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草
1
那天,驢踢了我一腳。在踢我之前,驢就在那里嗷嗷叫,那叫聲全村人都聽得見。我是在聽驢叫喚的時候,被驢踢的。當時,驢昂著頭,咧著嘴,嘴里發(fā)出金屬般極有磁性極有質(zhì)感的叫聲。大人們都嫌難聽,有的捂了耳朵,有的皺著眉頭,我卻覺得它好聽,就站在驢身后支棱著耳朵,聽驢叫喚,聽得如癡如醉。這當兒,嗖的一下,驢蹄子像旋風一樣,就飛過來了,讓我猝不及防。驢蹄子扎扎實實踢在我的胯上,把我彈出好幾步遠,我就像一片樹葉子一樣,被一股風吹走了。我當時并沒意識到,是驢把我彈出這么遠的,第一反應(yīng)是哇的一聲哭了。我邊哭邊往起爬,就看見那頭驢用惡狠狠的目光瞪著我,它的眼里還噴著火,充滿了仇恨。我斷定我是被驢踢的,踢我的那只蹄子還在地上哧啦哧啦亂刨呢。我很生氣。驢為啥要踢我?它憑啥踢我?我又沒招它惹它,它為什么毫無緣由地就踢了我一腳,而且踢得那么狠,疼得我鉆心。它不但踢我,還拿眼瞪我,還掏出了槍。槍是從驢的腰間,準確地說是從驢的肚子底下掏出來的,明晃晃的,有一尺多長,看起來很嚇人。
驢踢我的時候,我才七歲。我被驢踢得哇哇叫喚的當兒,我爺正好走過來。狗,我爺過來問我,我爺總是把我叫作狗,其實我有名字,我爺卻不叫我的名字,老是叫我狗,爺爺說,狗,咋啦,哭啥哩?我一邊用手抹眼淚,一邊指著那頭驢,它踢我!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一個被欺負的小民見到了父母官,給他告狀。
我爺看看驢,又看看我,它踢你了?
嗯,它踢我了。
哎喲,叫爺看看,踢娃哪了?
踢我這了!我指著我的胯說,依然在哭。
不哭噢狗,不哭。你知道驢為啥踢你?
我淚眼蒙眬地仰著小臉看我爺,直搖頭。
嘿嘿,驢是在尋媳婦嘞,尋不到媳婦,著急,才踢你的。
我聽不懂爺說的話,只覺得驢沒道理,它尋不到媳婦,為啥就要踢我?而且,而且它還掏出槍,這是要做啥?
它用腳踢我,還掏出槍嚇唬我。我哭著說。
我爺很迷惑,它還掏出槍,驢有槍?
那不是,肚子底下,還一甩一甩的。
哈哈哈,我爺笑得前仰后合,說狗,那不是槍,那是驢的小雞雞,小雞雞,尿尿的,知道吧?
我不信我爺?shù)脑?,小雞雞咋有恁長?
