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時南昌還只有一個火車站,尚未聽說什么動車。從南昌到鄭州,普通的座位票,大概也就百十塊,但我們掏空了口袋,最后還是差五塊。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突然靈機一動,看到了手中那本地圖冊,想,把他賣了總值五塊吧。地圖冊雖不是新的,但保管得非常好。于是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遇見個大叔,他看起來比較和善,翻翻頁碼,看見后面幾十元的價碼,非常不情愿地遞給了我五元。
我很興奮卻又心疼地接過了錢,將地圖冊遞給他,他隨手扔進包里就走了。
這成為我后來經(jīng)??畤@的一件事。那本地圖冊,是臨出發(fā)前,一位女同學(xué)非常鄭重地送給我的,她說路途遙遠,一定要注意安全,這大概也是我第一次接受女同學(xué)的禮物和囑咐。
短暫的傷感后,我們被火車的新奇吸引住了。這是我第一次坐火車。我和羅寶,兩人拖了一個蛇皮袋,跌跌撞撞上了車。蛇皮袋里是我用剩下的飯菜票,到學(xué)校門口小店換的一袋子面包,打算餓了就吃面包,渴了就到火車上喝點水。坐火車到鄭州后,再步行到“開封”少林寺(多年后我才知道,少林寺在登封,而不是開封)。至于路上還要不要錢,到了少林寺后該怎么辦,年輕人大概是不需要考慮的。
那時我們快高三了,卻都是武俠迷。父母師友心急火燎擔心我們的學(xué)習(xí),擔心我們的高考,實話說我們自己有時也會焦慮,但嗜好會吞噬理智。成績一再耽擱,慢慢成為問題生。原本好的科目也都一一落下了,能怎么辦?那一次,我們租住的小房著了賊,錢都被偷,如若回家向父母要,肯定又以為我們在外干了啥。反正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于是破釜沉舟,打算去少林寺。至于去了少林寺會不會就有錢用就有飯吃,應(yīng)該也沒有考慮過。
這,大概是這次少林之行的直接原因。
在火車上,望著窗外景色風(fēng)馳電掣一一劃過,然后“嘎”的一聲,車體拖出一個長長的尾音,心中百感交集。我想的是,就要離開家了嗎?以后是不是要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環(huán)境,接受父母親朋都不在的現(xiàn)實?這樣和家鄉(xiāng),和學(xué)校,和父母不辭而別,會不會以后再也回不來了?尤其是火車到達株洲站??繒r,思如泉涌,以前很怕寫作文,這個時候突然不怕了,有好多好多的想法,想將它們寫下來:出江西了嗎?離開家鄉(xiāng)了嗎?從此真的要去那個遙遠的地方……去少林了嗎?
不過,去少林習(xí)武,傳說中的“武林圣地”,哪需要舞文弄墨者!
很快我們就渴了。短暫的工夫,我發(fā)現(xiàn)羅寶嘴角竟起了皮,是那種干燥皸裂的跡象。于是跌跌撞撞,摸到了車頭水箱處。那個時候的火車,走廊過道上躺的都是人,數(shù)米距離,卻費了老大勁才到達。始終有人在那排隊,我等了好久,終于輪到,就著水龍頭喝了一口,因為水太熱,燙得差點跳起。那是滾燙的開水啊,我竟然直接用嘴去接,不找死嗎!其后果是舌頭嘴巴都起了幾個泡,后來被我自己咬碎,沒用任何藥,竟也就這樣捱過來了,不得不說年輕就是好。
