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長堰柴火香

文猛

茫茫的大巴山，古老的川鄂古道。在祖輩們語言講述的河流之上，萬州，羅田，長堰，利川，恩施，那是祖輩們刻骨銘心的地名。父親健在的時候，一講起那些古道，講起古道上著名的驛站長堰，一下回到那些遠去的在路上的歲月，腳步生風。父親說他余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再走古道，再到長堰，吃長堰柴火雞、鼎罐飯。

我記著父親的話。

2013年，重慶市作協(xié)要求作家定點深入生活，古道上的羅田鎮(zhèn)長堰村給了我唯一選擇的理由，我的血脈里有長堰的柴火香。

鎮(zhèn)里把我交給村里的羅支書，羅支書領(lǐng)著我去農(nóng)戶家，說鄉(xiāng)親們知道區(qū)里要來領(lǐng)導，都要請領(lǐng)導到家里住。走了好幾家，這個說家里的床堆了玉米，那個說家里來了客人。羅支書很尷尬，笑著說，瞧我這記性，領(lǐng)導要入住的農(nóng)戶姓王，早年當過多年村支書，他記著村里很多的事情。

一路無話。

羅支書帶我到一幢青瓦屋前，一個小孩從屋里跑出來，指著堂屋說：“羅爺爺，我爺爺說他馬上要到場上走人戶，上面的領(lǐng)導應該去鎮(zhèn)政府住招待所?！?/p>

“羅支書，我就住你們家吧！”

“哎呀，要不得，領(lǐng)導是來村里查賬的，住我家，怕群眾說閑話?！?/p>

我對著圍觀的群眾大聲說：“我父親當年開藥鋪常年走過長堰，我是來聽背二歌、吃鼎罐飯的！不是來查賬！”

天上的父親，我好像哪里做錯啦？

羅支書很是驚訝：“鎮(zhèn)上不是說您是財政局領(lǐng)導，是來查賬的嗎？”我突然明白為什么鄉(xiāng)親們家中容不下我。

一路給羅支書講述我的父親和他掛念的古道，一會兒就來到川鄂古道上一方叫“天書”的地方。那是古道上一塊巨大的石板，石板上刻著密密麻麻像字又不像字的符號，“天書”四周果然如羅支書說的圍著很多的老人。公路暢通，道路上沒有了他們的活計，這群老背二哥每天都會圍在“天書”邊，當年在路上沒有時間讀明白，現(xiàn)在就想讀明白這些石板上的“天書”。

跪讀“天書”，石板路旁邊是長堰清清的溪水聲，長堰有聲，文字無聲，是天地的密碼？是古道的密碼？是祖先們的密碼？

抬山號子嘛哦哦吼嘿——哦哦吼嘿/震天地嘛哦哦吼嘿——哦哦吼嘿/不怕風兒嘛哦哦吼嘿——哦哦吼嘿/不怕雨兒嘛哦哦吼嘿……

老人們喊著抬山號子，踏著掀天撼地的旋律，伴著清清的溪水，記錄著那些在路上的故事和歌聲，我感到從沒有過的力量……

太陽還有竹竿高的時候，大家記著我說過的柴火雞、鼎罐飯，爭著拉我到他們家里，一定要給我好好露一手，說長堰人最擅長的就是這些柴火上的味道。羅支書說：“大家不要爭啦，都上我們家！看看我這個背二哥的后人給你們丟臉沒有？”

火塘上樹根火燃起來，火上掛上三個鼎罐，一個燉著豬腳肉，一個燉著長堰河里撈出的魚，一個燜著洋芋飯。灶屋里柴火灶上大鐵鍋里燜炒著剛殺的公雞，和著竹筍、魔芋、土豆等山里的山貨……

肉香，雞香，魚香，飯香，酒香，柴火香，那是古道的味道，那是長堰的味道，那是柴火的味道，那是父親的味道。

“彎彎扁擔一只梭，我是三峽背二哥。太陽送我上巫山，月亮陪我過巫河。打一杵來唱支歌，人家說我好快樂。”

背二哥從院外走進來，老人們說，老王支書來啦。我們圍著火塘，熬著鼎罐茶，唱著背二歌。我用手機記錄著，發(fā)給遠方的朋友，風聲會把我的心思傳達……

老人們唱累了，舉著火把回家。老王支書背上我的行李：“走，到我家去，我們接著唱！”

