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金林
寓惠時期是蘇軾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時期之一,史載,蘇軾于惠州“居三年,泊然無所蒂芥,人無賢愚,皆得其歡心”(郭超《四庫全書精華·史部》)。作為蘇軾自言“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自題金山畫像》)中承上啟下的重要人生階段,居惠近三載,蘇軾寫下“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惠州一絕》)等名句。綜觀學界當前對蘇軾寓惠時期詩作的研究,多集中在闡釋蘇軾詩作中的山水審美特性和個人樂觀心態(tài),即“對黃州詩、嶺南詩及海外詩的探討,則多與其思想、心態(tài)及嶺外風物等相聯(lián)系”(朱付利《新世紀以來蘇軾詩研究綜述》),而對蘇軾紀游詩這一詩作類型的探討則較為缺乏。本文意在從紀游詩這一具體詩歌類型入手,探討蘇軾寓居惠州時期紀游詩的藝術(shù)特質(zhì)。
一、紀游詩的界定
紀游詩,顧名思義,是記敘詩人游行經(jīng)歷的詩歌,這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種詩歌類型,又可稱為記游詩、記行詩。但紀游詩與紀行詩又不完全相同,嚴格來說,二者有廣義與狹義的區(qū)分。廣義的紀游詩可以看作為一切記錄詩人出行、游途中所見所感的詩歌,近似于詩歌體裁的游記小品,從這個角度上而言,紀游詩與紀行詩的功能和特性基本重合。而狹義的紀游詩則指那些專門記敘詩人出游經(jīng)歷的詩作,這類詩作的詩題多帶有“游”字,如蘇軾的《游羅浮山一首示兒子過》。關(guān)于狹義的紀游詩的觀念,元人楊維楨在《云間紀游詩序》中指出:“詩者,為紀行而作者乎……幸而出乎太平無事之時,則為登山臨水、尋奇拾勝之詩。不幸而出于四方多事、豺虎縱橫之時,則為傷今思古、險阻艱難之作……”楊維楨認為,紀行詩的風格和思想情感是感傷的,內(nèi)容側(cè)重于記載亂世之行役。而紀游詩則與之迥異,是“出乎太平無事之時”,是將山水風物記之于詩。這種觀念雖然有一定的偏頗(紀游詩也有傷情悲世之作),卻準確地指出了狹義的紀游詩與紀行詩的差異。
此外,研究蘇軾的紀游詩,無法脫離蘇軾個人的生平,蘇軾一生遭受多次貶謫,奔走四方,對個人出行經(jīng)歷的記載,實際上貫穿蘇軾大半生的詩作。因此,如果從廣義的紀游詩角度出發(fā)進行研究,將面臨蘇軾的紀游詩與其山水詩、詠物詩等其他詩歌類型難以界定邊界的問題。而狹義的紀游詩概念因其界定范圍的明確和嚴格,更強調(diào)紀游的特質(zhì),具有更高的研究價值。
二、蘇軾寓惠時期的紀游詩及其藝術(shù)特質(zhì)
(一)蘇軾寓惠時期的紀游詩
