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定浩
一
我自己的寫作,從嚴格意義上,或者說,從進入公眾領(lǐng)域的層面,大約開始于在《書城雜志》連載的“過去時代的詩與人”系列,后來它們結(jié)集成《既見君子》那本小書。當(dāng)然,在那之前也一直在寫,寫詩,寫書評,寫時評和影評專欄,寫論文,但都散亂,那種散亂的寫作大多是一種消耗,是學(xué)徒期的左沖右撞,不能構(gòu)成和自我生命的互補?!都纫娋印穼ξ易约憾允且粋€新的開端,想想動筆的時候,尚且還是二○○八年初,一晃十五年過去了?;叵肫饋?,這本小書是在一種非常寂寞也非常混亂的心境中開始的,而每寫完一篇,都會增加一分安寧。我一直很懷念那樣的狀態(tài)。
《既見君子》中那篇同名文章就是在寫《詩經(jīng)》,我挑出《詩經(jīng)》中提到“既見君子”這句話的一些篇章,用一些我覺得尚有意思的體會,把它們串聯(lián)在一起。如果說《既見君子》的寫法還是偏重比興,天上地下,東一句西一句,是某種意義上的性情文章,那么等到后來二○一六年春天,《文匯報》筆會副刊的周毅約我開一個有關(guān)《詩經(jīng)》解讀的專欄時,我的想法也開始發(fā)生了變化。這次我希望可以用賦的方式,老老實實地一首首把《詩經(jīng)》中我喜歡的詩篇講清楚,且講出前人所未講之處,不光是疏通文句,更要貫通詩意,講明這些詩何以成為詩,并從中體味詩。所以我要做的就不是寫我自己,而是寫這些詩;也不是求一個正解,而是求得某種屬于詩的統(tǒng)一,是文字、句法、音韻、氣息、意思、感情等多方面的統(tǒng)一。我覺得最好的詩未必能解釋,但都是可描述的,只要我們信任那些詩人,信任他們寫下的每一個字詞,每一處沉默,信任它們一同所構(gòu)成的那個完美堅實的存在,而詩不單是想象和哲思,詩也在這些踏實細密處。
寫《詩經(jīng)》文章的時候,緊挨書桌的床頭攤了十幾本注疏集釋,電腦上又同時打開著一堆電子版的相關(guān)文獻,也在知網(wǎng)上看一些新的文章,關(guān)于某個字、某個句子,關(guān)于某個器物,每一句都是各家說法都看一遍,比較,參詳,但并不是要做裁判員和調(diào)解員,而是看完之后再自己慢慢想,想著想著就會有一點新東西出來,仿佛離那個寫詩的人又近了一些。這個過程就是把自己放棄的過程,因為自己的一點點詩意是不重要的。知道自己是不重要的,隨后才有切實的工夫,去吸收、感受、思索和書寫。朱東潤《詩心論發(fā)凡》:“治詩三百五篇之學(xué)者,則必博搜冥考,追求百家之遺說,折衷于事理之當(dāng)然,而后能愜心貴當(dāng),怡然理順,不得以一先生之說自囿也?!?/p>
這樣的寫作,斷斷續(xù)續(xù)進行了兩三年,其實也不過就寫了六篇。后來周毅忽然去世了,沒有了她那樣永遠懷揣“肯定的火焰”的督促者,我也就懈怠下來。加上又有其他寫作任務(wù)纏身,有關(guān)《詩經(jīng)》的寫作熱情就消退成我筆記本電腦中一個長久不再更新的文件夾。
直到二○二二年。對每個中國人來講,這一年都是一個難忘的年份。而對我來講,這一年的難忘收獲是終于重新拾起擱置許久的《詩經(jīng)》解讀,并再次在我喜愛的《書城雜志》上連載?!帮L(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雞鳴并不是為了對抗什么,而只是對于如晦風(fēng)雨的漠視。
二
詩似乎是不可談?wù)摰?,但至少每一首好詩都?jīng)得起反復(fù)地讀。我們今天的很多人,尤其是在離開學(xué)校之后,有時候會疑惑為什么還要讀《詩經(jīng)》,其價值何在?對我而言,單純的審美或陶冶性靈之類的理由,是遠遠不夠的,也沒有力量,因為任何愿望,一旦僅僅出于某種理由,它就一定可以因為另外更重大的理由被拋棄。而一個人最終不可拋棄也無法拋棄的,是他還沒有獲得之物,也就是他所欠缺之物。某種程度上,詩對我而言就是這樣一種尚未獲得、始終在前方的存在。我總是帶著問題和欠缺感,去讀那些過去的詩。而那些過去的詩也得以在這樣的閱讀中轉(zhuǎn)化成即將到來的詩。從而,讓自己的寫作本身,成為一種更為積極的閱讀,成為一種對于“為什么要讀詩”的回答。
