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托妮·芬內(nèi)麗
“卡特里娜”颶風(fēng)過后,新奧爾良的市府官員吹噓說,本市的謀殺案大大減少。
是啊,他們真行。颶風(fēng)過去五個月了,我們的本市的人口數(shù)量依然很少,還不到颶風(fēng)前的三分之一。受害對象少了,想要行兇的惡人也少了。這里的犯罪率下降了,但休斯敦和巴吞魯日的犯罪率卻在直線飆升,許多不法之徒都在那些地方“登陸”了。
大多數(shù)的毒販、犯罪團(tuán)伙還在城外,那些為了搶奪地盤而經(jīng)常發(fā)生的槍擊案、持刀傷人案,已經(jīng)被更巧妙的謀殺案取代,兇手更是風(fēng)光體面的人。我在聯(lián)邦緊急事務(wù)管理署設(shè)立的一個避難所排隊時,就聽說了這樣一件案子。
那個避難所設(shè)在圣查爾斯大道上的猶太人社區(qū)中心。我之所以選擇去那里,一是因為可以在附近免費停車;二是因為可以在那里辦理材料,證明我原來那輛好車被洪水浸泡過之后,扔在私人車道上銹跡斑斑,完全報廢了。
把門的雇員來自私人保安承包公司。他身強(qiáng)體壯,但是我覺得他在這兒大材小用了。他的工作不需要應(yīng)對嚴(yán)重的對抗局面,最多也不過是說說“先生,請您到外面去喝橙汁”之類的話罷了。我特別好奇,打聽了一下,了解到他只是臨時部署在這兒,很快就將回到伊拉克執(zhí)勤了。嗯,我想,這對于他來說是件好事。他的肌肉結(jié)實精干,作戰(zhàn)能力強(qiáng)悍,卻在這兒把這些優(yōu)勢浪費在了我們這些人身上,這可不是我喜歡的。
工作人員把我安頓下來,還給了我一張小傳單,上面介紹了怎樣整理“被颶風(fēng)毀壞的物品殘骸”,以便收運清除。突然,我聽到一聲招呼:“嘿,瑪戈·弗蒂爾!”
原來是卡羅琳,一個住在上城區(qū)的朋友。她坐在中間一排的椅子上,揮舞著她的鱷魚皮包。她離開原先在隊伍中的位置,和我一起坐在了后排的椅子上。
“噢,瑪戈!我很高興您回來了!”
這些天來常常聽到這樣的問候。見到有人回來,即使素不相識,我們也很開心。
“回來快兩周了,”我告訴她,“朱利安在拉博德畫廊上班,清理被洪水損壞的藝術(shù)品?!銈兪窃鯓悠桨捕冗^這場大災(zāi)的呢?”
“保險公司理賠了,可我們的損失還是很大?!笨_琳用羊羔皮手套給自己扇了扇風(fēng),“八月二十七日,我們看報道說‘卡特里娜颶風(fēng)要來了,于是決定把握好時機(jī),當(dāng)天就坐飛機(jī)去了北邊的夏洛特。我們在那里有避暑的房子。后來,我們從有線電視新聞上看到了颶風(fēng)造成的巨大破壞?!彼o扣雙手,“我們感覺糟透了?!椭炖苍鯓幽兀俊?/p>
“和城里大多數(shù)人一樣,我們開車從10號州際公路離開的。我們八月二十八日才走,帶了家里的狗,還帶了三天的衣服,因為我們以為只離開三天?!?/p>
“每個人都是那樣想的,以為就三天。你們不能回新奧爾良,又去了哪里呢?”
“我們還是有選擇的余地的,”我答道,“朱利安的卡津堂兄斐爾巴斯愿意把旅行拖車讓給我們,所以我們?nèi)チ怂诨痣u溪鎮(zhèn)的農(nóng)場。那里離大路有半英里遠(yuǎn),要穿越奶牛場走過去,一路上我們得時刻留意自己的腳下。”
“這聽起來不是很吸引人呢?!?/p>
“真的沒意思。后來,我的弟弟湯姆又主動讓我們住在了紐約?!?/p>
“紐約!”卡羅琳拍了拍手,“不錯喲!”
“……擠在兩居室的公寓里,家里除了他兩口子,還有十幾歲的女兒們哩。我們在客廳蹭沙發(fā)。”
“噢?!彼瓜码p手?!昂冒伞切┠膛D??”