平時它咋沒有小雞雞,這個時候就有了?那分明是槍,掏出來嚇唬我的。
我爺嘴唇動了動,很無奈地看著我說,狗,你說那是槍就是槍,長大你就知道了,那真的不是槍。我不再去想槍的事,卻在盤算著,咋樣才能報那一蹄子之仇。
2
七歲那年,我只能記著這個仇,而不敢去實施報復(fù),因為,我站在驢跟前比驢還低半截兒,每次見到驢,我都會離它遠遠的。但是這個仇,一直被我記著。我常常立在遠處,與驢對視,用眼睛向驢發(fā)起挑戰(zhàn),然后跟它對抗。
我瞪著驢,驢也瞪著我。這樣的對峙往往在我們相遇的一剎那就會發(fā)生,但始終沒有我想要的結(jié)果。驢被拴著,它是沒有自由的,而我卻可以自由行動。目光對峙一陣子以后,我會做出勝利者的姿態(tài),或蹦蹦跳跳,或手舞足蹈,展示我的勝利。驢此時就嗷嗷直叫,那叫聲全村人都聽得見。驢邊叫,蹄子邊在地上亂踢亂刨,它甚至?xí)龀鲞^激反應(yīng),要掙斷那根繩子沖過來。我想,它若沖過來??隙ㄓ忠呶乙荒_,或者兩腳三腳都未可知。然而,拴它的繩子很結(jié)實,它的野心沒有得逞。氣急敗壞的驢只能用它的叫聲和肢體動作來向我提出抗議??墒?,無論它怎么抗議,都是沒有用的。在驢的仇視的目光注視下,我幸災(zāi)樂禍地從驢的視線里消失。
我雖然沒有踢到它,而且要踢就踢它三腳,雖然一腳都沒踢到,但是我的精神已經(jīng)勝利了。我暗暗為自己高興。
3
驢踢我的時候,驢在村子里是紅人,紅得發(fā)紫。
這頭驢骨架大,體質(zhì)壯,是村里牲畜中的大力士,明星。
驢能拉車。
驢能拉磨。
驢能馱糧食。
驢還能犁地。
驢干所有的活兒,都是一頭,比馬還厲害,更比牛厲害多了,它們都要兩頭一合手才能干活,而這頭驢老是獨獨一頭。
一村人都把驢敬著,護著。
而我,在村子只是個瓜娃,只知道吃飯上學(xué)睡覺的瓜娃,誰也不會在意我。
村里人敬它,我卻不敬它,更不會護它。因為它踢過我,而且是無緣無故踢了我,所以我恨它,時時都想方設(shè)法報復(fù)它。
4
那些年,我設(shè)想過種種報復(fù)計劃,但都沒有成功。那天,我背著書包回家,老遠就聽見驢在村頭嗷嗷叫。驢的叫聲比村頭的大喇叭都洪亮。這個時候是驢脾氣暴躁的檔口,我不能去往它的槍口上撞,雖然我那時只有八歲,但是我已經(jīng)懂得了避其鋒芒而擊之的道理。我踩著驢的有節(jié)奏的叫聲回到屋里。驢的叫聲似乎遠了,沒有剛才那么刺耳了,但依舊可以隱隱約約聽到。聽大人說,驢在黃昏的時候容易犯困。吃罷晚飯,我就朝著村頭拴驢的那棵老銀杏下走去。我溜著墻根,慢慢往驢跟前靠近。夕陽剛剛沉入西邊山圪梁,村子在一片金色里昏昏欲睡。此時的驢不叫了,顯得很安靜。我一點點接近著驢,生怕弄出一點點小動靜。
“噗”的一個響鼻,嚇得我一哆嗦。難道我被驢發(fā)現(xiàn)了,看樣子沒有,它沒有四下張望,還低著頭,耳朵一甩一甩的,尾巴直直垂著,一動不動。
驢果然在打盹,眼睛已經(jīng)閉上了。我在距離驢不到一米遠的時候,準備出其不意,踢它一腳,如果有可能,再踢一腳,最好能連踢三腳,然后撒腿就跑。然而,我失敗了。還沒等我抬腳,驢似乎已經(jīng)嗅到了我的氣味,或者是感覺到了我的存在,它撲棱棱甩了幾下頭,然后嗷嗷地叫喚起來,四只蹄子在地上篤篤地敲打著。
我落荒而逃。
那是一個晌午,日頭毒毒的,把樹葉兒都曬蔫了,家里的狗都熱得伸著紅紅的長舌頭,氣喘吁吁。驢被拴在麥場邊的石碌碡上,跟前擱著一只黑瓦盆,盆里盛著水。驢在一下一下舔著喝水,尾巴在不停地左甩右甩。我試圖過去報復(fù)驢,趁它喝水的當兒。我正在想著咋樣報復(fù)驢的時候,卻突然有了新發(fā)現(xiàn)。
夏天的蜢鉆(牛虻)是個嗜血成性的家伙,專門去叮驢馬牛羊。一只蜢鉆嗡嗡地在我頭頂盤旋著,想對我下手,我四肢聯(lián)動驅(qū)趕著,蜢鉆見無機可乘,就徑直向驢飛過去。蜢鉆成功了,貼在驢圓滾滾的溝蛋子上,死死地。驢尾巴朝它甩過來,但沒有打中它。又一只蜢鉆降落在驢的脖子上,把尖尖的嘴扎進去。驢使勁甩甩頭跟耳朵,蜢鉆卻紋絲不動。我躲在麥場邊一棵大楊樹背后,看一只又一只蜢鉆向驢飛過去,朝著驢狂轟濫炸,說不出心里有多高興。今天,也就是現(xiàn)在,如果是一頭牛遭遇這么多蜢鉆的攻擊,我會毫不猶豫地上前用我的手,將那些吸血鬼一個個送上西天。然而,面對這頭驢,此時的我只愿做個旁觀者,讓它們替我去報仇!
