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啟祎
一、同題創(chuàng)作的考察
《楚辭》和《莊子》中兩篇《漁父》的作者問題至今尚有爭議。司馬遷明確指出《漁父》確系莊子所作,但后代陸續(xù)有經(jīng)學大家對《莊子》中的篇目所屬提出疑問,其不同??卑姹局斜A舻臄?shù)量也各有偏差,故而《莊子·漁父》是否為莊子所作暫時存疑。無獨有偶,王逸在《楚辭章句》中指出“《漁父》者,屈原之所作也”,然而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轉(zhuǎn)引《漁父》一文時未將其歸屬于屈原之作,五四運動后的研究者也持此觀點,因此《楚辭·漁父》的執(zhí)筆人有待進一步考證。
從文章的整體敘事結(jié)構(gòu)而言,《楚辭·漁父》和《莊子·漁父》呈現(xiàn)出了較為相近的統(tǒng)一性。“漁父”既是題眼所在,又充當了一個貫穿始終的重要角色,且全文基本可以概括為由出場定型、展開交流、觀點闡發(fā)、隱退離去四個層次構(gòu)成的組織脈絡(luò)。兩篇《漁父》的首段都開門見山地突出了漁父的到來,但沒有言明他從何而來,到此為甚。兩篇的微小區(qū)別在于《楚辭·漁父》中沒有對漁父容貌衣著的細節(jié)刻畫,而《莊子·漁父》則交代得較為清楚?;趯ξ谋镜娜指兄?,我們似乎可以覺察出漁父是憑空而來同時還是有備而來,他的露面,特別是其后與主人公的相遇看似緣于巧合,但更像一場蓄意安排?;蛟S是命運冥冥之中的注定,又或許是漁父恰如其分的選擇,總之兩則《漁父》的開篇便構(gòu)筑了這樣一個理應(yīng)有些不同凡響的期待視野:這一次的經(jīng)歷定是非比尋常,它的設(shè)計很大程度上像極了一出奇遇的開端,甚至是改寫某些結(jié)局的契機和拐點,繼而吊足讀者的好奇心,持續(xù)跟進下文的情節(jié)。
在兩篇《漁父》中,無論是孔子還是屈原,對這次突如其來的偶遇顯然都有些措手不及,因此我們能夠敏銳地感受到在兩者交流的話語中,漁父都是掌握主動權(quán)乃至把控節(jié)奏的一方。雖然文中的表述用詞似乎是孔子和屈原的主動靠近才有了之后的下文,但一經(jīng)揣摩就能體會到種種機緣都已盡在漁父的計劃之中,他一早便預料到情況幾何,因此僅用適時的引導來完成這次久違的邂逅。其后展開的全程對話在兩篇文章中都占據(jù)了絕大部分比重,在二人你來我往的交鋒中,真知灼見,字字珠璣,令人嘆服。此前對話體的使用在先秦諸子散文中也有例證,《孟子》便采取了大量引述對話的方式闡明事理,孟軻本人隨勢利導、長于論辯的形象也因此躍然紙上?!皩υ挕边@種介于語錄體和專論體之間的表達方式摒棄了一人主講的單一和邏輯運算的論證,只是恰到好處地語言摘錄,個中道理便可高下立見。過程中內(nèi)容觀點碰撞的表面蘊藏著截然分明的兩種思想乃至價值理念的對峙,正是藝術(shù)層面的精妙之處。此外,作者在構(gòu)建這種沖突的同時,雖未插入夸張的評價,但態(tài)度傾向是相當鮮明的。也就是說,兩篇《漁父》從創(chuàng)作目的來說都寄托著作者對兩個主要人物的一褒一貶,只不過《楚辭·漁父》中屈原的立場更合于作家的心意,而《莊子·漁父》中漁父的聲稱則代表了執(zhí)筆者的觀念。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兩篇《漁父》中問答體的創(chuàng)作也為后代賦體開“主客問答”之先河?!皢柎稹弊鳛椤皩υ挕钡难由?,雖多為虛設(shè),但勝在巧思:一問一答之間寄寓著構(gòu)想者的人生經(jīng)驗和處世哲學,中心思想在幾個回合的交織下逐步浮出水面,描寫時還有雙方文化背景、理想追求和情態(tài)神采的塑造與捕捉,結(jié)構(gòu)有序,劇情完整,頗有幾分胡文英所言的“小說雜記點綴體”的味道。最后,兩篇文章的尾聲都以漁父的離開而告終。《莊子·漁父》的人物退場僅剩一句感嘆,孔子尚有疑問不解卻沒能再得到回答;《楚辭·漁父》則是伴著歌謠的吟唱落下帷幕,空谷傳響,不絕如縷。兩篇《漁父》的結(jié)尾處有異曲同工之妙,“神龍見首不見尾”(《老子》),令人捉摸不透的戛然而止,真假虛實之際如夢似幻,“言有盡而意無窮”(嚴羽《滄浪詩話·詩辨》),余波未平的藝術(shù)留白無疑也給讀者提供了無限遐想的美學空間,讓人心馳神往。