我發(fā)現(xiàn)別人都用杯子接水,而我們除了隨身幾件衣物,一袋子的面包,好像什么都沒有。這時看見不遠處角落里躺著個礦泉水瓶,于是喜出望外地撿來。大失所望的是,水還沒裝到一半,瓶子竟收縮了,大概水溫太高,將瓶子燒融了,反正最后大礦泉水瓶變成一個小小的、奇形怪狀的瓶子。其容積,應(yīng)該不到原瓶的五分之一。然而無論如何,總算有容器可以喝水了。于是稍等降溫,就咬牙將滾燙的開水灌下。實在是渴吧。事實上,坐火車就是易渴。
我發(fā)現(xiàn)這個瓶子每裝一次水就會收縮一次,不能太自私了,應(yīng)該盛點去給羅寶,趁瓶子還能裝水帶點給他。于是我不再喝,裝滿蓋好回到座位。羅寶看都沒看,擰下蓋子,一下就將水倒進了嘴里,我想他應(yīng)該和我一樣渴吧。喝這么快,我也沒看出他對水溫有任何感覺,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
對面一個小姐姐始終在看著我們。
她穿得比較洋氣,應(yīng)該也是學(xué)生,但似乎又比我們倆多了幾分社會人的成熟。后來我們知道,她叫包薇,浙江人,是中央財經(jīng)大學(xué)的學(xué)生。那時的我們,穿的是當時尚不算土氣的西裝和皮鞋,但拎著個農(nóng)民伯伯身份象征的蛇皮袋,還弄上了一身塵灰,尤其臉上,那種饑渴后的失態(tài)是不容掩飾的。
小姐姐應(yīng)該一直在琢磨我們的身份。
后來她終于開口了。
問,你們是什么人,要去哪里啊。我們說我們是高中生,不讀書了,想去少林寺學(xué)武。小姐姐臉上露出非常驚訝的神色,但只一剎那,神色就恢復(fù)了,然后很誠懇地向我們介紹自己。溝通過程似乎未遇到任何的不諧。聊著聊著,她拿出了一袋板栗,我想那應(yīng)該是她準備自己路上吃或帶去學(xué)校給同學(xué)吃的,反正數(shù)量不少。她把板栗放在我們面前,讓我們可勁吃。按理說本來就口渴,板栗吃多了應(yīng)該會更渴,然而我們一直在吃,中途似乎也沒有口渴的感覺。我想,途中應(yīng)該也喝了不少小姐姐帶的水吧。
總之,口不渴了,肚子暫時不餓了,聊著聊著相互之間就很熟了。后來小姐姐給我們留了一個聯(lián)系方式,還送了張簽名照片,她在中央財經(jīng)大學(xué)讀書期間,還經(jīng)常和我們寫信,這是后話。
車到鄭州,我們要下車,到了和小姐姐告別的時候了。她始終目送著我們,直到我們下了車,還在窗戶口拼命搖手。車子臨開動時,還扔下五元錢,說讓我們?nèi)ベI點吃的。那個時候,高中開學(xué)繳費也就不到一百元,五元應(yīng)該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吧?以后每想起這事,就感覺小姐姐人真不錯。
二
其實臨下車,內(nèi)心還有點空落落的。在火車上,吃的喝的,至少有小姐姐依靠,一旦下了火車,我們便真的無所依靠了?,F(xiàn)在想想,那時我們還只是孩子。
已是深夜,鄭州的夜晚漆黑一片。火車上有燈,絲毫沒感覺到無助,一旦下了車,一種恐懼感便油然而生。
然而最要先憂慮的并非黑夜,而依舊是饑餓。盡管我們幾乎吃光了小姐姐帶的板栗,但似乎始終是饑餓伴隨疲乏。下車沒多久,我們在鄭州車站看見了一排小吃店。想也沒想,便在一個攤位前坐下。在老家,身上有五元錢,應(yīng)該可以吃上幾次辣椒炒肉,何況我們只想炒個素菜吃個便飯。
攤主問我們要吃點什么。
我們也不傻,雖然明白五元錢不是個小數(shù)目,但畢竟人在異鄉(xiāng),還不知道這地方物價如何呢。
于是怯怯地問五元錢能吃到什么。