回到萬州城里，高昂的創(chuàng)作激情、無盡的牽掛讓我連續(xù)發(fā)表很多關(guān)于古道關(guān)于背二哥關(guān)于長堰柴火香的文章，加上我微信朋友圈上的圖片視頻，長堰和長堰柴火上的鼎罐香、柴火雞香聲名遠播，勾起了無數(shù)人對古道的懷念和向往。長堰是祖輩們路上的驛站，長堰也是我走向遠方的驛站。趁著長堰再度亮相古道的時機，我和鎮(zhèn)上一起引導長堰群眾開辦古道農(nóng)家樂，把向往古道的朋友們引向長堰，儼然我就是長堰的網(wǎng)紅，我就是長堰的常客。

也許是和一個村莊的緣分，也許是父輩們冥冥之中的囑托。2015年，巴渝大地脫貧攻堅戰(zhàn)打響，我再去長堰，不是長堰?？停秦斦竹v長堰扶貧工作隊員，成為真正的長堰人。

8月秋收時節(jié)，我們工作隊入駐長堰。稻穗金黃，玉米飄香，稻田里村民支起拌桶豎起圍席在打谷子。鄉(xiāng)親們見到我們，停下手中的活計，從稻田中跑出來，爭著往家里領(lǐng)，請喝打谷酒。

在這幅秋收圖中，很多稻田中都是好些人在忙碌，唯獨長堰河邊一方扁擔似的稻田中只有一個中年婦女在默默地割稻。

走向那方“扁擔”。

“怎么就你一個人？”我們問。劉嫂說：“丈夫出去打工摔斷了腿。女兒在外讀書。婆婆去年過世。公公是傷殘軍人，雙目失明……”

我們幫著割稻子，聽著她的傾訴。晨曦朦朧，淚眼蒙眬。

羅支書來了，后面跟著好幾個群眾。群眾說，每年最忙的時節(jié)，村里都會組織人來幫助劉嫂一家。

跟隨羅支書來到劉嫂的公公面前，我們掏出500元錢——“小同志，我眼睛啥子都看不到，我的手就是眼，讓我用手看看你們！”

我們推著劉嫂的丈夫，發(fā)現(xiàn)家中幾乎沒有一件值錢的家具。羅支書說，為了看病，家中能換錢的東西都賣光啦。堂屋上的大梁已經(jīng)卸去，留下兩個空落落的梁洞，梁洞下打了釘子，釘子上掛著半塊臘豬頭肉。我們的心一陣陣絞痛。

我們坐在土灶前，添柴，架火，劉嫂洗著臘豬頭肉，我們說什么也不準她下鍋。劉嫂說：“老師們多心啦，咱們農(nóng)村如今哪家臘肉不多，咱農(nóng)村就出這個，不信你們?nèi)テ菘?，咱家還有好幾塊臘肉哩！”我們到偏屋一看，果然掛著好幾塊臘肉。劉嫂說村里給她家申請了大病救助、傷殘軍人補助和低保補助，村里指導她家在地里種上李子樹，會好起來的。柴火香，豬肉香，鼎罐飯香，我們的心也如同灶膛里的柴火，旺旺的，紅紅的，暖暖的。

我們住在劉嫂家中，喝了幾杯酒，等到我們醒來，推開窗一看，月亮早升起很高，鄉(xiāng)村進入夢鄉(xiāng)。突然聽到樓下有人說話：“劉嫂，我得把臘肉先背回去，明天我家請人打谷子?！碧匠鲱^往下看，劉嫂正端著背簍送人出門，聽見劉嫂說：“王嬸，你叫你兄弟媳婦明天一早給我多背幾塊臘肉來，要是讓老師們看出來，又不會好好吃飯。”

人們總把故鄉(xiāng)之外的故鄉(xiāng)稱為第二故鄉(xiāng)，事實上，離開故鄉(xiāng)后，我回去的次數(shù)遠比不上我到長堰的次數(shù)。生我之地是家鄉(xiāng)，念我之地是故鄉(xiāng)。

“睡的苞谷殼，住的茅草窩，走的泥巴路，吃的三大坨?！边@段辛酸的順口溜長堰水一般流淌在群眾口中，我們知道那是歷史上的長堰。

鄉(xiāng)親們領(lǐng)著我看古道，看長堰，看莊稼，我成了回家的長堰人。我知道，作為一個基層小文人，我的知識和財富不可能給長堰更多的改變，但是我們的身后有強大的國家，有惠民的政策，長堰最需要的就是我們一起給這方土地點亮一盞燈，找到一條路，領(lǐng)著他們走出風雨泥濘。