“它們哞哞地叫個不停。”
她聳了聳肩?!暗遣还茉鯓?,你們毫發(fā)無損,滴雨未沾啊——安格斯·克勞福德那老頭的事才讓人害怕,不是嗎?”
“安格斯?”我坐直了身體?!八趺蠢玻俊?/p>
“那個可憐的人,像其他很多人一樣死了,死在了瑪雅街上他自己的家里?!?/p>
“可是他家有兩層樓啊!”
“我知道?!?/p>
“我們曾經(jīng)試過帶他一起離開的?!?/p>
那個星期天,朱利安和我一大早就上路了,向城外奔逃而去。他開車,我拿著地圖坐在旁邊。我們的卡他豪拉獵犬凱瑟琳,靠在我們肩頭,呼哧呼哧喘息不已。市里的一輛公交車從旁駛過,用高音喇叭敦促居民登車,免費送大家去避難所,而我卻沒有看到一個人上車。
我們停在瑪雅街邊,想買點東西吃,正好路過了安格斯·克勞福德的家。老頭兒正自個兒在前院收撿戶外家具,濃密的白發(fā)比身后那幢希臘復(fù)古式房子的顏色還要白。我們一起參加過幾次“公民自豪感”分享會,所以認(rèn)識他,知道他是抵制開發(fā)項目的那群人中嚷得最響的一個。
朱利安把車停在路邊,向他揮了揮手。
“克勞福德先生?!您兒子會來接您走嗎?”
“道格?!那個混蛋?!”老頭兒滿臉怒氣,朝著草坪啐了一口唾沫,“我已經(jīng)一年沒有和他說話了!”
“那就別管他了?!蔽覍⑸眢w伸出窗外,“找個袋子,裝幾樣?xùn)|西,搭我們的車走吧!”
凱瑟琳擺動尾巴表示歡迎,有人坐在后座來做伴兒,它倒是挺樂意的。我記得克勞福德只是皺了皺眉,搖了搖頭。
“我們先去北邊,再去西邊,”朱利安執(zhí)意勸說道,“您想去哪里,我們都可以帶您去:岡薩雷斯?……巴吞魯日?……亞歷山德里亞?”
“我哪兒也不去!鬧‘貝特西颶風(fēng)、‘卡米爾颶風(fēng)的時候,我都坐在樓上的客廳里?!ㄌ乩锬葋淼脑捨乙策@樣。”
“可這次颶風(fēng)是以前那些的三倍大哦,”我警告他,“市長要求大家必須撤離?!?/p>
“那個禿頭市長也沒法兒讓我離開自己的家!”
然后,我們看著他大步邁上臺階,穿過門廊,回到屋里。
朱利安轉(zhuǎn)動方向盤,朝10號州際公路駛?cè)?。我回頭看了看后窗外面。“我很高興那個老禿鷲沒有跟來,他實在是太討人嫌了?!?/p>
“嗯,他可能會使這場災(zāi)難變得更糟。”
“但是如果漲洪水呢?如果洪水淹了房子呢?”
“他會去樓上住的。”
接下來,我們開了九個小時的車,穿梭在撤離的車流中,所到之處都在“逆流而上”,就沒有再想克勞福德先生了。
此刻我思緒回到卡羅琳這里?!拔覀儺?dāng)時一直希望老人的兒子道格會開車過去,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p>
“我相信道格·克勞福德一定想去的,但是他在湖景區(qū)忙了整整一周?!彼龘]了揮羊羔皮手套?!八退呐笥咽返俜蝰{著一艘平底船,四處解救那些困在屋頂?shù)娜恕D赡茉趪鴥?nèi)新聞上看到過他們。”
“也許吧。我們的旅行拖車上有一臺便攜式電視,可以收看網(wǎng)絡(luò)電視臺的新聞報道?!?/p>
“最讓人難過的是,等他和史蒂夫駕著小船來到他父親家里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新澤西州的國民警衛(wèi)隊隊員去過那里了。他家房門上被做了記號。”
“什么記號?”
