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奎
我沿著稍陡的街面往上走,兜兒里揣著兩封信,一封給在林區(qū)加油站的父親,另一封給初中同學。星期天的早晨,行人很少,微涼的空氣讓人振奮,走到盡頭轉(zhuǎn)右朝下的緩坡是小鎮(zhèn)的主街,很窄小,兩邊的店鋪鱗次櫛比。
據(jù)說,城鎮(zhèn)先前十分紅火。每天,成隊的重車滿載著飄溢松香的整齊圓木,從崎嶇的山路出來,緩緩駛過街面,往河流下游的遙遠內(nèi)地駛?cè)ァ扇昵?,像我這樣的外地補習生,林區(qū)子弟學校是不重視的,這幾年卻和藹多了。因為松香不再那么濃郁地在這兒飄散,曾經(jīng)氣勢洶洶的車隊,好些停在凋敝的院落,車體顏色被積塵改變,干癟的輪胎如母豬肚皮般貼在干透的泥潭上。
冰涼、光滑的大理石柜面后的木桌上傳來生硬無趣的“咣咣”聲,如那玻璃后的面孔。我把被扔在柜面的兩張掛號票據(jù)用食指緊按、滑竄,捏在手里仔細辨認著不甚清晰的印跡。從青灰色釉面磚鋪地的小郵政廳出來,我在街邊花一元錢吃了一碟米皮子。當?shù)厝苏f,江水系山林涵養(yǎng),以至稻米醇香,清朝時為貢品。后來,我也吃過不同地方的米皮子,確實沒有這里的好,或許他們說的是真的吧。
回行路上,我買了袋洗衣粉。從學校鐵大門進去便是一塊不大的泥地操場,北邊小半部分用水泥硬化后用作籃球場地,南邊的土場上也有兩副籃球架。從南邊臺階下去,又是一個半大場地,這里全是硬化地面,且南北邊緣都有用矮小鐵柵欄圍著的冬青,枝丫修得還算齊整。在北面有一座很舊的禮堂,南邊是磚瓦結(jié)構(gòu)的二層教學樓,技校的學區(qū)在這塊場地的東邊。繼續(xù)往南,從院落下去,是學生的住宿區(qū)。我們住在那種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建的開間蠻大的瓦房中,以前被用作庫房,屋頂?shù)耐咂寻l(fā)黑。
從兩扇小木板門進去,宿舍狹長的小院就寬闊了,大門右側(cè)是值班室,左側(cè)是技校女生和部分本校女生的住宿樓,朝陽初升時,總是先在這高樓的窗玻璃上“炫耀”。此時,我們那庫房似的灰色建筑把它的陰影投在院中。舍友們正聚在一起玩兒紙牌,叫聲回蕩在四壁。初中年級的學生劉江正翻動自己的抽屜,抬起了頭。
“這么快就回來了?”
“是啊,今天是洗衣服的好天氣。”
“怎么,今天沒出去?”
“沒地方去!”
“得洗衣服,不然陪你打羽毛球。”
“謝謝,忙自己的吧。”
我從掛在床邊的塑料袋里抽出兩件襯衣扔到盆里,拿出床底“余味猶存”的襪子。
“還有半小時才開飯哪!”他無奈地說。
小伙子面龐較寬,兩腮黑里透紅,體格壯碩。他父母原在林場,聽說母親已下崗,因離家近,幾乎每個周末都要回去,現(xiàn)在卻陷入一個人的無聊中。“嘩嘩”的水流沖擊在胳膊上,還覺得有點兒冰涼,衣服在撒上皂粉揉搓時泛出難聞的氣味。洗衣棚在西邊的圍墻根下,上面用石棉瓦遮著,下邊有狹長的高及腹部的水泥槽,墻面上伸出一排水龍頭。緊貼著外邊的圍墻壁有一排高直的楊樹,油綠的葉片已有雞蛋大小。我看著潔白的衣衫在明凈的陽光中滴下透亮的水珠,心也霎時明快起來。幾個同學在宿舍燃起小煤油爐,他們從偏遠山村的家中帶著米面自己做飯吃。
“你今天打的什么菜?”那個小同學問我。
“應該是豆腐,還有白菜吧。”
窗口照樣很擁擠,我也不謙讓地把自己塞了進去。在花色各異、叮當作響的一堆碗盆中,我吃力地回轉(zhuǎn)頭去尋那小同學。這時,一束從鏡片后射出的目光卻使我定在那里—是同班的一個應屆女生,只見她垂手拿著飯盒,眼光穿過手臂直盯著我,不知怎的,我向她的方向伸出胳膊,她先一愣,很快就微笑著把飯盒遞在我手里。冬季學期的中午,從食堂出來到教學樓的陽面時,就把飯盒放在窗臺,站在和煦的陽光下吃著?,F(xiàn)在,中午的太陽已顯熱,我端著飯穿過發(fā)白的水泥地,迅速走進宿舍。
“你們真快,已經(jīng)做好了!”
“你今天吃什么好的呢?”
“老樣子唄,豆腐!”