我和扶貧工作隊住進村里，走遍全村的土地和農(nóng)戶，去問村莊的疼，去問村民的苦，去問腳下的路，去問明天的收成。

問村、問民、問地、問天、問苦。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

全村耕地面積1077畝，攤到2188個長堰人手上人均不到半畝，而且多是補丁一般的坡地，向土地刨食已經(jīng)是一項沒有前景的思路，長堰土地必須改版，引導群眾去耕耘糧食之外的新的莊稼模式。村里有一汪長堰水庫，但是流過村莊的長堰河由于年久失修，一下大雨就水漫稻田，村里的地名上有“爛谷沖”“池庫”“牛滾凼”，生是長堰河，苦也是長堰河。村里最多的就是當年的背二哥，交通的改變讓他們沒有了活計，不知路在何方。更為揪心的是還有像劉嫂一樣的94戶貧困戶……

我用筆記錄古道和古道上的背二哥背二歌、金黃甲大院，讓古道上的長堰跟著我的文章走向天南海北，掀起了人們回眸川鄂古道的熱情。我和扶貧工作隊一起組織長堰那些鄉(xiāng)間的廚子，把他們引薦到江城萬州的美食街，讓古道上的柴火雞、鼎罐飯成為美食街上最鄉(xiāng)愁最賣座的柴火香。請回在廣東開電商的從長堰走出的大學生向娟，在長堰開上萬州第一家鄉(xiāng)村電商店，讓村里的竹筍、玉米須、泡菜、羅田大米跟著互聯(lián)網(wǎng)走向山外。

我把長堰水之患報告有關(guān)部門，給長堰爭取了一筆改造長堰河的資金，和扶貧工作隊一起帶領(lǐng)群眾改造長堰河道，引導群眾流轉(zhuǎn)土地種植烤煙、栽種李子、養(yǎng)牛養(yǎng)羊，讓群眾有了超越傳統(tǒng)莊稼的新的收獲。

葉脈一般清清的長堰河，土地上的煙葉，長堰煙葉復烤廠，聲名遠播的長堰電商……我更熱愛這些厚重的大地之上的作品。

青山綠水，古道悠悠，正當我們著手開發(fā)金黃甲大院和古道鄉(xiāng)村旅游的時候，組織上一紙調(diào)令讓我到三峽文創(chuàng)集團工作。

上車的時候，何支書給了我三張照片：古道，金黃甲大院，背二哥。

我明白支書的意思。

長堰，我再次成了逃兵！

汽車開出村口，我讓司機停下來，悄悄回到村里，走向劉嫂的李子園，李子樹上掛了很多木牌，那是扶貧幫扶團和鎮(zhèn)上干部們認領(lǐng)的果樹，我把自己的木牌掛上去——我在長堰有棵樹。人走開，樹不會走開，心就不會走開。

繁重的工作，我牽掛的長堰只能存在于長堰人的微信和朋友圈中，我成了長堰的旁觀者。

有一種牽掛，叫辜負。

2020年5月，我再次來到長堰村，因為我知道，隨著長堰村最后8戶貧困戶脫貧，全村94戶307個貧困人口全部“銷號”。走進長堰脫貧的貧困戶家中，家家把脫貧光榮證專門請人放大裝裱，掛在大門口，這是心底的驕傲，更是歷史的告別！

“太陽出來啰嘞，喜洋洋啰啷啰，挑起扁擔啷啷扯哐扯上山崗喲吼……”

歌聲響起來，在山崗，在河谷，在心中。

“只要我們啰嘞，多勤快啰啷啰，不愁吃來啷啷扯哐扯不愁穿喲吼……”

《太陽出來喜洋洋》，這首飛揚巴渝大地的民歌，喜洋洋的夢想唱響千百年，不愁吃不愁穿的夢想唱響千百年，今天，太陽出來喜洋洋、不愁吃來不愁穿的夢想終于實現(xiàn)！

那個地方叫長堰！

今年3月，突然接到老王支書電話，請我去他家，他兒子回到老家開了農(nóng)家樂，就取名“2020”。仰望“2020”，門口是一張放大的圖片《難忘長堰的大事》，背景是古道和長堰，上面不是地名，是一串古道一般蜿蜒的文字地圖：1949年12月10日解放；1972年響起第一聲廣播；1977年建成第一座水庫；1985年亮起第一盞電燈；1996年考上第一個大學生；1998年修通第一條公路；2012年接入第一戶自來水；2013年開辦第一家農(nóng)家樂；2015年啟動脫貧攻堅；2020年全面脫貧、最美鄉(xiāng)村；2021年鄉(xiāng)村振興全面啟動……

“2020”農(nóng)家樂上的炊煙升起來，柴火香漫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