“他們用油漆噴了一個‘1 D的記號,表示‘內(nèi)有一名死者。道格這才知道他父親死了。這難道不是最殘酷的諷刺嗎?他挽救了上百人的生命,沒想到卻失去了自己最親的人?!?/p>
* * * *
我沿著南克萊本大道開車回家,兩旁的快餐店比比皆是。你若想停下來找一家買點吃的——一個烤牛肉三明治?一杯奶昔?一包炸雞塊?一份比薩?唉!唉!那你啥也買不到。因為所有的特許經(jīng)營門店都還關(guān)著門,黑燈瞎火的,沿途的藥店、加油站、超市……全都如此。
你知道我最想念什么嗎?生活用電?微波爐?或是電話服務(wù),這樣我就不用走那么遠(yuǎn)去“菲爾·格林茲”咖啡館收發(fā)電子郵件了?交通信號燈!這才是我最想念的。城里大部分的信號燈都還沒修好,所以我們遵守四向停車的禮儀:誰先到達(dá)交叉路口,誰就優(yōu)先通行。然而,如果大家同時到達(dá)路口怎么辦?如果不清楚誰先到達(dá)路口怎么辦?如果有人不想等候而“插隊”怎么辦?在這一帶開車簡直煩得要命。
我把車停在家門前,就停在一堆堆的碎磚爛瓦之間。開好幾張付賬的支票后,我便徒步穿過“廢墟城市”,去一家仍在營業(yè)的郵局寄支票。那家郵局建在圣約翰河口附近的高地上。你或許會問,為什么不等郵遞員上門來呢?什么郵遞員?自從八月份以來,就一直沒有見到郵遞員來過我們街區(qū)了。難道你見到過嗎?
我向鄰居西爾瑪揮了揮手。她還穿著睡袍,從前門探出頭來呼吸新鮮空氣。洪水過后,她家的房子沒有遭到結(jié)構(gòu)性的損壞,但是家里發(fā)霉了,這讓她的病一天比一天嚴(yán)重。
我路過的那家咖啡館,價格貴得嚇人,門前掛了一條寬大的黃色橫幅,上面用一英尺高的字母寫著“正在營業(yè)”。如果有人口渴了,信以為真,匆忙把車開過來,想買一杯熱乎乎的早咖啡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橫幅下面還印了一行小字,上面寫著這家公司在市里的另一家門店的地址,在營業(yè)的實際上是那家店。而這家店現(xiàn)在關(guān)著門、上著鎖,空空如也。
喝不到咖啡的顧客或許會怒火中燒、罵罵咧咧,但他還是會看到橫幅上說,這家咖啡館正在全城招聘“大律斯搭士”。單從職位名稱上來看的話,我們會猜測咖啡館是在招聘“大律師”,或者是給吉娃娃修建犬舍的“搭建師”。可實際上,“大律斯搭士”賴以謀生的技能是倒咖啡,昂貴無比的咖啡。
懸掛在屋頂?shù)乃{(lán)色防水布無處不在,上面寫的告示幾乎都是“正在招聘”。由于城里的“窮忙族”還散居在四十二個州里,這里再也沒有失業(yè)人口了。無論是誰,只要愿意早上從床上爬起來,就可以得到一份工作。
渴望工作的勞力已經(jīng)蜂擁返城,他們大部分都是拉丁裔,有合法移民的,也有非法滯留的。我們的人口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變化,一聽便知。從家家戶戶的紗門里和汽車收音機(jī)里傳來的,全是那些和聲唯美的墨西哥歌曲,早已不是嘻哈說唱了。
我路過一堆堆約十英尺高的廢墟,一路上盡是砸得坑坑洼洼的“白色貨品”(是冰箱、洗衣機(jī),不是床單和枕頭套),濕透的石膏板,褪色的家具,沾滿爛泥的兒童玩具,還有倒在地上的橡樹。要是安特吉核電公司可以把這一根根粗大的橡樹當(dāng)柴燒就好了,那樣全城的電力就可以一直用到夏季了。
我路過一處窗戶,里面支著一副支架,上面掛著一塊粗糙的紙板,紙板上面寫著“等待聯(lián)邦應(yīng)急管理署”的字樣。
我聞到什么東西散發(fā)的腐尸氣味,那東西比貓大,又比人小些。我走到了街對面去。
方圓幾英里之內(nèi),每一家超市的門窗仍然釘著木板,只有一家意大利夫妻雜貨店開門了,但是只收現(xiàn)金。由于電話打不通,他們沒有辦法處理信用卡交易。
我走在奧爾良大道上,踩到了幾塊用于繪制圖案的鏤空模板,板子上刻得全是抨擊某個公眾人物的文字。那個大人物的名字只有四個字母,所以板子上寫的全是四個字母的臟話。
我繞道順著幾條狹窄的小巷往下走,邊走邊看那些洪水留下的痕跡。洪水在我們家?guī)缀蹩煅偷角伴T廊了。這片街區(qū)的地勢遠(yuǎn)低于海平面,卻看得見泥沙顆粒的褐色水痕和房椽差不多一樣高。我走過幾個街區(qū)那么多的廢棄房屋,在其中一棟破屋前停了下來,想看明白它的房門上胡亂涂寫的記號——一個用油漆噴涂的大寫字母“X”。在它上方寫的日期是“9月6日”,左邊的縮寫字母是救援者的身份符號,AZ表示亞利桑那州國民警衛(wèi)隊,TX表示救援者來自得克薩斯州,NJ呢?對啦,NJ表示新澤西州!
