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新
中國詩史,源于《詩》《騷》?!渡袝贰秴问洗呵铩贰秴窃酱呵铩分杏浂运木涠陶?,言捕獵、生火等先民活動,多入韻,有節(jié)奏,我想亦可稱詩;不過是否如作者言為唐虞真?zhèn)?,不敢論定?!对娊?jīng)》早于《楚辭》,其起源或同《漢書》所記—由鐸者采風于下,后交予官府春官修改入樂。此外,亦有士大夫獻詩而成,有指斥師尹篇目,就留有詩人名姓。
《詩》之體制,《尚書》曰“六詩”,《毛詩序》曰“六義”,為“風、賦、比、興、雅、頌”?!睹娦颉费浴巴醯浪ィY義廢”時,有“變風變雅”之作。漢儒認為“風雅”明禮,如《碩鼠》《節(jié)南山》等不合此道者,他們也不厭其煩兜個圈子,說其是譏刺壞德敗禮之行,但終念及先王舊德,不至于全失禮數(shù)?!睹姟穼㈨灀P成武等明王賢臣的,歸為“正風”“正雅”;為其箋注的鄭玄更是干脆,將十五國風中單挑出“周南”“召南”二部,其余全貶為“變風”。故后世有儒者論《詩》,也于“風”“雅”“頌”外加個“南”體。當今學者或主音樂之說,即“風”為列國之樂,“雅”為王畿之樂,“頌”為祭祀配舞之樂。還有學者以象形銘文為據(jù),認為“頌”最早是斷頭之舞(羅宗強、陳洪《中國古代文學發(fā)展史》)。
三體之中,以“風”“雅”影響最廣。杜甫說自己寫詩是“別裁偽體親風雅”,說明古人心中何種詩體為正,便以“風”“雅”為標桿?!帮L”有秦、邶、燕、鄭、楚、豳、衛(wèi)、陳、二南等十五國風,東漢班固有專文論各風不同與地域風俗之關(guān)系。就《詩》而言,秦風蒼野、鄭衛(wèi)思淫等已是不刊之論,而直面現(xiàn)實之精神卻是諸風共有的。就算是孔丘不樂意聞的鄭衛(wèi)之聲,也有幾篇是直刺糜爛的宮廷生活。可見,中國詩歌從源頭就與道德是非、政治立場有著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這與古希臘繆斯等的藝術(shù)享受追求截然不同。對這一關(guān)系,我援引張少康教授的觀點,即可追溯至中國詩歌最早的“詩樂舞”三位一體傳統(tǒng)。據(jù)《樂記》所載,帝請夔治樂,原意就是要教化諸公子,而教化的預期效果,可以以孔子之“思無邪”“一言以蔽之”。同理,“詩樂一體”,合樂之詩也需要達到同樣的效果。“雅”這個字本身就有“正”的意思,據(jù)此我們也可想見為什么中國詩史上那么多詩人要一直糾結(jié)“詩統(tǒng)”“詩之正”這些概念。無論是《毛詩序》引《樂記》的“治世”“亂世”“亡國”之音,劉勰《文心雕龍》費心思特立《辨騷》一篇,還是葉燮《原詩》為衰世之音的辯解,他們都孜孜不倦于為《詩》“正名”。而“正名”的標準,亦是“風雅”—一種詩的道德和政治精神。就算是“詭辯”,也一定要圍繞“風雅”展開,如康熙年間的葉橫山,乾隆年間的袁隨園,都是“此道好手”。
另外,《詩》之體的政教功用在其日常實踐中進一步強化。《詩》是兩周時期極為重要的社交工具,孔子就對兒子孔鯉說:“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堯曰篇第二十)他在《論語》中有“興觀群怨”的概括。所謂“群”,就是社交。社交的具體方式,是“觀”?!坝^詩”,一是觀民謨,二是觀士人之志。兩周時期,士大夫們常在各種正式的社交場合“賦詩言志”,即自裁《詩》中字句進行公共交流,后世也稱“斷章取義”。這樣,《詩》之篇目的意義就不再以其文本義為主導,而是任士大夫們表達己志的需要(須注意的是,據(jù)朱自清在《詩言志辨》中言,周人應是清楚《詩》的原義的)。到戰(zhàn)國時,由于縱橫術(shù)逐漸取代行人辭令,這支傳承也日漸式微。但西漢以降,儒家今文一派(三家詩)以《詩》發(fā)明義旨,進一步按己之需,穿鑿《詩》義,加強其與政教的捆綁關(guān)系。到漢武帝時,董仲舒也只能感嘆“《詩》無達沽”(《春秋繁露》卷五)了。
