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爽
臨冬,朋友送來了黑瞎子島的魚,有狗魚、鱸魚、鰱魚,還有兩條活著的小鯽魚,都是野生的。好久沒見這么多新鮮的魚了,我們很高興,丈夫說:“快給他姥家送幾條去!”我各樣挑出一條,連帶那兩條活鯽魚,裝好,準備開車送到媽媽家。
爸爸最愛打魚。他在松花江邊長大,游泳、捕魚幾乎與生俱來。在我和弟弟很小的時候,他一到休息日就與工友結(jié)伴去江里撒網(wǎng)打魚,有時在遠郊的江邊,有時在漁民的小船上。那時候通信不發(fā)達,沒有電話,等在家里的媽媽總是提心吊膽的,我和弟弟不懂事,只期待著爸爸快點兒帶魚回來,既可玩樂又能美餐。爸爸總是很晚才回來,自行車鈴聲是他給我們的信號,每每這個時候,我和弟弟都會像泥鰍一樣從被窩里蹦出來,跳到院子里,圍著爸爸掛在車把和車座上的魚兜兒、魚簍歡呼雀躍。那小小的鯽魚看到我們也高興地蹦跳起來,進入媽媽為它們準備的新家—一只又大又厚的長方形特制玻璃缸,成為我們的玩伴。養(yǎng)在魚缸里的魚若死了,我是絕對不吃的,弟弟比我小很多,不管那些,吃得很香。
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記得是個秋天,爸爸調(diào)了幾天班和幾個要好的工友去了同江,這次打回來的魚可了不得,大得很,多得很。一條最大的魚叫大馬哈,牙齒尖利,嘴像鳥喙,足有二尺來長,肚子里面還有好多金黃色的魚子。媽媽說:“七粒魚子的營養(yǎng)能趕上一個雞蛋,這是黑龍江的名貴魚種?!币煌蚧貋淼倪€有鰲花、鳊花、鯽花、哲羅等,都尺把長,還有草根子、嘎牙子、船丁子、葫蘆籽等一堆小魚。我們吃不了,高興地把魚分給親戚鄰里,像過節(jié)一樣,大家都很高興。還用鹽腌了不少,可以吃得更久一些,或者到寒冬臘月時再吃。那一次,我和弟弟認識了三花、五羅、十八子,知道它們是黑龍江的特產(chǎn)。直到老年,父親還會津津樂道那年秋天的打魚經(jīng)歷,想來,那是他人生最輝煌的一次漁獵體驗。
前年,我和丈夫開車拉父母沿松花江邊兜風(fēng),看到江邊有釣魚和撒網(wǎng)兜魚的,便停下車來,攙扶老父親過去看看,知道老人家一輩子就這么一個愛好。有一次,碰巧讓他看到了一網(wǎng)打上來一條小鯽魚,打魚人熱情,懂得老人的心思,從網(wǎng)上摘下那條小魚兒遞到父親手里。父親舉起小魚,顫顫巍巍地往岸邊回走了幾步,向著母親的方向搖了搖,臉上綻開了核桃紋兒,笑得像個孩子。那應(yīng)該是父親最后一次親歷捕魚的樂趣。
父親于去年秋天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整理他的遺物時,我們在他塵封多年的舊皮箱里找到了一張銹跡斑駁、盤絲扣結(jié)的舊漁網(wǎng)。媽媽說:“這是你們爸爸的最愛,讓它隨他去吧!”