X右邊用來噴寫其他記號。NE表示“禁止入內(nèi)”,LE意為“有限通行”。在X的六點鐘方向位置上,標(biāo)記了發(fā)現(xiàn)的人數(shù),不論是死是活。通常這個數(shù)字是0,而且一般都會在中間畫一條斜線,以免和字母O弄混了,比方說和縮寫字母OK弄混,它指的是來自俄克拉何馬州的國民警衛(wèi)隊。兩條街以外的房門上還寫有TFW,表示“完全被水淹沒”。如果你不信,可以去看看那些記號,都寫在8英尺或10英尺高的地方,做記號的人當(dāng)時只能乘著船去做標(biāo)記。
動物保護(hù)協(xié)會的志愿者在國民警衛(wèi)隊隊員走后不久,又來挨家挨戶巡查了一次,也留下了他們特有的信息:“屋內(nèi)兩狗”“室外一貓”“狗糧投放處”“此處有貓糧”等等。不知是誰留下了一口平底鍋,鍋里盛滿了干貓糧;還有一只干凈閃亮的玻璃碗,碗里裝滿了淡水。這些對于講究的“貓科難民”來說,還真是貼心的生活福利設(shè)施啊。
我在一座黃色的小房子上,看到了用紅色油漆噴寫的求助信息:“動保會:需F/W(食物和飲水),兩比特犬,一幼兒?!?/p>
噢,天哪!那里面有一個嬰兒和兩只比特犬待在一起嗎?(“哇!哇!”)我猜他們可能是想說那里有一只“幼犬”吧。一個人類嬰兒在兩條饑腸轆轆的比特犬監(jiān)護(hù)下,活不了多久。
我們這座城市擁有悠久的養(yǎng)犬養(yǎng)貓文化。在有關(guān)“卡特里娜”颶風(fēng)的新聞報道中,令人激動的畫面之一,就是一個年輕的黑人男子,跪在10號州際公路的立交橋上,緊緊摟著他的狗的脖子。他在那里可能好些天了,沒吃沒喝的,但是卻對那些主動讓他搭便車的人一概拒絕,因為沒有人同意他帶狗上車。那是條雜種犬,真的不值錢,但那人聲稱那條狗救過他的命,所以無論如何都不會棄之不顧的。后來,一個本該中立地記錄這一幕的電視臺攝影師,做了一件很不專業(yè)的事情。他不僅把那條狗抱上了新聞直升機(jī),還用鏡頭記錄了兩天后主人在巴吞魯日和狗重逢的畫面:主人熱淚盈眶,那條狗又搖尾巴,又舔主人的臉。
陷入同樣困境的新奧爾良人成千上萬。他們滯留在城里,飽嘗艱辛困苦,甚至面臨死亡危險,就是因為他們不愿意留下寵物,擔(dān)心它們淹死,擔(dān)心它們挨餓。
我向南走了三個街區(qū),看到了安格斯·克勞福德家房門上那些可怕的記號。最上方的日期是“9月5日”。在六點鐘方向的位置上,正是那個表示“內(nèi)有一名死者”的“1 D”,看了讓人不寒而栗。再仔細(xì)地一瞧,卻吃驚地發(fā)現(xiàn)水痕不過是在一樓窗框中間的位置。那個老家伙應(yīng)該可以走到樓上去啊。
可是他為什么沒有走到樓上去呢?
