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巋然
所謂“流人”,廣義是指因罪被流放貶逐之人。清代流放犯人到東北地區(qū),一般認為是從天聰七年(1633)開始,至乾隆二十一年(1756)結束,主要集中在清初,主要代表人物有函可、孫旸、方孝標等。這些流人一般具有較高的文化修養(yǎng),在被流放到東北地區(qū)之后,東北獨特的風土風俗,當地將領的照顧,邊地居民熱情的幫助,讓流人們體驗到了一種新的生活。在流放地,流人與當地人互動融合,形成命運共同體,他們的詩作也體現了這種和當地各階層民眾交往的情形。
一、與統(tǒng)治階層的交往
清代流人有一種獨特的現象,即有的流人會與一些統(tǒng)治階層的人成為朋友。一般來講,因為政治境遇差別巨大,遭流放的流人和統(tǒng)治者應是界限分明的。但是,在東北這片神奇的土地上,不同民族的人們跨越了障礙,對生活本真之美的追求使得流人和統(tǒng)治者中的一部分人建立起純潔的友誼。在清初,順治帝之兄、鎮(zhèn)國公高塞喜愛漢文化,照顧過很多流人,如孫旸、陸慶曾等。后來,高塞去世,孫旸等流人對他懷念不已,作多首詩紀念,代表作有孫旸的《千山》其八:
唐宗駐蹕最高峰,千載常鳴五寺鐘。
記得梁王同載酒,中宵寒榻聽寒松。
作者在登千山時,面對歷史悠久的千山,禁不住想起與高塞一同宴飲時的場景。首句追思歷史,千山作為關外名山,風景優(yōu)美,最高峰曾有唐太宗來訪,說明關外的千山也與中原王朝有緊密聯系。第二句描寫千山的悠久歷史,千山的名勝古跡眾多,著名的五座寺院歷史悠久,在唐代就已存在,雖歲月流轉,朝代更替,寺內鐘聲依然千載常鳴,憑后人傾聽、遐想。第三句作者把鎮(zhèn)國公高塞比作漢代廣納賢士的梁孝王劉武,回憶當年與高塞一同宴飲郊游、吟詩作賦的情形。尾句描寫因故人已去,作者轉回到榻上思緒難平,夜半靜聽窗外風吹寒松的松濤之聲,再也無法入睡。全詩表達了作者對鎮(zhèn)國公高塞的追思之情,正是因為與高塞交往密切,所以作者見景皆悲,追古即思今,睹景即思人,難以擺脫這種思念的痛苦。孫旸來到關外以來,受高塞幫扶照顧極多,甚至因為高塞的幫助而改變了對東北的認識,認為來到東北是人生難得的閱歷,并非都是苦難。如今故人離去,自己再登千山,卻再沒有友人的陪伴,回想起和高塞交往的情形,作者感慨不已,黯然神傷。在孫旸的另一首詩作《鎮(zhèn)國公靈庵》中,孫旸更是抒發(fā)了對知己至交離去的痛悼:
詩如摩詰畫云林,十載邊庭結納深。
每到花時思設醴,常從月夜想行吟。
平生知己原無偶,草野酬恩但有心。
華萼樓空猿鶴散,千秋誰識廣陵琴。
詩的首聯稱贊鎮(zhèn)國公高塞有極高的文化藝術修養(yǎng),其作詩的水平堪比唐代大詩人王維,其作畫的水平可以與元代大畫家倪瓚媲美,同時描寫了高塞與孫旸交往長達“十載”,友情深厚。頷聯描寫高塞去世后,孫旸痛悼不已,每到春天就想設酒祭奠,每到“月夜”就想吟詩懷念。頸聯寫的是作者感慨自己平生知己不多,和高塞的地位相差懸殊,自己雖身在“草野”,卻依然“有心”想報答高塞。尾聯中的“華萼樓”即“花萼樓”,為唐玄宗時期所建,意為兄弟之愛。這里,作者把高塞當作兄長,“猿鶴散”意為君子逝去,高塞既是兄長,又是君子,這樣的人離開人世,對孫旸的打擊可想而知。尾句的“廣陵琴”引自嵇康《廣陵散》的典故。魏晉時,嵇康待戮前嘆息“《廣陵散》從此絕矣”,意為從此知音不再有。孫旸把自己和高塞比作嵇康這樣的高潔之士,可見其對高塞友誼的珍視。這首詩是作者回憶與高塞的交往,以及在高塞去世后作者的傷感和追思。高塞身居高位,但并不妨礙和作者成為知己;高塞去世,作者感慨,誰還能像高塞一樣識得自己,建立起像嵇康那樣的純潔友誼呢?