其實,這里還藏有另一條詩史脈絡(luò),即“賦詩言志”之“賦”。是時,它是朗誦的意思。西周時《詩》是要配樂演唱的,而東周行人辭令中已改唱為賦,這是中國詩歌史上的一件大事??鬃釉锵鋾r鄭衛(wèi)的新樂淫聲取締了古樂,雖然他強調(diào)的是政教“禮樂”之流,但“詩樂一體”實也隨著“禮樂”的崩壞而解體。無須依傍“樂”的詩獲得了更大的發(fā)展空間。首先,表現(xiàn)在體量上?!对姟分Y(jié)構(gòu)有“重章疊句”一說,如《黍離》:“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這六句全詩重復出現(xiàn)了三回,未重復的“彼稷之苗”等也只是同章?lián)Q字。究其原因是配樂為同調(diào)三疊,即同一旋律重復三遍。為了配合這種旋律,文辭也需要做出相應的“妥協(xié)”。這是《詩》之天然音韻美產(chǎn)生的原因之一,也是遏制其發(fā)展的一個“痼疾”。所以,只有改歌為賦,像《離騷》那樣的抒情鴻篇才有可能出現(xiàn)。其次,古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審美范式對詩之影響減弱。古樂一般由絲竹、鐘呂等樂器演奏,音色純而無雜,有節(jié)有度,與之匹配的“詩”也須如此。孔子厭惡鄭衛(wèi)新聲的原因,便是“淫”,即過多、無度。其實“變風變雅”中如此者便不在少數(shù),所以孔子所謂“思無邪”,或真如張少康教授所說—是要求君子讀《詩》時持“思無邪”之態(tài)度,而非關(guān)乎《詩》之思想內(nèi)容。當然,這并不妨礙后世儒者依圣人之言穿鑿附會。
在此基礎(chǔ)上,屈原、宋玉、景差等一批楚辭作品得以產(chǎn)生。這里須先辨明一個問題,即朱自清對楚辭體式及賦與楚辭關(guān)系的看法。朱自清認為,就楚辭體式而言,其是由特定的楚聲進行演唱;就賦與楚辭騷體之關(guān)系言,二者混淆,或源于西漢賈誼。長沙把荀況之賦體與屈、宋之騷體統(tǒng)稱賦體,后代賦家不加區(qū)分,承襲此說,遂令二體混同日深,成為定式。大體來看,朱自清的說法確實切要,但他把楚聲解釋得過于籠統(tǒng)。實際上,楚聲或有唱、誦兩種,前者如漢高帝《大風歌》、屈平《九歌》等,后者則如《離騷》《九章》等?!稘h書·藝文志》載,“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記載,屈原死前“乃作《懷沙》之賦”。班固所說的“傳”,應是齊人轅固生之《詩傳》(據(jù)程俊英教授《歷代〈詩經(jīng)〉研究評述》言,班氏父子習齊詩)。司馬遷雖習“魯詩”,但二人同時代,于“賦”之看法應無大異。也就是說,當時之“賦”,無論是作為動詞還是名詞的一種文體言,都應含有“不歌而誦”的意思。另外,《隋書·經(jīng)籍志》記《楚辭》:“隋時有釋道騫,善讀之,能為楚聲,音韻清切,至今傳《楚辭》者,皆祖騫公之音。”魏征等唐史官用“讀”而非“歌”,亦可證楚聲于“唱”之外,應別有屬于“讀”之范疇的“誦”一種。
擺脫了樂之束縛的“辭”又面臨新的問題,即如何在無樂的基礎(chǔ)上,確定一種新的詩歌體制。屈原于此居功至偉,他可能參考了《詩》中的部分“兮”字句結(jié)構(gòu),并與本地楚聲句式結(jié)合,架構(gòu)出以楚音“兮”“些”(去聲,讀suò)等為句讀連接的新句式,即“前句+兮/些+后句”的長句形制。這句式約可分為五種:第一種,后句為五言句。這在“辭”中偶有出現(xiàn),如《九章·惜誦》中的“惜誦以致愍兮,發(fā)憤以抒情”“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第二種,后句為六言句。這是“辭”的主要句式,如《離騷》除“亂辭”外共一百八十五句,該句式句便占一百四十之多。例如,“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第三種,后句為七言句。這同五言句一樣,往往是配合六言句穿插出現(xiàn),但使用頻率高過五言,如《離騷》中的“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第四種,后句為八言句或九言句。前者或為六言句或七言句加語氣助詞,如《離騷》中的三句,“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使夫”為發(fā)語助詞;“世并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夫”“而”皆為語氣助詞;“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也”為語氣助詞。后者于《離騷》中僅一句,“懷朕情而不發(fā)兮,余焉能忍而與此終古”。此應為特例,故不單列。第五種,無后句。這種句式極為特殊,屈原作中僅《橘頌》一篇用此句式,且是通篇只用此一種句法,如“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另外,“辭”中尚有可歌的《九歌》一組,其三言后句的體式也有特點,但不屬于“賦”之范疇,故此處不展開論述。