吸吧,吸吧!我在心里幸災(zāi)樂禍想著。
“啪”的一聲,我的后腦勺挨了一巴掌。我回過頭一看,是大胡子隊長。
做啥哩,看著蜢鉆咬驢,也不過去攆攆?
我給了大胡子隊長一個白眼,悻悻地撒開腿就跑了。
心里卻說,攆攆?我憑啥給它攆?咬死它才好呢!
5
我從小學(xué)讀到中學(xué)的當兒,正是土地從大集體分包給一家一戶的時候。中學(xué)在鎮(zhèn)子上,離我家遠,一個禮拜才能回一次家。那次回家聽人說,有人主張賣掉那頭驢,換成錢,分給社員們;有人要殺了那頭驢,吃肉。我當然希望殺了那頭驢,還能吃它的肉,這樣更好。后來聽說,賣驢殺驢的主張都被大胡子隊長給否決了。大胡子隊長買下了那頭驢,自己養(yǎng)著。
6
上學(xué)的時光,因為學(xué)業(yè)壓力,連禮拜天也過得少了,村子自然也就回得不多,偶爾回村,也不曾見到過那頭驢,很長一段時間,驢在我的腦海里似乎已經(jīng)消失。
7
再次見到那頭驢,是在我十七歲那年秋天。當時,我參加了高考,滿心希望能考個好大學(xué),然后圓我的人生夢想。然而,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卻很骨感。高考落榜的我,如墜深淵,整個世界一片漆黑,孤立無援,懊惱郁悶,走投無路,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說實話,我屬于一個叛逆者,徹頭徹尾的叛逆者,我不想再像我的父輩那樣,面朝黃土背朝天,從泥土里摳食吃,我發(fā)誓要走出農(nóng)村,去過城市人的生活。然而,高考落榜,把我通往城市的唯一一條路掐斷了,我只能從哪里來,還回到哪里去。
我不愿回村,準確地說是沒臉回村。我要留在城里,哪怕去飯店端盤子洗碗,去街上掃地,也不能回村。營生不容易找不說,工資還特低,且常常拖欠工資,到后來,連房租都要拖欠,整天被房東攆著走人。一直挨到入秋,我在城里實在撐不下去了,加之父母多次進城催促我回家。我在命運面前不得不屈服。
走進村子的一剎那,無顏見江東父老的羞愧和自責占據(jù)著我的整個思維空間,原先熟悉而美麗的村落,在一個落魄者眼前,似乎變得陌生和冷漠了。我步履沉重,生怕見到村人,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回自己家里,然后蒙頭大睡三天三夜。
剛走進村頭,我就意外地看到了那頭驢,那頭十年前曾經(jīng)毫無緣由地踢過我一蹄子的叫驢。它靜靜地臥在那棵老銀杏樹下。雖然很久沒見過這頭驢了,但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它,因為,它的額上有一塊白。在我的印象里,這頭驢永遠都是站著的,而眼前的驢卻在地上臥著,且眼睛是閉著的。在它身邊的地上,落了一層金黃金黃的銀杏葉子,仿如老天爺為它鋪上的地毯。此時此刻,沉睡多年的記憶重新被激活,淡忘的舊恨的火苗再次被點燃。