唯有如此,閱讀《詩經(jīng)》才不至于淪為一種玩弄風(fēng)雅之事,不至于成為一種逃遁,抑或一種現(xiàn)代生活的對立面。
倘若單純從鑒賞審美的角度去看《詩經(jīng)》中的一首首詩,就好像在博物館里看一幅幅畫,其中的典故風(fēng)物人情,以及用筆著色的曲折有度,都可以作很多社會學(xué)和文化史乃至藝術(shù)史上的解釋,這些本身都是知識,也很好,但最后,和我們自己沒有關(guān)系。我理解的《詩經(jīng)》,恰恰不是知識,不是能夠用搜索引擎搜索到的答案。若是談到古典修養(yǎng),在我看來,能夠背多少古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最后究竟是被什么東西打動的。
威廉·布萊克有一首寫彌爾頓的詩,里面有幾句是這樣的:“但是彌爾頓鉆進了我的腳;我看見……/但我不知道他是彌爾頓,因為人不能知道/穿過他身體的是什么,直到空間和時間/揭示出永恒的秘密?!?p>
一個人被什么東西打動、穿過,其實自己最初是不知道的。而類似詩歌鑒賞辭典之類的存在,抑或某些詩歌賞析文章,是預(yù)設(shè)自己從一開始就什么都知道了,這種預(yù)設(shè)在我看來稍微有點問題。那些能夠被感受但不能自知的東西,都和自己的生活有關(guān);那些自以為知道的,其實只是和自己無關(guān)的知識。而把那些穿過自己身體的東西,重新在回憶中審視,并且慢慢地嘗試去理解它,這就是《詩經(jīng)·大雅》里反復(fù)講到的“緝熙”,所謂“日就月將,學(xué)有緝熙于光明”,所謂“緝熙敬止”,這些天地自然的光,如何一點點成就到人的身上,并讓一個人成為值得敬重的人,在我看來,這個過程才是詩。而這種穿過身體之物,在不同年齡段是不一樣的。比如二三十歲的時候,或許是“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到了四五十歲,也許就換作“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因此,要理解《詩經(jīng)》,唯有先理解現(xiàn)在,理解自己和時空。在這個意義上,所謂打通古今,融貫中西,就不僅僅是每一個有志向的學(xué)者孜孜以求的事情,而是每一個對古典世界感興趣的普通讀者,都應(yīng)該有的想法。
三
談?wù)摗对娊?jīng)》,和談?wù)撘磺惺挛镆粯樱矣X得最基礎(chǔ)的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具體化。唯有具體,才能切身,也才談得上所謂的為己之學(xué)。凡事一旦籠而觀之,難免或卑或亢。國學(xué)家、復(fù)古主義者乃至詩文鑒賞家,想象存在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完全和現(xiàn)在不相干甚至敵對的古典世界,然后,或招魂祭奠,或消費賞玩,這是卑;而愛思想的人習(xí)慣于輕蔑《詩經(jīng)》中一切文學(xué)的成分,愛文學(xué)的人則本能地排斥《詩經(jīng)》中的經(jīng)學(xué)教誨,這是亢。
古典詩的具體世界,一如長河,總有上行和下行兩條路線。廢名引晚唐人的詩句“春雨有五色,灑來花旋成”,說,“這總不是晚唐以前的詩里所有的,以前人對于雨總是‘雨中山果落‘春帆細雨來這一類閑逸的詩興,到了晚唐人,他卻望著天空的雨想到花想到顏色上去了”,又說,“各時代的詩都可作如是觀,三百篇,古詩十九首,魏晉的詩,我們今日接觸起來,都感得出這些詩里情感的變化”。這是沿坡而下,體會一處處即將到來的、開疆拓土的新鮮。此外,廢名區(qū)別舊詩與新詩,“舊詩的內(nèi)容是散文的,其文字是詩的;新詩則要內(nèi)容是詩的,其文字則要是散文的”。這其實很接近奧登對于古今詩歌的分辨,“早期的詩歌用迂回復(fù)雜的方式講述簡單的事,現(xiàn)代詩歌則試圖用直截了當(dāng)?shù)姆绞窖哉f復(fù)雜的事情”。這種細微的辨識,無論中西,一定都是要出入新舊古今之間方能做到。真正的新舊無關(guān)文體和時代,舊體詩依舊可以寫出新感受,如陳寅恪的“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而白話新詩依舊是可以迂腐不堪的,如今日隨處可見的口水詩。