屈原也在押韻上進行了探索。其詩作一方面繼承了《詩》天然押韻的特點,另一方面在人工押韻領(lǐng)域進行了更具創(chuàng)意性的嘗試?!峨x騷》等篇已出現(xiàn)成規(guī)模的類似后世二聯(lián)換韻的橋段,如:
瞻前而顧后兮,相觀民之計極。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時之不當。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駟玉虬以桀鹥兮,溘埃風余上征。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若將兮字長句視為二句成聯(lián),那么此段以近乎后世歌行的二聯(lián)換韻法(據(jù)林庚先生《唐詩綜論》言,唐人歌行的二聯(lián)換韻法或取法于南朝樂府民歌。南朝樂府的兩大核心構(gòu)成—西曲和吳聲,就大抵來自戰(zhàn)國時期楚國及其附屬邦國轄下的鄂、湘、贛、蘇、浙一帶。故屈氏之押韻探索,或已開后世此種韻法之濫觴),連換六次(首二聯(lián)韻字“極”“服”,“極”依古字“極”,與“服”字同屬入聲一部;次二聯(lián)韻字“悔”“醢”屬上聲賄部;再次二聯(lián)韻字“當”“浪”,據(jù)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浪”字“按‘當平聲”,與“當”字同屬平聲陽部;復次二聯(lián)韻字“正”“征”屬平聲庚部;更次二聯(lián)韻字“圃”“暮”屬去聲遇部;最次二聯(lián)韻字“迫”“索”,據(jù)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古音同屬入聲五部)。這種較《詩》更趨成熟的押韻方法,配合以句中“兮”字音的呼應,使得“辭”這一“無歌之賦”的新詩體獲得了屬于文字音節(jié)之間配合律動的別樣“樂美”。
此外,“兮”字長句在形制上的擴充與可“賦”之辭的新詩體制的共同作用,使“辭”較于《詩》更宏偉的文本內(nèi)部世界架構(gòu)成為可能。王逸《楚辭章句》中寫道,屈原是以“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脩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此雖不脫“比興”范疇,但已意識到《騷》之象喻成一自足系統(tǒng)。朱自清《經(jīng)典常談》說得更深刻,他認為屈原是效仿齊之方士,以文字上天入地,求索世界之極。詩人的情志內(nèi)世界、現(xiàn)實外世界與浪漫幻化的真理形而上世界,此三者的渾融無間與其內(nèi)在孕育的巨大張力,是《離騷》這一鴻篇之奇?zhèn)ァ霸娒馈钡靡詫崿F(xiàn)的關(guān)鍵所在?!百狻弊珠L句,以其多形態(tài)的流動性、節(jié)奏感及內(nèi)在蓄勢的語詞空間,賦予了《騷》之文本超越以往詩歌文本的巨大動能。例如,“懷朕情而不發(fā)兮,余焉能忍而與此終古”這一十六言長句,其情于“不發(fā)”處一頓,“焉能忍”處又一頓,“而”處再一頓,“與此作古”處更一頓,四處四次頓挫,使情感曲折生隙,隙中蓄勢,節(jié)節(jié)回曲攀至“高潮”。
這正契其《惜誦》所言,“發(fā)憤以抒情”,同時它也暗示了《楚辭》之體的又一開拓—區(qū)別于《詩》之政教與官、民交互一脈的文人個人情感與價值追求。我們或可將其視作一種內(nèi)外雙面的復合式精神:其外在是延革兩周禮義的儒家“淑世精神”與帶有舊貴族保姓全種成分的愛國與忠君精神;內(nèi)在卻是探索社會、生命與世界真理,愿為之“雖九死其猶未悔”的人類本能求索欲。后者或直接引發(fā)了個人精神的“前覺醒”,而這又與《詩》之以“正名”為準則的公共意志,分化為中國詩脈的兩源。需要說明的是,雖二者在根源上仍“糾纏不清”(西漢劉安、司馬遷辨《騷》是兼“《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二體,東漢王逸更是尊其為“經(jīng)”。但南朝劉勰、南宋洪興祖等已從文學之角度辨明其與《詩》、“經(jīng)”之二概念“同與不同”的關(guān)系),但這一分野的出現(xiàn),確是彌足珍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