攤主愣了一下,語氣馬上變得生硬起來,不吭聲,沒幾分鐘便端上來兩碗飯。飯是雪白的,很粗大一粒的那種,我至今沒有吃過第二次。菜就尷尬了,就是白米飯上面放了幾根粗豆角,零星有幾片肉。這點菜,在老家應(yīng)該不值一元錢。那時我們想,或許是那碗飯值錢吧。然而到底值不值錢,哪里輪得到我們說了算。店主的臉色非常兇,是用那種極為嫌棄的樣子把飯扔到我們跟前的。我此時還發(fā)現(xiàn),攤主真是一臉橫肉啊,絕不是個善茬。
于是不吭聲,三下五除二把飯吃完。飯粒雖然好看,但似乎沒有家鄉(xiāng)的細米好吃,至于那粗粗的豆角,幾乎夾生,木木的沒有味道。然而在饑餓的驅(qū)使下,我們依舊吃了個精光。將錢遞給攤主時,他惡狠狠地把錢一抽,然后嫌棄地說:好了好了,走吧。似乎我們吃他那碗飯他倒了八輩子霉,吃虧的是他,而不是我們。
我們沒有和店主討價還價的本錢,收拾好行李,灰溜溜地往前趕。
四周漆黑一片,路在哪里?其實我們并不知道??匆娀疖囌举即蟮膹V場,內(nèi)心著實茫然。
然后,好像在廣場的中央放下了行李,似乎想在那睡一會。饑餓依舊襲來,此時才發(fā)現(xiàn)剛才那碗飯沒什么分量,看不見一丁油水,肚子依舊空空如也。然而疲乏也是真的,躺一躺應(yīng)該能解乏,于是就勢躺在了地上。
翻翻已顯臟亂的包裹,除幾件換洗衣服外找不出別的。又把蛇皮袋提來,不知不覺一袋面包竟也不剩幾個了。將剩下幾個面包分吃后,就開始看著天思緒萬千。此時似乎有點懷念學(xué)校的枯燥生活,有點想念那雷打不動的課堂了。我們還能回到課堂嗎?會不會客死他鄉(xiāng)?而臨別送行的女同學(xué),又將如何看待此時如此狼狽的我們呢!
不想在這里等死,不能躺這消耗,我和羅寶說我們必須連夜趕路,爭取第二天到達少林寺。
他有氣無力地應(yīng)了聲,就和我一起上路了。
應(yīng)該是問了幾個路人,認準了去往開封的方向,就開始往前趕。
四周越來越黑了,除了黑暗沒有其他,天空中甚至看不見一顆星星。然而隨著我們繼續(xù)前行,視力似乎習(xí)慣了黑暗,慢慢地能看見一些東西了。一眼望不到邊的黃土,甚至看不見一個小山丘。黃土之上光溜溜的,沒有一絲綠色或者其他植被的點綴,這與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完全不同。在家鄉(xiāng),一個人實在餓得不行,到田里地里隨便順點,哪怕青草樹葉,或者到哪家哪戶隨便要點,應(yīng)該不至于餓死人。而在這里,除了黃土還是黃土,對于此時饑腸轆轆的我們,這不啻是一種恐懼。
會不會餓死在這中原腹地呢?
后來想起,第一次置身廣袤的黃土地,該是何等的波瀾壯闊,何等的心曠神怡!但彼時我們似乎只感覺四周黑壓壓,天空像個大罩子正朝我們逼來,要將我們慢慢壓垮。又似乎每一個呼吸都在承重,肚子已被壓癟。我甚至能感受到內(nèi)心一股熱流正襲涌,是所謂“九陽真氣”還是“九陰真力”正發(fā)力對抗呢?身體在與天地對抗,這該是極度饑餓和困乏下的幻覺吧。
路似乎是窄而破的水泥路,非常直,幾乎也沒遇到什么岔路,這無形中避免了我們迷路。
走了許久偶爾看見個破舊的亭子,我們便會坐上一陣。幾小時后,除了饑餓、疲乏,腿也像灌鉛一樣了。我倆已是互相攙扶往前挪了。黃土地依舊一望無際,所幸天空逐漸露出了魚肚白。竟然走了將近一夜。
一不小心,我突然感覺腳下一空,就從路邊滾了下去?;仡^一看,羅寶也和我一樣非常狼狽地趴在那里。我們就著黃土,非常吃力地爬上了路面。驀然想起電影《少林寺》中李連杰受傷滾下山坡被抬進少林寺的場面。不幸的是,我們還需要自己慢慢地朝前挪,而少林寺似乎依舊天遠地遠。