蘇軾于紹圣元年(1094)貶謫至惠州,直至紹圣四年(1097)才由惠州經(jīng)梧州入海南,在惠州久居兩年零七個月。這一時期,蘇軾的詩風較黃州時期已有較大變化,詩作類型涵蓋贈答、悼亡、詠物等,其中可以算得上紀游詩的詩作卻只有七首,分別是:《白水山佛跡巖》《詠湯泉》《正月二十四日與兒子過賴仙芝王原秀才僧曇穎》《游博羅香積寺》《同正輔表兄游白水山》《次韻正輔同游白水山》《與正輔游香積寺》。從內(nèi)容上看,蘇軾寓惠時期所作的這七首紀游詩,不僅描繪出蘇軾謫居生活的樣貌,也多層次地展示出蘇軾紀游詩的獨特藝術(shù)特質(zhì),表露出蘇軾復(fù)雜的思想心態(tài)。
(二)寓惠時期紀游詩的藝術(shù)特質(zhì)
綜合而言,蘇軾這一時期的紀游詩主要含有以下藝術(shù)特質(zhì):
1.情景交融的對稱結(jié)構(gòu)
山水風光是紀游詩創(chuàng)作的基本素材之一,但蘇軾寓惠時期所作的紀游詩中對山水風光的描寫別具一格,這種特殊性顯著地表現(xiàn)在其詩歌的結(jié)構(gòu)中。如其《白水山佛跡巖》一詩:
何人守蓬萊,夜半失左股。浮山若鵬蹲,忽展垂天羽。根株互連絡(luò),崖嶠爭吞吐。神工自爐鞲,融液相綴補。至今余隙罅,流出千斛乳。方其欲合時,天匠麾月斧。帝觴分余瀝,山骨醉后土。峰巒尚開闔,澗谷猶呼舞。海風吹未凝,古佛來布武。當時汪罔氏,投足不盡拇。青蓮雖不見,千古落花雨。雙溪匯九折,萬馬騰一鼓。奔雷濺玉雪,潭洞開水府。潛鱗有饑蛟,掉尾取渴虎。我來方醉后,濯足聊戲侮?;仫L卷飛雹,掠面過強弩。山靈莫惡劇,微命安足賭。此山吾欲老,慎勿厭求取。溪流變春酒,與我相賓主。當連青竹竿,下灌黃精圃。
此詩共四十句,從結(jié)構(gòu)上看,自首句“何人守蓬萊”起至“掉尾取渴虎”句,蘇軾用二十八句的篇幅描繪白水山及周邊的風光。首先,介紹了羅浮山的傳說源來及其氣勢的恢宏;其次,描繪了白水山泉水的浩大聲勢;最后,談及佛跡巖守山之神的傳說。而在講述佛跡巖神話傳說的過程中,蘇軾無疑又滲透了個人的豪邁情懷,如其“萬馬騰一鼓”“奔雷濺玉雪”數(shù)句,既是在渲染白水山溪水落潭之氣勢,也有個人豪放情懷的寄托,可見蘇軾《答陳季常書》云,“游白水佛跡山,山上布水三十仞,雷輥電散,未易名狀,大略如項羽破章邯時也”。從“我來方醉后,濯足聊戲侮”起,至結(jié)尾的十二句內(nèi)容,言及蘇軾個人對此次出游的感受,并以“此山吾欲老,慎勿厭求取”兩句直言對白水山的贊賞態(tài)度,這種對山水風光的贊賞之情,既是對詩歌前半部分寫景內(nèi)容的承接,同時,也使全詩形成了一種情景交融的勻稱結(jié)構(gòu)。這種結(jié)構(gòu)在蘇軾另一首《詠湯泉》詩中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
積水焚大槐,蓄油災(zāi)武庫。驚然丞相井,疑浣將軍布。自憐耳目隘,未測陰陽故。郁攸火山烈,觱沸湯泉注。豈惟渴獸駭,坐使癡兒怖。安能長魚鱉,僅可燖狐兔。山中惟木客,戶外時芒屨。雖無傾城浴,幸免亡國污。
