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文培
一、虛構的存在與表達
虛構作為一個動詞,指的就是憑空捏造一個不真實的世界。不真實的世界在面對客觀存在的現(xiàn)實世界的時候往往顯得非常蒼白無力。因為真實的世界不能成系統(tǒng)的存在,也就是“我們通常認為真實即存在的事物,以及原物曾經(jīng)存在的事物這些常識性觀點都是站不住腳的”(喬納森·卡勒《文學理論入門》)。而博爾赫斯當然不允許這樣的情況發(fā)生,他用時間去使他的作品自解。實際上博爾赫斯的風格是很好模仿的,其關鍵就是對排列方式不厭其煩地組合,俄羅斯套娃一樣的層疊故事結(jié)構,以及用準確的數(shù)據(jù)或者真實的人物姓名來插入在虛構的故事之中。但模仿他的難點在于,其他作者很難達到那種在極其有限的篇幅之中卻濃縮著飽含意義的智慧。其實能夠被模仿或者不能夠被模仿都不會損傷到博爾赫斯的寫作才能。
我們能感覺到虛構,我們常說這部電影是虛構的,這部小說是虛構的,這是形而下的虛構,是我們能感覺到的某些是虛構的。形而上的虛構卻是我們不能感覺到的,只能去思考,用自己面對現(xiàn)象世界時的思維能力去思考此種虛構。而博爾赫斯的虛構顯然屬于后者,其實無論是形而下的虛構還是形而上的虛構,其何以存在于客觀的現(xiàn)實世界?我們認為想象便是虛構的存在方式,是想象讓虛構得以存在。
伊瑟爾在《虛構與想象:文學人類學疆界》中提出:“虛構將已知世界編碼,把未知世界變成想象之物,而由想象與現(xiàn)實這兩者重新組合的世界,即是呈現(xiàn)給讀者的一片新天地。”他指出,虛構是帶有意指向的,而想象卻是沒有任何意指向的,虛構也就是在無任何想象的基礎上所形成的。因為在現(xiàn)實世界中,無論是能夠感覺到的虛構還是必須去思考的虛構,其所有的來源都是想象,都是由客觀存在的現(xiàn)實世界中無論是人還是任何其他形而上的想象所構建的。而如果要把這一切都歸功給博爾赫斯的“才能”這種有些形而上的東西,那么我們對于文本的探討是難以繼續(xù)下去的,因為這樣會把他的創(chuàng)作導向推向不可知的境地。但假若事實不是這樣,甚至不是博爾赫斯所說的對于虛構和永恒的探索只是來源“愛好”,而是來自他強烈的尋找本能,具體來說就是對于存在的困惑以及制造一個象征意義上的永恒。由此我們可知《小徑分岔的花園》不是因為他的愛好,也不是因為在某種神秘力量的推動下寫成的。它應該是博爾赫斯無數(shù)次的追問和思考之后的產(chǎn)物。如前所述,是想象讓博爾赫斯乃至文學的虛構得以存在,但僅有想象,創(chuàng)作是難以進行下去的。任何事物總要表達出來才能彰顯其本體的意義和價值。《小徑分岔的花園》因想象而存在,表達著博爾赫斯的內(nèi)在需求和價值追求,但虛構也有其特殊的表達方式,其表達方式首先是選擇,因為想象是無意指向的,通俗的說是漫無目的的,而虛構的內(nèi)在要求是必須由一定意指向的,這也就決定了博爾赫斯選擇想象的材料的時候必然會有選擇的去除符合審美世界的情感價值的相關材料相互融合,因此小說的核心部分是被融合在五個盒子之中,第一是余淮博士的證詞,第二是利德爾·哈特寫的《歐洲戰(zhàn)爭史》,第三是漢學家艾伯特,第四是崔鵬,第五是崔鵬建造的小徑分岔的花園。這些都是博爾赫斯想要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但是它們需要構成一個整體。所以選擇之后就要融合,這個融合一方面是把博爾赫斯提取出的相關材料之間進行相互融合,另一方面是把這些材料和現(xiàn)實世界相融合,以期達到現(xiàn)實世界和審美世界的相互觀照和相互接近。所以文本中有余淮坐火車,下車之后又與一幫孩子交談的情景,這就是在與真實融合,這種生活中習以為常的畫面讓作品的可信度增強,之后卻又寫道余淮要找的漢學家是如此神秘,但鎮(zhèn)子上沒有人不知道,而且擁有一座中國古代花園這些略顯離奇的事,又使文本變得神秘起來。既然選擇之后,便是自解,是自我消解,也就是提取的相關材料全部消解在審美世界之中。在文中,博爾赫斯把時間想象成一個圓形的物品,時間可以從過去流向未來,也可以從未來去向過去,某個物品也可以像存在于平行時空那樣在現(xiàn)在、過去和未來三個時間維度之中同時存在,這顯然不是博爾赫斯的無所謂的想象,在借漢學家艾伯特對崔鵬的小徑分岔的花園的解讀,博爾赫斯完成了對自己審美世界的建構。最終,他用虛構虛擬出一個他對永恒時間的觀念形象世界。但這個形象世界是不能完全界定的,因此可以說是一個審美的世界。
