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飛飛
作為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紐約派詩人的先鋒,弗蘭克·奧哈拉以其獨特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而備受矚目。他的詩歌取材于美國紐約,構建起集視覺、聽覺、想象等多層次的城市空間。本文從弗蘭克·奧哈拉詩歌中的聽覺空間切入,對詩人的代表作品加以剖析,探究詩人如何通過聽覺空間的塑造,實現(xiàn)詩歌文本與外部世界的互動,同時就空間理論與弗蘭克·奧哈拉詩學理念的關系略作探討。
一、空間理論與弗蘭克·奧哈拉詩學理念的契合點
早在他的詩學宣言“個人主義:一個宣言”中,弗蘭克·奧哈拉就強調(diào)“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入詩”(劉立平《紐約派詩選》)。對于紐約派詩人來講,普通的事物才是詩歌最嚴肅的題材。而弗蘭克·奧哈拉終其一生都在實踐這一詩學主張。他居住在紐約,活躍在紐約形形色色的社交圈子,他的詩歌仿佛是紐約的一呼一吸、一舉一動,將讀者帶入紐約這個豐富多彩、具有無限可能的城市空間。在二十世紀,文學領域發(fā)生了“空間轉向”的變革,即在現(xiàn)代文學理論中,空間不再被視為一個絕對客觀的框架,而是承載著人類精神內(nèi)涵的容器。“它們既是人類實踐的對象也是人類實踐的產(chǎn)物,具有社會性、歷史性和實踐性,是主觀和客觀、物質與精神的統(tǒng)一體。”(王歡歡《空間轉向與文學空間批評方法的建構》)人們感知外界的兩大主要方式是視覺和聽覺,它們都可以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重要途徑。在弗蘭克·奧哈拉的詩歌中,紐約這一城市空間是多層次的,既有視覺、聽覺,也有知覺、想象等。無疑,要想展現(xiàn)紐約這座城市的神奇魅力,只靠視覺是遠遠不夠的。弗蘭克·奧哈拉把自己當作一個有意識、有思想的聆聽者,收集紐約這座城市各種各樣的聲音,向讀者塑造了一個別具特色的聽覺空間。通過這個聽覺空間,讀者感受到的是紐約城市里發(fā)生的一切,以及詩人所思、所想、所經(jīng)歷的一切。
二、弗蘭克·奧哈拉詩歌中的聽覺空間
“聲音景觀”一詞最早由加拿大作曲家默里·謝弗提出。“將聲學領域的‘音景概念引入文學,不是要和既有的‘圖景分庭抗禮,更不是要讓耳朵壓倒眼睛,而是為了糾正因過分突出眼睛而形成的視覺壟斷,恢復視聽感知的統(tǒng)一與平衡?!保ǜ敌扪印堵犛X敘事初探》)它既指自然環(huán)境的聲音,也指人類創(chuàng)造的聲音,如聲音設計、說話交談等。后來,這一術語被運用到文學領域,以表明學者對聲音描述在某些文學作品中所起的重要作用的關注。“‘聽覺敘事這一概念進入敘事學領域,與現(xiàn)代生活中感官文化的沖突有密切關聯(lián)?!保ǜ敌扪印堵犛X敘事初探》)在弗蘭克·奧哈拉的詩歌中,作為聽覺空間基本單位的一個或一組聲音意象,則構成了獨特的聲景。詩人創(chuàng)造了兩種聲景:外部聲景和人聲聲景。詩人塑造了聽覺空間,并探討了聽覺感知、城市空間和詩歌創(chuàng)作之間的復雜關系。
(一)外部聲景—紐約城市的噪聲
