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
我站在老橋上,這是一座很少有人再走的橋了。沒有人行走的橋是孤獨的,我忽然想起,對于村莊,我是一個浪子,在異鄉(xiāng),也是孤獨的。
每次回到村莊,我都要來這座橋上走走。橋墩已經(jīng)風化,橋墩的縫隙里拱出雜亂的野草和細黃的小樹,樹枝上掛著蒼黃的草梗,偶爾看見一只野鼠從橋墩的縫隙里鉆出來,野鼠的耳朵像灰色的樹葉。橋板裂了不小的縫,從裂縫里可以看見橋下的流水,這座橋只是還存在著,沒有拆掉而已。
這是一條老河,河變得荒涼、荒蠻,河灘里種上了莊稼,一發(fā)大水莊稼便泡在水里。我站在橋上時,水還汪洋著,只是洪水下去,路可以走了。河邊形成了大片的沼澤,沼澤里豎著高高低低的野蒿和莊稼的莖稈,一棵被淹的玉米棵上,站著一只黑色小鳥,鳥在沼澤里有些迷惘。
對于一座老橋,是要感恩的,在沒有那座新橋之前,到外邊去都要經(jīng)過這座老橋。如果用放大鏡辨認,橋上的腳印會層層疊疊難以計數(shù),很多很多的人都是走過橋的,忘記橋,意味著對時光的背叛。我得承認,我第一次去火車站坐火車,到外邊的世界去,走的就是這座橋。
那時候我還是少年,走過橋時看見橋下的流水里映出一個躊躇的身影。我們附近的那個小車站早已經(jīng)停用,我站在橋上,朝車站的方向遙望,我是在那里坐過很多次火車的,我的心也是從那個小站上開始變野。我還記得那個小小的候車室,候車室里售票的窗口。我就是這樣飛來飛去,成為村莊和故鄉(xiāng)的一個浪子。
其實,坐火車最多的是我母親,母親坐火車到一個城市去,去那個城市里我的一個姨母家,在姨母家住三兩天。每次回來,母親身上的包裹里,帶回來的都是表哥、表姐穿過的衣裳,也有新的秋衣、秋褲;我的三個表姐都在針織廠上班,母親每次去姨家,表姐們都會把攢下的秋衣、秋褲送給母親。后來,母親從那個城市給我?guī)Щ貋淼?,還有小表姐送我的雜志和書。有一年,母親扛回來一臺座鐘,放在我們家的條幾上,哥哥到了找對象的年齡,我們家不斷地在增添東西。
我記得幾次午夜過橋的經(jīng)歷,那是母親在縣城的醫(yī)院里住院,我要在夜里回家,拿醫(yī)院通知續(xù)繳的費用,還有母親和我要換洗的衣服。我從縣城坐的是一趟將近零點的列車,下了車,走到這座橋上需要大半個小時,那時候河水還很充沛,走過橋時,聽見橋下淙淙的水聲。我沒有害怕,跨過橋,我已經(jīng)看見村莊的燈光,雖然午夜的燈火是微弱的,但我知道那兒就是村莊的方向。第二天,我照樣要經(jīng)過這座橋回到縣城的醫(yī)院,我去車站坐最早的一班列車。早晨的橋寂靜著,整個河流、河岸都是寂靜的,流水是寂靜的,飛過河床、飛在岸邊的鳥是寂靜的,兩岸上的田野是寂靜的,河灘上的草類是寂靜的。我路過橋,橋下的流水格外清澈,河底的卵石干干凈凈,水草從卵石里鉆出來,在水波中翕動。我看一眼橋,快步地往前走,母親還在醫(yī)院,我要趕在查房前,盡早地在收費的窗口,把醫(yī)院催繳的續(xù)費繳上。
后來,我無數(shù)次地經(jīng)過這座老橋,和橋有過很多的交集,很多的緣分。