二、“漁父”形象的生成
《莊子·漁父》與《楚辭·漁父》里“漁父”的形象特點至少具備以下三個要素:博識廣學,無所不知;能言善辯,愛憎分明;超然物外,功成身退。如前文所寫,漁父自出現(xiàn)伊始便非旁人可比。《楚辭》中的漁父在面對屈原時的開場白是:“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至于斯?”足見漁父雖不入廟堂,但胸中自有天下事。屈原對漁父是極度陌生的,而漁父對屈原雖為初見卻了如指掌,一覽無余。漁父既于江畔“見而問之”,又豈會不明何至于斯,想來不過是一種智慧的設(shè)問引得屈原作出回答罷了?!肚f子》中的漁父“須眉交白,被發(fā)揄袂”,在氣質(zhì)上儼然就有了世外高人的模樣,待孔子曲終后先是向其弟子詢問“彼何為者也”,好像僅止于路有偶遇,但其后接二連三地追問“有土之君與”“侯王之佐與”,業(yè)已是赤裸裸地攻之薄弱??鬃拥茏尤В薪虩o類又聲名遠揚,身于杏壇之上,弦歌鼓琴,略有見識之人想必也不難辨別,何況是漁父呢?問題的答案漁父了然,不過是以此開端,再行生發(fā)罷了。
《楚辭·漁父》中漁父與屈原之會晤仿若天賜良機,在他身上透著的種種朦朧和未知近乎有幾分與世無爭的仙風道骨,絕非一般的鄉(xiāng)野村夫。漁父先是悄然而至,再行娓娓道來,后又急流勇退,這些描述讓筆者更愿相信漁父和屈原都是正道中人,至多無非是一個在朝,一個在野而已。二人都不甚認可那個時代的政治秩序和社會風氣,漁父的應(yīng)對之策是退避三舍,不為凡塵擾,而屈原自知己身尚有未完成的責任和使命,他欲托起國家復興的希望也便要承受“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孟子》)的酸楚。在筆者看來,漁父到此的使命就是為蒙受不白之冤的屈原重拾方向,明心見性。屈原困頓一時難免也覺委屈,有困惑、迷茫、彷徨之感是人之常情,漁父正話反說,表面是在動搖屈原心志,實際上正是幫助屈原再次明確了心之所向,排除了那些雞鳴狗盜之輩的干擾和影響,矢志不渝地堅持下去。漁父退場時的莞爾一笑和滄浪之歌顯然也是對屈原所選認同感的表現(xiàn),屈原縱身處荊棘,依然不墜青云之姿,這又何嘗不為漁父所樂見呢?
《莊子·漁父》一文,漁父“方將杖拏而引其船”之時,面對孔子“再拜而進”“待于下風”等表現(xiàn)出的謙虛好問,是以不吝賜教,展開了一番評說。漁父將孔子的所作所為都歸結(jié)為“人事”,并站在更高一格的全局眼光點出孔子實為俗世所累,不在其位而謀其政,確乃多此一舉??鬃咏K其一生提倡的仁義禮智、尊卑秩序,自以為侍君愛民,盡心竭力,其周游列國幾次無功而返,誹謗纏身,為人構(gòu)陷而無力自保,皆因其“越位”所致;但孔子不明所以,背道而馳,困于局中又難以逃脫,不免積勞成疾,心力交瘁。漁父并不認可這位“魯之君子”的處世之道,他認為眼前之人上非君侯下非大臣安能“擅飾禮樂”“以化齊民”,天道昭昭自有運行之理,孔子錯把旁人之責攬于己身,“子之難悟”,可謂荒謬。
漁父通過剖析孔子行為的不妥之處,在說理上一針見血,直擊錯漏,使其立論的落腳點喪失殆盡,鞭辟入里,發(fā)人深省。在與孔門師生短短的一面之緣中,漁父雖聲名不顯,但在面對聞名遐邇的孔子及其弟子時毫無怯懦,對癥下藥,侃侃而談,以極具說服力的高瞻遠矚令孔子動容,自愧不如,確是民間高手,藏龍臥虎。漁父不僅輕松化解了孔子之惑,還告誡他要去其四患八疵,順應(yīng)大道,教其保全自身之法,足見其耳聰目明,七竅玲瓏;可在孔子追問漁父舍所、恭請授業(yè)時,漁父又僅是點到為止,恰如天機不可泄露,匆匆留下一句“吾去子矣”,便劃船離開了。漁父一語驚醒夢中人的點撥與啟發(fā)使人醍醐灌頂,但他不慕功名,清心寡欲的性子又令其不愿與塵世之人多加沾染,大概生于天地之間、乘道而行、浪得逍遙的人生便是漁父正在擁有并肆意享受的。他不受形體所縛,不為情感所絆,瀟灑暢游,如是而已。
三、儒道思想的兼容
