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雙志
德國西南部的小鎮(zhèn)卡爾夫距離瑞士最南端的山村蒙塔尼奧拉約306公里。今天如果乘火車從卡爾夫前往蒙塔尼奧拉,大約需要六七個小時。
而從卡爾夫走到蒙塔尼奧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爾曼·黑塞(1877-1962)用了一生的時間,八十五年的歲月。如今,在他逝世六十年之后,他的文字依然召喚著全世界熱愛文學的人,追隨他的心靈漂泊,在如磐風雨中探尋人性的希望與美的光輝。
1877年7月2日,卡爾夫的一個新教虔敬派家庭中誕生了一個男孩,父母沿用孩子外祖父的名字,給他取名赫爾曼·黑塞。
十四歲時,黑塞在父母的期待中進入了卡爾夫附近的毛爾布倫修道院。但他的不羈天性和文學追求與修道院規(guī)訓形成了尖銳的沖突,他深陷苦悶,瀕臨絕望。第二年他逃出了修道院,并且在與家人的通信中流露出自殺的念頭。家人將他送去了精神病療養(yǎng)所,隨后又讓他去做鐘表工廠的學徒工,放棄了讓他繼承家學、入職教會的愿望。黑塞自己則堅定地走上了文學道路。1895年他開始在圖賓根一家書店里做學徒工和助手,1899年開始發(fā)表詩歌,1904年以一本《彼得·卡門青》一舉成名,從此成為職業(yè)作家。
1906年,黑塞和自己的第一任妻子瑪麗亞·貝諾利已定居于博登湖畔。面對著寧靜的湖光山色,他以自己十四歲到十八歲的那段艱難歲月為素材,寫出了自己的第二部小說《在輪下》,再次轟動文壇。封閉、壓抑的學校生活,躁動不安的少年心靈,冷漠保守的成人世界,令人扼腕的夭亡結局,這是黑塞版的“殘酷青春”,也連通著二十世紀初整個世界文學中的青春書寫。
不過,黑塞對青春的追懷不止于這一聲哀嘆。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硝煙還未散盡,身心俱疲而茫然失落的德國年輕讀者,紛紛在一本名為《德米安》的小說中找到了自己的知音。書中記述了作者埃米爾·辛克萊從十歲到二十多歲的成長歷程,全書奔涌著一種探尋自我的真誠,一種渴望新生的熱忱,讓人很自然地認定是出自一個青年作家之手。
然而,辛克萊其實是黑塞的筆名,他有意讓人誤會這是一部作家自傳,目的就是要讓讀者與自己一起沉浸式地體驗特殊年代里的少年情懷。同時,他也將自己親身體驗過的精神分析方法融入到這部小說的寫作中,將主人公的內心世界、本能欲求與原型幻想一一剖析給讀者?!兜旅装病酚纱艘桓摹对谳喯隆返谋楦裾{,成為時代特色鮮明的一部成長發(fā)展小說。
對于黑塞來說,毛爾布倫修道院的創(chuàng)痛經歷或許是他最希望告別的青春記憶。但在邁過五十歲門檻之后,他卻讓修道院連同其中的苦修生活再次進入自己的文學世界里。1930年出版的小說《納爾奇思與歌爾得蒙》,其故事發(fā)生的核心場所是歷史悠久而戒律森嚴的瑪利亞布隆修道院。不過,黑塞并沒有重復二十年前那個自傳色彩濃烈的悲傷故事。他將小說敘事的時間設置調回到中世紀,以豐沛的想象力構造出與自己生平截然不同的情節(jié)。
最重要的是,他塑造了德語文學史上最為閃耀奪目的雙子星——納爾奇思與歌爾得蒙。一個順應經院教育,嚴守禁欲主義,智識天賦超群,象征了人的靈性追求;一個莽撞好動,離經叛道,縱情于感官享樂,生命活力飽滿奔放,象征了人的肉體存在。而偏偏這兩人成為了修道院里的同窗與摯友,彼此情深義重。歌爾得蒙從修道院出逃,輾轉紅塵,最終卻因緣際會,經納爾奇思搭救,重回修道院。然而他終究無法回歸這個與世隔絕的封閉空間,再度流浪之后,最終病死在納爾奇思懷抱中。這彼此吸引又永遠分離的兩極結構,無疑寄托了黑塞的人性思考與感悟。
真正讓黑塞的聲名跨越大西洋和歐亞大陸的,是兩部堪稱石破天驚的奇書——出版于1922年的《悉達多》和出版于1927年的《荒原狼》。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美國嬉皮士一度視這兩本小說為反叛精神的“圣經”。其實對于黑塞自己來說,這兩本風格內容迥異的作品是他的療愈之書,是從他人生最嚴重的危機中孕育而成的果實。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之初,黑塞和德奧大多數作家一樣,還天真地期待一場戰(zhàn)爭能一掃頹靡與倦怠,讓民族與國家振作一新。然而很快他就清醒過來,當年十一月就在《新蘇黎世報》上發(fā)表了文章《啊,朋友,不要用這些聲調》,反對狂熱的民族主義情緒,反對戰(zhàn)爭、仇恨與屠殺。但是他的這聲呼喊招致了德國媒體的大肆攻擊和“叛國”污名,也讓他在文學界陷入了空前的孤立。
禍不單行,1916年黑塞的父親去世,隨后黑塞的妻子也患上了精神分裂癥。接二連三的打擊讓黑塞再度墜入精神崩潰的深淵,他接受了榮格派心理分析師朗格博士的治療。1919年他與妻子分手,移居瑞士提契諾州,最后落腳于蒙塔尼奧拉,在他一生摯愛的湖光山色中寫詩、作畫。雖然離世隱居,但黑塞卻驅動創(chuàng)作之筆,造就了兩則意象奇麗的心靈寓言。