此詩共十六句,首句“積水焚大槐”起至“疑浣將軍布”這四句,是蘇軾在描摹湯泉之景象,蘇軾首先引用莊子、晉武帝、諸葛亮、梁冀等人的史實,極言湯泉水之沸騰?!白詰z耳目隘,未測陰陽故”二句,是蘇軾個人面臨湯泉奇景的感慨:可惜自己耳目閉塞,即便面臨如此奇景,卻不知這世間的陰陽造化。從“郁攸火山烈”起至結(jié)尾,則是蘇軾又從個人感慨回歸寫景,并于寫景之中闡發(fā)此次出游的感悟:“雖無傾城浴,幸免亡國污?!贝颂幍膬A城意為“絕色女子”,“傾城浴”則無疑是用楊貴妃華清池沐浴的典故,可見《蘇軾全集校注》:“雖無二句,由白水湯泉而及驪山華清宮溫泉?!庇纱丝芍?,蘇軾認為湯泉雖偏僻,不得貴人臨幸此地,卻正因為不地處高貴之境,免遭亡國之辱,得以保全高潔。換言之,蘇軾于北宋文壇也如湯泉一般,名震天下,卻因不懂委曲求全,于是被貶謫至僻遠之境,雖身居下位,卻也由此得以遠離廟堂,保全自身的高潔獨立。綜合而言,此詩每寫景數(shù)句,其后便有抒發(fā)個人情志之句,周而復(fù)始,情景交融,結(jié)構(gòu)勻稱。
2.寫景中心系民生的情懷
紀游詩本為詩人記載出游見聞之作,故多以描摹山水景物為主,蘇軾的紀游詩之中卻時常蘊含著愛民情懷。如其《游博羅香積寺》:
二年流落蛙魚鄉(xiāng),朝來喜見麥吐芒。東風搖波舞凈綠,初日泫露酣嬌黃。汪汪春泥已沒膝,剡剡秋谷初分秧。誰言萬里出無友,見此二美喜欲狂。三山屏擁僧舍小,一溪雷轉(zhuǎn)松陰涼。要令水力供臼磨,與相地脈增堤防。霏霏落雪看收面,隱隱疊鼓聞舂糠。散流一啜云子白,炊裂十字瓊肌香。豈惟牢丸薦古味,要使真一流天漿。詩成捧腹便絕倒,書生說食真膏肓。
全詩共二十句,首句“二年流落蛙魚鄉(xiāng)”起至“見此二美喜欲狂”數(shù)句,敘述蘇軾于游途中所見的景物:“吐芒”的麥與“分秧”的禾苗。在這部分篇幅中,蘇軾用了十分精細的筆觸,刻畫了嫩黃色的麥苗和插好的秧苗的茁壯長勢,并直言自己內(nèi)心的欣喜之情。從“三山屏擁僧舍小”至“與相地脈增堤防”四句,則是提及蘇軾對農(nóng)田設(shè)施提出的建議:發(fā)展水力和建筑堤壩?!蚌溲┛词彰妗逼鹬两Y(jié)尾,是蘇軾幻想碓磨建成后的豐收景象,其中尤為難得的是,在幻想中蘇軾與民其樂:“詩成捧腹便絕倒,書生說食真膏肓。”此詩詩題為《游博羅香積寺》,然而縱觀全詩,詩歌中并未細致描繪“香積寺”的風光山色,只以“三山屏擁僧舍小,一溪雷轉(zhuǎn)松陰涼”二句略微提及。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詩作中隨處可見蘇軾對民生的關(guān)懷:從開篇對莊稼的關(guān)注,到其后對農(nóng)作設(shè)施的建議,再到最后對農(nóng)民豐收后的憧憬。可以說,在這首紀游詩中,蘇軾突破了傳統(tǒng)紀游詩專注于詩人個體情志抒發(fā)的格局,開辟出在紀游詩中關(guān)懷民生的新方向。如蘇軾《同正輔游香積寺》一詩:
越山少松竹,??嘁盎鸲?。此峰獨蒼然,感荷佛祖力。茯苓無人采,千歲化琥珀。幽光發(fā)中夜,見者惟木客。我豈無長镵,真贗苦難識。靈苗與毒草,疑似在毫發(fā)。把玩竟不食,棄置長太息。山僧類有道,辛苦常谷汲。我慚作機舂,鑿破混沌穴。幽尋恐不繼,書板記歲月。