二、博爾赫斯虛構創(chuàng)作手法的意義
在探討了博爾赫斯的敘述過程之后,我們應該看到,虛構這一手法在這一篇作品中可以說是無處不在,那么這種創(chuàng)作取向究竟對成就《小徑分岔的花園》有什么用處?我們常常去觀照某一個事物或者是現(xiàn)象時總是想先問問它是什么,它為什么而存在之類的問題,我們對文學也是如此,文學是什么,這個問題至今很難得到滿意的回答,也許喬納森·卡勒指出的“文學就像是雜草一樣的”對文學的說明反而是最恰當不過的了。而勒內(nèi)·韋勒克和奧斯汀·沃倫在《文學理論》中也指出:“‘文學一詞如果限指文學藝術,即想象性的文學,似乎是最恰當?shù)?。”如上所言,虛構在自身的自在存在與表達之后,通過普遍意義上的人而構成了文學的自在與存在,因而,虛構便是文學的存在方式。而博爾赫斯更是在此基礎上,在不斷地探索形而上和文學的可能性的過程之中,靠著他那獨特的想象美學構建起了屬于自己的思想迷宮。
博爾赫斯歷經(jīng)了現(xiàn)代主義的高峰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萌芽,卻始終以一種古典主義的情懷對待自己的寫作。他創(chuàng)作的時間跨度超過七十年,雖然當時的他常被同行們誤解,甚至連馬爾克斯也說過:“博爾赫斯對于我們這代作家的意義只在于他的精確?!彼麄冋J為博爾赫斯的傳作,與拉美的苦難現(xiàn)實無關,更與整個人類的現(xiàn)實處境無關。然而,對一個在眼盲的幽暗中逐漸老去的人來說,還有什么比探討生命和宇宙的實存本身更現(xiàn)實和迫切的呢?在博爾赫斯看來,虛幻,或許正是他要面對的慘淡人生。
博爾赫斯并不是不關注現(xiàn)實世界,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有一句很精辟的話語:“詩比歷史更真實?!痹谝话阋饬x上來說,我們當然不能否認歷史的真實性,歷史首先是真實的,而為什么說文學比歷史更真實呢?歷史的真實往往是一種事實的真實,而文學的真實是一種價值的真實。事實的真實往往必須客觀地存在著,就像新聞的真實性一樣,它要求我們必須還原事件的本來面貌,不容許我們在評判其事實的時候帶有任何一點自己的主觀價值情感立場在里面。而這往往是最理想的狀態(tài),因為人生而有自己的立場,有自己安身立命的情感價值區(qū)域,我們又常常歪曲事實的本來面目。有一句話說,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所表達的正是如此。
那么,我們應該去相信的歷史的真實往往被歪曲不可信,難道我們要去相信虛構著的,以一種弄虛作假的環(huán)境中構建的文學嗎?其實,真正意義上說,我們無所謂相信不相信,而是我們要不要去承認虛構的文學。博爾赫斯說過,是哲學和宗教啟發(fā)了他的文學活動,“我想嘗試一下哲學和宗教的可能性”(《博爾赫斯全集》)。但當我們認真閱讀他的作品后會發(fā)現(xiàn),對于這兩個方面,博爾赫斯目光的重點其實是放在哲學之上的,而他想借助哲學解決的最主要的問題卻是時間的問題。博爾赫斯認為,時間問題是哲學問題的根本核心。博爾赫斯在他的大量作品之中都寫到過那句他一直相信的柏格森的話:“時間問題是一切形而上問題的關鍵,解決了時間問題,別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博爾赫斯也承認過,他一直迫切地想知道時間到底意味著什么,并且他認為,要是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他就無法繼續(xù)生活。換句話說,博爾赫斯的文學活動是由于對時間問題的探索而激發(fā)的。