“二戰(zhàn)”后,紐約取代了巴黎成為世界文化中心。這座繁華的城市為弗蘭克·奧哈拉的詩作提供了豐富的聲音素材。遍布紐約城市的嘈雜聲,是弗蘭克·奧哈拉詩歌中外部聲景的核心。加斯頓·巴什拉在他的《空間詩學》中提出,城市的聲景是由強烈和密集的嘈雜聲來區(qū)分的。生活在紐約這片喧鬧的海洋,弗蘭克·奧哈拉將嘈雜聲進行了有意的設計和巧妙的藝術處理,在詩歌中賦予其非凡的效果和多層次的意義。
在弗蘭克·奧哈拉的詩歌中,詩人通過聯(lián)覺并置的方式來創(chuàng)造氣氛,使嘈雜聲具有了情感深度。正如他在《音樂》這首詩中所描述的:“如果我在騎士雕像附近歇一會兒/在五月花商店為一個香腸三明治停步/天使似乎領著這匹馬去伯格多夫百貨店/我如桌布一般赤裸,神經(jīng)緊張。”開頭兩句就暗示詩人置身于喧鬧的海洋—街道的中心?!吧窠?jīng)緊張”,則喚起了身體的感覺,傳達了脆弱,因為他像“桌布一般赤裸”,暴露在嘈雜的環(huán)境中。這種微妙的聯(lián)覺在之后的詩行中得以延續(xù),“陣陣的水柱噴射到水池里的葉片上/如同玻璃鋼琴的音錘”。整首詩的字里行間,詩人都將自己的情感狀態(tài)與周圍的環(huán)境聯(lián)系起來,詩人在這首詩中完成的是對聽覺和感覺關系的表達。頻繁提及的開放和赤裸,揭示了詩人處于一種開放和脆弱的生理狀態(tài)。因此,弗蘭克·奧哈拉在《音樂》中對嘈雜聲的描述達到了噪聲對感知者最直接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影響。除了說明聽覺和感覺的關系,弗蘭克·奧哈拉還通過對嘈雜聲的描述來表達他對城市空間的感受。有時,詩人頗為習慣城市的噪聲,甚至還享受其中。正如他在《1951》中寫道:“假如只有我/能夠去愛它/那嚴肅的聲音/職業(yè)的恐慌/對我來說是甜蜜的?!痹凇讹w機呼嘯聲》中,詩人說飛機呼嘯是一種可愛而特殊的聲音,柔和、輕微而略帶沙啞。有時詩人想逃離這個喧囂的世界,在《睡在翅膀上》這首詩中,詩人希望能夠長睡一覺,遠離物欲橫流的世界。同樣,在《簡·弗雷利歇的一首十四行詩》中,詩人對噪聲的描述—飛機的轟鳴,使詩人的現(xiàn)狀更糟。詩人臥病在床,窗外的噪聲無疑加重了他的孤獨感。他在詩中暗示嘈雜的環(huán)境幾乎讓他窒息,只能借助于藝術以求暫時的解脫。
在弗蘭克·奧哈拉詩歌的聽覺空間中,噪聲不再是簡單的象征工業(yè)文明的聲音,相反,它變成了一個具有特殊內(nèi)涵的外部聲景。詩人通過身體感覺與環(huán)境的結合,對聽覺與感覺的關系進行了獨特的闡釋,賦予了噪聲在讀者聽覺體驗中產(chǎn)生精神和心理深度的功能。
(二)外部聲景—音樂
弗蘭克·奧哈拉從小就對音樂表現(xiàn)出強烈的興趣,音樂在他的生活和工作中起著重要作用。音樂不僅是詩人重要的精神慰藉,也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強烈力量。詩人不僅為他喜歡的音樂家或作曲家寫詩,而且在詩歌寫作中巧妙地借助音樂創(chuàng)作技巧,使其詩歌達到了一種音樂之美。音樂作為弗蘭克·奧哈拉詩歌中的重要聲景,與詩人對城市空間的感知密切相關,短詩《收音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這首詩的第一節(jié)暗示了詩人目前的處境:在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工作了整整一星期后,他精疲力竭,想從“一點小安慰”中得到些許能量。