好不容易爬上公路,互相攙扶著,繼續(xù)朝前挪動。
羅寶突然一骨碌坐了下來。
“不走了,走不動了。”
我詫異地望著他,然后咬牙,說不走不行,不走的話勢必餓死在這里。我好說歹說,他終于不情愿地起身,兩個人繼續(xù)相互攙扶著朝前挪。
他臉色已經(jīng)木然,我也感受到了空前的痛苦,但我必須堅持繼續(xù)朝前,只要我一放棄,我倆勢必癱坐那里,然后等死。那地方一望無際,廣闊的黃土地上看不見任何希望,不要奢望有奇跡發(fā)生。
記不起我們繼續(xù)往前走了多久,但腦子里的幻覺似乎越來越多,意識似乎越來越模糊。一步步抬著腳,耷拉著腦袋往前挪。突然前面來了一輛車。揉了揉眼睛,確認百十米外確實有輛車。是一輛警車。我內(nèi)心一喜,有救了!我說找警察叔叔去,羅寶說我們能找警察嗎。他的神態(tài),好像做錯事的孩子,生怕找警察會惹來什么麻煩。我說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了,沒有別的選擇了。
我們徑直找到交警,說我們想去少林寺,遇到麻煩了?,F(xiàn)在身無分文,又累又餓,希望警察叔叔能幫我們一幫。
本意是希望能吃點東西,然后警察叔叔能送我們?nèi)ド倭炙?。但讓我們上車后,警察叔叔徑直開車將我們載到了開封市的市中心,然后交待下車候著。交談中似乎說要把我們送到收容所。
三
我說如果不想被送進收容所,就不應(yīng)該在這等。
于是警察叔叔前腳剛走,我們就鉆進了一條狹窄的街道,就這樣茫無目的往前走。
開封的街道不大開闊,兩旁的房屋,竟和我們縣城的差不多。這里曾是北宋的首都,當時正熱播著包青天與展護衛(wèi),我們詫異于古都的平常。肚子依舊餓得發(fā)慌,腿腳依舊酸得發(fā)麻,也沒有發(fā)感慨的心境。不知何時轉(zhuǎn)到一個開闊處,一個瘦而高,穿著格子衣的成年男子將我們攔住了。
“去哪???肚子餓不餓,帶你們?nèi)コ燥??!?/p>
說實話,對陌生人的警惕我們是有的,然而后半句說帶我們?nèi)コ燥堉鴮嵳T惑大。于是想也沒想就跟他走了,一路上幾乎沒說什么話。
成年人腳步飛快,很快將我們帶到了一個房子里。
他高聲招呼著,讓里面的人趕緊弄飯,然后一個人扎進了里面,似乎在交代著什么。
我看見這個大廳里堆了好幾排床鋪,床上躺著不少少年,地上也站著幾個,都是那種一臉不屑、吊兒郎當?shù)纳袂椤F渲幸粋€不知在吸著什么,一臉陶醉的模樣。我還看見另一個少年旁邊有盆水,水正冒著熱氣,清瘦無比的少年不時將手扎進水里,露出痛苦的神情。我那時癡迷武術(shù),知道這其實是在練扒手的基本功,腦海中馬上就意識到了形勢不妙。
我扯了扯羅寶,輕聲道:
“趕緊跑!”
羅寶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點了點頭。
我倆在那個房子里沒待到一分鐘,就開溜了。
對方似乎沒有來得及反應(yīng),并不知道我們會跑。一溜小跑,覺得已經(jīng)好遠了,我們才放慢了腳步,那時方才重新感受到了腿腳的酸麻和肚子的發(fā)慌。
那時的開封,周圍全是黃土,除了黃土真看不到別的什么,想撿片爛菜葉似乎都是在做夢。人到絕路時就會想方設(shè)法,我此時摸到身上還有一毛錢,一毛錢能買什么呢?突然想到坐警車到市里時,路過郊區(qū)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不少紅薯地。于是內(nèi)心一喜:
“去買盒火柴,然后我們?nèi)ネ诩t薯,烤紅薯!”