媽媽最愛吃魚??蓩寢屪類鄢缘聂~,不是江魚,而是海魚。媽媽的老家在山東省掖縣(今萊州市)平里店鎮(zhèn)石柱村,因為我小的時候曾隨媽媽回山東老家三次,對那里算得上熟悉。
媽媽的娘家石柱村,雖不臨海,但離渤海只有十五公里,逢六清早趕集的時候,都能看到許多叫賣海鮮的。媽媽最鐘情的是鲅魚,渤海灣產(chǎn)的鲅魚很多,很大,可被做成菜肴,吃起來味道極鮮。媽媽和舅舅們常念叨的“加吉魚頭鲇魚嘴,刀魚肚子鲅魚尾”,是在講這幾種深海魚的這些部位做成菜會十分鮮美。媽媽其實最愛吃的是用鲅魚肉包的水餃,這也是我在山東最愛吃的美食。
說得更實在一點兒,媽媽最愛吃的不僅是鲅魚尾,還有各種魚的頭。那一年我七歲,媽媽帶我到舅姥家串門,中午在那兒吃飯??蛔郎蠑[著的菜,最好吃的當屬紅燒胖頭魚了。舅姥家的條件好,不到年節(jié)也能吃上魚。大家大快朵頤地吃得差不多的時候,有人問:“誰吃魚頭?”我張嘴便說:“我媽愛吃魚頭!”小小的心眼兒是向著媽媽的,想讓媽媽吃這個魚頭的。沒想到,桌上的人全都笑了,還笑得前仰后合的。我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里嘀咕:我說得對呀,在我家里,每次都是我媽吃魚頭啊?后來才明白,哪里是媽媽愛吃魚頭,分明是媽媽不舍得吃魚肉,都留給我、弟弟和姥姥吃了,她和爸爸只吃魚頭、魚尾和魚骨。
媽媽的習(xí)慣一直保留到現(xiàn)在,她吃魚的時候不僅吃魚頭,還吸魚的骨髓,甚至把魚骨嚼得碎碎的再吐出來。哎,為此,梁叔已不止一次批評過她了。
梁叔最愛做魚。梁叔一家是我家的鄰居,我們同住在職工宿舍樓的一個單元里,樓上樓下。
梁叔做過船員,是船上的水手,跑過東北的三條大江—黑龍江、烏蘇里江和松花江。他當年挑著兩擔江魚把梁嬸幸福地追到了手。常年跑船,經(jīng)常在船上吃魚,使梁叔練就了一手烹魚的好廚藝,無論是船員們還是家里人都愛吃他做的魚。我們家做他家的鄰居,也跟著借光兒了。梁嬸有時會端來一碗鮮美的魚湯或是炸魚送到我們家來。
我上高中那一年開始,每年打秋,梁叔出船回來,帶回的第一波大馬哈魚,總是由他親自主灶,煎、炒、蒸、炸、燉,還有刺身,把我們?nèi)叶颊埲?,共品時鮮。這時,父親與梁叔總愛喝上幾盅,兩個人吆五喝六地神侃一番。兩個媽媽也會邊吃邊聊一些育兒經(jīng)、廠里發(fā)生的事。我和梁家的女兒美琳同齡,她只比我小七天,自是有無數(shù)話題相聊。兩個弟弟相差四歲,大的帶著小的,大的玩兒什么,小的跟著玩兒什么,打撲克、彈流流、下跳棋,常常玩得汗流浹背。
禮尚往來,每當舅舅們從山東寄來海魚、海鮮,爸爸媽媽也會把梁叔一家邀來,共同品嘗,其樂融融。
“啪啪—啪啪—”拎在塑料袋中的魚突然動了起來,嚇了我一跳,回憶被打斷了。我急忙打開車門,把它們放好,啟動汽車,向媽媽家駛?cè)ァ?/p>
車上響起了我最愛聽的一首歌《平安是?!?,“平安最好,平安是福,只要有你相伴,我就很知足……”我不禁跟著哼唱起來,思緒起伏。
時光荏苒,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們都已人到中年,我們的孩子們也都上大學(xué)、工作、談戀愛了,生活越來越好,老人們卻越來越老,越來越孤單了。
媽媽今年國慶節(jié)剛從內(nèi)蒙古的弟弟家休養(yǎng)歸來,獨自生活。梁嬸已于去年初冬駕鶴西去,梁叔如今也孑然一身,獨自度過了一年落寞的生活。好在媽媽和梁叔能經(jīng)常視頻聊天,相互安慰,敘舊感恩,體恤兒女,運動保健,培養(yǎng)愛好,安度晚年。
可是媽媽回來之后,兩個人卻嚴謹起來,不怎么聊天了,更沒有相互串門,住得是遠了些,可這不是理由,一個多月了,兩位老人竟然一直不見面。
我突然有了個好主意,利用紅燈堵車的空當兒,撥通了梁叔的電話。我告訴他我和媽媽要給他送魚去,我們想吃他做的魚了。我聽到電話那邊爽朗的笑聲,想象著梁叔那張笑成菊花的臉,我會心地笑了。
一個月后,我和美琳通了電話,我告訴她,今年過年他們一家早點兒回來,除夕晚上我們這一大家子人要吃一頓久違了的美餐—全魚宴,梁叔做廚師長,她做主廚,我做二廚……電話那邊傳來美琳的尖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