此詩共二十句,是蘇軾游香積寺后又與程正輔同游香積寺時所作。本詩與《游博羅香積寺》不同,蘇軾自“此峰獨蒼然,感荷佛祖力”二句起便重在闡述個人的禪學思想:世間事物本微末之差,但差之毫厘卻失之千里。其后“山僧類有道”至“鑿破混沌穴”四句,交代蘇軾禪學思想中的自然觀點,即認為萬事萬物應(yīng)遵循原有的規(guī)律進行,山寺的僧人遵循自然之道,因而常辛苦去谷中汲水,相比之下,蘇軾制作碓磨的建議便是違背了自然之道。然而細讀本詩結(jié)尾二句,卻又不見蘇軾反思自己的“過失”,尋求彌補之道,蘇軾只是感慨幽靜之地恐將不再,并決意將制作水磨的日期記錄下來。由此可知,制作碓磨一事于蘇軾心中具有重要意義,以至于這種“過失”違背了蘇軾禪學思想中的自然之道,卻依舊令蘇軾不愿更改自己的行為。換言之,制作碓磨造福百姓、心系民生,在蘇軾心中超過了個人禪修的自然之道。
3.紀游中的復(fù)雜思想心態(tài)
關(guān)于蘇軾寓惠時期詩文的思想傾向歷來有爭議,正如王啟鵬先生所說:“有的人說蘇軾晚年是儒家思想為主,有的說是以佛道思想為主;有的說蘇軾貶寓惠州是積極樂觀的,有的說是消極低沉的。”(《蘇軾寓惠研究綜述》)而蘇軾寓惠時期所作的紀游詩,其思想內(nèi)容也十分復(fù)雜,這種復(fù)雜性尤其表現(xiàn)在俗情與隱退的矛盾中,如蘇軾《同正輔表兄游白水山》一詩:
偉哉造物真豪縱,攫土摶沙為此弄。劈開翠峽走云雷,截破奔流作潭洞。因隨化人履巨跡,得與仙兄躡飛鞚。曳杖不知巖谷深,穿云但覺衣裘重。坐看驚鳥投霜葉,知有老蛟蟠石甕。金沙玉礫粲可數(shù),古鏡寶奩寒不動。念兄獨立與世疏,絕境難到惟我共。永辭角上兩蠻觸,一洗胸中九云夢。浮來山高回望失,武陵路絕無人送。筠籃擷翠爪甲香,素綆分碧銀瓶凍。歸路霏霏湯谷暗,野堂活活神泉涌。解衣浴此無垢人,身輕可試云間鳳。
此詩寫于紹圣二年十月,共二十四句。從除本詩首句“偉哉造物真豪縱”起至“古鏡寶奩寒不動”十二句皆在寫白水山之風光外,從“念兄獨立與世疏”一句起至結(jié)尾,皆是蘇軾在表明個人心志?!澳钚知毩⑴c世疏,絕境難到惟我共”二句,既指程正輔獨立于世,不與世俗同流合污,實則也言明蘇軾自己內(nèi)心的高潔?!坝擂o角上兩蠻觸,一洗胸中九云夢”二句,則是蘇軾自言已割棄世間紛爭,回歸內(nèi)心的清明。然而,其后“浮來山高回望失,武陵路絕無人送”二句,卻又與蘇軾適才言明的隱退之心相沖突:浮來山高聳,回望后無處尋覓,而可以歸隱的桃花源也無跡可求。綜合全詩可知,蘇軾既感自己因自身高潔而獨立于世,淪落絕境,想由此遠離世間紛爭,卻又自覺無處歸隱,無法脫離世俗,從而陷入隱與仕的矛盾之中。
總而言之,蘇軾寓惠時期創(chuàng)作的紀游詩存在自身獨特的藝術(shù)特質(zhì),通過對蘇軾紀游詩藝術(shù)特質(zhì)的研究,我們可以對蘇軾詩歌擁有一個更為全面的認識,同時也為研究蘇軾寓惠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一個新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