我記得我沿著河岸往西走,看著溯流而上的河,我走到離鐵路更近的一片野灘,野灘充斥著被挖掘的一堆堆沙礫,充斥著雜亂的野草和野蒿。我在老野灘看到一座灰窯,已經(jīng)廢棄了,窯的遺址還在,灰窯的旁邊有一座空落落的小房子,那是灰窯上的人住過的地方。我坐在一處高高的沙礫上,看著飛掠的火車,麻雀從一片沙礫中飛起來,帶出一股旋風。我記得我隨父親趕著驢車去西邊山下的一座煤礦里拉煤,黎明離家,夜幕降臨時回來。在走過橋時,我們家的那頭毛驢發(fā)出長長的叫聲,即使一頭驢也知道跨過了橋就要回到家了。
對一座橋是需要感恩的。
在黃昏,我站在這座被遺棄的橋上,看著不遠處的那座新橋,我心頭流過的依然是過往的時光。那座所謂的新橋,實際上有些年頭了,我從老橋步行著向新橋走,丈量著它們的距離,光陰正從我腳步間匆匆流過。世界上的東西是需要保留的,無關(guān)新舊,一切保留下來的東西都有保留的理由。
那個秋天的黃昏,那一臺縫紉機是憂傷的。在本家叔的院子里,我看到了掀翻在地的縫紉機。
叔叔的臉上掛著淚痕,爺爺奶奶無語地看著叔叔,夜晚的空氣有些凝滯。我是無意中闖進現(xiàn)場的,我去找叔叔玩,那幾年我特別喜歡那個叔叔,他教會了我下軍旗、象棋。叔叔還有一把笛子,在夜晚靜下來的時候我能聽到他的笛聲。從我們家的房子上可以攀到叔叔家的房頂,有幾次,我就悄悄地坐在叔叔家的房頂上聽著叔叔的笛聲。
叔叔從家里跑出來,我悄悄跟在他的身后。他坐在村外的一條溝邊。剛下過一場大雨,溝里的青蛙不時發(fā)出呱呱的叫聲,蛐蛐也在草叢里叫著。很久,我看見叔叔站起來,他喊著我的名字,原來他是知道我跟著他的。我從一棵樹下跳出來,叔叔拉住我的小手,朝村子里走。夜變得潮濕,街道也潮濕著。
那臺縫紉機和叔叔的婚姻有關(guān),是一個介紹的對象家提出來的條件之一,同時和叔叔競爭的還有鄰村的一個青年。結(jié)果那一家在叔叔之前先買到了縫紉機,而且是蝴蝶牌的,同時還買到了一輛永久自行車。叔叔在縫紉機上先輸給了對方,叔叔家買到縫紉機的那天,同時聽到了被對方放棄的消息,叔叔在那個黃昏掀翻了縫紉機。
叔叔的事,讓我暗暗發(fā)誓,等將來我到了年齡,一定要提前準備好一臺縫紉機。
叔叔是一個木匠,幾天后,他背著木匠工具離開了村莊。叔叔一走一直沒有回家,在家的爺爺奶奶,會在農(nóng)忙的季節(jié)和春節(jié)前收到叔叔的匯款單,叔叔在用他的木匠手藝闖著他的天下。兩年多后,叔叔從外邊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女子,那個女子成為我的嬸嬸。嬸子開始使用那臺縫紉機,她還是個裁縫,心靈手巧,我少年時代的一些衣服都是她幫助做的,我常常站在她的身邊聽著咔嗒咔嗒的縫紉機聲。她在村里做衣服的名氣越來越大,上門送活的人越來越多,嬸子用她的手藝掙錢,補貼家用。叔叔走村串巷的活少了,那一年他進了鎮(zhèn)里的一家木器廠。
后來我離開了村莊。
叔叔和嬸子的年齡越來越大,但嬸子眼睛還好,還能用縫紉機,還能做力所能及的活兒。他們的子女都大了,小女兒上了大學,就在我現(xiàn)在生活的城市。有一天,我接到了叔叔的電話,說他們也來了這個城市,他在這個城市接點零活,陪女兒上學,嬸子在一個胡同口支了臺縫紉機,接點修補衣裳和被褥的活兒。一天傍晚,我按叔叔說的地址找到了那個胡同口,我看見嬸子坐在一間小屋里,正埋頭縫紉,靠墻的柜子里摞滿了做好和待做的活,縫紉機嗒嗒響著。
