃門前有一張搖椅，看起來像教授用來度過午后時光的地方。一樓可以直接望見二樓的陳設(shè)，房子構(gòu)造復(fù)雜，到處都是稀奇物件，未等一一檢驗，她已經(jīng)意識到這不是份輕松的工作，但是教授告訴她，他不喜歡整潔，無需打理那些已經(jīng)不成樣子的地方，并向她講解亂中有序的道理。教授說，就像魔方，每一面都拼成一種顏色，不見得就比打亂它更美觀，你喜歡拼魔方，應(yīng)該懂這個道理。

廷芳頓時明白了張教授邀請她來工作的原因，也意識到這是場誤會，為了隱藏自己的目的，她沒有向張教授解釋魔方的來歷，而是先投入到工作當(dāng)中，從教授夫人那接管了家中的一切事務(wù)。張教授的妻子林漪是個三十出頭的婦人，身上帶著來自上層社會的貴婦氣質(zhì)，妝容精致，儀態(tài)溫婉，她原先是一家創(chuàng)業(yè)公司的銷售經(jīng)理，早早賺了大錢，和張梧華結(jié)婚后離了職，全力協(xié)助丈夫的事業(yè)。她每天都會換上不同的衣服，緊致的旗袍把身體裹得像保齡球瓶。但她從來不出門，寧可在院子里養(yǎng)花種草，也不愿和村里的婦人多聊一句。對于陪伴丈夫來到這個荒涼村莊療養(yǎng)一事，她一直心存怨氣，像她這樣時髦的女人，不應(yīng)該在這落后的世界角落浪費寶貴青春。

醫(yī)生宣判張梧華病情的時候，林漪也在場，她聽到了醫(yī)生常用的那些跟隨著可怕病魔的委婉話術(shù)，諸如“不容樂觀”“保守治療”之類的詞。如果沒有奇跡發(fā)生，張梧華的一生都將在那個落后的村莊里度過。教授心態(tài)良好，聲稱只要著作能流傳于世，他不在乎上帝從他那兒奪走些什么。但他的心思向來粗糙，沒有意識到這是對他們婚姻愛情的重大考驗。林漪臉色變了，從那天開始她就失去了靈魂。翻開往日的相冊，她意識到那個能夠獨當(dāng)一面的女人早已被自己疊成了一張干癟的皮囊，壓在了“教授夫人”這一響當(dāng)當(dāng)?shù)纳矸菹旅妗Ｋ呐笥?、她的社交圈子都是丈夫為她安排的，她恍然清醒，幸福生活的代價是成為丈夫的附屬品。像她這樣的年紀(jì)，難以再從愛情里汲取義無反顧的勇氣，丈夫的人生出了問題，她不得不跟著一塊承受。

一天晚上，廷芳準(zhǔn)備晚飯的時候，林漪偷偷來到廚房，從袖子下拿出一個白色小紙袋。那是她從醫(yī)生那偷偷配來的生猛藥物，她仍然幻想著張梧華的病情能夠痊愈，不肯放過任何機會。她對廷芳說，把這個抹在碗壁上，然后盛粥，這一碗給老張。廷芳從林漪緊繃的表情中看見了她的第二副面孔，小聲問，這是什么東西？林漪說，用來治療他精神病的，他自己不肯吃藥，只好用這個辦法。廷芳又問，教授得了什么?。苛咒舭琢怂谎?，說，不要多問，聽好，大夫說這個藥一日兩服，你想辦法讓他吃進去；老張人精明，之前懷疑我給他喂藥，喝粥時還把最上層刮去。廷芳說，教授對我很好。林漪說，我認(rèn)得你，你兒子跟老張走得近，聽說他最近離家了，你是有事想要找教授吧？廷芳說，我沒有能力，教授挑中我，是我的福氣。