想起軟香撲鼻的烤紅薯,我們口水直流。我為自己的急中生智高興。說干就干,轉(zhuǎn)了好遠還真發(fā)現(xiàn)一個小賣部,里面也真有火柴賣,于是像寶貝一樣地懷揣著火柴,兩人興沖沖地重新往郊外走。這一路又把自己折騰得夠嗆。
手忙腳亂刨出幾個紅薯,迫不及待地想啃一口,這時才發(fā)現(xiàn),方圓數(shù)里竟沒一滴水。將土擦掉,狠狠啃了一口,干澀無味,這紅薯的味道竟不大像老家的。沒水分不說,似乎也不甜,這到底什么品種呢?我們想或許烤熟了會好吃……這時又發(fā)現(xiàn),除了綠色的紅薯葉和莖,竟然找不到任何可以作為柴火的物事—周圍全是黃土。
我們崩潰了。
此時天色又近黃昏,風(fēng)刮得越來越猛,我們垂頭喪氣地往回趕,試圖再次回城,期盼在那能找到生機。
此時聽到“嘎”的一聲,一輛火車疾馳而過。我們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鐵道邊上了??匆婅F道就想起了家鄉(xiāng),順著鐵道大概可以走到家吧,那個時候,家的概念變得親切了。
此時發(fā)現(xiàn)一個拱橋,相比外面徹骨的寒風(fēng),拱橋下面應(yīng)該是個港灣吧。我提議去拱橋下躲一躲,羅寶已經(jīng)有氣無力,想也沒想就跟我跳了下去。
下面果然一絲風(fēng)也沒有,似乎還墊了一些破布爛草類的東西。我端詳了一下,拱橋略高于一個人,橋頂其實就是鐵路,大概是修路修出來的一個橋。我說我們休息一下,然后想也沒想就坐了下去。沒承想屁股尚未坐熱,橋頭就有一個腦袋探了過來,看他行裝,是個年輕的叫花子。這人目露兇光,卻又不敢朝我們靠近,只遠遠逼視著我們。
我大吼了一聲:“看什么看,滾!”年輕叫花子猶豫了好久,終于臉含怒色,憤憤地離開了。
看見他離開,我倆難得地哈哈大笑起來。
笑畢卻又愁容滿面,肚子依舊餓,腿腳依舊酸疼。剛才那一對視間的勝利,最多也就算是小D對阿Q的勝利而已。
四
“要不我們回家吧,順著鐵路總能走到家?!?/p>
此時我們對少林寺的渴望已經(jīng)不是那么迫切了,是真的想家了。
說走就走,我和羅寶就這樣順著鐵路往前走。
不知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前面到了一個站,里面除停了一些火車頭外,空蕩蕩的,似乎沒有一個人。我倆的腳步落在站臺上,與鐵軌觸碰,不時發(fā)出“咣”的回聲,此時站邊上也是“咣”的一聲打開一扇門,從一間平房里探出一個頭。
“喂,你倆過來?!?/p>
我發(fā)現(xiàn)一個又高又胖的老女人(大概四五十歲)正朝我們揮手,不由自主朝她所在方向走了過去。
老女人滿臉橫肉,嚴肅地看著我們,我們也不知她想干什么,繼續(xù)按她的指示往前走。
“進來!”
老女人猛地打開一間平房,讓我們進去。
接下來令人窒息的事情出現(xiàn)了。
“給我脫,把衣服脫了!”
老女人兇相畢露,似乎要吃人一般,我們還沒明白過來,她就一扯,開始撕扯我們的衣服。我們何時見過這樣的陣仗,不由自主就將外衣脫了下來。
“全部脫下,一件不留!”
在胖女人的淫威下,我們脫了個精光。
但見她手腳麻利,連內(nèi)褲都不放過,在我們的衣服上搜索,又把包裹全部倒了出來。我們此時明白這貨想干什么了,但還沒等反應(yīng)過來,衣物包裹就全被扔到了外面。老女人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將赤溜溜的我們推出了房間,然后咣當一聲關(guān)上了房門。我倆臉色漲得鐵青,一邊撿起衣服穿,一邊哈哈大笑起來。還以為這貨要幫我們洗澡呢,原來是想搞錢。
笑畢依舊是苦澀,肉體與精神的折磨此時顯得是如此的強烈,這是對青春叛逆的懲罰吧。
我說我想回家了,羅寶說他也想回家。
我們意識到,假如真的沿鐵路前行,后面不知多少回將遇到剛才那種兇險,于是萌生了退意。
我說要不我們回到交警讓我們等候的地方,即使真的被送收容所,也不致餓死吧。
后來我們怎么回到開封市中心的,記憶已經(jīng)極為模糊了。但是依舊清晰記得,是警察叔叔讓收容所的人來接我們的。這次我們沒有跑,直到被送進了收容所,進了一個有鐵門有圍墻的院子。院子里有幾個房間,就像我們當時的學(xué)校宿舍,排放著一些上下鋪的鐵架床。床上的被絮發(fā)出惡臭,被子臟得出奇,一摸,硬邦邦的,倒像一個個土坷垃。所幸我們自己身上,那時也臟得出奇,即使這樣的環(huán)境,也是沒有資格嫌棄的。
此時一個虎頭虎腦的人喚我們出去吃飯,我后來稱之為虎頭。
出去一看,地上黑壓壓蹲了一片穿著都如叫花子一樣的人,都在狼吞虎咽,看來我們是到了流浪者的窩了。
虎頭用大碗幫我盛了一大碗面團一般的東西,然后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吃吧!”