我看到一個人影從前窗一晃而過,估計那一定是安格斯的兒子道格,颶風(fēng)期間的英雄之一。
到達(dá)郵局之后,我拿了一份講解“如何去除霉菌”的傳單,就去排隊了。我一邊閱讀配制除菌液的配方(一杯漂白劑加一加侖清水),一邊想弄清楚什么是N95口罩。無意中,我偷聽到了兩個郵局職員的談話。郵遞員說他一直住在帳篷里,要等家里那些泡水脫落的石膏板全部更換之后才能回去。柜臺后面的那個職員說,他至今還在等聯(lián)邦應(yīng)急管理署派來的拖車。
“我在那塊荒廢閑置的空地上睡了五天,周圍全是水。”
“你在空地上的汽車?yán)锼宋逄???/p>
“我可沒有那么好的命睡在車?yán)铩!?/p>
“那你睡在什么地方?”
“睡在地上,和衣而眠。我?guī)е鴥蓚€女人——我老婆和女兒——所以我們沒法去‘超級穹頂體育館?!?/p>
不,他們幸好沒去。在一場3級颶風(fēng)中(颶
風(fēng)分為1至5級,3級時速177—207公里。——譯注),那些在體育館避難的婦女和女孩子真是尤其遭罪了,比待在室外更糟糕。
“后來,他們讓我們上了不同的大客車,”那人繼續(xù)說,“老婆和女兒被分別送到了休斯敦和達(dá)拉斯,而我被送到馬木鎮(zhèn)的一座溜冰場,他們給了我一張簡易小床?!?/p>
現(xiàn)在看來,我們在奶牛場的住處,簡直就像是巴黎的麗茲大酒店一樣奢華啊。
* * * *
回到家,我看到朱利安在后院忙碌不停,便去搭把手,和他一起給發(fā)電機(jī)加油。我所做的就是幫他扶住漏斗。“今天在畫廊過得還好吧?”
“不太好。今天上午特別冷,我恨不得關(guān)上所有的窗戶?!?/p>
“可是你得用強(qiáng)溶劑工作啊。那刺鼻難聞的氣味……?”
“是的,熏得我頭昏眼花,而且那幅天才奇畫還發(fā)霉了?!?/p>
“還是穿件厚毛衣,打開窗戶吧……我今天路過了安格斯·克勞福德的家?!?/p>
“聽說安格斯那可憐的老頭死了。”朱利安倒空了油罐,又拿起一罐新的?!昂樗土怂姆孔樱俊?/p>
“沒有,只淹到了一樓?!?/p>
“那他為什么沒有上二樓去?”
“這正是我想知道的?!?/p>
朱利安加完油,調(diào)了調(diào)油門,用力搖轉(zhuǎn)搖把,發(fā)電機(jī)隆隆轟鳴,開始給我們供電了。
“可能他在濕滑的臺階上沒站穩(wěn),跌倒了,撞了頭,淹死了?!?/p>
“可能是吧?!?/p>
從發(fā)電機(jī)牽出來的幾條電線,彎彎曲曲布滿在房中,接在了洗衣機(jī)上,但沒有與烘干機(jī)相連,所以朱利安只好在后門廊上牽了一根晾衣繩。
我端著洗好的衣物來到外面,一件件夾在晾衣繩上,這日子過得太像祖母那時候了,我以前連想都沒有想過,還好我的晾衣夾是新式的,上面的鉸鏈?zhǔn)氰F絲做的。
通常新奧爾良在一月份會有多雨天氣,但最近陰雨綿綿,難挨極了。天晴時我得把衣服晾曬在樓下,下雨了再收回去掛起來,反復(fù)幾次累積起來,才足以把衣服曬干。我一邊把毛巾夾在繩上,一邊低聲吟唱:“沒有電話,去——接——聽!沒有電燈,來——照——明!……哪有什么,奢——侈——品!……”