和一直身居高位的鎮(zhèn)國公高塞不同,有的統(tǒng)治階層人物因故也被遭流放到東北,和來自江南的漢族流人相遇,流人們雖來歷不同,但相同的政治遭遇使得他們拉近了距離,拋棄了隔閡,建立起了真誠的友誼。官員訥爾樸遭流放后,就與來自江南的方登嶧交往甚深。方登嶧稱訥爾樸為“知己”。二人關系緊密,來往頻繁,常常一同出游、和詩,方登嶧的詩中就有很多關于他們交往的記載。方登嶧曾在詩中云:“語淺漸絕羈情愜,履險同悲世路艱。”(《訥拙庵見過》)這是方登嶧與訥爾樸共度時艱的寫照,又云:“他時再訂尋芳約,羈恨偕君且共刪。”(《移花歸途書所見用柬拙庵》)這是兩個人相約郊游,以作詩來抒發(fā)內心的因政治風波帶來的悲慨。方登嶧詩云:“折柬扶筇踏雪過,白頭清興亦婆娑。感君好我頻來往,知己虞翻不羨多。”(《訥拙庵招集同人歡飲竟夜》其一)這是寫方登嶧到訥爾樸家暢飲一夜的情形。詩作首句寫作者收到邀請,踏雪持竿到訥爾樸家,可見其興致勃勃。第二句描寫作者雖年老,但清雅的興致依然很高,說明和訥爾樸很是交心,雙方共同話題很多。第三句寫作者感謝訥爾樸與自己頻繁往來,友人的相伴,沖淡了自己羈所生活的孤獨。尾句借用三國時虞翻交友不多的典故來說明訥爾樸是自己為數不多的知己。這首詩意指真正的朋友不需要太多,只有為人質樸、心地相通,能與自己患難與共的人才是真正的朋友。從這些詩歌來看,方登嶧與訥爾樸之間的交往自然、和諧,這種感情是建立在互相理解、互相欣賞、互相支持的基礎上的。因此,當訥爾樸遇赦離開戍所時,方登嶧難舍難離,作送別詩 《訥拙庵奉召還京賦以志別》其二:
慣涉離場淚禁揮,送君涕泗滿裳衣。
只緣義重人難別,不怨時慳我未歸。
幾度風雨勞過問,八年衰病苦相依。
從今孤杖城邊立,望斷朝云與夕暉。
這首詩情真意切,反映了流人之間因共同命運建立起來的深厚友情。首聯指出自己雖然經常經歷人生離別,但在送別訥爾樸時還是忍不住情感,涕泗橫流,沾滿“裳衣”,說明二人交情匪淺。頷聯解釋到,無法控制自己是因為和訥爾樸的“義重”,實在不忍分別,并不是因為時期艱難,自己沒有得到赦免。頸聯寫作者回憶起和訥爾樸相處的幾年里,風雨與共,受到訥爾樸殷勤的“勞過問”,八年間自己老病交加,和訥爾樸相依為命,共同扶持。尾聯寫作者惆悵不已,感嘆訥爾樸去世后,自己只能拄杖在城邊,從早到晚眺望遠方的“朝云”和晚上的“夕暉”,期盼能再“見到”訥爾樸。全詩情深義重,作者對友人訥爾樸的感情甚至超過了一般朋友,這種純潔的友誼,絲毫不遜于唐代大詩人杜甫對李白的友誼。
值得一提的是,很多流人文士到流放地之后,并沒有遭到虐待,反而憑著自己的人品和才華得到當地將領的禮遇和關照。有的流人,如吳兆騫、楊越等還在駐防將領的尊重和信任下,進入將軍幕府參謀軍事,楊越甚至在抗俄的雅克薩戰(zhàn)役中被任命為協(xié)助糧秣官,以籌集糧草,保證給養(yǎng)的供應。在流人們南歸之時,當地將軍發(fā)勘合,遣兵將護送,又撥各種物資供給,保證其歸途平安。當地將領對流人的關懷體現在很多細節(jié)方面,如流人楊瑄被遣戍到璦琿(今黑河市愛輝區(qū)),因年老行動不便,宗室巴公便贈他一柄精美的手杖,令楊瑄感動不已。對當地將領的關照,流人們沒齒難忘。楊瑄之子楊錫恒替父作詩《代酬宗室巴公惠香木杖》來感謝巴公:
荷君拄杖殷勤贈,憐我殘年老病侵。
入手頓教夸矍鑠,扶行喜不廢登臨。
制看從樸彌征雅,質本含香更覺深。
只恐葛陂龍欲化,仙家神物杳難尋。
詩作首聯寫楊瑄之子楊錫恒感激巴公對父親的關心,巴公“殷勤”贈手杖給楊瑄,讓身體衰朽、病體支連的楊瑄得以在殘年拄杖支撐。頷聯描寫楊瑄使用這柄手杖后,頓時整個人的精神面貌好了許多,甚至旁人直夸其精神矍鑠,拄著杖可以恢復行走,再去拜訪友朋也不爽約了。頸聯描寫楊瑄仔細端詳手杖的做工,感覺手杖做工精良、雅致,用料更是上乘,而且?guī)е赜械南銡?,可見這手杖是用心制作,也飽含著巴公的深情厚誼。尾聯引用葛陂化龍飛去的典故,夸張地描寫這手杖非是凡間之物,也許哪天會化龍飛去,再也尋不見仙蹤。全詩通過描寫宗室巴公贈手杖的情義之舉,表達了作者的感激之情。巴公發(fā)現楊瑄行走不便就贈予精美手杖,毫不敷衍,其中的感情如同家人,而楊瑄之子也代其父深表謝意,回詩謝贈。