小同學端著,邊吃邊走近。
“我今天打得比你早呢?!?/p>
“是嘛,還找你來著?!?/p>
只聽得鐵勺碰著盒壁的刮擦聲,都不說話了。
去年秋季,我剛來這所學校,和班上同學幾乎不怎么說話。這學期開學沒多久,我的座位就被班主任老師調(diào)到頭排。午后的這段時間,尤其在周末,更顯得無聊和寂寞。宿舍院墻外偶爾傳來不高的說話聲。幾個同學斜躺在床上看書,按慣例那些書不久就會掉落的,那年頭兒的我們?nèi)胨菀椎煤?。連鞋也懶得脫,我把上身靠在疊起的被褥上躺下,雙手交叉著壓在后腦勺兒。天花板新刷的石灰泥,有些玉米粒大小的地方已經(jīng)翹起,能隱約看到被石灰泥覆蓋著的整齊的木條印兒。
“如果我等不及先走了,就在樹下的雪上畫一個箭頭?!睆埻窕菡f完,露出潔白的牙齒。
“我會先到的。”
六年前,一個星期五班會上,班主任建議家離學校近的同學在早晨上學時要結(jié)伴。北方的冬天冷且漫長,早晨上學時還很黑。課間,張婉惠突然從嘰嘰喳喳的女生堆兒里抽出身,走到靠在鐵欄桿的我跟前,小聲對我說:“放學后,等著我。”便很快又去打鬧了。那一刻,我覺得很羞愧,心想,老師只是要求早上來校時要結(jié)伴的啊。中午水流般從校門傾瀉至街面的學生中,我故意走得比平時慢,可又不敢做出要等人的樣子,只是用余光在左右流動的光色中尋找那熟悉的短發(fā)面孔。
“我說的你沒記住啊!”
少年時的各種喧鬧聲在我腦袋里打著回響,可還是被那句話攫住了。走到旁邊時,她瞪了我一眼。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在那么多同學面前和一個女生走在一起,還是第一次,覺得自己一時間都不比往日自由了。她卻顯得自信、坦然,邁動細碎的步子,頭抬得很直呢。
我終于憋不住:“可是老師只說在早晨結(jié)伴的呀。”
“我知道,那又怎么樣!”
之后,從初二到初中畢業(yè)我們也都一起上學、回家……
“楊濤,有人找!”
我被人在胳膊上觸了一下。
“什么事兒,劉江?”
門已被推開,中午我?guī)椭蝻埖年惙己鸵粋€理科班的女生走了進來。
“沒地方坐,就坐床邊吧?!蔽野寻櫫说拇矄卫保瑸榱藳_淡尷尬又勉強地說,“你們今天也沒回家???”
“這宿舍真大,中間都能打羽毛球了?!闭f完,自己咯咯地笑。鼻梁上的鏡片也跟著搖晃,頭發(fā)顏色較淡,扎成馬尾,在潔白的T恤上很富彈性地抖動。她發(fā)現(xiàn),我在看她。
“噢,對了,來還你飯票,中午真謝謝啦!”
“你可夠小氣的了。”
“就不打攪了,有空來我們宿舍玩兒啊?!?/p>
淡淡的洗發(fā)水氣味從她T恤上飄過來。一元和一張貳角的飯票被放在書桌上。
“哎呀,還說他找我了,原來給女生打飯去了!”劉江幸災樂禍地喊。
“她當時在最后,很難打到的,就幫著買了?!蔽一卮?。
第一次模擬成績已出,歷史成績很可憐,我的回答總是不能很好地聯(lián)系當時的背景。晚飯后,我一個人去上院教學樓和技校教室相接的僻靜角落看書。我從拐角閃出時,看到水泥方柱后面站著一對男女學生,他們顯得有些驚詫,悻悻地離開了。我往水泥臺階墊了一張報紙坐下,翻開書。不一會兒,我開始想,下院中的學生在做什么呢?連一章都沒看完,我便在絲絲自愧中離開,經(jīng)過宿舍門房時,里面?zhèn)鱽怼耙魳仿健钡氖煜ば?。幾乎所有的?jié)目,都要爭著調(diào)臺,唯獨這節(jié)目例外。我是多么喜歡唱歌,初中時可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這特點。每天晚上六點四十分,我總會守在電視機旁,今天差點兒錯過。推開房門,飯菜香混著人們身體的熱氣直沖鼻孔,還有幾個吃剩的飯盒堆在桌上。
“飯都顧不得吃了?!?/p>
“你倒挺喜歡這里的飯啊!”
白繼發(fā)的聲音陰陽怪氣的。自打我轉(zhuǎn)到這里補習,他就給我一種“狂妄”的感覺—因為他的父母都未失業(yè),還有他是應屆生,人又帥氣,所以才那樣吧。我這樣猜想。
“對,我可是饑不擇食,不吃,就別打那么多,還不是浪費自己的錢!”我說。
“呵呵,你啥時變得這么操心啦?”