我哼唱的是《吉利根島》(1964年開播的美國電視情景喜劇,劇情描述一群男女暴雨過后被困無名島又奇跡般地活了下來的故事?!g注)的主題曲,節(jié)奏上需要演唱一個三音節(jié)的名字“卡魯索”。當(dāng)然,這指的是男高音歌手羅賓遜·卡魯索,不是被困孤島的男子“克魯索”。而且,劇里那一群人無知無識,從來沒有看過歌劇,也從來沒有讀過丹尼爾·笛福的荒島求生小說《魯濱孫·克魯索》。
劇里的“教授”可能是個例外。他才華橫溢,一表人才。假如我是“金格”或“瑪麗·安”,我一定會搭間茅屋與教授同住,不知為何她們從未想過這樣做。
朱利安在我身后打開門?!拔覀?nèi)サ栏瘛た藙诟5录抑械跹湟幌隆!?/p>
* * * *
年輕的道格·克勞福德和他的朋友史蒂夫·馬克斯穿著牛仔褲,赤裸上身,皮膚呈古銅色,看起來就像是在給電話連線節(jié)目“交個朋友”做廣告一樣。
“瑪戈!朱利安!”他倆把門開得大大的。“非常高興看到你們回來?!?/p>
“我們也很高興見到你們回來?!?/p>
“可以說我們從未離開過,真的?!笔返俜蚶@過客廳的一座燭臺,十二根香薰蠟燭把客廳照得透亮?!拔覀冊诤皡^(qū)的公寓完全被洪水淹了,所以我們在公交站睡了一個月。洪水退后,我們才搬到了這兒。當(dāng)然咯,我們住在樓上。”
“一樓一定受損嚴(yán)重吧,”我說,“但是我看你們把它恢復(fù)得差不多了?!?/p>
“是的,夫人。”道格贊同地說,“回來的第一周,我們就拆除了那些破舊的石膏板,第二周就把新的給裝上去了?!?/p>
“我們還要把后門廊圍起來,建一間日光浴室?!笔返俜虮犬嬛熬驮谀莾喊惭b按摩浴缸?!?/p>
“廚房里那張舊桌子要扔掉!扔掉!扔掉!換成一個島臺,再配上不銹鋼的水槽,再在那里掛上一套大大小小的銅鍋。想象一下?”道格指了指廚房柜臺,柜臺上有三只油漆罐子?!拔野直緛硐氚褟N房重新刷成白色,鋅白色!您想象得出來嗎?但現(xiàn)在整個廚房會是‘淡雅的報春花黃了?!?/p>
史蒂夫拿起一把刷子,一遍遍地翻動刷毛?!啊缎聤W爾良》雜志一定會用一整版的版面來報道我們的,我敢打賭?!?/p>
“我們一直在想你父親出事的原因,太可怕了?!敝炖舱f,“我們不停地問自己,為什么他沒有上樓去呢?”
“哦,其實,他上了樓的。我?guī)銈內(nèi)タ础!钡栏裆焓种赶驑翘?,我們隨他一起來到二樓?!拔野忠欢ㄔ跇巧溪氉陨盍巳奶臁K幸慌_發(fā)電機(jī),就安放在臥室外面的陽臺上。他還儲備了罐裝汽油,冷凍干燥食品和瓶裝飲料?!?/p>
朱利安走到陽臺上,俯身查看那幾只油罐?!澳愀赣H的這臺發(fā)電機(jī),和我們家的一模一樣。即使是一直開著,一天的耗油量也不會超過八加侖?!?/p>
道格和史蒂夫?qū)σ暳艘谎?。“然后呢??/p>
“我看到了三只空油罐,全是20加侖的。他在三四天里用不了那么多汽油。”
道格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翱赡苣切┕拮釉谒_始發(fā)電前就不是滿的吧?!?/p>
“這也說得過去?!?/p>
一回到院子里的人行道上,朱利安就走到門前去查看那些潦草的字跡,然后用遙控器打開了車門。
“瑪戈,打開副駕前的儲物盒,把手電筒和我在畫廊的工具箱拿來?!?/p>
“得令!”