晚餐上桌后，張教授從書房里出來，穿著一件幾乎要拖到地上的淺色棉絨睡衣。他一手拿勺舀粥，另一只手捧著一本棕色厚皮書。教授在廷芳的目視下緩緩喝下了那碗抹有藥的粥。她盯著教授的喉嚨，不由隨著他一起吞咽。林漪見狀，暗示性地向廷芳對了一眼，廷芳被她尖銳的眼神嚇了個激靈，立即低下頭去，攪拌碗里的湯水來掩飾慌忙。教授坐在桌子的主位，并沒有意識到餐桌上的戰(zhàn)爭，正滔滔不絕地分享他最新的研究成果。他說，不到十年，就要迎來房車的時代，這種帶有居家設(shè)施的可移動車種將開始流行，為什么？因為中產(chǎn)階級醒悟了，他們不滿于老是待在一個地方。林漪打斷了他的宏篇大論，說，我很贊同，沒有人會想一直待在一個地方，我也想問一問，我們還要在這里待多久呢？教授說，這不是我想聊的話題。林漪聽出了丈夫的慍怒，說，好了，沒有人聽得懂你在講什么，禾谷村不需要車，也沒人知道房車是什么。林漪經(jīng)常如此，有意想要支配飯桌上的話題，不停地提起他們過去的鄰居和朋友，以及外面世界發(fā)生的偉大變化，費勁地想用新奇事物勾起張梧華回到城市的欲望；這位沉穩(wěn)的教授卻毫不感冒，始終把自己的學(xué)術(shù)研究放在首位。教授說，剛剛提到的，是我新寫的論文，一篇偉大的論文，誕生在一個不起眼的村子，自古以來就是這樣，廷芳，村里有寄信的地方?jīng)]有？廷芳說，小超市后頭，門口立著郵筒的那間屋子就是。

盡管廷芳已有所準(zhǔn)備，但她還是為自己狹小的視界感到臉紅。她專門從報紙上學(xué)習(xí)了如何調(diào)制咖啡，研究了書的三種分類方式，甚至細(xì)心到想好了不小心摔壞東西后的說辭，卻仍無法如她設(shè)想中那樣從容上陣。短短一天，她就卷入了這對夫妻復(fù)雜的斗爭當(dāng)中。晚飯過后，又有一人偷偷來到廚房，這回是張教授，幾乎是站在林漪曾站過的同一位置，先是寒暄了幾句，問她在這里干得是否習(xí)慣，隨后他突然壓低了聲音，說，有個事要勞煩你，我懷疑林漪背著我在用手機，你替我留意些。廷芳連忙點頭答應(yīng)。教授又說，攝像頭，我見不得這個，最近總聽到手機的按鍵聲音，可林漪說那是她玩紐扣發(fā)出的，我不信，她在對我下藥，這我知道，那些藥害處大，我不肯吃，她想回到城市里，這我也知道，你就當(dāng)看笑話，但是千萬要站在我這邊。教授開始講述他的憂慮，喋喋不休中并沒有留意到廷芳的臉色正逐漸變得凝重。

出于一個母親的本能，廷芳沒有放過這個契機，她卸下了往日的尊卑與拘束，按捺不住焦慮的情緒，用近乎絕望的語調(diào)哀求道，張教授，我一定幫你，但我兒子不見了，請你也幫幫我。張梧華問，你兒子是誰？廷芳說，孟先覺，您認(rèn)識他。張教授說，好久沒見他了，他去哪了？廷芳說，他跑進了魔方里。她從布兜口袋里抽出那個堅硬的物體，再次遞到了張教授的手里。張教授有些懵，說，這里連只老鼠都塞不下。廷芳說，我有查過，他沒有離開村子，甚至沒離開屋子，房間里只剩下這么個東西，而且我聽到里面有他的聲音。張梧華說，據(jù)我所知，大概有億萬種拼法，通?？抗絹斫?，但具體如何，我也不知道。張教授開始擺弄魔方，和上次一樣，他迅速拼好了第一層，但對第二層和第三層無可奈何。面對廷芳不依不饒的乞求，他不知該如何打發(fā)，只好允諾會盡力幫忙。