常言說得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我摔下手中的行李,緊走幾步,來到驢跟前。我以為,驢會像從前一樣,或嗅到我的氣味,或感覺到我的到來,噌地一下立起來,用眼瞪我,用蹄子踢我。然而令我意外的是,我想象的一幕并未發(fā)生,對我的大駕光臨,驢竟毫無知覺。我就想,驢啊驢,你也有今天,十年前那一蹄子之仇,我至今沒報,但那鉆心的疼我一直都記在心里。我今天就要讓你為當年的狂妄買單。當初,我是那么弱小,你是那么強大,我是那么怯懦,你是那么狂妄。如今,你那金屬般鋒利而響亮的叫聲哪去了,你那仇恨的帶火的目光哪去了,你那在地上亂刨亂瞪,把地敲打得篤篤直響的蹄子哪去了?哈哈,你現(xiàn)在就是一攤泥嗎,一攤扶不上墻的爛泥。我故意咳了兩聲,向驢發(fā)出復(fù)仇前的預(yù)警,希望它能把眼睜開,然后看看我。我是明人不做暗事,從不在背后捅刀子,我就是叫你死,也要讓你死個明白。
我咳出的聲音帶著金屬般的光芒,鋒利而富質(zhì)感,就像當年驢的叫聲那樣,能傳出很遠。驢的耳朵抖了抖,眼睛睜開半條縫,這明顯是被我的咳聲所刺激的反應(yīng)。我覺得驢用睜開半條縫的眼睛看我,明顯帶有蔑視和不屑,是對我極大的侮辱和挑戰(zhàn)。舊恨加新仇,我飛起一腳,嗖的一下,一只充滿了血性的男性青年的腳,不偏不倚踢在驢的胯上,就像驢當年踢我一樣,干脆利索,而且速度極快。驢的身子抖了一下,瞇縫的眼睛終于睜圓了。記憶中那雙清澈明亮、裝滿挑戰(zhàn)和仇恨的眼睛,怎么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渾濁黯淡、和順平靜。我的心被這目光狠狠地灼了一下,隱隱作痛。驢靜靜地望著我,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它的目光渾濁里透著溫熱敦厚,平靜里蘊含著滄桑釋然,面對這樣的目光,我堅硬的心瞬間變軟了,積攢了多年的堅冰也在一點點消融。我從驢的眼神里看到了我爺,老態(tài)垂垂,溫和慈祥。我已經(jīng)抬起的腳,被定格在那里。我想起我爺?shù)漠攦?,我爺就到了我的面前。他須發(fā)皆白,拄著拐棍,弓著腰,滿臉皺紋,渾濁的目光,就像西邊山圪梁上的夕陽。
禮,爺不叫我狗了,而叫我禮。禮是我的大名,狗是我的小名。小時候爺叫我狗,長大后,爺喊我禮。我爺說,咋啦,禮,你踢它了?我爺用拐棍指指地上的驢。
我下意識地收回了我的腳。
你這娃呀,心重,記仇。我爺說。
我面紅耳赤,低著頭不說話。
我爺拍拍我的肩膀,長長嘆了口氣,仿佛是說給我,又仿佛是自言自語,唉,驢老了,爺也老了,你成人了。成人了,心里就不能老是裝著仇恨哩!
我爺?shù)脑捄茌p,輕得像一股風,然而砸在我心上,卻有千鈞之重。
我雙膝顫抖,再也支撐不住我的身體,撲通跪了下去!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