朱利安“在畫廊的工具箱”,其實就是一只小盒子,里面有一把棉簽、一瓶油漆溶劑,其他就什么也沒有了。朱利安打開溶劑瓶,著手處理房門上的記號。溶劑的氣味異常濃烈,即使在室外可以呼吸新鮮空氣,我也快被熏暈了。在他用棉簽蘸取溶劑時,我回到了車旁。他把溶劑涂抹在那個表示“死者”的字母D的中間,打著小圈兒仔細(xì)地涂抹。不到一分鐘的時間,白色油漆的下面就露出了一團(tuán)黑污。
我屏住呼吸,走過去仔細(xì)地瞧了瞧。
“是畫在數(shù)字0中間的那條斜線。”
朱利安嘆了口氣,在房門上那個“1 D”記號的上方,“篤篤”敲了兩下。幾秒鐘后,我們聽到了奔跑的腳步聲。道格開了門,看到了朱利安弄出來的那個污漬,倒吸了一口涼氣。史蒂夫從道格的肩頭伸出頭來,臉色蒼白。
“我們來還原一下事情的真相?!敝炖采w好瓶子。“9月5號,國民警衛(wèi)隊隊員來到這兒,但安格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他們救他的。救援隊員駕著船,大聲呼喊幸存者,要把他們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安格斯關(guān)掉了發(fā)電機(jī),藏在樓上,一聲不吭,所以救援隊員在房門上做了屋內(nèi)無人的記號,就繼續(xù)向前去搜救了?!?/p>
道格慢慢地點點頭,好像被催眠了似的。
“幾天后,你們來到這兒的時候,你父親還活著。你殺死了他,拋尸水里。這是一次全國史上最嚴(yán)重的自然災(zāi)難,多一個溺水身亡的人,又有誰會注意到呢?”
史蒂夫張了張嘴,然后又閉上了嘴。朱利安繼續(xù)說:“克勞福德先生早先在廚房里放了些白色油漆,你就把油漆抹在了數(shù)字0中間的斜線上,把數(shù)字0涂改成了字母D,再在旁邊寫上了數(shù)字1?!?/p>
“那樣還挺冒險的,畢竟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啊。”我插話道。
“當(dāng)時整個社區(qū)還是一片混亂,四處的電燈全都滅了,也許除了貓,附近沒有人會看到他們的。”
“是我!”史蒂夫走到外面門廊。“是我干的!”
“噢,閉嘴!”
“不,道吉(道格的昵稱?!g注)。我要把真相講出來?!彼疽馕覀兓氐介T廳,低聲說:“想想吧。我們已經(jīng)三十個小時沒有睡覺了,只喝了幾杯咖啡、吃了幾個甜甜圈,不停地把市民從房頂上救下來,送到?jīng)]有被洪水淹沒的地方。我累得只想上床睡覺,可道吉堅持把船開到了這邊來,想確認(rèn)一下他父親安不安全。‘為什么要去?我問他?!憷习植挪魂P(guān)心你的死活呢?!?/p>
“我以為他一定會為我感到非常自豪。畢竟每個人都說我們是英雄?!钡栏袢嗔巳嚯p眼,“我們看到了房門上的記號,數(shù)字0說明屋內(nèi)無人。但我知道父親只是藏了起來。他不會離開的。所以,我用舊鑰匙開門進(jìn)了屋,他聽到了我們的聲音,下樓來了??吹剿麤]出什么事兒,我太高興了,立刻向他跑去,但是……”
“他對著道吉破口大罵?!笔返俜蚓o攥雙拳,“他滿臉通紅,活像一只怪獸,不停咒罵,高聲尖叫,說他有這么一個兒子,無論找什么借口都讓他覺得丟人、覺得痛苦!可憐的道吉……”
“是啊,我快崩潰了,”道格用無力的聲音承認(rèn)道,“我太累了,幾乎站不起來,我以為他會張開雙臂歡迎我,但盡管如此……”
“他卻滿口污言穢語,甚至詛咒道吉被水淹死?!?/p>
“我總是對自己說,不管怎樣,父親都是愛我的。但是我現(xiàn)在知道了……”
“我有一把很沉的警用手電筒,是我們?nèi)ナ忻窦依锼丫扔玫?,”史蒂夫打斷了他的話,“我用手電筒砸了一下那個惡毒的老家伙,就砸在腦袋上,只是為了讓他閉嘴,開不了口他就不會再傷害道吉的感情了!我只是想讓他閉嘴而已,但是他像石頭一樣倒下了。”
“落水前他就已經(jīng)死了?!钡栏裾f,“涂改房門上的記號是我的主意。我用父親的油漆蓋住了數(shù)字0,然后又改成了‘1 D?!?/p>
說完他就放聲痛哭起來?!拔覑畚腋赣H,可他為什么那么恨我?我——真的有那么差勁嗎?”
他的朋友關(guān)切地抱住他。朱利安對我揚(yáng)揚(yáng)眉毛,示意我該離開了,好讓他們自己去解決心中的惡魔。
回到車?yán)?,我問:“我們現(xiàn)在去哪兒?”
“我想回家睡個好覺?!?/p>
“我也想?!?/p>
(駱海輝:綿陽師范學(xué)院外國語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