《楚辭·漁父》中,漁父老者、智者兼而有之的形象特征便非常符合道學的常態(tài)審美,其開山鼻祖老子的肖像和漁父亦有共通之處。除此之外,從文章中漁父對屈原的規(guī)勸也能見到幾分道家的影子,最為典型之處莫過于那句“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的說辭,“圣人”雖為先秦的幾個學派所共用,但此處是偏向道家表述無疑。類似這般官場周旋的語句在《莊子》的其他篇目也有展開。例如,《人間世》便以“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等視角來形容上下級關(guān)系該有的形態(tài),進而論述了君臣之間的行事準則,這與此處漁父的認知不謀而合,即便屈原最終并未予以采納,但毋庸置疑漁父的見地并非空穴來風,應(yīng)是有承襲于道家之流的元素。
與之相對的,在儒家的文化語境中鮮少可以看得到“退路”,它的赤誠永遠是其屹立于世的最動人的底色。儒家弟子在實踐的歷程中注定是辛苦的,他們忙碌終生地奔走進言只愿擇一明主而輔佐之,在天下大計與自我保全中總是毫不猶疑地選擇前者并為之不懈奮斗,既沒有權(quán)謀欺詐的鉤心斗角又沒有遠走江湖的隱居避世可言。此間忠貞與《楚辭·漁父》中屈原“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的自我剖白如出一轍。屈原之悲在于楚王昏聵,輕信讒言,而他無法割舍自身與楚國的血脈相連,有再多不甘與苦澀也只能寄希望于君主有朝一日的回心轉(zhuǎn)意。盡管世事難料,前路多舛,屈原于美政的追求堅如磐石,“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也至死不渝?!鞍材芤陨碇觳?,受物之汶汶者乎?”是他從未動搖的底線。于屈原而言,轉(zhuǎn)瞬的失意和挫敗不足為懼,只待“彈冠振衣”,重整旗鼓,自可排除萬難,素履以往,“雖九死其猶未悔”(《離騷》)。
《莊子·漁父》中的道家傾向同是不言自明,其中揚道抑儒的整體意味在字里行間盡收眼底。文中對孔子及其學說的評判和指摘歷歷在目,借漁父之口把孔子的形象從傳道授業(yè)的賜教者轉(zhuǎn)變?yōu)榍笾獑枌W的受教者,使其權(quán)威性和崇高性被大大削減,足見《莊子·漁父》一文的作者是站在了某種與儒家相對的立場上。但與此同時本篇中的道家之言對儒家理論的吸收和雜糅也不易忽略,全文漁父對孔子所傳遞出最為重要的核心觀點可以用“法天貴真”來囊括?!兜赖陆?jīng)》第二十五章直接提到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推演,“法天”一詞的基本含義應(yīng)運而生。“貴真”是“精誠之志”的一種狀態(tài),此處的“精誠”借用了思孟學派表達本體性質(zhì)的措辭,“真”的境界可使悲傷“無聲而哀”,怒氣“未發(fā)而威”,相對于神情的外顯,自然的真性是由內(nèi)散發(fā)的。圣人正因“法天貴真”,得悟妙道,方可免于災(zāi)禍,至此我們可以較為透徹地體味到《漁父》作者對老莊思想的繼承與發(fā)展。
從道家學派的流轉(zhuǎn)情況我們大致能夠分辨出,老子將較多熱切的關(guān)注投向了深奧玄妙的道法,注重揭示宇宙天地之際萬物的本原,莊子在強調(diào)遵循自然規(guī)律的同時還不忘留意人事,旨在揭示“道”的真理與世間萬物具象的轉(zhuǎn)化與對應(yīng)關(guān)系,其論說的著眼點愈加偏側(cè)于實際,《漁父》的重心則繼續(xù)向日?;姆较蚩拷?,個中不乏對君臣關(guān)系等社會倫理的構(gòu)想和思考,而這恰恰是儒生門徒的關(guān)切所在。漁父對孔子的傾向是消極排斥的,其立足的基礎(chǔ)原理也出于老莊之學,但文章涉及的“事親”“事君”“飲酒”“處喪”的態(tài)度及“天子”“諸侯”“大夫”“庶人”的擔當?shù)纫讶皇腔诳酌系脑捳Z體系內(nèi)部予以討論。漁父的談吐在秉承自然無為的前提下,對儒學的理念也了如指掌,進而撥亂反正之時方有立竿見影的成效,這也印證了漁父兼有兩家之長的學識背景,故而從“漁父”此人的設(shè)定來看,其作者也勢必為與儒道二說均頗有淵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