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梅
在陰雨綿綿的初秋,參加完姑媽的葬禮,我的心情沉重得如秋雨無期,心如萬箭鉆心般疼痛,一次次哀痛地哽咽,幾次提筆幾次戛然而止,淚濕筆墨。溫、良、恭、儉、讓的姑媽雖已魂魄歸山,長眠大地,但她的音容笑貌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
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爺爺是挑貨郎,他用扁擔(dān)挑著兩個竹筐,竹筐里擺放著一些零碎的日用雜貨,剪刀、針線、火柴、梳子等。六歲的姑媽便跟著爺爺,搖著撥浪鼓。他們起早貪黑,走街串巷。吆喝聲和撥浪鼓聲引來的圍觀村民往往不是買貨,而是欣賞議論姑媽的可愛。大家指著這個頭上扎著兩個羊角辮兒,乖巧伶俐,整個輪廓如畫般的孩子,總是夸贊爺爺有福。這也是爺爺最自豪的事,爺爺很享受這種榮耀。爺爺偶爾運氣好,售出一件小雜貨,一定買一顆糖獎勵一下姑媽。而姑媽默默地把那顆糖攥在手心,直到晚上回家讓弟弟妹妹們一人舔一口品嘗。因為她的懂事,大家也習(xí)慣地把姑媽忽略了。在當(dāng)時物資匱乏的年代,人們連溫飽問題都沒辦法解決,所以爺爺?shù)呢浝缮庖惨允「娼K。
奶奶懷著父親八個月時,爺爺就餓沒了。據(jù)說爺爺臨終時的場面慘不忍睹,奶奶和八個孩子圍在爺爺面前,連續(xù)五天滴水沒進(jìn)的爺爺已經(jīng)奄奄一息,奶奶把家中僅存的一撮面用涼水拌和,用勺子喂到爺爺嘴邊,爺爺如果能張嘴咽下去一絲半點兒,或許能活過來。但是,爺爺看見眼前一個個餓得如皮包骨,面帶菜色的孩子們,再看看即將分娩的奶奶,硬是咬緊牙關(guān),沒有閉上雙眼就撒手人寰。奶奶和孩子們撕心裂肺地痛哭,但是哭聲和皮肉一樣干澀無力。爺爺去世后,家庭的重?fù)?dān)全壓在奶奶一個人身上,她開始替別人干活兒養(yǎng)活九個孩子。幸好姑媽是孩子里面最大的那個,聰慧懂事的她特別會心疼照顧弟弟妹妹們,替奶奶分擔(dān),這樣奶奶就可以安心地去干活兒。奶奶有一次在給別人干活兒的地里吃飯,趁主人不注意,把土豆皮剝下來偷偷藏到褲兜里,準(zhǔn)備回家捎給孩子們。不料,在干活兒的過程中,奶奶不小心讓土豆皮掉了出來,被主人發(fā)現(xiàn)后,對奶奶一頓拳打腳踢,奶奶的一只手被打殘了,終不能彎曲。這樣,攢勁兒麻利的奶奶干活兒使不上更多的勁兒了,要奶奶干活兒的人越來越少,日子也越來越艱難。
“麻繩專挑細(xì)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币淮?,姑媽的妹妹在門口玩耍,無意中看見村子里一個架子車上載滿一車土豆,正經(jīng)過我家門口時,一個土豆?jié)L下來,她趕緊撿起跑回家,卻被車主追到院子里抓住她的頭發(fā)提起她摔到墻壁上,本就弱不禁風(fēng)的她病倒后再沒有起來。一連串的打擊,讓奶奶這個曾經(jīng)在村里以漂亮、堅強(qiáng)著稱的女人身心交瘁。但迫于一家人的生計,她不得不到最危險的山坡和溝底尋找能吃的東西—因為人們目之所見的都吃光了。奶奶把榆樹皮剝下來,煮熟解決孩子們的饑渴問題,關(guān)鍵樹皮也寥寥無幾,生活一度陷入萬丈深淵。
在講究門當(dāng)戶對的年代,十五歲的姑媽依然憑借出眾的長相和溫婉的性格,嫁到能填飽肚子的姑父家,這也是家中的一件幸事。姑媽在姑父家溫柔賢淑,精明能干,操持著一家人的生計。她不僅做得一手好飯,也能做得一手好針線活兒。每次做飯,她總是把沾油水的湯飯留給婆婆和孩子們,把清湯寡水留給自己;她把大人破爛不堪無法再穿的衣服,靈巧地給孩子們縫補(bǔ)成合身的新衣服。姑媽把一家人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贏得姑父一家人的贊賞。雖然姑媽明一陣子暗一陣子救濟(jì)著娘家人,但是姑父和姑媽的婆婆從未埋怨過姑媽。她每次在做飯的過程中,能節(jié)省的食材盡量節(jié)省,哪怕半片土豆,一撮面,她都悄悄地儲藏在起先備好的一個瓷罐里,等到固定的時間點,她就裝滿一瓷罐吃的東西,罐子頂端用樹葉覆蓋,匆匆地拿到婆家和娘家的交界處。五歲的父親藏在山背后,看見姑媽,趕緊跑過去接住罐子,父親會把生面用手刨幾口吃下,然后再把罐子拿回家。父親解釋說他不是貪吃,是因為他不吃那幾口,回家的那個坡他爬不上去。就這樣,姑媽風(fēng)雨無阻,一堅持就是十多年。在姑媽的接濟(jì)下,娘家八個人全部幸運地存活下來了。我曾想過,姑媽的所作所為她的婆家人何嘗未曾發(fā)現(xiàn),只是大家用包容和諒解的心態(tài)目睹著這一切。不容置疑,姑父絕對對姑媽寵愛有加,而姑媽的婆婆絕對也是一個通情達(dá)理的人,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姑媽做得盡善盡美,無可挑剔。
