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重生

陳丹楓

第一次認識阿超的時間，準(zhǔn)確地說，是留意到他這個人，是在五年前的春天，是在三月初的一天，凌晨一點左右。那一晚，寒風(fēng)呼嘯，住宅區(qū)門口的那條不算寬的馬路，兩排杧果樹開的花在寂靜的夜里吐著濃郁的香味。我從酒店踩著共享單車回來，在住宅區(qū)入口處的保安室旁邊，剛好有停車的位置。我放好車，準(zhǔn)備回家，我家所在的單元樓就在保安室旁邊。我家在五樓，從書房窗口往下看，剛好可以看到下面的保安室。我還了車，挨著保安室側(cè)邊的欄桿經(jīng)過，不經(jīng)意的一瞥，保安室的一幕令我有點兒愕然：兩三平方米的保安室內(nèi)，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正在昏黃的燈光下專注地看著一本很厚的書！那專注的神態(tài)不禁令我有點兒驚詫，我稍微放慢了腳步，瞟了兩眼，才走過去。

我揉了揉眼睛，走進自家的電梯，心里只覺奇怪：見過玩兒手機的爺爺奶奶，玩兒手機的爸爸媽媽，還有玩兒手機的孩子，何曾見過半夜三更在保安室看書的保安？在保安室打著呼嚕，或拿著手機打游戲的保安倒見過不少。

第二次，正式認識阿超。大概是三月中旬的一個周六，早上七點，我和客人電話約好時間去看房，說八點前看完，合適就簽合同。因為八點后要上班，所以我一早連牙都沒刷就跑了下來，騎著自家電瓶車調(diào)到最快的擋，想“飛”過去。可剛騎出幾米，到保安亭欄桿的位置，突然間整個人不受控制地跌了下去。想爬起來時，感覺左肋骨有點兒疼。正當(dāng)我吃力地想站起身時，一個聲音在我的頭頂響起：“阿姨！你沒事吧？”我抬高頭，看到一雙關(guān)切的眼睛！那個半夜看書的保安就站在我的身邊！他雙手扶了扶我的雙臂，助我一點兒力，我站穩(wěn)起來。他見我沒事，又急忙扶起斜在一邊的電瓶車?？删推婀?，電瓶車像釘死在地上一樣，向前推不了，向后退不了。此時，袋里的手機在響，客人在催?？腿舜哌€是另一回事，關(guān)鍵是車正擋著人行道，不推開，堵著整條路，會被出入的居民罵死。我正不知怎么辦時，只見他走進保安室拿著一個小扳手，蹲下身，車尾鼓弄一下，車頭扭一下，幾分鐘后，車竟然推得動了。我萬分感謝！然后，想騎上車就趕路。

他攔住我，說：“千萬不要騎出去，剛推得動，并不等于修好了，有可能剎車片或里面波珠壞了。在路上，萬一突然卡死，路上人多車多，更危險。”我有點兒急，他看我有事急著要出去的樣子，從褲袋里掏出一串鑰匙，塞到我的手上，指著一輛上了牌的嶄新電瓶車對我說，那是他剛買的新車，性能很好，叫我先騎出去辦事，回來再還他，還說不忙的時候幫我修一下車。

我心里非常感激，騎著他的車出去，我自己的車子則停放在旁邊的停車位上。一個多小時后，事情順利辦好，我回來停放好他的車，拿著車鑰匙去保安室還他。走進保安室的我，整個人蒙住了。只見兩三平方米的保安室里擺著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桌子兩邊挨著玻璃窗的位置擺了兩摞比磚頭還厚的書。其中，有哲學(xué)書，有證券類型的經(jīng)濟書，也有些人物傳記類的書。書有點兒舊，有的書角卷了起來，可見它們的主人經(jīng)常翻閱。我想，此人不簡單呀。他看我有點兒蒙的樣子，略顯尷尬，站起來，雙手交叉放在面前搓著，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沒事的時候看一下?！?/p>

我第一次看清面前這個男人，他大概一米七五的樣子，有點兒瘦，有點兒黑，是那種很健康的小麥色，額頭右邊有一條大約兩厘米長的疤痕，眼睛炯炯有神。他拿起臺面上我的電瓶車鑰匙遞給我，說我的車已修好了，叫我試開一下。我試了一下，感覺特別順溜。我滿心歡喜，心想，別人幫了我這么多，又借車又修車，是否應(yīng)該回報他一下呢？于是，我從口袋里拿出一百元，想要感謝他。他滿臉通紅，一邊擺手，一邊不停地說：“很小很小的一件事，不足掛齒?！彼豢鲜?，我再客氣也不好意思。畢竟這里是保安亭，很多車出入。我問：“貴姓？”他說：“陳超，以后叫我阿超就可以了?！蔽倚χf：“我也姓陳，估計比你大，以后叫我陳姐就可以了?！彼ЧЬ淳吹叵蛭易髁藗€揖：“陳姐?！蔽倚χ亓藗€禮：“超弟?！?/p>