好多天沒正經(jīng)進食,我猛吞了一口,感覺人間美味,以前沒吃過這么好的東西。三下五除二吃完一碗,我還想去盛,虎頭說沒了。我有點不悅,因為我真的還很餓。此時過來一個六七十歲的老頭,我不知道他嘀咕什么,開封話我聽不懂。但我聽懂了一句:“學(xué)武術(shù)?學(xué)流術(shù)哦!”然后再盛了一碗重重地遞到我手里。
我暫時沒有搭理他們。第二碗面團我端詳了一下,這種我當時感覺的美味,其實連油都看不到一滴,零星漂著幾片黃黃的菜葉。至于肉啊蛋啊這些葷的,想也別想。我猜想,之所以那時覺得好吃,大概因為我們餓得實在過分了吧。不過這面團確實是好東西,后來我到部隊服役,炊事班長是河南人,就經(jīng)常做這面團。但部隊的面團是給足了油分的,偶爾還搭配點肉和蛋,說不出的好吃。那面團,其實也是河南當?shù)厝说募页C朗场?/p>
吃完面團,虎頭找我們談話?;㈩^操著夾生的河南普通話,問我們要不要干活,說干的話,將來可以抵工資。不干活,將來要用錢來還。我抬頭看見那批人都扛著鍬和鋤頭之類的,似乎聽到他們說要去挖煤,內(nèi)心已然一凜,我知道我干不了。何況我覺得虎頭看樣子不像個正常人,他的話自然不可當真。再說干多少活算多少錢,也沒個標準,不能做這種冤大頭。于是我悄悄和羅寶耳語,說我們不干。
虎頭很輕蔑地瞅了我們一眼,然后一聲不吭離開了。
那些人出去干活后,這里就只剩下我倆。只有臨到吃飯時,這批人返回,然后再一起吃飯。令人詫異的是,他們不光和我們沒有任何交流,甚至他們相互之間,也很少有交流。
五
后來算是弄明白了,這群人大體或癡或傻。身處這樣的環(huán)境,我倆倒成了另類,我們不懂他們的世界。
幸運的是,這些人除了不和我們說話,除了偶爾投來另類的眼光外,幾乎沒人為難我們。我猜他們的思維中沒有一些和正常人一樣復(fù)雜的思想。
我們就這樣在收容所中恢復(fù)了元氣。
偶爾能見到一個女警官,那是收容所里唯一的女性。女警官并不算漂亮,卻似乎是所里最為受寵的一個人。尤其是我們剛到時見到的虎頭,女警官過來時,他會像舔狗一樣忙前忙后。其實虎頭也不能是完全正常的人,他不僅時常流著哈喇子,有次一個工作人員與他交流,十以內(nèi)的加減法他都琢磨半天,最后還是沒有搞清楚。
我們開始有點悶了,便結(jié)伴走到當初警官接我們過來的市中心廣場,就那么無聊地到處逛。
后來工作人員看見,警告我們不要隨便出門,說是怕我們遇到什么狀況。有段時間,鐵門一直關(guān)著,也就無法出門了。每天只能望望天,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有時甚至在想,要不要和那些人出去看看?;蛟S干活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辛苦,又或許外面會有什么奇遇呢。那段時間,不時聽到外面?zhèn)鞒稣R劃一練武的嘿嘿聲,但我們竟絲毫不羨慕,除了偶爾的遺憾,對少林寺的向往在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淡薄。
有次一位工作人員把我們叫到辦公室,說讓我們提供一下家庭地址和聯(lián)系人等,要給我們家里拍電報。那時不像現(xiàn)在,有手機微信和QQ等便捷通信,最快的無疑便是電報。
我們在緊張的同時又似乎有點渴盼,知道他們要和我們的家人聯(lián)系,在害怕面見家人的同時又真實地盼望他們到來。于是在復(fù)雜的心情中完成了登記。
然后又是漫長的等待。
這期間,那群人每次干活回來,都像看大猩猩一樣看著我倆。他們的身體很臟,他們的腦容量幾乎都有缺失,但我很強烈地感受到,他們看向我們時,目光中有種主人翁般的優(yōu)越感?;蛟S他們都知道我倆就是過客吧。