那天晚上,我和叔叔找了一家小飯館,我們喝了一小瓶白酒,我送他回家,看到了從學?;貋淼氖迨宓男∨畠?。嬸嬸說,家里有要做的活你就拿來。抬起頭,我看見了那根掛在墻上的笛子。
我又一次走近了那條河流。白色的水鳥、麻雀、喜鵲、彩色的蜻蜓、花翅膀的蝴蝶在河邊飛著,幾只螞蚱嘗試著飛過河床,到對岸的草地去。鳥落到了對岸的樹上,又飛到更遠的遠方。
一個孩子出現(xiàn)在河邊,午后的太陽熾白地照著,孩子晃動著瘦小的身子,越來越靠近河流。他看著河,河里的影子也很瘦小。然后,他順著河岸,逆著水朝上游走,吧嗒吧嗒的小腳落在岸邊,細微地響著。少年在午后的河邊找到一座橋,他站在橋上看著流水,水鉆進橋孔,橋墩處濺起幾片白浪。午后的河邊很靜,他在回憶著一座橋,一個記憶里的瞬間,那個瞬間也許和一個少年的一生有關(guān)。
很多的午后,少年都會到河邊來。
有一段時間,我也喜歡上了午后的河邊。那是秋日的午后,太陽盡管熾熱,但空氣中有了涼意,河床里的水有了不一樣的溫度,很少再有洗澡的人。我不認識這個孩子,好像不是我們村莊的,也許是我不認得是誰家的孩子,很多日子我在外漂泊,村里的很多孩子我都不認識。我沒有打擾他,這個在午后河邊的少年,他到底要干什么?我有一些疑惑。我只是看著他,他也會看我,然后繼續(xù)在河邊走動,小腳濺起河邊的沙土,走在河邊的身影有些孤單。
許多年后,我和這個少年有了聊天的機會,他已經(jīng)為人夫,為人父。我也早知道了當年那個午后河邊少年的來歷,他是被收養(yǎng)過來的,他原來的家在幾十里外的另一個村莊,他屬于當年的超生對象,因為父母在外地的一個廠里工作,生下來后,被送回老家??赡莻€家發(fā)生了變故,面對現(xiàn)實的糾纏,他的父母決定把他送養(yǎng)。他告訴我,他來到這個村莊是在一個夜晚,他隱約記得,他原來的村莊也有一條河,多年前的那些午后,他走在河邊,是想尋找他記憶里的河流。
他說他見到了父親——他的生父。他和我走在河邊,河水里漂著一個季節(jié)的黃葉。三年前的一天黃昏,有人悄悄地找到他,對他說,你的生父現(xiàn)在想見你……他沉默著,從他記事起就沒有見過父親、母親。找他的人說,對不起,你父親病了,很重,想在最后再見你一面。他不知哪兒來的脾氣,跳起來,你們究竟要干什么? 為什么到這時候了才來找我,才會求我去見他一面,那個人,他為什么要到這個時候才會想起找我? 他憑什么? 我和他還有什么關(guān)系……所有的委屈、不服,都在一瞬間爆發(fā)了。但終究還是見了,他說,那一天見面就在這條河邊。
他指指遠處的一片小樹林,他說,我到底還是去見了他,在約定的那個午后,盡管出門前還在糾結(jié)。他提前去了小樹林,在小樹林回想一個個失望失落的午后。他看到一輛面包車,那個他叫父親的人被人攙著從車上下來,面黃肌瘦,已病入膏肓。他還見到了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那個哥哥,那一刻,小樹林里忽然響起很多鳥的叫聲。他最后一直守在父親的身邊,幾個月后父親就離開了人世。他為父親送葬,在殯葬的路上他和哥哥的手緊緊地攥在一起。
我的眼前,依然是午后河邊的少年。我們久久地看著面前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