某個夜晚，張梧華和妻子聊起此事時，林漪久違地產(chǎn)生了興趣。他們搬進禾谷村后，連家具都換成了古典樣式，這是張梧華的醫(yī)生給出的建議，營造出單純而原始的鄉(xiāng)村生活，就像生活在十九世紀(jì)一樣，這種氛圍對他緩解病情頗有利好。因此當(dāng)林漪見到魔方的時候，她的反應(yīng)沒有比廷芳高明多少。林漪興奮地擰了兩下，說，還記得我們在外邊的時候，這種玩具很常見。張梧華躺倒床上，被子蓋上肩膀，說，你好好琢磨，幫她把這個拼好，就當(dāng)找點事做。林漪仍在專心地擺弄，說，我可以跑一趟，我有個小侄子懂這個。張梧華說，你還真當(dāng)回事了。林漪說，那她再找你，你怎么交代？張梧華側(cè)過身去，說，把她換了，再找一個。林漪說，她是個可憐蟲，沒有丈夫，現(xiàn)在連孩子都丟了。張梧華譏諷道，興許等你拼好魔方，她兒子就回來了。

林漪已經(jīng)被閉塞的環(huán)境折磨到崩潰，逃離的欲望與日俱增。她幾年沒有出入社交場合，玻璃大樓里宴會上的爵士舞曲，網(wǎng)球場上揮汗如雨的快意，霓虹街市后的咸淡海風(fēng)，都成為她記憶中如昨夜逝夢般的模糊記憶。這一落后于時代數(shù)十年的破舊村莊正在耗散她的生命，逼迫她進入一種卡殼狀態(tài)，再也無法感知時間的流逝。她躺在床上無意識地玩弄魔方，這東西雖然復(fù)雜，但是有助于緩解壓力。一個晴朗的早晨，她在誤打誤撞中找到了出路，魔方的第二層赫然成形。拼成的那一剎那，空靈的房屋里突然揚起一陣狂烈的陰風(fēng)，天花板上的吊燈轟然墜落，轉(zhuǎn)眼間變成了地板上一堆晶瑩的玻璃渣子。林漪大為震驚，陡然間參悟了諸多真相，但并未像平常一樣急著向丈夫分享有趣的新鮮事。

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林漪從廷芳那里了解到了孟先覺失蹤的全部細(xì)節(jié)，她聲稱這是張教授的意思，這令廷芳感激不已。隨后林漪又問起了當(dāng)初囑咐她的事情，廷芳告訴她，每天早上她都會把藥搖勻于咖啡當(dāng)中，另一頓藥則在晚飯時尋找機會。林漪說，難怪老張最近有發(fā)病的跡象，下在咖啡里會失去藥效。廷芳臨危受命，不得不琢磨新的辦法。除了一日三餐之外，教授幾乎不吃任何東西，午飯又不好下手，米飯干癟，湯是大家都要喝的東西，于是問題變得棘手起來。星期天下午，她去村里看門診，向大夫宣稱，自己這段時間常有飽腹感，吃不下東西，請他開幾味能增進食欲的藥。后來的日子，張教授每天早上都會聽到肚子里傳來敲打空心金屬棍時發(fā)出的聲音，一股輕柔的風(fēng)正在他的肝腸間鬧騰，他感到自己的腸胃正在漏氣。廷芳適時地將下過藥的雞湯送進他的屋里，令教授萬分欣慰。

只有林漪知道張梧華的病正在漸漸好轉(zhuǎn)，當(dāng)她看見丈夫還在小心翼翼地避開孔狀物體時，她覺得好笑。她提醒張梧華，既然他能夠無礙地使用電動剃須刀和吹風(fēng)機，證明癥狀已經(jīng)有所減輕，偶爾也該去外邊旅游一次，看看長期靜養(yǎng)過后的效果。那段時間，林漪對張梧華的研究課題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每天和他討論課題的進展，因為張梧華答應(yīng)她，等寫完了這篇論文，他會好好考慮林漪的意見。夫妻倆在飯桌上談起此事時，張梧華一句隨口言語刺痛了廷芳的耳朵，那日晚飯吃到一半，教授滿意地說道，無需多少時日了，大功就快告成，重回現(xiàn)代社會的日子不遠了。他的雙眸中飽含憧憬，仿佛已經(jīng)看到加官進爵后的滿身榮光。這句話引起了廷芳的憂慮，如果教授離開了禾谷村，她也許永遠失去了解開魔方的機會。