他們似乎沒有秘密,所有的東西都隨手扔在那里,有的在收容所據(jù)說干了很長時間,還是沒見有啥私人物品。
聽說他們都是有工資的,然而數(shù)日間,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人似乎沒有任何財物,沒見過他們有一分錢。后來還是聽到虎頭說,這群人甚至都不知道貨幣面額大小,買一樣?xùn)|西花一張錢,剛發(fā)的工資,買不了十樣?xùn)|西能全部花完。
在與這群人的朝夕相處中,我們獲得了優(yōu)越感,他們應(yīng)該也同樣獲得了優(yōu)越感。
工作人員通知我們,說我們的父母已經(jīng)在路上了。
就在那數(shù)著日子,一天又一天。
工作人員不阻止我們?nèi)ネ饷婀淞?,但是叮囑不能走遠。我們經(jīng)常來到市中心車站附近,希望能看到自己的父母。然而帶回的總是一個個失望。
直到有一天,工作人員過來,說讓我們收拾一下,趕緊回家。
那一瞬間百感交集,在急切盼望見到父母的同時,內(nèi)心涌起一種恐懼。
父親蒼老了,黑黝的頭發(fā)似乎一夜變白了。那一瞬間,我的心頭陡然升起一種負罪感。我看見以前極為嚴厲的父親,眼神里流露的盡是和藹,嘴角甚至還掛著微笑,平靜地說:
“回家吧?!?/p>
羅寶的父親也和我父親一樣,幾乎沒有任何責(zé)備的言辭,他倆似乎非常默契,眼神平靜言辭和藹,靜靜地看著我們。
提著行李,我倆默默地跟在各自的父親身后走出收容所。
六
踏上回家的列車,印象最為深刻的是父親遞給我的一個蘋果。
蘋果這東西,很多人喜歡吃,我卻不大喜歡,因為他有點酸。我最喜歡吃的是梨,結(jié)婚時,第一次去老丈人家就買了一袋梨,結(jié)果被丈母娘當場鄙視。但此時,我一口咬在蘋果上,那感覺無與倫比,頓覺此生都沒吃過如此美味的果子。后來父親說,那是路上買的,他手頭只有一個,無法再給我第二個了。
從開封到鄭州站后,需要轉(zhuǎn)車,我們在火車站候車。
此時過來一個年紀四五十的男人,靜靜地看著我和羅寶,說我倆是天生武學(xué)奇才,問我們父親有沒興趣送我們?nèi)ノ漯^。兩位父親相視一笑,我猜他們肯定在想,這老頭若非一路跟蹤,如何知道我們的底細!
我和羅寶此刻對練武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抵觸心理,想都沒想就拒絕了老頭,老頭尷尬一笑就離開了。
兩位父親此前其實并不相識,此時竟像極了老相識,我甚至懷疑他們早就是哥們了。我們在各自父親的照顧下順利回到了家。
此后,兩家的父親沒再見過面,但無論是我去羅寶那里,或者羅寶來到我家,都會向?qū)Ψ絾柡谩?/p>
一年后,羅寶在一個小廠上班,我考上了省城某大學(xué)。
十年后,我和羅寶再聚,他是某公司工程師,我從部隊退役了。
十八年后,我到鄭州參加一個重要會議,第二次來到鄭州。接待我們的是省城某領(lǐng)導(dǎo)—我的本家,將我們迎進了一個五星級酒店,中途我偷偷跑到鄭州火車站,發(fā)現(xiàn)物非人非,當初那排小吃店早已消失……
這幾年,羅寶的孩子考上了某985大學(xué),我的孩子也即將進入大學(xué)殿堂。孩子們都去讀大學(xué),我們的時間變得充裕了。我們相約,一定要擇合適的時間,去少林寺看看。
杜青,1975年生,江西上高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修班學(xué)員,第四屆滕王閣文學(xué)院特聘作家。2020年獲第三屆江西省文學(xué)藝術(shù)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