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海斌
在浙南山區(qū)有一個民俗—解冬,它有著“解凍”跟“解決冬天”的意思。
自我懂事起,一直都記得在冬天的某個日子里,母親會去太平山腳下一個叫“百墳前”的廟里“點(diǎn)燈”。那是兒時最快樂的一天,比起過春節(jié)要開心得多。在那天,母親會提前買個豬頭放在大鍋里煮著,然后再去糕點(diǎn)店里買一些炊糕,去糖果店里買上一些各式各樣的糖果。待到豬頭煮熟,母親就把豬頭撈出,擺在一個大搪瓷盤里,將剛買的糕點(diǎn)和糖果散落在豬頭的周圍。
兒時嘴饞,聞著那香噴噴的豬頭就想啃,更別提那些糖果和糕點(diǎn)了。
母親會將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才拐到湖嶺那條窄小但仍保持大量土木建筑結(jié)構(gòu)的老街上,尋找那一家開了四十多年的香燭店。
老街上,香燭店屈指可數(shù),但母親不相信其他的香燭店,只相信那家白天屋內(nèi)昏暗的老店。
這家店的當(dāng)家人是個老婆婆,八十來歲。每次去時,母親總能跟老人聊上幾句,什么“小對蠟燭是子孫燭”“大對蠟燭是點(diǎn)給土地公”的這一類話。這香燭買多少,買多大支也都有講究。每次她們都會在一場半信半疑的話語中結(jié)束買賣,每年都如此。長此以往,母親也略懂了些。
后來,香燭店里的老婆婆去世了,老爺爺接管了老伴兒的生意。老爺爺話不多,也不健談,甚至在某些約定俗成的“話術(shù)”上跟老婆婆還有些出入,母親也將信將疑,挑挑揀揀按自己之前理解的買了些。
每次去“點(diǎn)燈”,都是要趕個大早的,天微亮,就要早早啟程,路途雖不遙遠(yuǎn),但母親想著早去總能體現(xiàn)自己的心誠。而我總是在睡夢中被母親喚醒,然后,揉揉眼睛一骨碌從床上爬起,急急地穿衣、洗漱。
我的心也很誠,我的誠心則是想早點(diǎn)兒吃到那簍子里的豬耳朵與糖果。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泵看文赣H挑著簍子像趕場子似的邁進(jìn)土地廟時,里面早已燈火通明、煙霧繚繞,神龕前是幾支如同人形粗壯的蠟燭,火苗雖不大,但那氣勢也足夠讓人震撼。神龕前還置了一個鼎,是插香用的。
我們到時,鼎里的香灰都多的要溢出來了,母親見香燭沒地方可插,就會等一會兒,待他人的香燭燒到一半,便開始清理,然后將自己備置的香燭恭恭敬敬地點(diǎn)著,她是從來不去他人的香燭上借火的。
這座土地廟并不大,與坐落在老街上的太陰宮相比,顯得非常簡陋。神龕上僅坐三位神仙,中間那位留著長胡須,慈眉善眼,面帶微笑的,就是土地公了,廟里左右兩側(cè)的兩根石柱是黑漆金邊,上面寫著“有求必應(yīng)”四個字,來此地的善男信女都為這四個字而來。
母親將所帶的供奉物從簍筐里拿出,一一擺在案幾上,然后將香火都點(diǎn)著后,開始她的許愿與膜拜。每次,她都先從土地公開始。她面對神龕,將雙膝跪在神龕腳下圓形的蒲團(tuán)上,雙手一合,低著頭,輕閉雙目,嘴里念念有詞,語速很快,像是長期思考過且訓(xùn)練過一樣。具體念的是什么我總是聽不太清,但我能聽清她在最后彎腰跪拜時,嘴里念著“阿彌—陀佛”。有趣的是,她總是將“彌”字拖得很長,又快速地將“陀佛”兩個字跟上,最后結(jié)束自己的許愿。
好幾次,我在母親身邊看著,偷偷發(fā)笑,母親起身后瞪了我一眼,硬拽著我跪下向“土地公”道歉,讓我跪著也拜一拜。我無論如何不肯。
待我成年后,逐漸理解了母親的這種“迷信”行為。
母親生在農(nóng)村,活在農(nóng)村,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她的精神世界沒有寄托點(diǎn),她只希望能將過去一年的收獲和喜悅向神仙訴說,然后再將來年的愿望向上“傳達(dá)”。而“解冬”這個民俗剛好應(yīng)了她的愿望。
后來幾年,每當(dāng)我在老家,到“解冬”的時候,我都會陪著母親去置辦一些物品,也應(yīng)她的許,向上蒼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