自從把解魔方的事委托給張教授后，廷芳開始找其他的辦法來尋找兒子。她手寫了幾十張尋人啟事，寫完后卻不知道該到哪里去張貼它們。她整理兒子的筆記時找到了他留下的閱讀記錄，又讓她灰冷的情緒重?zé)ü獠?，終于有了新的方向。廷芳火急火燎地來到圖書館，將筆記本上的圖書一一搜尋。年輕時她上過村子里的脫盲班，該認(rèn)識的字都能認(rèn)全。她從書架上找到卡夫卡的《變形記》與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也看黑格爾的《邏輯學(xué)》與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認(rèn)為其中暗含通向兒子內(nèi)心的捷徑。那些復(fù)雜的句子從她眼前緩緩流過，面對整個人類歷史中最先進的知識體系，她卻沒有任何走進其中的方法，笨拙地將食指一行行地在書上劃過，試圖通過此舉來引導(dǎo)自己集中注意，然而一切皆是枉然。眼淚一滴滴地落在書上，穿透幾頁書紙，仿佛在叩打一扇無人應(yīng)答的古老大門。她懷疑那些充滿魔力的文字正片刻不停地將她的靈魂慢慢吸走，否則怎么會連一句話都難以看懂？

那些書幾乎要了她的老命，廷芳正在成為天底下最不幸的母親，她不僅弄丟了兒子，而且本能地萌發(fā)了放棄的念頭。那是一份分量沉重的罪孽，她不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繼而陷入了無盡的自責(zé)當(dāng)中。除了一如往常地打點教授夫婦的起居之外，剩下的時間她便痛苦地把自己關(guān)在圖書館里。為了能讓張梧華多待一段時間，她終于狠下心來，做了違背良心的事情，她把教授每日服用的藥物換成了面粉，不到三天，這里就亂作一團。張梧華開始犯病了。他先是度過了一個輾轉(zhuǎn)難眠的晚上，精神變得異常緊張，他聽見晚風(fēng)吹響閣樓中鈴鐺，屋頂上的黑貓正在玩弄剛抓到的麻雀。張梧華連翻了幾十個身，仿佛在用后背撥動床板的琴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伴隨著一聲痛苦的呻吟，林漪從睡夢中醒來，聽見張梧華正在用虛弱的聲音喊道，好冷。那一晚過后，他就再也沒停止過顫抖。他陷入了難以抑制的憂慮當(dāng)中，渾身沒勁，好像被無數(shù)把槍指著腦袋。他失去了工作能力，每日身裹一條絨被，如同鬼魂一樣在屋子里游蕩，用黑膠帶將所有帶孔的地方粘住。林漪被丈夫的舉動嚇壞了，她渾身冰涼地站在門口，預(yù)感到離開禾谷村的日子再次變得遙遠。

第二天午后，林漪走進廚房，詢問她是不是忘記在飯菜中放藥了，廷芳永遠也忘不了她的表情：灰色的面孔仿若蒙上了一層燈影，眼神里帶著陰郁的焰火。廷芳裝出無辜的樣子，刻意在語氣中表現(xiàn)出溫情，篤定地告訴她，一切安好，沒有任何意外發(fā)生。但林漪并不買賬，她親眼看著廷芳把藥物放進雞湯，抹在雞的胸腔內(nèi)部，隨后林漪親自將它端進丈夫的書房。廷芳早在幾天前就給教授停了增進食欲的藥，因而那天下午張梧華沒有像往常一樣察覺到饑餓，張梧華拒絕用餐，也不肯打開房門，這些決絕的行為加重了林漪的猜忌。她懷疑張梧華在故弄玄虛，為的只是勸服她繼續(xù)留在禾谷村。