在由古至今的下行路線之外,還有自今逾古的上行之路。如曹丕《燕歌行》“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這種對于夜晚孤寂難挨的痛徹感受,在后世詩文中屢見不鮮,有時還會轉(zhuǎn)向另一種極端,所謂“夜長酒多樂未央”。但若將這些詩文與它們所共同援引的原典《詩經(jīng)·小雅·庭燎》相對照,會發(fā)現(xiàn)后者似乎更有一種剛健之氣,因為在《庭燎》中,有一個從“夜未央”到“夜鄉(xiāng)晨”的變化,它不是要用縱情歡樂來抵御沒有希望的夜晚的冷意,而是有力量看到一個即將到來的清晨;它不是不要面對煩惱,而是明白生活里還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它要你不斷往前走,向上走,向著光明走,慢慢地,你會發(fā)現(xiàn)那些曾經(jīng)的煩惱都變得不那么重要。如此逆流而上的閱讀,才能體會曾經(jīng)有過的、振拔峻深的新鮮。
進而,所謂“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同一條路”,這不是一句空話,因為中國的古典詩人無一例外都受過《詩經(jīng)》的滋養(yǎng),所以讀《詩經(jīng)》就成為這么一個上下求索的過程,之后得出一個圖景,一個結(jié)構(gòu),一個譜系,這個圖景、結(jié)構(gòu)或譜系不是文學(xué)史意義上的,而是讀詩人自己在閱讀中被拓展的生命。
四
如果再具體一點,那么閱讀《詩經(jīng)》首先就要回到最基本的字詞層面,要明白《詩經(jīng)》中的每個字詞都有其意義。我覺得有兩類字詞很重要卻也很容易被《詩經(jīng)》解讀者忽視,一是虛字,二是同義詞。
無論古今,實字與虛字是文法的兩端。寫詩文的人自然會虛實兼顧,但注解詩文的人往往顧實不顧虛。讀歷代《詩經(jīng)》注疏,其中最語焉不詳?shù)牡胤骄褪菍μ撟值慕忉?,往往一句“發(fā)語辭”,或“語辭,無義”,就打發(fā)了。而《詩經(jīng)》的特別之處,正在于其中有大量的虛字,某種程度上,虛字也是鑄就一個人詩歌語感的基礎(chǔ)。
因為詩歌的交流,很多時候并非概念上的交流,而是感受性的。這種感受性,需要時間來承載。每一行詩句,不僅僅在講述意義,也在消耗、占用和重新分配時間,這有點類似音樂給予我們的感覺,是那些聲音構(gòu)成時間,也構(gòu)成所謂的“現(xiàn)在”,并銘刻成我們意識中的連續(xù)性感受。出沒在《詩經(jīng)》中的虛字,看似無意義,卻發(fā)出實實在在的聲音,這聲音講述某種不可講述之物,它呼喚我們進入其聲音的場域,和它分享一段被詩歌捕獲的時間。
同時,在發(fā)出聲音填充時間之外,這些虛字一方面有其原本的實在意義,另一方面有其當(dāng)下的具體而微的指向,而我們要明白一首詩的確切意思,很多時候恰恰要依賴這種虛字的引導(dǎo)。王筠《文字蒙求》:“百官以治,萬象以察,知文字為記事,世之虛字,皆借實字為之也。”歷代有不少專門解釋虛字的著作,我個人覺得清代學(xué)者袁仁林的《虛字說》最有啟發(fā),因為他很注重體貼和分辨不同虛字中所嘗試表達的不同神情聲氣。當(dāng)然,如果同時再參考類似《說文解字》或《故訓(xùn)匯纂》這樣的訓(xùn)詁學(xué)著作,知曉每一個字的本源和去向,這對于理解詩意乃至理解古典思想,也是非常有益的。
在虛字之外,還有同義詞的辨析。很多人認為《詩經(jīng)》中那些復(fù)沓段落的換字都只是為了押韻,或為了節(jié)奏,而意思并沒有多少改變。這種看法,多少有點小看了詩,正如方玉潤提到的,“詩人用字自有淺深,次序井然”。在《詩經(jīng)》中一首詩的不同章節(jié)中出現(xiàn)的諸多同義詞,其中往往有其微妙詩意的轉(zhuǎn)折遞進和語氣運用,而辨別這種差異本身也是對個人情感細膩程度的訓(xùn)練,因為讀詩的一個重要作用就是為了讓自己更加敏銳,也更準確。
五
在字詞層面的具體之外,還有思想層面的具體。