1920年,《悉達多》發(fā)表,黑塞將其獻給自己的法國朋友羅曼·羅蘭。他強調這本書寫作的背景是1914年之后令人窒息的災厄,他要努力超越民族之間的分隔,向羅蘭展示自己創(chuàng)造的愛與信仰的世界。黑塞說,《悉達多》披著印度的外衣,卻更接近中國的智慧。當此之時,多少歐美文人,在世界大戰(zhàn)之后對西方現代文明感到幻滅,急欲在古老的東方中尋得精神寄托。但唯有黑塞,真正努力在中印兩家的思想源流中沉潛體味,成就了融合不同世界的文學奇跡。
與遠赴印度的心靈漂泊之旅不同,五年后出版的《荒原狼》從一開始就將一個在歐洲市民文化邊緣掙扎的中年男子形象推到了幕前。他痛斥市民道德的偽善,又貪戀市民生活的安穩(wěn),心中有狼嘶吼,眼前無家可歸,流浪卻又不滿于流浪,不容于世俗卻又無法與其徹底決裂。面對周圍世界的庸俗和虛偽,荒原狼發(fā)出了驚世的吶喊;而面對自己內心的分裂和混亂,荒原狼又發(fā)現了莫扎特代表的古典理想與爵士樂代表的新世俗文化之間的和解可能。小說的開放式格局也暗示了現代人永遠不會停止地自我探索。奇絕的形象,奇幻的情節(jié),奇妙的布局,讓托馬斯·曼也不禁擊節(jié)贊嘆,說這是德語文學中可以與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比肩的現代派杰作。
對于經歷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是重來的噩夢。尤其對于德奧兩國的人來說,噩夢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就已經開始吞噬他們的“昨日世界”,納粹勢力迅速蔓延,希特勒掌權后變本加厲地迫害猶太人和一切不符合納粹意識形態(tài)的作家、藝術家。德語作家開始大舉流亡。
1931年的黑塞,與這陰云還相隔遙遠。他在蒙塔尼奧拉搬進了新家,在靜謐山林和新婚妻子的陪伴下,日子過得安寧而愜意。但他很快意識到了時局的變化,也很快就承擔起了援助流亡作家的道義責任。從1933年至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黑塞在蒙塔尼奧拉的家接納過不計其數的流亡者,在簽證上幫他們與瑞士政府交涉,在情感和金錢上給予他們無私的幫助。托馬斯·曼和布萊希特在流亡途中都曾到此做客。1939年起,黑塞自己的作品也被納粹德國列為“不受歡迎的書”,禁止出版。然而這也沒有阻擋黑塞繼續(xù)向流亡作家伸出援手,并且繼續(xù)寫作。
從1932年開始,黑塞耗費十年心血,寫完了他最后一部長篇小說《玻璃珠游戲》。這是一部未來小說,卻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科幻小說。黑塞設計了一個學院系統(tǒng)卡斯塔里,將音樂、哲學、數學等人類精神領域都轉化為抽象符號的游戲,也即所謂玻璃珠游戲。主人公克奈希特天資聰穎,在這個與俗世隔絕的卡斯塔里王國一步步晉升,最終成為了玻璃珠游戲大師。不滿于這個空間的封閉,他走出了卡斯塔里,走向了普通人的世界,投身教育青年的事業(yè),卻不幸溺亡。這部小說1943年在瑞士出版,托馬斯·曼對之贊譽有加,將其視為自己的《浮士德博士》的姊妹篇。
毫無疑問,卡斯塔里也有著毛爾布倫修道院的影子。這座未來學校寄托了純粹的智識修養(yǎng)和心靈培育的烏托邦理想。也正因為此,1946年瑞典學院在將諾貝爾文學獎頒給黑塞的時候,尤其提到了這部哲理小說在黑塞作品中的特殊地位。
有趣的是,黑塞并未出席這場頒獎儀式。此時的他,已安心做瑞士山中的隱士,俯仰天地草木,無心牽掛世間名望,繼續(xù)寫詩,作畫,寫短篇的散文,直至1962年8月9日因腦溢血在睡眠中與世長辭。
如果說寫小說的黑塞從1943年開始就歸于沉寂,畫家和詩人黑塞卻是一直創(chuàng)作到了生命盡頭。黑塞的詩同樣是德語文學中的瑰寶,繼承了歌德與浪漫派詩人的自然詩歌傳統(tǒng),細膩而深情地描繪出山川萬物,記載了靜夜之思與田園之夢。他最愛在詩中描寫云。蘇爾坎普出版社專門出過一本詩集,收錄了黑塞六十多首寫云的詩。他寫云的飄浮,寫云的流散,寫云的不羈,寫的當然也都是他自己。
他在《白云》中寫道:“一顆心靈若不曾/在漫漫旅途中/知曉漂泊者的所有甘苦/便不會理解云。”而他不正是在漫長人生旅途中嘗盡甘苦的漂泊者嗎?
這位如云的漂泊者,在浩渺無邊的文學天空里給我們留下了綿延無盡的情思。而熱愛李白詩歌的他,應該讀到過這樣的詩句:“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p>
(源自《新京報》,有刪節(jié))
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