二、與當地民眾的交往
清代流人的到來,傳播了漢文化。流人中有文化者將教書作為謀生的手段,凡是有流人文士的地方,就有漢文化的傳播。當地居民對流人并不排斥,而是親切對待,如流人衛(wèi)既齊《詠懷十首》之九中的“野老荷鋤至,解顏語依依”,《詠懷十首》之十中的“二三田野叟,就飲話顏頻”。共同的勞動和生活,拉近了流人和當地民眾的距離,流人們甚至打破官方禁令,與當地人聯姻,寧古塔(今牡丹江市海林市長汀鎮(zhèn)古城村)流人楊越的義弟就娶了當地的滿族女人。這種友誼與聯姻,進一步促進了流人與當地人的融洽關系。在這種融合互動的影響下,來自中原地區(qū)的民俗在東北地區(qū)逐漸流行,流人所在地過節(jié)時張燈結彩、演戲、貼對聯等活動盛行;反之,很多流人也受到當地生產、生活習慣的影響,如流人吳兆騫曾提到“漫道射雕多健卒,只今文士習弓刀”(《秋日雜述》其四),陳志紀也提到“從人學射獵,驅馬試謳吟”(《寧古塔春日雜興》),意為自己學會了少數民族的騎射技術。在流人的詩作里,很多描寫了和當地人融洽相處的情形,如陳之遴的《飲郊外》:
野人今漸狎,杯酌屢相迎。
塞酒兼甘酢,村庖半熟生。
日長余暮色,溪暖動春生。
共卜西成好,清明永晝晴。
這首詩寫出了作者與淳樸的鄉(xiāng)野農夫密切交往的樂趣。首聯寫作者和當地“野人”的關系日趨親密,以至于“漸狎”,經常飲酒相聚。頷聯寫酒食俱全,雖然不十分精致,甚至是“半熟生”,但并不影響友好的氛圍。頸聯寫周圍的景色讓人沉醉其中,夕陽西下,暖暖的溪水流動著,帶來了春天的氣息。尾聯寫作者和當地人一起暢想著秋天的莊稼將有個好收成,酒興未盡,希望白天不要離去,再多一些時間相聚酣飲。全詩與孟浩然的《過故人莊》相似,充滿了質樸和溫馨。《過故人莊》是孟浩然拜訪老友,受到熱情招待;陳之遴的《飲郊外》中的情形也與之類似,只是交往的對象變成了東北本地居民。在這充滿和諧的農村生活畫卷里,這首詩以緩慢的節(jié)奏把作者農村生活中的景、事、情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展示了作者與當地人的真摯友情。
流人季開生在《尚陽堡紀事口號》其一中描述了東北當地人的純樸性情和對他的無私幫助:
草橋跨澗水粼粼,不厭羊裘把釣綸。
每愧野人勤給米,久勞鄰媼代炊薪。
床前見月家園夢,雪后聽鴻兄弟情。
消濁卻憐詩興淺,三秋不敢憶鱸莼。
首聯中首句寫出當地的景色,“草橋”跨過山澗,山澗下波光粼粼,一派原野風光。第二句描寫作者在流放地和當地人一樣穿著羊裘服,捕魚過活。頷聯描寫純樸的當地居民對自己的無私幫助,“野人”們經常資助自己,“勤給米”,讓自己免于饑餓,鄰家的老婦甚至還時常給自己薪柴,使自己免于寒冷。如此幫助,讓作者銘記于心,不能忘懷。頸聯描寫了作者的思鄉(xiāng)和思念家人。尾聯表示自己因疾形體消瘦,作詩的興趣減弱,并引用晉代張翰見秋風起,思家鄉(xiāng)莼鱸而辭官歸去的典故,表達作者即使到了深秋也不敢有歸鄉(xiāng)的奢望。這首詩中,作者把現實生活和思鄉(xiāng)情緒聯系在一起,他在流放地得到當地“野人”諸多幫助。雖是思鄉(xiāng)之作,但也可以認為作者在流放地與當地人關系融洽,氣氛和諧,對流放地的村民的幫助感恩在心。
流人們的到來,促進了東北地區(qū)的開發(fā)建設。流人們創(chuàng)作出大量與東北人民融洽相處的詩篇,既反映了當時東北人民生產、生活的現狀,又為東北地區(qū)的文化發(fā)展增添了濃重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