此刻教授正癲狂地將自己反鎖在書房里，對妻子緊迫的敲門聲置若罔聞。他將所有帶孔的地方蒙住，用黑色膠布把整個房間包裹得陰云密布，就連筆記本上的串口也沒有放過。這是一場無止境的輪回，他沒有從中得到任何慰藉。慶幸的是，他的大腦仍有清醒的部分，并且試圖通過早年練習(xí)過的瑜伽冥想來自我解救，就這樣，桌子上最奪目的那個彩色魔方成為了他的冥想對象。復(fù)雜的顏色與規(guī)整線條仿佛教堂里的彩色玻璃窗，冥冥之中帶著神意的寫照。從洪荒過后的神話世界一路輾轉(zhuǎn)至霓虹閃耀的鋼筋城市，他的思緒如好風(fēng)時節(jié)的風(fēng)箏線一樣順暢，一番輪轉(zhuǎn)之后，又重歸于禾谷村的這片蒼老土地，這一被江水眷顧的神秘村莊。他想，水是這世間頂好的東西，水沒有孔，又能無孔不入，這世上最清澈的人心都不如水那樣人畜無害。他在心中默念那句沒有任何重大意義的清心咒語：島的周圍全是水。他慢慢恢復(fù)了平靜，隨后立刻投入到工作當(dāng)中，因為他總感覺胸腔中涌動著即刻將他淹沒的黑水，像藏進云霧背后的巨龍留了個尾巴在外頭緩緩搖曳。

睡覺之前，林漪問了他一個致命問題，她說，老張，我們之間還有愛情嗎？張梧華像被釘子扎了一下，即便像他這樣不解風(fēng)情的男人，也明白這是挑起事端的經(jīng)典句子，他的回答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張梧華說，我搞研究的同時，也抽身看文藝小說，有一句話不知道你聽過沒有，愛情就像攜手從海里走上沙灘，起初是一陣?yán)?，最后是一盤沙。林漪說，以前每年冬天，你都會給我織圍巾，來了禾谷村以后，你就懈怠了，我不知道是因為這里沒有冬天，還是你變了。張梧華說，我的手指已經(jīng)不如往常了，但我記得你喜歡冬天。林漪說，有時我不知道怎么做你的妻子。

這句意味深長的話仿佛一片樹葉落到水面上，掀起不為人察覺的波瀾。林漪消化情緒的能力一向無人能敵，她不再對丈夫抱任何期待，也做好了忍受孤獨的準(zhǔn)備。她拿起魔方來到書房，一把將丈夫書桌上的書本和植物盆栽全部抹到地上，瓦盆摔碎時發(fā)出與過去生活訣別的聲音。林漪準(zhǔn)備在這里解開魔方的秘密，她全神貫注，就當(dāng)這世上再沒有值得關(guān)心的事一樣。她仔細(xì)端詳著這個五顏六色的鐵塊，覺察到其中散發(fā)的古董氣息。她消耗了太多精力在無謂的等待上，人形憔悴，心已枯焦，終于在力倦神疲之時下定狠心。她開始旋轉(zhuǎn)魔方，每轉(zhuǎn)動一次，耳畔就會刮過一陣堅硬的風(fēng)，地上攤開的書開始自動翻頁，發(fā)出如昆蟲振翅般的清脆聲音，這使她確信自己找對了方向。像先前的那次嘗試一樣，她很快拼出了第一層。進入第二層時，她這一生都未曾像此刻一般忘我投入，在艷麗的迷宮格里瘋狂找尋著邏輯上的密道，她逐漸適應(yīng)了那些錯綜復(fù)雜的路線，轉(zhuǎn)速不斷加快，指尖上長出了輕盈的羽毛，游刃有余地將它困在自己的五指山中玲瓏翻滾。解到第三層時，魔方中傾瀉出的力量愈來愈烈，房間開始扭曲，地底下傳來巖石崩塌的聲音，書籍從書柜里逐一脫落，甚至連墻上的時鐘都開始向反方向旋轉(zhuǎn)。當(dāng)還剩兩個色塊就要大功告成之時，林漪突然停下旋轉(zhuǎn)，于是萬物定格在盛放前的那一剎，這場颶風(fēng)如同斷電一般陡然間失去了力量。林漪滿意地目視著手中完成的偉大作品，打了一個清脆的響指，她將書房重新整理了一遍，隨后迎著清晨熱烈的陽光，快活地走到戶外漫步散心。