阿超就這樣留在了我的印象里?，F(xiàn)在是春季，公園里的花兒開得正美。我想著很久沒去過住宅區(qū)的公園散步了，便想去溜達溜達。剛下到自家樓梯不遠處的一個公園，遠遠看去，一棵開得像火一樣的杜鵑花繞著圓形水泥柱傾瀉下來，水泥柱下面的圓形水泥凳上，圍了幾個人。其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我跑過去，看到阿超穿著便服，一手拿著餅干，一手拿著礦泉水，正遞給一個臉色蒼白，手抖腳震的六七十歲的老阿姨。旁邊的人說這個阿姨可能低血糖了，好在這個好心的保安跑去附近的店里買了水和餅干回來。我站在他的側(cè)面，看著他緊張關(guān)切地看著面前的老阿姨，無異于一個兒子對母親的緊張。我內(nèi)心很感動。不一會兒，那位阿姨恢復(fù)正常，他問阿姨住哪街哪單元，然后用對講機通知值班的保安去找她的家人。

不一會兒，老人被家人接走了，圍觀的眾人散去。他看見站在旁邊的我，向我笑笑。我看他有點兒累，示意他坐在水泥凳上，見他沒穿保安服，問他：“今天是不是不用上班？”他點了點頭。我笑著說：“那你還拿對講機？”他說：“習(xí)慣了，不上班沒事做，到處巡巡，看看有什么事要幫忙的。”我說：“剛才見你拿東西給老阿姨吃，萬一阿姨有個三長兩短，別人賴你怎么辦？”他眼眶一紅，人有點兒激動，說：“看到這個老阿姨，我就想到我的老母親！”

“老母親”三個字剛說出口，我看到他的眼眶突然蓄滿淚水，“啪”的一聲，他用右手狠狠地扇了自己左臉一巴掌，霎時，五個手指印清晰可見。嚇得我整個人都呆住了。然后，他雙手抱著頭埋在兩肩之間，不停地抽噎，他盡量壓制著自己不哭出聲來。我不知拿什么語言來安慰他，人，不到傷心處，怎會在一個也不算熟悉的女人面前傷心落淚呢？更何況他還是一個男人。我的眼眶也有點兒發(fā)熱，想到了遠在鄉(xiāng)下走路不方便的老母親。

過了幾分鐘，他抬高頭，抹了抹眼角上的眼淚，神態(tài)悲傷。他說，他的母親走了。幾年前，他在老家因非法倒賣柴油被判了三年，他的老婆在他服刑期間，丟下他的女兒和他的父母，跟別人跑了。他的母親本來身體不好，因為日夜擔(dān)心他的事，有一天也是在公園這樣坐著就走了，當(dāng)時身邊沒有一個人。他出來一年后，他的父親也因太過思念他的母親也走了?！叭绻皇且驗槲?，我的母親不會那么快走；如果不是因為思念母親，父親也不會走那么快。我是不孝的根源??！”他滿含淚水，揮起手，又想打自己一巴掌。我及時阻止了他，告訴他，過去的事不要再為難自己，過去追不回，只能向前看。我問他，他女兒現(xiàn)在的情況。一說到他的女兒，他可來精神了，抹了抹眼角的淚，滿臉的驕傲。他說，他三年前來到這座城市，在這個住宅區(qū)當(dāng)了保安。這里的物業(yè)公司了解他的情況后，還在這里給他租了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每個月只交一百五十元的租金和水電費。他還說，他的女兒在這里的公辦高中讀書，成績可好了，在班里始終排名第一。他介紹他的女兒時，眼神閃著光芒，我替他高興，也為他的女兒高興。我問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說，他的女兒還有一年就高中畢業(yè)了，他到時想回鄉(xiāng)下搞種植業(yè)，現(xiàn)在就想利用空閑時間多看點兒書，多儲備知識。我非常贊賞他有這樣的志氣，并提醒他要多看和自己以后發(fā)展有關(guān)的書籍，而且是近幾年新出的書和資料，還要多看一些關(guān)于刑法和民法的書。他點頭稱是。最后，他說現(xiàn)在的書很貴，也買不起。我笑著對他說，他找對人了，我家里有的是書，就是沒人感興趣，辦了個圖書館的借書卡都沒用，可以給他拿去用。他不停地感謝，我都不好意思了。

自此以后，我家里有經(jīng)濟類型的書，或法律方面的書，我都拿過去給他看，他看完也準(zhǔn)時還給我。一年后的某一天，在保安亭旁，他看見我，滿臉通紅，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我看他窘迫的樣子，笑著問他怎么回事。他左手搓著右手，不知所措地說，他的女兒考上大學(xué)，但學(xué)費和住宿費幾乎花盡了他當(dāng)保安一年的積蓄，他現(xiàn)在想回鄉(xiāng)下和別人合股開發(fā)魚桑基養(yǎng)殖業(yè)，養(yǎng)殖、種植，以及開發(fā)旅游，他想入一點兒股份，籌備了很久，還差五千元，想問我借，三年內(nèi)還，不知我手頭兒寬不寬裕。他講話的時候一直低頭看著地面，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我看著他的樣子有點兒想笑，想了想，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他想給我寫一張欠條，我說不用了，我相信他。他萬分感激，眼眶發(fā)紅，恭恭敬敬地向我鞠了一躬。