我沒再開口,盯著熒屏上閃動的汽艇。十分鐘的節(jié)目一結(jié)束,好些同學就散開了,我也回到宿舍。一時間,我覺得自己很孤獨,一個傾心交談的朋友也沒有。我在落榜后,本該在母校繼續(xù)復讀,可總覺得自己再也無法面對那些熟悉的面孔,于是捆著鋪蓋卷兒來到江流下游的陌生小鎮(zhèn)。有些事情終是逃不掉的,必須勇敢地面對。
隔壁宿舍的單放機播放著歌曲。技校的女生們?nèi)齼蓛傻卦谠褐羞M出,窗口飄進她們肆無忌憚而又青春的聲音。同宿舍的幾個人正擠在門房看電視,我不愛看那些穿著長袍馬褂兒卻滿口現(xiàn)代流行語的連續(xù)劇。田亮比我晚一級,歌曲應該是他放的。我連門都不敲就進去了,他坐在床沿,撥弄著一把天藍色吉他,細軟的頭發(fā)像女孩子的劉海兒垂晃在前額。
“這首英文歌不錯。”
“在一個女生那里借的,聽不懂,但覺得歌曲很美。”
“初三時,英語老師教我們唱過,還記得一些調(diào)子,剛才聽到,就過來了。”
“可惜沒詞兒,不然給咱唱唱?!?/p>
“老師說是英文經(jīng)典歌曲。”
《昨日重現(xiàn)》,張婉惠很喜歡這首歌,那陣子她的眼睛多清澈??!很奇怪,在人群中我們總能找到對方的眼睛,只是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感覺,漸漸地成了日常行為的一個習慣。她是班上尖子生,我只是中上的學生,愛繪畫,她的素描作業(yè)常由我來承擔。每天在同樣的路上上學、回家,本該是稍顯枯燥的。那兩年,我們似乎共同逃脫了人生里某種與生俱來的東西。我們談及能想到的所有問題?,F(xiàn)在回想起來,我還是覺得有些詫異,和他人的關(guān)系竟能達到那般純凈。
“后天星期天,我來你家玩兒,行嗎?”
“不可以,后天我有事要出去?!?/p>
我低頭,回答得很勉強。她可能有些懷疑,顯出不悅的樣子。實際上,星期天自己根本沒事。當時,父親是國有建筑公司的工人,我們兄妹三個都上學,故鄉(xiāng)的土屋還住著年近八旬的祖父、祖母。我上初中后,兄妹三個就跟著母親來到父親工作的城鎮(zhèn)。從那時起,母親就在公司做苦工。雖然,我在學校很活潑,但內(nèi)心總也擺脫不了深深的自卑感。好在這些強烈的感覺,在時光的水流中被沖淡了,甚至在記憶里還泛出些許的甜蜜。我原以為,那些迷茫、熱情和親切都已遠逝,實際上心又溯游回過去的溪流中了。
上周五下午第二節(jié)體育課后,汗水濡濕T恤,粘在胸口,很熱。泥地操場泛著刺目的白光,我?guī)е贻p軀體運動后的倦怠和活力,興沖沖地跑向二樓教室,只見課桌上靜靜地躺著一只淡藍色信封。當時和我通信的只有父親,“某某師范高等院?!?,我在疑惑中拆開信封,是張婉惠寄來的。我在初中畢業(yè)時,祖父已過世,祖母也將行動不便,父親就把我們帶回老家,他先在縣石油公司供職,兩年后失業(yè),后又被返聘,在林區(qū)一個偏僻的小加油站上班。聽說她考取了省城的高等院校,而我在高考落榜,復讀后,就未再和她聯(lián)系??粗辉偈煜さ目⌒愎P跡,內(nèi)心里一些親切的東西似乎開始萌動了。她意氣風發(fā)地描繪了自己的大學生活,信末真誠地流露出給我的勉勵。睡前,我又很感動地讀了一遍。之后,奇怪的是,我好像被某種信念支撐了。說實話,今天傍晚去僻靜的角落看書,可不光是成績差的原因呢。
“發(fā)什么呆呀!”
“覺得好聽,就認真聽起來了?!?/p>
“你愛聽,就多留幾天,遲些再還?!?/p>
“你什么時候去三場呀?”
“有可能下周末。”
田亮家在第三林場,他父親是貨車司機。一次,我告訴他油站的位置,回校后,他說從車上看到了我的父親在院子里劈柴。
“你要去,能幫忙給我爸捎點兒菜嗎?”
“可以呀?!?/p>
“不早了,我過去了?!?/p>
房檐上的天空能看到幾顆星星。我洗漱好,本想躺著看會兒書,不料頭一著枕頭,倦意來襲,進入夢鄉(xiāng)。恍惚中,聽得遲歸舍友推搡門扇的聲音。我拉著女孩兒的手,在沒過頭頂?shù)挠衩滋锢锉寂?,無數(shù)茁壯的干莖從眼角的余光向兩邊滑去,長長的葉子劃著我裸露的手臂和臉龐。她被我拽著,上身前傾,潔白的膝蓋在碎花裙下閃動。我邊跑邊回頭,望見了她的臉,卻認不清是誰,我們也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后來,又是我一個人站在夜晚的江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