這是她一個月以來第一次出門，沿著別墅前那條布滿枯樹葉的小徑一直往前，厚底的坡跟鞋踩在枯黃的落葉上，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響，那是她與這片土地的說笑方式，樹林間濃蔭密布，秀郁蒼蒼。陽光從樹葉縫隙中照進林子，像沙漏一樣穿過細(xì)孔，慢慢積攢在密林的籠罩之下。光線密集的地方泛著尚未散去的晨霧，蠅蟲也尋光而來，饒有活力地在空中劃出優(yōu)美的軌跡。她開始以城市貴族來鄉(xiāng)下度假的姿態(tài)重新面對禾谷村，肥碩臃腫的老牛，臭氣熏天的雞棚，平日里避之不及的場所已經(jīng)成為她眼中的鄉(xiāng)村氣韻。最后她走到了湖邊，望向煙波浩渺的水面時，她有些驚詫，好像一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識到，禾谷村原來是座島。

那天早上，張梧華從床上醒來，發(fā)現(xiàn)妻子已經(jīng)消失，他沒有多慮，像往常一樣走進浴室，痛快地洗了個熱水澡。他兩個月沒有刮過胡子，舊病的復(fù)發(fā)讓他無法再使用電動剃須刀，頭發(fā)也長得難以打理，再過上一段時日，他將無法再分辨出鏡中的自己。洗漱完之后，他來到書房，準(zhǔn)備開始一天的工作，這時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桌上的魔方已經(jīng)幾乎拼成，紅的鮮艷，白的整潔，只有一小塊藍色和一小塊黃色待在了不屬于它們的地方，這難不倒他。張梧華興奮地拿起魔方，那一刻他沒有想起廷芳，也沒有想起她消失的兒子，只是純粹地享受著見證一件藝術(shù)品逐漸成形時產(chǎn)生的快感。一直到胡子不幸卷入到魔方的縫隙當(dāng)中時，張梧華才回過神來，只差三步便能大功告成，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他想，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此后他每轉(zhuǎn)動一次，魔方就牽扯著他的胡子將他拽進里面，沒有解釋，沒有緣由，像神話故事里那些來路不明的夸張比喻，不講任何道理。一陣充滿引力的狂風(fēng)襲來，仿佛一張密網(wǎng)將他整個套住，連同他那些偉大的著作，一同推進那個玻璃杯大小的鏡中世界。這個貧瘠的村莊正在被挖去心臟，世界已經(jīng)如此凌亂，然而房間之外的土地仍舊安詳，無垠的水面上沒有掀起絲毫波紋。

這一切都被林漪看在眼中，她候準(zhǔn)了時間，在丈夫走進書房的同時回到了家中。聽到書房里傳來陣陣巨響，她跑上樓去，靠近房門，使上全身力氣也只不過開了條縫。她就在那道面包片般狹窄的縫隙中目睹了不可思議的景象，她的丈夫著了魔一樣瘋狂擺弄著手里的魔方，并把胡子卷進了里面，之后整個人開始一點點消失，景象夸張如蟒蛇吞象。雖然這一幕與她設(shè)想中相差不遠，她還是禁不住被嚇出了眼淚。隨著暴風(fēng)驟停，房間頓時歸于平靜，魔方從半空中落到地上，開始自動旋轉(zhuǎn)，整齊劃一的六種顏色立刻又變得凌亂無序。林漪走進滿目瘡痍的房間，緊張地靠近魔方，小心翼翼地將它從地上撿起，大聲喊丈夫的名字，空蕩蕩的屋子里只留有她自己的回聲。林漪尚未從奇跡之景中走出來，不知道如何擺正自己的情緒，除了驚詫之外沒有過多傷痛，自由與輕盈的感覺正在蔓延。進入禾谷村以來，沒有一件事是正常的。她有心無意地?fù)芘藥紫履Х?，把它推向更為混亂的深淵，夾帶著她對于丈夫的怨念，將往日難以排遣的憤懣遷怒至冰冷的鐵塊。