很顯然,這里的“一點小安慰”指的是詩人尤為喜愛的格里格、奧涅格和普羅科菲耶夫的音樂。但是,“被關在”博物館讓他仿佛對音樂的興趣“拒之門外”。“被關在”這個詞可以解讀為雙關語:一方面,詩人被關在博物館里,失去了音樂的陪伴;另一方面,他被關在物欲橫流的城市空間里,失去精神上的安慰。它呈現(xiàn)了詩人在城市社會性的壓力下,清晰表達自我需求的渴望?!胺踩恕焙汀安恍唷边@兩個詞之間的對比,為詩人對城市空間的感知和感覺提供了線索—稍縱即逝的物質世界是他想逃離的,而承載他精神慰藉的空間才是他所向往的地方,恰恰是音樂把他帶到了不朽的空間。在最后一節(jié),詩人將音樂與他的朋友威廉·德·庫寧的畫作聯(lián)系起來,這個看似荒謬的邏輯并不意味著詩人不需要音樂,因為他的“美麗的德·庫寧”給了他“耳朵無法承受的盛宴”,表明音樂教會了他“聽”繪畫,因為所有的藝術—視覺、聽覺、語言—都是相互依賴的。
基于聽覺感知、空間和詩歌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音樂在弗蘭克·奧哈拉的詩歌中有重要意義:作為一種聲景,它有助于構建一個承載詩人精神慰藉的聽覺空間;作為一種聽覺體驗,則為聽覺感知與詩歌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提供了獨特闡釋。
(三)人聲聲景
基于言語的詩學是紐約派詩歌的一個重要特征,這在弗蘭克·奧哈拉的詩歌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他的大部分詩歌取材于日常生活中人類的聲音,包括他的朋友、陌生人等的交談和對話,以及詩人的獨白。這些都構成了弗蘭克·奧哈拉詩歌中的人聲聲景。在弗蘭克·奧哈拉的詩歌中,對話和獨白有兩重功能:第一,構成紐約城市的聽覺景觀;第二,闡釋城市空間、談話者和情感表達三者之間的關系。
弗蘭克·奧哈拉詩歌中的對話和交談,仿佛是紐約城市之音的縮影?!逗蒸敃苑騺淼谜菚r候》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赫魯曉夫到達紐約城市的典故,被用到這首描寫城市里有風的一天的詩里,展現(xiàn)了美國的日常生活,“紐約似令人眼花繚亂/我的領帶在街頭爆炸”。其中,詩人回憶了關于歐洲文化和食物的談話片段。這首詩使完全不同的對話并列在一起,使其相互交織?!昂蒸敃苑騺淼谜菚r候”這一典故暗指美國的日常生活,包括食物(“藍莓薄烤餅”),友好的討論(“尤奈斯庫更偉大,文森特·貝克特說”),個人的真相(“漢斯告訴我們他父親在瑞典的生活”),以及對自由的質疑(“這個國家/除了禮貌什么都懂/一個波多黎各出租車司機說”)。在這首詩中,談話也是體現(xiàn)日常生活交流的一種再簡單不過的方式。在他的《人格主義:一個宣言》中,弗蘭克·奧哈拉曾調(diào)侃,與其寫首詩還不如直接打電話,這足以看出他對詩歌創(chuàng)作與日常談話之間微妙關系的洞察力。黑澤爾·史密斯在《弗蘭克·奧哈拉詩歌的超視角》中創(chuàng)造了“談話空間”這一名詞,專指弗蘭克·奧哈拉詩歌中各種各樣的私人交談或公共場合的談話。談話在弗蘭克·奧哈拉的詩歌中變得越來越重要,所以可以肯定地說,在某種程度上,他的詩歌是一個具有多層次意義的現(xiàn)場談話。有時,談話是一種找到共同興趣愛好的方式,“我們不喜歡列昂內(nèi)爾·特里林/我們喜歡鄧·艾倫,我們不是很喜歡/亨利·詹姆斯,我們喜歡赫爾曼·梅爾維爾”。詩人通過引用身邊朋友對一些文學家的評價,從側面展現(xiàn)了他與朋友在文學欣賞與創(chuàng)作方面的不同觀點與態(tài)度。