博爾赫斯對這些問題所做的探索和嘗試,真的是沒有意義的嗎?我認為,不是。在一個虛構的環(huán)境中建構的寫實作品,常常能夠引起轟動。比如,我們常這樣評價一篇作品:很真實,催人淚下,可是,催人淚下的只是事實的真實嗎?當然不是,而是這故事所傳達出來的人性之真,以及作家所表現(xiàn)出來的情懷。博爾赫斯試圖對時間問題的解釋,指向?qū)τ篮愕目释?。因此,博爾赫斯的作品是虛構的,他虛構出一個審美世界,這個審美世界不是我們所認識的現(xiàn)實世界,這個審美世界所表達的正是我們普遍意義上的人在其特有的情感價值立場上所評判的這個審美世界應該是怎么樣的。正如格林菲斯在《論文解讀:指南與范例中》中一直強調(diào)的那種觀點一樣:文學表達普遍真實的人,并且文學表達現(xiàn)實世界中應該可能的行為和行動,這個可能的行為也就是說如上所言的文學在虛構中表達人類普遍的情感和價值的真實。而博爾赫斯所作的對與永恒和時間的追問可能正是在表達著此種真實。
博爾赫斯虛構了一個夢幻的世界,他虛構的深層理由在于人的內(nèi)在祈向,與普遍的人的情感理想追求有關,博爾赫斯不關心事實如何,他只關心文學應該怎樣。
換句話說,博爾赫斯借助虛構出的審美世界所要傳達的是情感的真實和價值的真實,這個審美世界讓人類荒誕孤獨的情感得以安放,讓人類對于人生稍縱即逝,一切都是短暫的,這些本能的恐懼得以消解。這才是博爾赫斯成為博爾赫斯的真正理由。
在現(xiàn)代社會的人際交往中,我們都比較傾向于為人真誠而摒棄虛偽,對人對己真誠才會獲得社會的認可。可也有人說,其實現(xiàn)代社會中人大多是虛偽的,是為了某種利益訴求。對此,我們可以認為我們常常以虛偽示人并不是說我們就不是一個不真誠的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把自己最美好最精彩的一面展示給別人,恰恰是對別人最大的尊重,也是彰顯自己最大誠意。那么,以此聯(lián)系博爾赫斯的虛構,作家創(chuàng)造出虛構的文本,難道說就是作家在說假話,是虛假小人嗎?答案應該是否定的。
柏拉圖反對修辭,主張驅(qū)逐詩人,是因為柏拉圖認為詩人、演說家運用修辭沒有表達出任何接近理式的真理,認為他們只是在迷惑大眾。誠然,詩或者文學以虛構的形式在表述著某種真實,到那時創(chuàng)作者為了說明這種真實只能用虛構的方式去表現(xiàn)創(chuàng)作者的誠意。
為什么這樣說?因為文學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那就是語言。文學也可以說是語言的藝術,文學也是由語言所組建的。但是從古至今,人類其實已經(jīng)意識到語言在表達人類的情感和價值的時候往往是非常無力的。如老子所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也就是說,語言要真正說清某種真實是根本做不到的,后來莊子也明白了這一點,其《莊子》篇目幾乎都是用寓言述說的,可語言不也是虛構的嗎?莊子費盡心思用非常生動且引人深思的寓言故事表述著某種真實,難道還不足以說明莊子的誠意嗎?再回到博爾赫斯身上,博爾赫斯也有率性表達自身情感價值的強烈需求,其率性表達便客觀不自覺地通過內(nèi)在的誠意而顯現(xiàn),再由此而指向想象的虛構,利用虛構的方式,最后才構成其文學。
“正如米夏埃爾·蘭德曼所指出,人‘離心地生存著,文學的虛構性賦予人以超越性,讓人走出自我,遠離自我,然而,又讓人真正找到人本身,真正回歸自己。”(馬大康《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視域中的文學虛構研究》)這里的走出和回歸,并不是博爾赫斯或者讀者單方面的狀態(tài),而是在通過這個虛構的文本,創(chuàng)建和閱讀的過程所達到的雙方的精神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