姑媽樂善好施,她不僅接濟(jì)著娘家人,也同樣接濟(jì)著求助的人。只要有挨餓的乞討者到姑媽家門上,她寧愿自己挨餓,也要幫助。有一年冬季,姑媽家正在吃飯,有一個饑寒交迫,衣服單薄、破爛不堪的乞丐上門乞討,姑媽趕緊把自己碗里的飯讓乞丐吃下,并把自己舍不得穿的衣服給乞丐穿上,乞丐臨別時給她連磕了幾個響頭,她也淚流滿面。
從我記事起,姑媽已經(jīng)七十多歲高齡了,但精神矍鑠,身體硬朗,小腳敏捷。粗布衣衫的她總是挎一籃子,頭上罩一白色方帕,起早貪黑,從未停歇地努力干活兒,一邊在田間地頭種植瓜果蔬菜,一邊在家養(yǎng)殖雞鴨鵝。一到閑暇時間,左鄰右舍都到姑媽家品嘗姑媽的瓜果,跟著姑媽學(xué)針線活兒,姑媽樂此不疲。而我們這些孩子們更喜歡看演出。那時候都是皮影或電影,夏季放電影,冬季放皮影。因為每次都在姑媽村演出,她就總是拿著一些糖果和瓜子在戲場里左顧右盼地等候我們,見到我們,她把東西急匆匆塞到我們手里,然后用慈祥的眼神把我們左端詳右端詳,粗糙的雙手在我們臉上摸摸后滿意地笑了。我上學(xué)后,每次放學(xué)路過姑媽家,姑媽總時不時地準(zhǔn)備一桌可口的飯菜笑盈盈地在家門口等我。于是,我先到姑媽家狼吞虎咽一番后,再磨蹭回家。偶爾刮風(fēng)下雨,姑媽總是撐著一把被風(fēng)吹偏的傘,全身淋透,立在雨中焦急地等我。那時候我們愛往姑媽家跑,因為姑媽家有好吃的。小時候我們很好奇,姑媽只要見到我們,總能變魔術(shù)似的拿出一桌子好菜、一堆零食;長大后我們才明白,原來她一直存著、盼著、守候著。
俗話說“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在姑父八十歲的時候,姑父因一次嚴(yán)重的顱內(nèi)疾病導(dǎo)致癱瘓。面對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一家人亂如熱鍋上的螞蟻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束手無策。姑媽安慰大家:“生活就是一半甜一半苦,窮富與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樂觀的態(tài)度和正確的方向。”姑媽開始擔(dān)負(fù)起伺候姑父的重任,她能做的是盡量不打擾任何人,況且孩子們伺候姑父她還不放心。她白天給姑父喂湯喂飯、端屎端尿,晚上給姑父擦洗身體。姑父身材魁梧,姑媽總是用自己瘦小的身板先抬起姑父的頭,然后手、胳膊、腰,每個部位用溫水仔細(xì)反復(fù)擦洗幾遍,直到全身干凈,連指甲縫里也找不到一絲污垢,她才踏實。姑父還有一個嗜好—深夜喝茶,姑媽就按時按點給姑父熬茶,她把熬好的茶滴到自己手背上,感覺溫度合適了再喂給姑父,姑父不多不少喝三盅。雖然姑父癱瘓在床,但姑父和姑媽睡的床鋪干凈整潔,屋子溫馨舒適。這樣的生活整整持續(xù)了十年,姑父在癱瘓十年后含笑九泉。姑媽少言寡語,用行動默默詮釋著責(zé)任和擔(dān)當(dāng)。
姑媽一生育有五個子女,雖然她目不識丁,但她以身作則潛移默化地熏陶著孩子們。孩子們也秉承了姑媽的善良、孝道、仁愛精神,多次懇求耄耋之年的姑媽去“城里住,享享?!薄9脣屢恢蓖裱跃芙^,因為姑媽有自己固執(zhí)的理念—不想打擾孩子們的生活,不想給孩子們添亂。年輕的時候,她是大家的山,老了也不想成為大家的累贅。所以,姑媽一輩子都未曾離開過她熱愛的大山。
最后一次見姑媽,是姑媽臨終前,她安靜地躺在床上,氣若游絲。我在她耳邊輕輕叫了聲“姑媽”,她微微睜開浮腫的眼,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渾濁的眼神里依然充滿了溫暖和慈愛。我緊緊握住她青筋暴露、干癟如柴的手,似握住一盞燈油耗盡,即將熄滅的燈,這盞燈又重新從我體內(nèi)點燃。我的心沉如巨石,任重道遠(yuǎn)……
昨日音容何其清晰,今朝泣喚竟成徒然。此刻,迎著眼前蒙蒙細(xì)雨,望著腳下高高隆起的一抔黃土,我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善良、樸實、睿智、一生與人為善的姑媽終將走完她九十二歲的人生。我雖不迷信,但不由得想到這是不是“行善積德,福有攸歸”,天惜善人,老天也落淚為姑媽送行。人固有一死,如果活著,是一束光,照亮自己,照亮別人,即便死了,這束光也永存。愿姑媽精神永存!