對于弗蘭克·奧哈拉來說,談話也是藝術和知識交流的創(chuàng)造物,正如短詩《為什么我不是畫家》中所展現(xiàn)的詩人對詩歌與繪畫之間的微妙關系的認識。談話發(fā)生在邁克·戈德堡的工作室,那里交流氣氛很輕松。當詩人第一次詢問畫家關于沙丁魚的事情時,他得到了畫家肯定的回答,“是的,這里確實需要些東西”。然而,時光流逝,當詩人再次拜訪時,他卻看到戈德堡的畫中沒有沙丁魚。詩人又問他“沙丁魚在哪里”,畫家只是回答說“太多了”。戈德堡通過對同一問題的矛盾回答,表現(xiàn)出他對自己作品的超然、隨意的態(tài)度;而詩人對同一問題的兩次詢問,則是詩人對畫家作畫方式的不解與好奇的體現(xiàn)。這首詩中插入的對話,看似簡單隨意,實則在幫助讀者理解詩人和畫家對兩種不同藝術形式的態(tài)度方面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弗蘭克·奧哈拉的詩歌以談話寫作風格為特征,創(chuàng)造了別開生面的現(xiàn)場談話般的氛圍?!八氡憩F(xiàn)的就是此時此刻此地的存在,他在描寫這種時刻的時候也暗示了一切都會消失,而這種轉瞬即逝的感覺創(chuàng)造了一種全新的美感?!保▌⒘⑵健都~約派詩選》)這種扣人心弦的緊迫性在短詩《歌》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這首詩以一個簡短的問題開始“它臟嗎/看起來臟嗎/這就是你在這城市所想的”,詩行以驚人的速度推進,仿佛詩人迫切地想與讀者談論紐約這座城市。詩行中不停重復的“這就是你所認為的城市”,暗示了詩人盡管對讀者的回應很敏感,但他對目前的親密談話更感興趣。此外,這首詩的每一行末尾都沒有標點符號,使得整首詩更像是詩人綿延不絕的喃喃私語。這種緊迫感在結尾“你不會拒絕呼吸的,對嗎”達到了極致—盡管詩人生活的城市充滿了骯臟和危險,但他不能脫離其中。
在弗蘭克·奧哈拉的詩歌中,談話和對話在聽覺空間中扮演著多種角色。首先,詩人通過在詩中插入和引用朋友和其他人的零星語錄,其詩作構成了紐約城市生活獨特的聽覺景觀;其次,詩人對詩歌和現(xiàn)場談話之間微妙關系的把握,賦予了人聲聲景多層次的意義;最后,弗蘭克·奧哈拉詩歌獨特的對話模式展示了他以毫不費力的速度交流思想和觀察的能力,同時也展示了他對語言的生動使用,達到了一種不拘小節(jié)的美。
本文抓住文學領域的“空間轉向”,結合弗蘭克·奧哈拉的經(jīng)典代表詩作,剖析詩人在詩歌中營造的別具一格的聽覺空間—外部聲景和內(nèi)部聲景,并淺談其特點和意義。弗蘭克·奧哈拉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對城市聽覺空間的建構“實現(xiàn)了文本世界對現(xiàn)實世界的一次‘翻拍”(汪小玲、鄭茗元《弗蘭克·奧哈拉城市詩學的多維空間探索》)。詩人通過聲音描寫和現(xiàn)場談話式的語言,將聽覺與外部環(huán)境和心理感受相結合,賦予了聲音在讀者聽覺體驗中產(chǎn)生精神和心理深度的功能,對當代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