后來，他就沒有音訊了，再問其他保安，說他回鄉(xiāng)下了。我苦笑，還是太容易相信人了。

三年后的三月初，陽光明媚，微風(fēng)習(xí)習(xí)，酒店門口的兩棵紫荊花樹正花開燦爛。粉紅的花像無數(shù)粉蝶匯聚枝頭，白的如潔白的云霞，風(fēng)一吹，花在枝頭搖曳，有的又紛紛落在眉梢，落在草坪上，落了我一身，落了地一層，我看得如癡如醉。我正入迷，一輛黑色的奔馳悄悄地駛到我的側(cè)面，車窗搖下，一個驚喜的聲音在我的旁邊響起：“陳姐！陳姐！”我回頭，高興地跳起：“陳超！陳超！是你嗎？你怎么會來這里？”

“我專門來找你啊?！标惓铝塑?，他穿著一身灰色的西裝，氣宇軒昂。人雖然比之前更黑，也更瘦了，但行路堅定有力，非常自信，散發(fā)著成熟男人的魅力。“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呀?！蔽业男睦锊唤潎@。他從車后備廂拿出一包用報紙包得嚴(yán)實的東西出來，隨我進入酒店大堂，第一句話就說：“陳姐，很對不起！三年了，沒找過你，沒有還你的錢！真是非常慚愧！今天專門從家鄉(xiāng)來向你道歉。”說完，他恭恭敬敬地向我作了個揖。我邀請他坐下，叫他不要客氣，并倒了一杯茶給他，心里非常慚愧之前對他有那樣的看法。

他侃侃而談，談到他剛開始和別人合股時的艱辛，因為股份占比最小，什么事都得干，一天需要干十三四個小時；后來，股東之間分崩離析；再后來，大股東卷款跑路；最后，池塘荒廢，蠶桑沒人種植，魚被人毒死，村民鬧事。他不甘心放棄，自己一個人收拾殘局，想東山再起，卻沒有資金。于是，他咬緊牙關(guān)，背水一戰(zhàn)，把老屋賣了，一個人吃住都在魚塘邊搭起的茅草屋里，硬是慢慢地把養(yǎng)魚、養(yǎng)龜業(yè)發(fā)展了起來。后來，他又擴大田地，搞起果園、時令花卉，還搞了農(nóng)莊飲食，集養(yǎng)殖、觀光、旅游于一體，現(xiàn)在搞得有聲有色，員工都有一百多人，年凈利潤有一百多萬元。

我聽得聚精會神，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果然，當(dāng)初認為他不簡單，他還真是不簡單。我真誠地祝賀他成功。他呷了口茶，把剛才拿出來的包裹遞給我，他說，當(dāng)初多謝我相信他，借了他五千元，起了個頭兒，也多謝我當(dāng)時的指點，叫他多看專業(yè)方面的書，這對他現(xiàn)在的事業(yè)幫了很大的忙。我笑著說：“我哪有那么大作用，你今天的成功全靠你自己的努力?！蔽矣謫査?，包裹里面是什么東西。他示意我打開。一打開，我嚇了一跳，整整齊齊的五萬元！我急忙擺手兼搖頭，說：“這不能收！千萬要不得！我只借了你五千，多的要不得！要不得！”他急紅了臉，一臉激動，叫我一定要收，說做人不能忘恩。我說：“太多了，我也沒幫了你多少，這些錢都是你自己辛辛苦苦打拼得來的?！彼荒樉髲?，臉都紅了，執(zhí)意要我收下，說開車開了兩千多公里來，就是專門來找我賠禮道歉的。當(dāng)初我那么爽快借給他錢，三年來也沒找過他要，這是他的一點點心意，讓我一定要收下。他還說，今天去過以前我住的地方，沒有找到我，后來打聽到我開了酒店才找到這里。

我也不肯收他的錢，我說：“要收也只能收回五千元，不能收那么多啊?！蔽彝苹亟o他，他又推過來給我，兩個人僵持不下。大堂里出出入入的客人看著我們的舉動都覺很奇怪。我看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便想到一個折中的辦法。我對他說：“我收下一萬元，其他四萬元，我打欠條給你，就當(dāng)借你的錢翻新酒店了?，F(xiàn)在，我也正在籌備翻新酒店，也確實需要資金?！彼f不用欠條，當(dāng)初我也沒收他的欠條。我說現(xiàn)在錢多，以前少。說了很多，他終于同意了。

告別的那一刻，我們在紫荊花下握了手，陽光正好，春光明媚，一切都那么美好！他邀我有時間一定要去他的莊園參觀。我說：“一定去，我最喜歡田園風(fēng)光了。”

他大踏步地上了車，車緩緩地駛出酒店，車窗搖下，我們互相揮揮手。我囑咐他，開車慢一點兒。他沖著我笑，點點頭，笑容如陽光般燦爛。

人間很美好，因為我認識一個有情有義的漢子。我沖著他遠去的黑色奔馳車再次揮手，恍惚中，我似看見了一只鳳凰在浴火中振翅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