我覺得今天的《詩經(jīng)》解讀有兩個很常見的傾向。一是將《詩經(jīng)》尤其是《國風(fēng)》簡單地視為民間歌謠,二是用考古學(xué)和文化人類學(xué)的方式來解釋《詩經(jīng)》。這兩個傾向都源自五四新文化運動,其中自然有一些特別讓人矚目的啟發(fā),但他們多多少少都輕視了《詩經(jīng)》中本來蘊含著的政教維度,把《詩經(jīng)》變成了五四觀念下的民間文學(xué),或者是一堆做論文用的歷史材料,以及人類學(xué)意義上的田野記述。比方說當(dāng)代《詩經(jīng)》解讀者特別喜歡追隨日本漢學(xué)家從祭祀的角度來解釋《詩經(jīng)》中的諸多篇章,而無視中國古典思想對于祭祀這件事的基本態(tài)度?!墩撜Z·先進》:“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又說,“敬鬼神而遠之”。中國古典思想是要把所有鬼神層面的東西都落實到世間具體的人身上,強調(diào)每個人固然有天命的東西在,但更重要的是這個人在塵世間的自強不息。所以如果單純從祭祀的層面去解讀《詩經(jīng)》,很多篇章當(dāng)然也可以解釋得通,但其中的那種“古典詩教”就在無形中散失了。
我們都知道《詩經(jīng)》是由風(fēng)、雅、頌三部分組成,那么,什么叫風(fēng)?風(fēng)是一種來自大地的氣息,不同地方有不同地方的風(fēng),這是風(fēng)的特殊性;暖風(fēng)習(xí)習(xí),能化育萬物,冷風(fēng)一吹,卻也能讓人頭腦清醒,這又是風(fēng)的普遍性。風(fēng)又通諷。我覺得一首好詩始終都有兩方面的作用,它一方面溫暖你,另一方面又讓你感受到一絲寒意,讓你清醒和震動,從自以為是中擺脫出來,一首好詩總是通過某種方式隱隱約約地在教育它的讀者。《詩大序》講:“上以風(fēng)化下,下以風(fēng)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fēng)。”在上,人君通過詩來教化臣下;在下,人臣通過詩來諷諫君上。言之者無罪,因為詩講究敦厚委婉,并不直接批評君王;聞之者足戒,是因為人君通過聽取詩中的諷諫來反省自己的過錯。因此,所謂風(fēng),其實是一種君臣之間溝通交流的方式。那么,風(fēng)、雅、頌的區(qū)別在哪里呢?“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fēng);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fēng),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詩大序》)簡而言之,風(fēng)涉及的是一個諸侯國范圍內(nèi)的事情,所以有十五國風(fēng);雅涉及的是整個天下的事情,也就是王政之事;頌,則是涉及神人關(guān)系,也就是類似宗教祭祀之類的事情。綜上,無論風(fēng)雅頌,都不僅只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xué),也不僅只是某種人類學(xué)意義上的非虛構(gòu)紀實,而是通過委婉的諷諫來褒貶善惡是非,以達到教化和修身的目的。
但這種詩教,又不能僅僅追溯到大一統(tǒng)帝國形成時期的漢代經(jīng)學(xué)為止。我們要理解《詩經(jīng)》中蘊藏的古典詩教,那么至少要有一個抱負,就是有能力回到先秦古典思想世界中去,回到孔子談?wù)撛娊?jīng)的那個時代。而那個時代也不是能一下子有什么捷徑可以穿越回去的,因為這是一條文明的長河,你要走到源頭,就要從下游逆流而上,蹚過這全部的河水,從二十世紀上半葉至清再至兩宋、兩漢,只有這樣,那個走到源頭的你,才是攜帶著每一個今天走到最初那個今天的探索者。
在這個過程中,新的出土文獻當(dāng)然會有幫助。比如《孔子詩論》的發(fā)現(xiàn),就從根本上動搖了漢代經(jīng)學(xué)所奠定的歷史性解讀和政治性解讀的權(quán)威,我們由此確定,至少在戰(zhàn)國時期的《詩經(jīng)》傳授者那里,尤其對于《國風(fēng)》中的諸多篇章,他們就已經(jīng)擁有非常自由、寬容與平等的詮釋態(tài)度。在他們的解讀中,重要的不是考證一首詩原本指涉的歷史情境,而是體會這首詩有可能得以應(yīng)用的當(dāng)下和將來的情境。唯有如此,一首詩才能夠在一個個不同的時空中流傳,也因為如此,孔子才說:“不學(xué)詩,無以言?!?/p>
