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心靈之歌

張翔

從大眾的角度，詩歌總是些搖頭晃腦、無病呻吟的東西；從高考考生的角度，詩歌也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畢竟150分的高考試卷，古詩詞鑒賞總共才幾分，把功夫用在讀詩上，確實性價比不高。但我說，詩是心靈之歌，無論年代多久，總能常讀常新。

縛雞行

杜甫

小奴縛雞向市賣，雞被縛急相喧爭。

家中厭雞食蟲蟻，不知雞賣還遭烹。

蟲雞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縛。

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

《縛雞行》，其中“行”字表體裁，詩歌標題最后一個字為“行”的基本是古體詩，因為“行”本是樂府詩的一種。樂府詩是中國抒情詩歌傳統(tǒng)中的一種，以敘事為特色，杜甫這首詩寫的是“縛雞”這件事。

小仆人把家里的雞綁了，要拿到集市上賣了它。雞雖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但被綁了總是要掙扎。這喧鬧被杜甫聽到，就問仆人為什么要賣這只雞。

原來家人愛護生命，看到雞啄食蟲子螞蟻，不忍心，就讓仆人把雞抓住賣了。杜甫心里想，雞賣了總是會被殺了吃掉，愛護生命沒有錯，可雞的命難道就比不上蟲子螞蟻的命嗎？

杜甫雖然救了這只雞，但問題并沒有得到解決，因為雞就是要吃蟲子螞蟻，不吃它就活不了。讓雞活，蟲子得死；讓蟲子活，雞就得餓死。

人世之間，似乎就充滿了這樣的矛盾，詩歌寫到這里，彌漫了苦悶無奈的氣氛。有意思的是，最后一句“注目寒江倚山閣”，詩人以景作結，吾以為可以做兩種聯(lián)想。

一種是通行講法，詩人從這樣現(xiàn)實的苦悶中抬頭，倚靠在山上樓閣之上看秋水浩蕩而去。也就是說，與天地間的大江大河相比，這一點點“雞蟲得失”算得了什么？與其把自己的同情放在雞蟲之上，不如多多思考國家的命運、自然的恒久。

另一種，也可以說“注目寒江倚山閣”是杜甫從雞蟲的永恒矛盾之中抬頭，發(fā)現(xiàn)另一種事物的關系，看到浩蕩秋水從山閣下流過，山閣堅立不動，秋水浩浩奔流，兩者動靜不同，但共同構成了自然的美景。事物之間，難道只有尖銳的矛盾，卻沒有互相的陪襯與依托嗎？或者，是矛盾沖突多還是襯托共生多呢？又或者，這兩者是否就在一念之間呢？

讀者諸生，何不推而思之？

晝夢

杜甫

二月饒睡昏昏然，不獨夜短晝分眠。

桃花氣暖眼自醉，春渚日落夢相牽。

故鄉(xiāng)門巷荊棘底，中原君臣豺虎邊。

安得務農(nóng)息戰(zhàn)斗，普天無吏橫索錢。

與《縛雞行》不同，《晝夢》是一首律詩。杜甫寫詩，在七律上冠絕古今，這一首不算他的最高水平，但細細讀來，仍感動不已。

《晝夢》這個題目就是反彈琵琶。《論語》記載，弟子宰予“晝寢”，也就是大白天睡覺，夫子大怒，罵道：“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杜甫不但白天睡覺，他還做夢，這不是朽得不能再朽了嗎？

其實，杜甫此時確實當?shù)靡粋€“朽”字。這首詩寫于大歷二年（767年），杜甫56歲，漂泊流落在四川夔州。年華既老，仕宦無望，生活困苦，可實在是朽之又朽了。

不但“白日做夢”這個題目讓腐儒氣惱，詩歌的開頭也直率得可愛，“二月饒睡昏昏然”，他說，二月就是困啊，不僅僅是因為白天變長，夜變短了，更是因為“桃花氣暖眼自醉，春渚日落夢相牽”，桃花滿眼，暖氣蒸騰，春水送綠，落霞滿天，如此美景，讓人迷醉??！

不過，你要覺得杜甫是因為這樣的春日美景而迷醉的，你就上了自己的圈套了。杜甫想到的是家鄉(xiāng)，是中原，是國家?！肮枢l(xiāng)門巷荊棘底，中原君臣豺虎邊”，杜甫身在四川夔州的春日美景中，而魂靈已經(jīng)飄向故鄉(xiāng)和中原。

故鄉(xiāng)原來沒有桃花嗎？現(xiàn)在卻只有荊棘。中原不也是春天嗎？但豺狼虎豹在側(cè)，說什么飲酒作樂？“安得務農(nóng)息戰(zhàn)斗，普天無吏橫索錢”，當前的美景并不重要，國家的安定才值得珍惜。戰(zhàn)斗不勝，安心務農(nóng)就是遙不可及的夢想；戰(zhàn)斗不勝，欺上瞞下的官吏就依舊橫行。

杜甫的白日夢是可貴的，這白日夢比“商女不知亡國恨”不知要高貴多少。如果唐王朝能多一些這樣的白日夢，少一些享樂與茍且，少一些割據(jù)與分裂，夢也許就成了現(xiàn)實。

（作者系上海市復旦附中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