張梧華失蹤了，消息很快傳開，村里人一度認(rèn)為這是村子走向消亡的征兆。那時廷芳正在圖書館研究一本有關(guān)拼圖的書籍，上面列舉了將零碎拼圖整合成形的十三種辦法，最厲害的拼圖大師能將地球一端的櫻花瓣與另一端紅楓葉的紋路完美拼接，她興奮地認(rèn)為這對解開魔方具有借鑒意義。噩耗傳到她耳朵里時，她正沉浸在這一份短暫的快樂當(dāng)中，以至于以為那是夢境里衍生出來的荒唐囈語。她小跑著前往教授家，仍然堅信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錯了。來到教授書房，映入眼簾的是一幅面目全非的景象，桌面整潔如新，書架被整個搬空，地上放著幾個打包好的紙箱子。那一刻她失去所有力量，情緒的石頭從山頂滾滾跌落。消沉了幾分鐘之后，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開始翻箱倒柜，四處搜尋，一改往日的拘束和膽怯。似乎得到某種神秘的指引，最終在紙盒底下找到了林漪藏好的魔方，仿佛了卻了一樁心事一般，她一手托著魔方，毫無顧忌地仰頭大笑。刺耳的笑聲引起了林漪的注意，此時她正在搬運行李，決心下午就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她邁著陰沉的步伐，仿佛從河對岸走過來一般，上來便要爭搶廷芳手里的魔方，廷芳寸步不讓，一把推開林漪，從教授家踉踉蹌蹌跑了出去。林漪站在門口破口大罵，瘋女人！

這句咒罵正在成為一語成讖的預(yù)言，張梧華的離開消耗了廷芳最后一點理性。這個瘋女人后來成為禾谷村里人人頭痛的對象。仿佛靈魂離開軀殼，她做起了一切雞鳴狗盜之事，在湖邊偷魚筐，在食堂吃人家的剩飯。她迅速消磨了村民們的同情心，從一個喪夫喪子的可憐人變成了家長阻止孩子靠近的對象。但她已無痛無癢于人世間的繁雜，總是躺在河邊的陽光地帶，一刻不停地轉(zhuǎn)動魔方，像古希臘偉大的數(shù)學(xué)家，富有使命感地破解上帝交給人類的難題。她成了一臺機器，忘記自己為何要轉(zhuǎn)動，全憑那虛無的信念和要命的慣性，只要足夠虔誠，就能在億萬條道路中找到去處，因此手腕的每一次抖動都足夠令人期待，清除了她人生中的障礙物，延續(xù)了活下去的念頭。

在與魔方無日無夜的較勁中，廷芳患上了色盲癥，從此再也無法分辨魔方上的色塊，但她沒有做任何無謂的掙扎，從容地朝村外望去，水還是水的顏色，她仍然以粗糙的手指與熱烈的汗水對抗魔方的光鮮。即便過去了很多年，滿手老繭的廷芳仍在無休無止地轉(zhuǎn)動魔方，逐漸拭去魔方上的涂料，把它磨成锃亮的銀色石頭。那是一個耄耋之年的傍晚，她的無名指抹去了魔方上最后一道色彩。六個面終于趨向同一種虛無，這是從未有人完成的奇跡。但她遲鈍的眼眸沒有察覺到這一切，只感到耳邊襲來一陣狂風(fēng)，將她干枯的長發(fā)吹拂進魔方的縫隙當(dāng)中。她回頭望去，整個村莊都懸浮到空中，風(fēng)沙將每一顆歷史的塵埃娓娓道來。在那個喧囂的時刻，手無寸鐵的村民共同撲進這場暗無天日的盛宴。萬有引力失去了力量，魔幻的塵土占據(jù)上風(fēng)，灰黑的瓦礫和黃色的香蕉，彩色的衣服如同旗幟，裙邊像波浪一樣閃動，它們仿佛都有自己的情緒，但一切最終成為無可奈何的奔赴，在這場不可逆轉(zhuǎn)的沙塵暴中化為烏有。于是這世界變得完美，禾谷村只剩下一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