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林
有一種冷,叫江南冷。
這種冷,絕對溫度并不低,然而濕度大,加之江南地區(qū)房屋取暖、保暖設施缺乏,讓人們在冬天的體感難以言喻。
看過一幅古代山水畫,群山被白雪覆蓋,中間兒一棵高大的古松,樹葉濃郁,古松下屋舍兩處,小橋一座,河水淺瘦而平靜。細看屋舍,屋小而窗大門寬,墻壁單薄。畫中只有一個白衣人走在橋上。不難想見,屋子里一定有人在瑟瑟發(fā)抖。
這是南宋畫家劉松年所畫的臨安冬景,典型的江南冬天。
看來,從古至今,江南人都是不曾認真提防冬天,冬天的冷卻像匕首一樣,毫不留情。
在江南,其實下雪的日子很少見,即使下雪,多半雨夾雪,雪帶雨。老天把江南的日子演繹為雨綿綿、風寒寒,以及水濕濕。
江南最冷的時候,不是下雪時,而是郁達夫所說的“晨霜白得像黑女臉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塞北大雪紛飛,如陣地會戰(zhàn);江南霜花鋪地,似游擊襲敵。霜凍的早晨,彌漫于天地間的寒氣逼人,溫度計上的數(shù)據(jù)根本無法如實反映。難怪,明明是寒白的霜灑滿大地,詩人張繼卻寫“霜滿天”。天上有霜嗎?有人武斷地說,張繼的詩,是把冰霧誤認為霜了。我卻認為,這正是他寫得高明的地方。以我親身的體驗,每次這樣的早晨,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感覺整個世界都是霜。天地之別,意味迥然。滿天是霜,寒氣籠罩,無法回避,無法解脫。正是這樣的江南之冷,漫天蓋地涌過來,直入心房,更加渲染了當時的凄冷心緒。
江南冷,會在人體上結(jié)出一種“果實”,紅紅的,軟軟的,長在耳垂、手背和腳板。這種“果實”叫凍瘡。小孩兒和女人身上最容易長,手腫得像饅頭,干裂時,紅紅的血爬出來,生痛。分明是因為寒冷引起,卻絕對不能直接用熱水浸泡。氣溫回暖,又奇癢無比。
江南冷,自古催生一批取暖神器。如火熜、火桶、火爐。
火熜,像一個裝了手柄的南瓜,有木制、竹編和銅制。銅制的,大部分有蓋兒,蓋兒上有密密麻麻的圓孔,適合熱量散發(fā)。提在手上,用于雙手和腹部取暖。鄉(xiāng)下老奶奶常常把火熜塞到圍裙里面,就像長了兩個肚子,一個裝水,一個裝火。調(diào)皮的小孩子偷偷把幾粒豆子丟進火熜里,受熱后,“撲哧”爆裂,嚇得老奶奶以為肚子炸破了,緩過神兒來追打小孩子,小孩子早已逃得遠遠的了。
火桶,凳子一般高的圓木桶,一半木壁,一半開口,專門用于人坐著時取暖,是冬季天冷時人們必備的坐凳。一人一凳,雙腳可以舒服地擱在下部的碗口兒。稍稍坐一會兒,整個下半身就會暖和起來。最受惠的當然是屁股和腳板,毫不費力,就能成全一只烤屁股,放出來的屁,都是熱烘烘伴著烤肉香的。
火爐,搭建的材料,最能體現(xiàn)就地取材的智慧。有些用土磚直接在地上圍成一個正方形,有些用廢棄的臉盆、鍋子,擱在木架上或嵌在舊輪胎內(nèi)圈。如今,都是從雜貨店買一個現(xiàn)成的,用不銹鋼做成,輕巧、易熱。最適合多人圍坐一起,每個人張開雙手,映著紅彤彤的臉,火爐上像撐開春天的花瓣。
火熜、火桶、火爐,都有一個可以盛旺著木炭的鐵鍋子,大小不一。木炭,是每家每戶的柴灶一年來積攢下來的,冬天恰好夠用。上面覆蓋一層薄薄的灰,壓得嚴嚴實實,盡可能長時間保持熱度。不同的是,火爐,還可以把柴火直接架在上面燃燒,熊熊火焰上升時,再嚴肅的老者也會像小孩子一樣喜笑顏開。江南的冬天,太需要火的熾烈了。
《中國國家地理》雜志有一期江南專輯,探討江南在哪里。地理學家說,江南是丘陵;氣象學家說,江南是梅雨;文學家說,江南是天堂。并列舉了最能體現(xiàn)江南精神的十二種風物。明確的一個觀點是“江南的冬天是很難過的,陰冷潮濕,又沒有統(tǒng)一供暖的設備”。
懂事之前,母親年年會對我發(fā)一個靈魂拷問,往往選在夏天最熱時和冬天最冷時問我:“喜歡夏天還是冬天?”而我,根本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夏天流著大河一樣的汗,見異思遷地回答“喜歡冬天!”冬天穿得像棉球兒一樣,上下牙打戰(zhàn)地回答“喜歡夏天!”
其時,母親也正熱得受不了,或者,冷得挨不住了。我的答案就是她心里所想,不過是借兒子的口表達對冷熱兩重天的賭氣罷了。
所謂“春寒料峭”,江南各地幾乎每年都有程度不同的春寒,早春寒、倒春寒。人們把春分前的冷叫早春寒,春分后則稱作倒春寒。梅堯臣形容春寒,“蝶寒方斂翅,花冷不開心”;農(nóng)諺則直接得多,“冬冷不算冷,春冷凍煞?!?。動作快的人,把棉襖、羽絨衣都收拾到柜子里了,不得不又翻出來穿在身上。因此,適度春捂成了保養(yǎng)人體陽氣的科學方法。而倒春寒發(fā)生的時候,正是江南早稻播種、育秧期,極易造成早稻爛種、爛秧。每當此時,農(nóng)民的心里著急上火,哪里還感覺得到冷。
江南一帶,至今沒有實現(xiàn)集中供暖。不過,空調(diào)、地熱,以及各式各樣的取暖器,把熱和冷都做了有效的屏蔽,人們不再感受到刻骨銘心的熱和冷。當然,不流汗的夏天、不哆嗦的冬天,仍然那么有江南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