但有關(guān)《詩經(jīng)》的出土文獻的發(fā)現(xiàn),絕不意味著對傳世文獻的拋棄,也不意味著我們瞬間掌握了一種新的有關(guān)《詩經(jīng)》的真理。對此,柯馬丁說得很好:“《孔子詩論》也許使我們更靠近《詩》起源或編纂的時代,而在這個過程中,也去除了我們或許曾經(jīng)抱持過的、自以為是的確定性?!边@種自以為是的確定性,不僅屬于毛詩,也屬于三家詩,屬于朱熹的《詩集傳》,屬于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的《詩經(jīng)》解讀,而去除這過往《詩經(jīng)》詮釋中的種種確定性,不意味著拋棄過往的《詩經(jīng)》詮釋,而是要將它們匯入一條更廣闊的河流中,屬于詩的河流。
六
然而,即便如此,我們真的有可能恢復(fù)《詩經(jīng)》的原貌嗎?或者說,我們有能力恢復(fù)整個古典詩教傳統(tǒng)在當(dāng)時所擁有的活力嗎?以古典學(xué)的名義從事種種政治學(xué)的謀劃,這種類似公羊?qū)W家們的野心,我至少是沒有的,甚至覺得這是行不通的。
在一篇談?wù)摫狙琶鞯膭尤宋恼轮?,漢娜·阿倫特指出:“就過去已經(jīng)變成傳統(tǒng)而言,它擁有權(quán)威;就權(quán)威歷史性地展現(xiàn)自身而言,它變成了傳統(tǒng)。瓦爾特·本雅明意識到,發(fā)生在他有生之年的傳統(tǒng)的斷裂和權(quán)威的喪失是無可挽救的,他總結(jié)說,他必須發(fā)現(xiàn)處理過去的新方法?!边@種新方法,就是“撿拾思想的碎片”,阿倫特形象地將其比喻成深海采珠,“就像深海采珠人,他不是去開掘海底,把它帶進光明,而是盡力摘取奇珍異寶,摘取那些海底的珍珠和珊瑚,然后把它們帶到水面之上。這種思考乃是沉到歷史的海底—但這并不是為了恢復(fù)它曾經(jīng)的樣子,而是為了讓逝去的時代有機會獲得新生。引導(dǎo)這種思考的乃是這樣一種信念:雖然生命必定受時間之衰敗的支配,但是衰敗的過程同樣也是結(jié)晶的過程,在大海的深處,曾經(jīng)存活的生命沉沒了,分解了,有些東西經(jīng)受了大海的變化,以新的結(jié)晶形式和模樣存活下來,保持了對腐敗的免疫力,仿佛它們只是等待著有一天采珠人來到這里,把它們帶回到這個活生生的世界—作為‘思想的碎片,作為某種‘豐富而陌生的東西?!保h娜·阿倫特《瓦爾特·本雅明》)
這個說法與約翰·T.漢密爾頓在談到十八世紀德國天才們對品達的接受史時的說法不約而同:“傳統(tǒng)為什么必須在碎片中顯示自己,這才是原因所在。這些碎片喪失了過去的真實,它們?yōu)榇颂弁床灰?,但對未來是新的真實,它們?nèi)杂锌释?,而且這些疼痛根本不能與渴望相提并論。”
詩三百,作為一個整體的詩教傳統(tǒng),雖然在今天已不復(fù)存在,但其中依舊有很多值得被我們銘記、能夠讓我們震動的詩句和篇章。我希望它們在這個時代能獲得新的生命。
在這個時代,很多寫作者都會有一種無力感,他們會抱怨說文字是無力的,說作家是沒用的,但很多時候,這是因為他們自己沒有寫出有力量的文字,或者說,他們自己寫下的文字和他們的行為是割裂的。這些無力感纏身的寫作者應(yīng)該先問問自己,我在寫作的時候,有沒有首先把文字視為一件真正有力量的東西而加以珍重呢?如果你把文字只當(dāng)作一個假的東西,當(dāng)作某種功利性的手段,如果你自己寫下的文字連自己都不能相信,然后你再抱怨說這些文字是沒有力量的,這就完全是你自己的問題了。在中西古典思想中所謂的“修辭立其誠”,所謂的“道成肉身”,講的也正是言辭與生命之間彼此交融的關(guān)系。
詩可以言。一首好詩正是有力量的言辭和有力量的生命的結(jié)合,它是可以被逐字逐句講述的,它也能幫助我們學(xué)會更準確地表達與更深刻地交流,同時,一首好詩它自己也會說話,它穿過很多個紛亂的時代,收容了很多誠懇的生命,再來到我們面前,我們要做的,唯有傾聽。
本文系作者在新華·知本讀書會第八十九期所做演講,刊發(fā)時經(jīng)作者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